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击得最远的水已触碰到了其他的陆地,变作倾斜的水柱。只是转眼,水柱被狂风吹断,粉碎作无边的雨。濛濛细雨洒在上下四方的土地上,发出一阵像是笛子吹起的长长的音。
地井、陆地、天空与太阳与其他一切在水上留下的倒影都被雨水与大浪撕成一片又一片。四周都是风的呼啸。原本处在紫草丛中的螂虫都慌乱地爬向了地底,寻常的鸟儿则在不安中尖锐地鸣叫,成一字型向外高飞。
龙影沉着地在水中紧随死或生号,双爪已覆到了死或生号的表面。只是船壳始终通透光滑,而周遭的水随梦生自转于霎时间起呼啸。梦生的表面开始下陷,内部的暗流则踊跃如大浪。急促的暗流便如一把把有形的刀刃一片片地压在黑长老龙的身上。
黑长老龙一声吼叫,双翅一振,便打乱四周的水流运动。水流一乱,水母对水车水帆的压制就不够彻底,死或生号被水车与水帆顶起、急促地旋转起来。
顾川轻唤望远,机械手便将他和初云举在外部观察总室的空中,稳定平衡。
“引力略有变化。”
在幽冥的梦生水母,他们所乘坐的三代,引力都是稳定向下的。但琼丘不对。在这里的梦生长大以后,引力也产生了类似陆地的向内集中的变化。
漩涡增强以后,黑长老龙判断不能继续留在水中,便如雄鹰般脱出水面,顾川同时对梦生说:
“把我们往外推。”
水母立即变更了自身的姿势,重调体内的水流,把死或生号从中央的位置重新推理水面。
少年人转头望见黑长龙的翼手猛地落在被雨淋湿的紫草大地上。它身下的陆地顿时受力而动,向后推移。
群陆之间,又起强风,直吹得雨滴散乱。落木飞叶便在风中跳舞般地转着圈。
然后,长老抬头,全身肌肉力量调用至极致,然后……划破长空。呼啸的风声被肉体撞破,凄厉的空响像是一声惊雷。陆地之上的岩石在起飞时居然被刮削吹飞,带起无数的尘土,扬在中空。
水面不平,船在水下。
“没有误判……”
少年人抿嘴,专注于战斗之中,看到黑长老龙的身躯侧开了数个角度。
水面光学的折射会使水上人看到的水中物的影子略微偏离原物数个角度。但黑长老龙精确无误地把控了他们的位置。
“不碍事!梦生,把我们往右侧,往你的体外抛开——”
同时,他急急转舵,控制对水车与水帆的刺激。水母呼应少年人呼唤,扬起十数米大潮带着死或生号冲向一侧。
接着,黑长老龙撞入水面,发出一阵轰然巨响。波涛冲涌,翻起无数雪般的白浪。死或生号抓住时机,从中借力,脱出梦生体外,落入空中。
水车与水帆在满天的雨水与浪花中挣扎,暂缓了死或生号下落。
巨大的船体在空中转弯,船头的射光对准了水中的长老。
黑长老龙全身没入水中,抬头相望。它已发觉少年人借了他的冲击将船送入水外的举动。它正要动,四周的水流急急而至,形成漩涡大网,将它拖入中央,干扰了他的行动轨迹。
“原来如此。”
黑长老龙一声低吟,思维的力量在不足刹那间扩散开来。
船内,顾川转头,正要呼唤望远进行攻击。
但就在这时,他的脑袋空白了瞬间,莫名涌起的睡意仿佛潮水没过了海岸。
“这不是我的想法——”
他把脑袋往桌板上撞去,敲砸自己的脑袋,顿时皮开肉绽,留下一道血痕。
但痛觉没有任何用处。
黑长老龙所入侵的深度已经远远逾越寻常的异龙所知晓的表达与情感,而抵达了感知与本体的领域,可以干涉无意识的运动平衡,乃至呼吸。
少年人刚想到自己的自残也可能是黑长老龙的催眠所致使,一双眼睛缓缓地在他的脑海中睁开了。
龙心角在他的额头上晃了晃,仿佛遭到了重创。原本繁茂的诸角碎了一小片,落到了地上。
他听到黑长老龙说:
“我从来舍不得伤害你,孩子。”
他感到毛骨悚然。
在天衡主宰的话语体系之中,所谓千锤百炼的肉体,匹配的其实就是无上的心灵。
心口同声,所代表的败相,实是一种先天残疾,它意味着心灵语和正常说话无法分离,用人系类比,便像是小脑先天失调,以至于无法克服的本能性同手同脚。
但与先天残疾的情况相反,异龙对于心灵语深度的理解正是在黑长老龙这一世代得到了长足的突破。
触摸到个体五官感知的、无限深入大脑基层的第五深度,以及控制了人体协调、运动平衡的,禁忌般的第六深度。
“假如我想叫你死……那我现在就可以叫你忘记如何呼吸。”
它说。
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武器,异龙本身的能力先天性的立在琼丘的最高点。
“我可是重创了你……在悬圃捣乱,叫异龙起事,你一点都不恨我吗?”
