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币的保管商……这是什么意思?小川。”
河岸没听明白。
“难道还会有人主动把自己的钱交给别人保管吗?”
其他人也大多不明白,投以各自困惑的目光。
“这里面的门道可就大了去啦!首先,让我来问问你们,你们觉得财富保管在哪里是最让你们安心的。”
这……这对孩子们是个遥远的、却确实要郑重考虑的问题。因为金钱在这个社会的无可替代,所以保护自己的金钱,便会是每个社会人关心的事情。
在数个节气的时间里,日照村的孩子们没有欠下任何债务。雨花攒了点钱,河岸没挣到钱。
或多或少,既然积攒了财富,自然需要保管。
顾川说:
“原来在日照村里,我们的父母都是把钱和值钱的物品藏在地窖里,等到有需要再挖出来,这是很安全的。但你们想过吗?在这么一个人又多又复杂的城市里,如何藏钱呢?我们住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许许多多的人都住在同样狭窄的一个小屋子里。落日城很少有人能有一块私有的土地埋钱的。”
实际上,藏在地里也不安全。顾川一直怀疑,日照村人还把那个墓园当做藏钱的地方。他经常看到几个大人来回逡巡。
而根据顾川的历史知识,他还晓得在古代,是会有人会把珍贵东XZ进粪坑里的。正所谓最臭、最没人想见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据说大名鼎鼎的后母戊鼎就曾被藏在粪坑之下。
那时,山桃摸了摸自己的单衣,说:
“可以缝进衣服里呀!川哥。”
山桃就是个攒下了小小财富的细心的女孩子。那点少少的积蓄被她缝在衣服里,每天她早上起来、晚上回来都要捏一遍自己的衣服,数数有没有少这么一两块。晚上,她还会额外检查一下衣服有没有地方破了。
她枕在自己的双腿上,掐着自己的衣服尖,别是一般可爱。
顾川闻言,忍俊不禁,露出自己洁白的牙齿:
“这是钱少呀!山桃!要是钱稍微多一点,难道你要把自己的衣服缝成金缕衣吗?”
顾川所知的那个世界里,在网络支付不完善的地方,也有人会把现金藏在衣服里,但他们所缝的现金已是大面额的纸钞。而这个时代,人们还在使用原始的金属货币。
这时,河岸发言了:
“这个我知道,小川。可以藏进墙里或者罐子里。”
顾川对此则道:
“罐子里能藏的东西不多。而墙壁也有类似的问题。这都是普通人藏钱的地方。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凹脸商人那巨量的财富要藏在哪里呢?”
“藏在自己家里吧?”
河岸将信将疑地猜测道。
果不其然,顾川摇了摇头:
“你们别忘了,凹脸商人是要经常出去做生意的!他长时间不在家,失窃的风险就更大!何况随着落日城货币的持续超发,货币的储藏问题会越来越严重,那么是不是就有更好的储藏货币的需求了呢?”
“货币超发……”
雨花喃喃道。
这又是个叫日照村的少年人们感到头疼的概念。
顾川正要斟酌语句解释时,坐在角落里最沉默的清露怯生生地开口说话了:
“我记得川……小川哥说过……钱不是天生存在的,而是被人造出来的。”
这是他曾经和日照村的少年人们讲过的概念了。
清露扎着单马尾辫子,说完后,又腼腆地低下了头。
“是的,清露说得没错,正是如此。”顾川说道,“因此,你们想想,要是钱发多了,你们挣钱也更容易了,会更容易地买到东西吗?”
众皆无言,脑子昏沉沉一片。
“答案是并不会。商品会涨价。其实木匠叔叔也说过吧,城里的东西变贵了很多。”
“变贵是变贵了……可是小川,我们并没有更容易地挣到钱吧?”
