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会面日前,外务司特别提供了一次沐浴服务。
只是外乡人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有个旅客毫不客气向众人点破了这次沐浴活动的真相:
“说是沐浴……呵呵,恐怕是一次全身搜查吧?叫我们脱光衣服,光着身子露在某个地方,然后他们再用某种方式观察我们的身体与检查我们的物品……”
基于某种“友善”的旗帜,外务司直说要搜查全身总归不太友善,但是假托沐浴就变得极为友善了。
只是这群外乡人并非无知之辈,而在这方面更是意外团结。包括顾川在内各自都有秘密,都有东西不想离身,也更清楚凭他们的身份,有的东西一旦离身……未必就一定能再回来。
“检查也倒罢了,但对我来说……水……呵呵,水……你们都是用水沐浴的吗?好多地方都是用水沐浴的,我真不太能理解。”这位旅客用蹩脚的琼丘话称自己的故乡只使用擦拭和香料涂抹以清洁自身,不过它身上的味道不重,还裹着比顾川还厚的布,像个木乃伊,“这点我必须要向这里的大王们说明,我很害怕水……我绝不想碰水!”
这类似木乃伊的旅人给了一个有趣的突破点,那就是传统习俗。
顾川想道。
在他的打听中,众多野人国里也有没有水洗传统的部族。为了维护关系,外务司对这些使者从来不提沐浴的事情。
只是野人国的使者有他们的部族国家作为依仗,远离部族的外乡人们对自己的命运多数心怀坎坷。
但接触之后,他们又意外地发现外务司的阻力很轻,并不强制,他们既允许不沐浴,也允许带着随身物品进去沐浴。似乎他们没有确切地想好他们应该如何处理检查的工作。
这其实并不值得惊讶。因为在旧王朝的历史上,一直没有检查的规矩。不说别的,单论一点——检查的人与觐见的人大多要比异龙脆弱太多。
鳞甲与坚硬的翅膀是天然的防御。哪怕携带了武器,会面的弱势方也绝不会是异龙。
直到了新旧王朝交替,人系推翻异龙登上权力的王座后,便出过几次骇人听闻的刺杀事件。原本国民议会的领袖有两位被刺身亡。死的时候,他们还在各自的家里处理政务。
国民议会便加大了对自身的保护力度。但这种保护又该应用在何处呢?假如应用在有影响力的人的身上,譬如习俗不同的野人国使者,譬如王国内部各地区的地方统治者,毫无意外,会被视之为一种莫大的羞辱。
而从国民议会利益的角度出发,这种保护同样会干扰议员们的正常生活,包括正常的政治动作,譬如公开演说,譬如地方巡回。这对于一个新上台的政权,一个从广阔人系中发生的初期政权来说,是极度不利的。
对于地球来说,更倾向于加强警卫,资源更充裕,就是实行高度戒严,来保护关键人物。
只是这个世界……存在奇异物质。有些奇异物质,可能是昨天才从某个地方发现的一小块,除了亲自实验的发现者,哪怕像落日城那样建立一个完整的运输体系,短时间内也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奇异物质的效果。
于是,在这个世界里,搜身好用,自身强大也好用,而警卫和戒严都非常不好用。只因为刺杀的工具并不局限于容易阻止的刀片或容易发现的枪械,可能只有石粒大小,却能远遁千里,无形无相,然后一击致命。
而要是藏匿起来,最好用的一类奇物,都不需要放在身体的外侧。
这个意思,不是藏在嘴中,也不是指甲,更不是其他隐私的地方。
而是像初云那样……融入身中,无迹可求。
“因此,蛇讲得没有错,我的机会确实非常大……以蛇提供的武器的话,只要能见上面,就有几率一击必杀……假如我真要执行蛇的计划,那我现在就该考虑如何逃跑……”
他躺在床上,抬起自己的左手,那片长进肉里的虹彩鳞片,在黑暗中发着微弱的荧光。他以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自言自语:
“假如、我要执行的话。”
顾川没有去沐浴,大多人都没有去,也没有像谈话时那样被取消资格。
窗上,雨还在下,而那道黑色的龙影还在穹顶之上徘徊。外面的雨水绵绵不止,地里的水声就潺潺不绝。霓虹在雨水中依旧明亮。因为生在永恒的黑空,那么有光明的地方就是不夜。
他们拜访过的普通学校在地表,离外务司不远。入睡的外乡人们远远地能够听到那群年轻人们传来的欢呼雀跃的声音。他们正在无边的晶管下一起唱歌跳舞,纪念一个有意义的时候。
那是这个第二十三岛的普通学校第一次迎来的大毕业季,对于悬圃也有纪念意义。不过在广阔的悬圃全境,不是第一次,因此无缘入载悬圃的史册。
院长天凇没有直接参与这场盛会,反倒在屋顶淋雨,远眺远处的太阳。
太阳的周遭,黑长老龙正在向它飞来。
黑长老龙的翅膀没有粗大的羽毛,只有细细的绒,那是类似蝙蝠的被柔软而坚韧的皮膜所包裹的翼手翅。
在异龙的种群中,形态的差异多得令人咋舌,譬如长脚与不长脚,前肢粗壮或者后肢粗壮,有尖牙或者没有尖牙,有翅膀或者没有翅膀,这种种变化使得异龙的种群中诞生了血统的谱系。而在血统的谱系中,除却历史与先祖,还有一种附带的、专注于观察身体表相的相学。
在这门相学中,有翼与无翼没有高低之分,没有就是无相罢了,不增分也不减分。但有翼之中按高低却可以分为三类。
被认定为最好的的翅相非常特别,叫做明翼。它有点像昆虫,是半透明的,往往极轻、极薄,飞入空中,常能折射天光,纷呈五彩,绚烂异常。在异龙的种群中上千代往往不过上百只,有史可载的上一只是被处死的幼年君主龙天青。
而大众的翅相,便类似于鸟,是羽翼,覆有硬质的羽毛羽片,羽毛羽片的颜色形状大小不同,异龙的羽翅也就千奇百怪,各不相同。
至于类似蝙蝠的皮翼,被称为败相……也就是在异龙的主流审美与崇拜中,最难看、最丑陋的身体部位。
主要的败相一共有八种。
身体粗肥、翼手皮翼,尾巴短小盘蜷、双角不对称、双目浑浊黑暗、体色不纯且杂乱、心口同声以及走路飞行的姿态东倒西歪。
而黑长老龙……非常特别的,仿佛是如今的上天在嘲笑整个异龙种群的审美一样,集中了所有的败相。至于出现频率……用活得最久的长老龙天垂的说法,便是上千代才有幸诞生了这么一只集齐八败的奇行种,让它们开开眼界。
天凇昂首,心思复杂。
黑长老龙径直落在它的身边,同立于学校的石头的拱顶之上,与它一起遥望地上舞台的光焰。它的身躯几乎全然藏于黑暗的空中,底下的教师借着晶管光,隔着窗偶然望见顶上的身影,身体一颤,见到它摇了摇头,便识趣地沉默不语。
悬圃的光影落在它们的眼中,淅淅沥沥的雨淋在它们的身上。
它小声说道:
“在这里生活得还好吗?你说你想远离权力,这里应该会很闲适。”
所谓心口同声的败相,即是无法控制自己在说心灵语的同时嘴巴不出声。也包含嘴巴出声的同时,脑海也会发出同样含义的心灵语。
在异龙的交流中,非常嫌弃心口同声,就好像同时在听两个人用不同的语调在说一样的话,偏偏还有点时间差……因为传达的速度是不一样的。这便是又吵又闹,哪怕在说不同的话,也比说同样的话好点。
因此,黑长老龙的说话声向来不大。
“还好。”
天凇说:
“他们都当我是中间犹豫的温和派,没有人多怀疑我。我在这里也乐得与他们多交流。”
当时,黑长老龙摇了摇头:
“不交流是不好的,只会限制自己所能见到的世界。天衡就是这样刚愎自用,自成为长老后,再也不信任何新的东西。不再接纳新事物的灵魂,那便是老了,要……死了。”
“我不敢议论长老龙。”
天凇摇了摇头。
“可是你以前不就敢议论我吗?哪怕那时你是大公,而我与天衡、与天垂等都是长老。”
黑长老龙笑道。
天凇说:
“现在也不敢了。”
接着,人类世界的两条异龙皆不再言语,只远眺悬圃无边灯光、索缆、人群、歌舞、山与河。