黑长老龙闻言,只道:
“庸人常犯一种错误,那就是执着于过去已经付出的代价,想着代价已经这么沉重的,那我就非继续做下去不可,直碰到鲜血淋漓!要么便是我付出的代价已经那么沉重了,那我还是赶紧抛弃罢,结果成功临门一脚没能迈破,沾沾自喜以为避免了损失。这两种看似涵盖了全部的情况,其实都是错误的道路。”
顾川已完全无法分出精神沟通望远,黑长老龙则悠游自在地在水中摇曳,它的思维还在不停扩张,向其余意识体蔓延。
黑长老龙感应到这里存在四个意识体。
“须知,做任何事情都不能瞻头顾尾。每个时刻都是崭新的,每个时刻的前方、成功与失败都在同时等待着挑战者们……至于挑战者过去所付出的一切——失败、死亡、纷争、祸乱,都不能成为直接的对未来的考虑,柔弱的人。它们只是用于二次决策未来的信息。基于过去的信息,重新评估自己又要付出多少,又到底能从未来得到多少。好比现在,此前已经发生的一切只是让我比原先更多地知晓制服你要付出一定风险,但倘若我得到了你,这个回报……我认为仍会让我欣喜若狂。”
少年人知道黑长老龙没有说谎,他说:
“你的意思是……哪怕我刺杀你后,留在那里,你也不会报复我吗?”
“倒也不是,新式样的人。应该这么说:在你刺杀前后,我要对你做的事,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但你可以放心,我是会很珍惜你的……毕竟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黑长老龙像是一个与世间毫无关联的第三者。
昏昏欲睡的初云发现少年人异状,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叫自己清醒。她走向前来,拿起碎裂的一小块龙心角,又拿出纱布,替少年人的额头包扎,面露担忧。
顾川忍着脑海中无限的声响,惊诧道:
“你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吗?”
“什么声音?”初云眨了眨眼睛,好似在思索无人知晓的严肃的问题,“似乎是有一些遥远的杂声。”
可这时,死或生号的战机已然延误重新坠入水中。顾川挥手暗使初云掌舵。初云便叫死或生号急急转弯,重新出海,腾空数十米,想要再度与黑长老龙拉开距离。
这时,顾川的脑子才稍微轻松了点,。
沉入深水的异龙掠起数百米气泡的痕迹。它不急不忙,调整自己的身姿,减少对自己身体缝合段的压力,才抓准时机振动双翅,重新打搅周遭的水流。
风狂雨横,乱屑纷飞。
死或生号离水母已久,纵有雨水依托,也不能久驻空中,缓缓下落。
少年人叫水母继续拖着黑长老龙向上。
深水凝成的巨物就继续飞在死或生号的上空。死或生号落在水母的底下。它开始下坠了,下坠得要比雨水更慢,于是顶上满天的水滴夹杂尘土噼里啪啦地落在死或生号的表面,积成小泽,反射日光。
短短几个瞬间,黑长老龙已经完全掌握了在大型漂浮水体内的游泳方法,皮翼双翅展开,便如鳍如蝶,身子转弯时,更如回旋的神鹰。
接着,梦生一声不舒服的呼喊,这古老的怪物再度冲破水面,往着下坠的死或生号的俯冲。
射光向上闪耀,但拿重归天空的黑长老龙毫无办法。
它些微侧身,便躲过了击穿陆地的光流。
急切的年轻人来不及和初云交流,就跑至换气室,翻身出舱,望向天上。雨水沾湿了年轻人的肩膀与衬衣,裹住额头的纱布随风飘扬。他大叫道:
“就是这时候!梦生!”
原来这时,水母与黑长老龙已拉开一段可供加速的距离。
梦生将自身全然交由重力,再度向下激烈加速,空中的海洋再度拉伸拉长至于优美的水滴的形状,笔直朝底下的黑长老龙坠去了。
它依旧沈静。
它所感应在场的四个意识中,一个是往异龙靠近的新式样的人,一个是朝老早就说过的具有石中人神话气息的式样的人。
那么……另外两种意识必然也有其归属。
“来自幽冥的古物吗?”
