第135章 桌上游戏

洗油在炉子中没有任何的凝滞,它好像是一种没有摩擦力与黏性的流体,载弍用了一种齿轮人专用的玻璃瓶将之收集起来。

少年人看到降温后的洗油在齿轮人的玻璃瓶里,沿着玻璃壁,从下面又流回了上面,做一种绕圈式的循环往复的流淌。

“对我来说,这些太多余了……我不需要那么多的洗油。”

载弍低声道。

他知道少年人想要用这些虫来补充死或生号匮乏的对两个肉做的人的补给物资。

“没事的,我们还可以想别的方法。我也没想到会在自然界遇到这么一个人之道。”

顾川露出一个笑容,平常地讲道。

“人之道,是什么?”

载弍不解。

少年人引了水冲洗器具,他要把罗网重新整理好。他说:

“人之道,就是,不足的就使之更不足,而有余的就使之更有余。”

大火那寒星点点的光已经彻底消失在死或生号的背后。幽冥再度展现了那属于漫长黑暗的面庞。

死或生号就好像飞行在黑夜里的云海中。云海窈窈冥冥,雾天昏昏默默。

人们见不到尽头,只能在茫茫乌云之中听到三种遥远的声响。第一种是死或生号内部轻微的震动声,第二种是水母与水母翕动的声音,而第三种则说不清,可能是云雾的摩擦、还有凝固体与水母的碰撞,或者虫子们飞来飞去的声音。

小齿轮机没有事情的时候,就守着看指南针。指南针一会儿往上偏斜一点,一会儿往下偏斜一点,方向仍然是无误的。

望远镜是他们唯一的导航方式。

幽冥的无边无际,可能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所跨越的河畔与大山的总和。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臆想,而是一个确实的猜测。

首先,水母的行进速度不算慢,不过探索客们也常争论水母们的速度究竟有多快与死或生号比又如何。他们有测量方法,却缺失人手,只估测了一个数值,死或生号的平均速度大约在梦生水母的均速的两倍,而水母们在云带中可能还是加速了的。

时间虽说已经混乱,但还有永恒钟作为某种标准。或以众人的体感,到目前为止的幽冥航行时间可能已经有他们穿越大荒时间的两倍以上。

而他们穿越大荒时所用的步速也是一个确凿的可以估量的数据。

穿越大陵与大荒的生活是不稳定的,而在幽冥的日子要么极度紧张,要么就是乏味到了极点。说来无聊,这种测量变成了他们的娱乐方式之一。

另一种娱乐方式,则更值得说道。

为了消磨虚无的时间,少年人频繁地离开死或生号,尝试更多地观察水母与水母体表上栖息的那些昆虫。

“这些昆虫好像是靠吃水母的皮肤过活的。”

少年人拿了一本空白的玻璃书,用齿轮人的工具,在玻璃书上认认真真地写,像是在做他从未做过而只在电视里见过的生物观察:

“也许,梦生水母代表了一种移动式的生态圈。围绕这一生态圈,古怪的小虫,无趾人,以水母为中心开始生存。我用了望远镜的备用放大镜片观察,它们是先用针状的口器插入皮肤内,却不进入水体,随后轻轻地往外扯。说来有趣,水母们能把死或生号抛走,但奈何不了这小小的虫。”

而载弍找到了另一个有趣的命题:

“云带里的风都是往一个方向吹的。这风好像又在变强了。”

云带里的风的最弱点是在大火。

“这是很显然的。要是风往不同的方向吹,这片超级超级大的云可不就要被吹散了。”蛋蛋先生和载弍一起轮值的时候,唉声叹气,“亏你们能对这些起兴趣。现在,我觉得和你们一起跑,还不如我原来在笼子里了!”

“笼子里?”

载弍从窗边走回:

“你是指你被异族捉住的那时候吗?”

“是的呀,在笼子里的时候,其实想想还挺有趣的。”蛋蛋先生说,“因为当时异族人很多,来来回回,总能表演一些奇怪的小玩意儿,还有的异族喜欢唱歌跳舞。仔细想想,你们的奴隶市场要是没有摧毁,真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怪奇贩卖市场啦!那群异族是真的什么都敢抓来卖给你们……”

连它这颗蛋都被抓了。

“你喜欢唱歌跳舞?”