河岸闷闷地说道。
众人皆赞同。
这是人们的一种直觉,顾川很难解释与反驳,只得尴尬地一笑而过。他转了转眼珠子,想到了更好的解释:
“但货币是铸币厂印出来的。你们可以把货币也想象成一种商品。卵石说物以稀为贵,那么货币多的时候,货币就不值钱,货币少的时候,货币是不是就值钱了。”
“确实是这样的。”
几个少年人一想,纷纷点头。
“这就是第二点。货币在变多。只要落日城的铸币厂一直在铸币,变色石币的数量就会不停增多,那也是货币保管商大有前途的另一个契机啦!而第三个契机就更关键了。”
顾川。
“你们应该也都发现了,在落日城流通的货币种类很多……有很多不同成色的变色石币。议事会并没有能力禁止某种货币的流通,所以在我们抵达中介所的时候,那人的学徒就在校验卵石父亲给出的变色石货币的成色。”
“这个我知道。”
卵石发言道。
“你知道,确实,珠宝匠会用到变色石,那你说说吧。”
顾川笑道。
就像有黄金的首饰一样,变色石也会参与首饰的制作。
卵石咳了咳,叫自己冷静一下,然后不慌不乱地陈述了一系列关于变色石的性质:
变色石是这个世界的一种特殊金属,它在温度不同的情况下,会呈现出各不相同的颜色。
这种性质让顾川一度想起具有变色效应的宝石。但这些宝石也是在光照下,由于光波而造成的。像是变色石因为环境温度变化而变化颜色的金属,他没有听说过。
变色石的第二个性质,是它在升到数百度发黑后,会以异常的速度升温融化,变为黑色液体。这时,变色石液体就具有十足的延展性和可变性,并且凝固非常之快,用来铸造货币非常方便。同时,变色石的变色性质注定再怎么伪造也需要变色石成分在内,加上本身具有工业和收藏价值,因此落日城繁衍壮大后,融化变色石以铸币。
“私铸货币就是自己造钱。其中的参与者在落日城的外城有私藏的小作坊,也有远离落日城的沿河村落,这些村落私铸货币是最严重的。私铸货币的成色各不相同,有的所用变色石成分极少,掺杂了伪金或者锡土来补足重量与外表。有的货币看上去几乎以假乱真,有的则一看就是有问题的。”
“这样做没有风险吗?”
河岸感到不解。
没有风险的话,河岸就有一个想法了。
“怎么可能没有?当然有!”卵石道,“会被杀头。我们这里是平陵区。在更外边的处丘区,设有刑法,私铸者会被当众绞死。一旦被卫兵队发现,比你手臂还粗的绳索会被卫兵捆在你的颈脖子部位,然后把你吊在半空中,慢慢地、一点点地旋转,一直把你的脖子与皮肤都拧成麻花、断裂、碎裂。然后……你脖子里的骨头会被彻底拉断,头就会和身子分离。”
河岸直接把脸听绿了。
“你不用描述得那么清楚。”
“但是货币已经流入市场,法律也不可能把所有使用私铸货币的人全部杀光,是不是这样呢?”
顾川接过话茬,道。
“我听说早期落日城使用私铸币进行交易的,与铸币者处同刑。”卵石回忆道,“但无辜波及者太多,还出现公民在不知不觉中使用私铸币进行交易的,最后也管不到。要是到了落日城外,那更是谁也管不了了。”
别说这个时代,就算是到了顾川熟知的二十一世纪,偶尔也会出现线下的假钱。
“因此,为了分辨真钱与假钱,不同货币的价值,就要诞生货币的辨识商与交换商。”
顾川说道。
这就是少年人们都清楚的领域了。
辨识商是分辨货币成分的。交换商,他们还很少遇见——因为没有各种各样的钱走到交换商这一步——但也略有耳闻,那是交换不同成色的货币的商人。
在落日城的民间,有那么一套口诀:一圆换三方,毛钱六沙壳。圆和方是两种货币的外形,说是一个圆币可以换三个方币。毛钱和沙壳则是两种货币的外沿摸起来的感觉,前者毛毛的,后者像沙粒。毛钱可以换六个沙壳币。
这是个大致的规律,孩子们还没有能实践的机会哩。
“那么接下来,你们觉得货币兑换商诞生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发展?货币兑换商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又会开始做什么?”
顾川问道。
“唔,遭到落日城更加严厉的禁止,然后收集并重铸货币?”
这是卵石的发言。
“交换商会不会有猫腻啊,就是偷偷扣下一点,然后兑换有问题,就可以从中……一本万利!”
这是如今河岸的联想。
顾川忍俊不禁道:
“现在的货币兑换商也有手续费呀,你说的是私下又偷收手续费了。”
这是个信任问题。
“落日城不是想要发行一种纸做的货币了吗……那原来的货币兑换商会不会就被打倒了。”
清露怯生生地说道。
顾川对此赞许道:
“是的,落日城正在寻找方法。他们想要发行一种纸币,但他们做了印记的纸币就能不被伪造吗?他们又要花几年,要如何推进纸币换金属货币呢?”