琼丘的古物,更深地沉入属于思考的领域,无数儿时见不到的灵光在遥远的世界的边界线上汇为壮丽的光流。
它向身后感受,望见了水波中网络般的思考的脉流。
无数透明的东西从意识底层的深处紧紧相连,犹若螺旋,从它的身边掠过。
“与琼丘一切生物都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它继续向更加原始、更加物质的层面靠拢,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原则上,在这一层面,生物体的情感会彻底消失,主宰生物一切的乃是一种更为简单纯粹的东西。
只是这时,黑长老龙看到自己的头顶是一片……波光粼粼。
“这不是基底层……这是、记忆层!”
波光荡漾,好像古老又古老的过去,在美好的群山之间缓缓流动的水流,小小的它们随着水在呼吸向下。
“不,也不是……它们的记忆、和它们的本能,和它们身体每一处的运动平衡、如何呼吸、如何成长,居然是、交错在一起、无法分离的吗?”
黑长老龙猛然惊觉:
“这是一群依靠无限重复过去的行为,进行运动的生物。它们没有主观能动能力……它们所做的一切,看似是某种呼应,其实却是在重复它们过去有过的某种记忆。”
水波荡漾,光屑飞散。
“而它们的学习是、获得别的东西留下的记忆……”
无数的水流翻滚在黑长老龙拔离的意识周遭。
“我梦寐以求的证明。但这种程度是否太过超过,亦与动物之理相悖呢……?”
转眼,黑长老龙意识到,想要在心灵的层面上驱动这一物种,黑它必须唤醒它们某一种远古的记忆。
假如时间足够,它做得到。
但现在,时间不够。
“可他又为什么能策动这种东西?”
黑长老龙重新将注意力转至于现实,看到雨中的顾川。它侧目,看到一条细细的几乎见不到的脉络连在年轻人与水母的身间。
“原来如此……”
黑长老龙了然。
这时,它的身后,水母已极近了,吸引的力量再度发生翻转。
它没有继续盲目地加速俯冲。因为继续加速,它必定会被水母追尾,直接相撞。那种程度不可能借力,它必定会受创。
因此,现在所需要做的是……放轻松。
它放开自身,犹如空中落燕,翅膀的展开平摊了无处不在的风力。接着,它便缓慢地浸入急速冲来的大浪里。
梦生无味道的水被吸进它的嘴中,然后随着身旁的泡沫一起被它喷出。
按照常理考虑,新式样的人此时理应放弃行动,叫大水减速,省得撞击了他与船。
黑长老龙在水中,目光下望,只见梦生的速度反而越急越快,犹若天之将崩。
而死或生号不躲不避,站在上面的人望向了水中的龙,同时,举起了手心里的绌流。
两者轰然相撞,激起骇人的大潮。
年轻人直直被水流往他的方向带去。
以绌流近身对敌,无疑是年轻人对黑长老龙所具有的最好的杀伤方式。
只是当初的偷袭成功,乃是无意识间的自然施为,黑长老龙既没有读到想法,也没有防备绌流的存在。
如今形势已变了。
顾川刚刚冲刺,脑海里就再度睁开了那双浑浊黑暗的眼睛。那双眼睛对他轻声细语道:
“停下。”
“可是我啊、停不下来哈!”