载弍以一种审视的目光凝视蛋蛋先生。

蛋蛋先生得意地哼笑一声:

“你别看我现在这么圆,我有好几世是非常灵活的,我记得有一世,我全身柔软,没有骨骼身体像蛇,四肢也像蛇,那跳起舞来,是真的好看。”

“没有骨骼的手臂,那不是直都直不了,只能打弯,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这你就不懂了呀!”

在云带中飞翔的日子可能是探索客们所过得世界上最平静的日子。他们有直觉猜测在更上层或者更下层的云中都在发生一些事情,原因在于偶然发生的上下的气流变幻。但他们既无意戳破尚且与他们同一个方向的水母,也就任由这一切去了。

“我们还在云带里,云带很大,大到不正常。”顾川对初云说,“初云,你的直觉觉得穿过云带以后,会是什么?”

初云那时候正在努力地算食物的分配计划。她刚刚从顾川这里学到了高中数学,兴奋不已,因此天天都在演算。

她放下手,看向少年人,说:

“云带之后吗?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我感觉你的直觉很强嘛!”

初云就用羽毛笔撑起自己的下巴,认真地想了想,说:

“你还记得当初和我们一起逃出来的无趾人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山的后头还是山。”

初云坐在那儿,恬静地凝望黑漆漆一片的天色。屋子里的光,在镜面上反射,混在外面探照灯照亮的黑暗世界里,犹如两个世界的重叠。

一个光的世界,一个光的影的世界,两个世界里皆不见云影,只是船始终在云中漂流。

“那么云的后面,我觉得……恐怕还是云。”

少女轻抚自己重又长出来的头发,低下了头,小声地说。

“云的背后,还是云吗?”

少年人苦闷地笑了。

她的猜想与顾川不谋而合。既然幽冥能形成一条云带,未必就不能形成第二条云带。猜测云带存在一条,与猜测云带存在二条或者三条各自的概率恐怕确实是差不太多的。

“自然界很少会造独一无二的东西。”

他举起水杯,与水中的倒影,和窗中的倒影,好比三个相似的人。

云带漂流,永无止境。

沉甸甸的猜想累在探索客们的心头。

蛋蛋先生不关心云带后面的云带是什么,只关心它现在的无聊,整天整夜地大喊大叫,找人聊天。

但它和载弍、和初云、和顾川也都聊够了。探索客们能提起的过去的事,这怪异生灵也都知道了。

“来点新鲜的吧。”

这也就罢了,但它不怕惩罚,也不大怕死。

顾川用把它关进小黑屋子里来威胁它。

它也不管,就说:

“现在,这两种生活不都差不多嘛!你们直接杀了我吧!”

这颗蛋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像我这样耐不住寂寞的恶人,应该就地诛灭!生啖我肉!”

可它越这样,顾川越不想杀它,更别说吃它了。何况,他想,云带的旅行见不到尽头,确实需要一点东西分散各自的注意力。

他翻起这艘船里关于各类材料的储存目录,很快注意到有一种极薄也极小,大概就六厘米乘九厘米不到的长方形玻璃书。

“这种薄如片翼的玻璃书只能存一页内容吧,你们一般是用作什么的?”

少年人废了一番功夫,从仓库箱子的深处找出满满上百张这样的薄纸空白玻璃书,并带回了外部观察总室。

载弍当时在轮值。这狮子答道:

“这不是用来记录知识的。”

他说这是用来给观察样本分门别类的。原本的无趾人在世界问题的航行不惮于捕捉样本,以辅助生物问题的解答的。

“那现在,就是用不上的啦!是不是?”

“确实……你要用来做什么?”

载弍问他。

少年人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做一件有趣、甚至可能是灾难性的东西!对了,要是有某种可以刻字的小方块,或小圆块,最好就是两手指可以握在中间的,也可以告诉我!写不了字也没事,能染成黑白两色就行!”

在这样一个简谐的社会里,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是最了不起的新闻。

少年人的神神秘秘,成为了剩余三个半探索客们这几天津津乐道的话题。

别说闲得蛋疼的蛋蛋先生,就连狮子头齿轮人载弍和那小齿轮机助手都要关心。而和顾川最接近的人显然是初云。

初云在那时,正在小心地用一种很柔软的布,轻柔地擦她的蛾子别针,听到这两人的问话,抬起头来,然后摇了摇头,说自己不知道,又说:

“你们别想了,这人的新想法,一定很快会来到我们面前的。”

水煮蛋还不高兴,还要问。

初云就分外委屈地说:

“很可能是他灵光一闪,从梦里梦到的发明,我真的说不出来呀……”

而那时,顾川刚好打开了门,看到了这一个狮子一颗蛋聚在一起追问初云的样子,笑了起来:

“别问她了!已经做好了,快过来,我们刚好四个人能凑一桌呢!”