刚升起的白日始终在遥远的东方,雨水在地面上不停地积起。
随后,巨龙振翅,飞入青冥。
雨渐渐停了,只留下一地下的积水,第二十三岛的居民都在排水。外务司的车沟不及时便排尽污流,缆车也专门清洗了下。守卫与外乡人一个个上车。一个个缆车在绳索上飞起,通过出门荡入空中。
空中还有水雾,附在晶体的表面。
女官和一守卫坐在顾川和另一外乡人的对面。
她笑道:
“这次是到第七区。第七区非常繁华,一定能让客人您大开眼界。但您千万不要乱跑,请千万按照我们的路线行事。事后会有许多有趣的活动的。”
说是不要乱跑,其实也不可能乱跑。
这次不止是外务司的常备守卫,也有悬圃军队列阵出席。
少年人侧望远方行将抵达的陆地。第七区,也就是第七岛,区域广阔,承居民甚多,所有的里外建筑上都挂满晶管,姹紫嫣红。
等到重力流转,缆车落地,所有外乡人出列,便眼见一片候车的军人。
外务司不知是什么高位的老人与军人的统领在交谈。而他们便在小规模军的带领下,走进了第七区的内部。
内部交通不靠步行,靠的是一种类似于矿车的轨道车辆,没有动力,靠的是漂浮陆地随位置不停变幻的重力来推动,因此核心不在车,而在轨道设计。
还在异龙王朝时期的悬圃就在大型岛屿的环形隧道中铺设了足够多的轨道。车上有并排的座位。
顾川对此不以为奇,他摸了摸左手,然后又摸了摸。结果他听到他身边像是木乃伊的外乡人惊叹地自言自语道:
“在来之前,我还在想异龙是怎么失败的……现在看来,异龙早就只能制霸陆地表面了,以为自己还统治地上地下的一切罢了……”
少年人一惊,被这人提醒到了。
狭窄又错综复杂的地下轨道……是天生的不败的地理优势,除非直接暴力摧毁整片悬浮陆地。否则……哪怕是放烟放火,在这么大的地下建筑中,也总有透气或防烟的地方。
漂浮着的陆地太大了。
他和这木乃伊似的家伙聊了聊:
“你怎么这么关注这点?”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怎的,这就想到了这可以用来防治地表的异龙?”
轮子与车轨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附在洞壁上的晶管的亮光与发光的石头连绵不绝。
木乃伊的旅人一路走来,虽然始终在太阳底下的世界,但也是见多识广。他明白过来,也不吝啬,先反问道: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住地下吧?”
“是的,我住在地表,嗯,还在水边。”
“水边,我不喜欢水……我原住在地下。我们那边太阳很烈,地表太热太热了,必须住在地下。但是地表还颇有一些食肉的猛兽,知道地下颇有些,呵呵,食物在。它们就时常会袭击洞穴,或者挖开岩石沙土……”
他们这一族群,便要与地上的猛兽斗智斗勇。
所以,这木乃伊的旅客对地下的布置非常敏感。它认为悬圃人系在这里定曾发生过数不清的战术安排。
“说实话,要不是这群人不许,我真想摸摸这些轨道,看悬圃的人是怎么设计的……真好啊……”
他趴在车栏边缘,看得异常仔细。
不消片刻,他们便已抵达了等候厅。等候厅极近地表,修有楼梯。
他们在这里等了片刻,顶盖的石门打开,只见外务司的老人从楼梯上一步步往下走来。他说:
“上去吧,黑长老龙正在等候与各位客人的谈话。”
悬圃着黑甲的军人走在两边与前后,被夹在中间的外乡人一个个迈上楼梯,来到顶上的时候,天空照旧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太阳与晶管以外的光。
黑长老龙趴在大石台之上,望见来人,抬起头来,露出自己并不对称的双角。
还有角上,头顶,天外,一轮暗淡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