顾川仿佛梦见了初云握住了他的手,叫他松开。
他的身体没有能力抗拒身边水流的裹挟与冲激。至于收回绌流的念头也在他刹那时间的思维抵抗中被集中抗拒了。
无边际的思维信息互相混合,心灵语只为黑长老龙争取了数秒。短短数秒,它足以抓准时机翻过身来,侧首飞天。
周遭的水流再度被梦生组织成向内的漩涡,他便再度集力勇猛,欲要冲破漩涡。
少年人近到了极点,绌流即将能砍到这古老的龙类。顾川不禁欣喜,却见到它身上八种败相之一、那如猪般蜷曲成一团的尾巴居然在水流冲刺间松开了,然后弹向了妖星·绌流。
一个角度的偏转,留下断了一小截猪尾巴。
龙啊,已飞过水面,双足踏在最近的陆地上。
其中种种攻守转换说来缓慢,实则绵密,只发生片刻之间。没有任何一秒钟,攻守双方能够完全不动。
石中人、朝老与载弍遥遥相望,眼花缭乱,不能悉知其中变化。
但黑长老龙究竟患有重伤,年岁也过了全盛时期。
它感到自己临时的缝合体隐隐作痛,有再度断裂的倾向。此前所有身姿变迁,肌群、器官、部位的配合都没能达到它曾经有过的尽善尽美。
天上飘来的三个暗影更是惊诧地望向底下的行动,目目相觑,不知接下来所应做的。
当时,水流澎湃,再度将顾川送上梦生另一边水面之外的空中。
年轻人紧随黑长老龙其后,在它刚刚站定之时,便又将绌流往那巨大的异龙身躯送来。
长老原地起跳,往着头顶的另一片陆地高高飞去。
妖星的剑刃斩破了古老的岩石,留下一地粉碎的尘土。与此此时,死或生号与梦生水母再度换势。初云掌舵,控制水车与水帆的长势,配合梦生的行动。
于是黑长老龙刚刚落地,古老的大水便裹挟大船,在群陆的大风中,笔直地朝它冲来。
它临阵不惧,任由大水冲上岸边,淹没它的全身。
比它更为庞大的死或生号便从浩荡的水中撞来,卷起惊涛与怒浪,船头,射光散漫。
它顺着水流走势轻轻翕动自己的翅膀,避让这巨物的锋芒,任由其即将撞在飞起的岩层之上。
在外的少年人轻轻呼唤,水母便再度转向,带着船一起,在即将冲上岩石的瞬间,往顾川所在的空中飞去了。
而这时,黑长老龙才犹如矫健的鱼儿游动,双爪轻轻地落在从它身边的水冲来的死或生号的顶上。
在死或生号内如今存在着两种思考灵光。
这两种灵光都让它困惑不解。
一种灵光古怪得很,纵然完全进行阅读,理解了全部,它也无法控制这东西的行径,好像它的意识与它的身体的关联依靠的是全然别种的形式。
另一种灵光它攻不进去,好像在阅读的是一片……神秘的虚无。
好像思考并不在这里发生一样。
“有趣的事情真多呀!”
黑长老龙吃吃地笑了起来。
“果然最多有趣的事情是在我没有去过的外面的世界里。我真不想破坏你,你那么美丽……但现在破坏你的行动能力于我而言,也是必须的。”
它没有对别的东西在说,而是在对死或生号本身在说。它轻轻抚摸那齿轮人精细设计的神秘的表面,好似人类在抚摸自己深爱的恋人。
但接下来,它便举起自己的脚,同样看似轻盈地踩在舱门所处的位置。那一瞬间,那一个最为脆弱的部分所承受的压强,超过了齿轮人制造之初的想象。
那是绕开了硬度,也绕过了韧性,不是冲击,也不是变形,比被幽冥大潮吞没、比撞上岩石,比被射光直击更为恐怖的劲道的向内而深入的蹂躏。
波涛依旧汹涌,水声震天里,她听到一声像是实木被掰弯而发出的碎裂的声音。
舱门被踩碎了。
碎片在那一脚踩出的漩涡中飞旋,与墙壁发生碰撞。梦生有机的体液汹涌地灌入排气室内。黑长老龙的脚伸入其中,从满四方的墙中找准最为脆弱的门,一脚踢去。
可就在那时,门开了。
大水浩荡,沿门冲入船的更深处,一直抵达前后的两端,充斥封闭的走道之中,没过人的脚丫,还在不停向上。
开门的是初云。
她站在门口,凝视黑长老龙。
水中的异龙收回了腿,对着门口的女孩,露出自己一只眼睛。
初云没有趁乱对这眼睛发起攻击。
初云不善战斗,但也猜得到黑长老龙的斗战本能早已远远逾越了所有的死或生号上的船员。因此,这绝不是什么破绽。若是对准,也只是徒徒浪费精力罢了。
黑长老龙也是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在朝老口中、也确实与石中人系更相似的家伙。
初云比顾川更为让他惊讶。
“果然……”它沉沉地说道,“应该已经衰落败亡的融鸮的皮肤缝了无缝之丝。看上去是头发的,不,应该是形体界面以下的纤维菌。眼睛是野人国进贡过的琉璃心,但怎么会是灰白的?毛孔是天露凝脂……那牙齿就有点像地母层以下偶尔会出现的顶申玉髓。这指甲,这指甲才是用眼睛做的,是白茅兽的眼睛……带了某种草液做的白染料。”
所有的部位都经过设计,不应存在于自然之中的至极优美的作品。
就算是博闻琼丘一切的黑长老龙,眼见初云身体表面也有数个疑点不能确认,至于被皮肤所覆盖的体内混沌的一切,则更叫它好奇。
“维持你生命的……不是心,不是血,不是器官,好像是某种在虚空中漂浮的东西……”
黑长老龙吃吃地笑了起来。
水从它的嘴边滤过。
它说:
“你知道这点吗?”