清露乍闻此言,脸上立刻红彤彤的,呢着声音道:
“确实……”
一开始,少年人还有对落日城的敬畏,只是生活越久,这种敬畏也越来越淡。他们正在发现落日城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这时,雨花有了想法。在闪烁的荧树灯光下,少女的面庞若隐若现,低声说道:
“川哥,你把这两点拿出来告诉我们,肯定这两点不是孤立的……你是想说货币的兑换商,会逐渐发展为货币的保管商,也就是……你所说的银行吗?也就是替别人保管钱的人。”
顾川温和一笑:
“正是如此。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在货币的交换中,货币会逐渐倾向于大量地囤积在货币保管商的手里。像是凹脸商人的商队要周游落日城周遭无数村落,是不是就要把钱存在一个可信的地方?但是呢,凹脸商人要周游一圈村落,几乎是两个节气,这些时间,这些钱是不是,他就取不出来。”
说到这一步,河岸、卵石、山桃、雨花与清露都感觉自己好像即将捅破某层窗户纸,意识到某种更深沉的、强烈的手段。
“然后,我们就可以用这些钱来挣钱!”
河岸惊喜地大叫道,却被卵石和顾川一起捂住嘴巴。
他先是挣扎几下,顾川就在他耳边说隔墙有耳,河岸立马脑袋一凉,就不敢再说了。
而顾川松手,又冷静地说道:
“这样,我们就回到了之前说的钱生钱。别人把钱存在我们这里,他们可能不会去用,短时间甚至长时间不会去用。那我们是否就可以用别人存在我们这里的钱去放一笔款,去投资一门生意!这可以是一次短期的高利率的贷款,从而让……别人欠我们更多的钱?”
说到这一步的时候,已经超过了孩子们原有的想法的底线。
这其中的恐怖让清露蹙起眉头。
而其他几人目目相觑,只觉得顾川所说的空手套白狼,早已超乎他们的想象。
“这已经不是一本万利。”河岸咬着自己的嘴唇,“这货币保管商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呀!”
“不,这不是无中生有。”
那少年人说道:
“这只是银行的基础的概念。”
毫无疑问,要说赚钱,他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银行。
确实,蒸汽机能够变化时代,孟德尔遗传研究能造福万代,只是终究都不如银行的概念在这一时之间,能够收敛无穷资本。
甚至还不止如此……要知道银行是存钱的地方。打个比喻的话,贷款人把这笔钱向银行贷出,再存进银行里。那么银行是不是又可以把这笔钱贷出了呢?
但这对日照村人们就太远了。
“可是……可是……”
雨花抿紧了嘴唇。
“川哥……我们凭什么让别人把钱存在我们这里呢?”
这个问给孩子们一片火热的脑袋上,泼了一盆凉水。
别说这群孩子,就算加上日照村的大人们,也未必有落日城的一个家族大。他们的力量太单薄了,与落日城既有的势力来比,显得微弱。
谁知顾川不慌不忙,反倒噙着点自信的笑容:
“雨花,你有见过现在的货币兑换商,和货币保管商的雏形吗?”
雨花缩了缩身子,摇了摇头,说:
“川哥,我没钱,也没去过那些地方,不清楚。”
那时候,落日城的天已经过了最暗的时刻,遮蔽天地的云也在渐渐散去。于是那藏在云层背后永恒的落日也将愉快地、像是初升的太阳,发生出点灿烂的光芒来。
那时已是东方将白而未白的时刻,薄光透过窗布帘而朦朦发亮,把这群少年人身体匀称的轮廓照亮了。
不知为何,在场的少年人们总觉得他们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孩提时代。那时,他们就这样在田野的草地上围着这家伙,听他说那些大人们都说不出来的话:
“很简单。这些兑换商与保管商都有个特征,是他们货币的兑换与保管是要收费的。”
雨花看到他的双目明亮,在这曙色之中,既像是传说中的圣人,又像是……小时候父母恐吓睡觉时会说到的邪魔。
不知为何,她心底忽地升起恐惧,又带着点古怪的兴奋,听到他平静地说:
“我们不收费,甚至我们还给钱,给那些存款在我们银行的人以‘利息’。”
不论什么时代,总有人因贪婪而无所畏惧,见小利而狂喜。
“只是,最开始,我们需要转换一下手法。”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