他们一起来到外部观察总室,在无边无际的云的观察下,围在一个方桌的四周,看到少年人将一沓薄玻璃书放在了桌子上。

这沓薄玻璃书,载弍数了数,是五十四张。五十四张的背面都被刮糊。背面刮糊的话,那玻璃书的光学性质就会受到影响,从背面会读不到正面的内容,能记载的东西也会少很多。

蛋蛋先生在睡箱里摸不到玻璃书,就叫小齿轮机扑着螺旋桨帮他拿了几张过来看。它看到上面有方块的形状,和一个齿轮人的数字编号。

这玻璃书虽然又小又薄,终归还是能写不少东西的,这样运使实在有些浪费。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呀?”

蛋蛋先生说。

少年人神秘一笑,起身从小齿轮机把那几张玻璃书又拿回来,放在一起,来回切洗,直到原本的顺序在混沌中消失,谁也摸不清这玻璃书的顺序为止。

随后,他开始绕着一桌的顺序开始给每人发玻璃书。

载弍拿着这加工后的薄玻璃书细细地端详起来,猜想磨去背面是为了保证信息的封闭,从而利用某种信息差进行博弈。

初云则若有所思,她想起一些在落日城内城流传的赌博方式。

接着,他们都听到顾川说:

“这种东西呢,我的家乡,给它的名字有很多,我一般叫它为‘牌’,叫‘纸牌’,通常是用来消解无聊的游戏。”

“这东西能怎么玩?你还不如捉几只虫,放我面前,让我看着它们打架呢!”

睡箱里的蛋蛋先生看着这上面的文字,昏昏欲睡。

“别急呀,这不是还没说玩法。”

少年人胸有成竹地笑了。

他要介绍的这玩意儿,在地球上配合赌徒心理可是杀穿了三界,从统治一切的权力阶级到最穷苦困难的人都要陷入这东西的陷阱。他虽然很少玩,但跟着身边人耳濡目染,到底还能还原出几种玩法来。

“这里面的道道可是极复杂的,玩法更是多种多样。第一种,嗯……复杂的先不说,先从比大小开始吧。”

少年人露出了得意的微笑,看着蛋蛋先生逐渐从不屑,到惊讶于别人的手牌与执迷于自己的手牌,最后到再来一局,接着便是愤懑不平地讲道:

“这不纯粹的垃圾运气游戏,全看老天眷顾谁,给谁发大的手牌!”

“确实如此。”

载弍扔了一张牌,说:

“好像这张是我最大,那我赢了。”

蛋蛋先生连输三局,挂不住面子,连忙喊道再来一次。

但这玩法已经讲解完了,少年人就换了下一个稍难点,再下一个再难点的,直到讲完他所知的纸牌玩法内最难的斗地主,他就彻底的在纸牌上没货了。

不过来自异世的桌上游戏还多着呢!

蛋蛋先生嘴上骂,心里显然是极喜欢这些游戏的。

初云不大喜欢,是发自内心的觉得这些游戏愚蠢,还不如她刚学到的“数学”,但看着三个人都在玩,也就陪着一起耍耍。

等到风速降到一定阶段,轮值时的蛋蛋先生已经和载弍开始打起了象棋,两个人你来我往,交流游戏的技巧,好不快乐。他们没有意识到风速的降低是即将脱出云带的信号。

而等年轻人睡醒的时候,窗外的光景截然不同。

原本消失在云后的塔状云,鳞状云与鲸状云再度回到了幽冥的天空。

万事万物的轮廓在弧光曳迹中忽然明亮,又忽然消失,朦朦然,昏昏然,上下冥冥,自一片黑暗景象。

“我们出了云带,这事情,怎么没人叫醒我……”

年轻人摸摸自己的脑袋,接着把脸贴在窗户上,想要看更远处。

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他看到了后方是他们刚刚脱出的云带,水母们似乎正要转变方向。他沿着后方的云带转移目光,望向了前方。

年轻人摸着墙壁的手颤抖了。

他看到前方同样是一条云带。

向左看不到尽头,向右看不到尽头。向上是无尽的云,向下则是无尽的幽冥。他心中最不详的、也是可能性最大的猜想已经化为现实。

挡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堵堵更厚更高的墙。

这堵高墙要的不是人们的勇气与智慧,要的是人们的岁月、寿命与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