“我……”
初云是好奇的。在最初踏上旅行,遇到那把能剪下人的脸的剪刀时,她就毫不犹豫地想要剪下自己的面庞,想要更清楚自己的真相。
那时候的她有许许多多的心绪,许许多多的想法,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是顺从着自己的冲动般地、问道:
“你叫那人托来的、说得都是真的吗?”
“什么?”
“你说世上的一切动物,不论人类还是异龙……都不是纯洁的,而是……缝合起来的,你说得都是真的吗?”
黑长老龙凝视着初云,它从她的目光里好像看到了自己过去唯一一个属于人系的学生。它说:
“是的,世上一切生物都彼此包含。一就是全,而……全就是一。在我们的体内,存在着鱼的灵魂、鸟的灵魂,人的灵魂,龙的灵魂,还有看不见更加细微的生物的灵魂!而异龙的我们,很可能,与你是相似的同类!孩子……要不要考虑加入我们呢?也许,你的存在,可以证明所有的动物都具有变成其他东西的可能。”
初云闻言,抬起了她灰白色的眼睛。
黑长老龙自以为有所希望,却只见这女孩毫无犹豫地摇了摇脑袋,新长出来的发丝落入水里,变得沉重。
她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却又像是在想别的东西而心不在焉地答道:
“对不起,我不会加入其他任何团体。”
“那……真是太可惜了。”
黑长老龙轻声道。
“不过有自己想法的动物,总是讨人喜欢的。”
那时,梦生的洪波已经涌向少年人所在的陆地。死或生号一头撞向岩石。浩荡的水波,淹没了地里的虫豸,泛起无数细小的死躯。
顾川看到黑长老龙踏破死或生号,心系初云。他咬牙,随激起的大浪向上,飞到死或生号的船壳之上,落定之后,就往黑长老龙所在的方向飞奔。
黑长老龙见状,松开了抓紧死或生号舱门的双爪,振翅泼水,面对年轻人向外连退几步,到了船体以外。
它的话语与心灵语同时响在少年人的耳边。
那活过了上千代,而记录超过一千两百代人系变更的异龙在心灵语上早已进入不可思议的领域。少年人的身子一僵,居然被指使着冲向前方,不能停止。绌流径直削去了黑长老龙伸来之爪的指甲,但他的身体在这同时被黑长老龙顺势握在手中。
在撞击岩石前,初云已控制死或生号调整身位,船头始终对准的是外部。
黑长老龙这一动,便进入射光的前方。
射光闪烁,黑长老龙不想直面锋芒,被迫松手。少年人顺势落回死或生号上,而嘴的边缘飘起了一连串的泡泡。
他的憋气已经到了时间。
那时,黑长老龙飞回空中,他同时出水呼吸新鲜的空气。
破破烂烂的衬衣已经浸透了梦生水液。柔软的发丝垂落,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看上去危险,但胜利的女神仍在他们这一方。
原因很简单。
顾川抬头,望见黑长老龙的躯体有撕裂的征兆。之前那一系列连绵不绝的运动,已经耗费了这头受了重创未愈又已活了太久的异龙过多的精力。
它被绌流留下的两断的伤口里填进去的并非是它的活龙肉正在肆意地增殖,引起了黑长老龙自身的反抗。
只要再来一两个回合,他们一定能顺势脱身。
至于什么火路的龙战舰,他不信有黑长老龙那般灵活能躲射光,纵然可以,也决计赶不上全力以赴的成年梦生水母。
雨水淅淅沥沥地淋在人们的身上。
两边都认为自己胜券在握,黑长老龙只是轻轻向天上呼唤了一声:
“你们就还在那里看着吗?”
三头来自琼丘的异龙,面色不好看地飞来。它们正是十二区叛军派来的探测天人导师情况的队伍,身上有数个袋子。黑长老龙能猜到其中有来自奇珍司的奇物。
这三头异龙恪守传统,对黑长老龙的话语自然不敢不从。只是它们心底也有困惑:
“长老,您不是受了重创吗?”
“确实受了重创,现在正在石中人的据点养伤。”
支援队的异龙们早在上面就看到了地井周围的石中人。那群石中人环绕在长老的周围,居然比其他一切异龙都要青睐。
这让它们不解。
少年人紧紧盯着这群不速之客。突然,他感觉到了一个熟悉的思维的灵光,便尝试性地问道:
“蛋蛋先生?”
“是混混沌沌啦!”
蛋蛋先生被抓在一条异龙的袋子里,气愤不已地说道。
“你怎么会在哪里?你跑到哪里去了?”
少年人一愣,他从初云那里了解到蛋蛋先生离家出走,以为蛋蛋先生已经选了某种方式死了。
“你、你不知道我被奇珍司抓住了吗?”
蛋蛋先生从袋子里冒出一颗小眼睛来。莫名其妙地、它的气就消了大半。
“我会来救你的。”
顾川心想自己就是这群异龙心心念念的天人导师。但那时,黑长老龙先出口了:
“你们可要小心,这里有个能说心灵语的人系。”
三头异龙的目光同时转向了站在水边的年轻人。它们认出这人正是被悬圃所通缉的……那伤害了黑长老龙的人系。
在异龙王朝的传统里,不论人系还是异龙,这都是至极的大逆不道。
黑长老龙稍微扫过它们没有多加防护的心灵,便理解了一切。黑长老龙不知是悲哀地、还是愉快地大笑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说你们如何敢这样做,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真是干得好呀!干得妙呀!哈哈!”
太阳照耀的世界里,依旧在下梦生的雨。雨水在陆地与陆地的风中飘荡,像是一片接一片模糊的水雾。
洗濯了的天地,无限娇媚。
“什么意思?”
异龙们却迷惑了。
顾川意识到自己再说什么已经没有用处。长老的权威胜过了他这个导师。龙长老平静地说道:
“理想和理念都是美好的东西。满怀希望的人就会为自己设立的一个梦幻,说一切都能实现。你们便视之为知己、羁绊、导师,甚至愿意为其冒大不讳。但你们可曾知道吗?这位导师只是想用你们攻入奇珍司,收获这艘船罢了。这是载它来到悬圃的船,他得到船后,就会毫无留恋地离开。现在,孩子们,你们可以对我说了,你们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
支援队的异龙们的目光变化了。
“这……不对罢?”
异龙们无法理解这一点,而等到它们理解时,巨兽的面庞开始发青发紫,牙齿则打起了战,恐惧、迷茫与愤怒交织在一起,竟然叫它们发抖了。原先它们以为它们和眼前的人曾有过的共同话语,那小小的战友的情谊,美好的、壮丽的、伟大的、不可思议的还有浪漫的憧憬……
“原来都只是个笑话吗?”
只是它们自作多情的幻想。
与荣光无关,与历史无关,而只是一个……欺骗?
“刺客,如果你是的话,你说话呀?你不存在,是吗?”
接着,自己所曾犯下的一切,便在这一瞬间,成为压垮它们的恐怖的心理阴影。它们几乎要不能飞行了。之后所要面对的悬圃的报复,让它们喘不过气来。
而唯一所能依靠的,依旧、只有……
黑长老龙。
它们讷讷地望向黑长老龙,好像在凝视自己唯一的希望。
过去是如此的,现在是如此的,或许未来仍将是如此下去的。
黑长老龙只说:
“还不来帮我吗?孩子们。”
恰在此刻,一个与顾川像到极点的心灵语的声音传入了战场。
“不,不是的!天人、我,是存在着的。”
少年人摸了摸断了一片的龙心角,真正的天人惊诧地望向了死或生号所在的位置。
群龙听到那声音说:
“我一直在这里,只是受了伤,所以说不出多少的话……”
“怎么可能……”
黑长老龙少见的、感到讶异了。
那时候,只有少年人知道那人是谁。
她是初云。
船中,初云将那一小截碎裂的龙心角挂在自己的额头上。她站在窗边,透过梦生的水凝望很近的、又好像很远的世界的群龙们。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又好像只是不久之前,自己所见到的两个异族人。
她的身影倒映在窗中,窗外却只能见到摇曳的光波,像是迷离的阴影,平添无限的神秘。
初云还记得,其中一个异族人曾是那么对另一个异族人说的。
“但是……但是……难道我不在了,它说的都是对的,你们就什么都不做了吗?现在已经做到的一切,难道你们可以全部放弃了吗?”
那为何,从一开始你们听从我的话语?
而我又是为什么告知了你们这一可能?
因为,当时,我以为,我们会是伟大的,并且是永远伟大的。
是自由的,也是永远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