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玄鸟王朝

然后求道者的翅膀便碰着了风的尽头。

存在于太极周围的真空无风带,拒绝了动物茫然的飞翔。追寻未知的小人儿,被迫委身于无限的大空,任由风托起他的翅膀与送走他的身体。只是那对翅翼照旧反射明光,在澄澈的暗天中继续煊耀,犹如飞翔的星辰,闪亮日华。

原本已缩成线段、小点与无数抽象图形的光辉的大千世界重新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现。他已看到了陆地,还有陆地上的阴影,看到了悬圃遮掩视线的穹顶,也看到了在穹顶之下,仍在向穹顶继续上升的那块他们曾经所在的土壤。

风中失坠者,轻盈得像是飘然落下的羽毛。

站在地井顶端的人只能看看茫茫远处的一个小点,随着呜呜的风儿不停下降,直下降到比他们稍低一点的界面时,又重新被风托起。

空气在数十米之下陡然平静,犹如凝然不动的深渊。相比于上层或下层都显得淡薄的大气仿佛是物质世界在此发生了撕裂与稀释。

载弍凝视着远方如蝴蝶般的小点,注意到风的轨迹,他思索片刻后讲道:

“在我族的学问里,大地分层面。大气也是分层面的……悬圃的高在数万米,足足跨过了三个大气层面,它的顶部往上,正是第四个层面的开始。”

那是推动尘墙大风暴,想要触及日月黄道的齿轮人,也没有跨过的离散风层。

而离散风层之上,他们依靠推测认为是速度加剧的超大漩涡风层。

至于超大漩涡风层之上,则是一切气体都不能触及的真空无物质带。

如今尽得证实。

离散风层的高度,飞在空中的年轻人缺少俯瞰的经验不能目测,但初步估计,也至少在数十公里以上。

纵然有上百公里,他也绝不惊讶。

地井就构筑到离散风层的尽头、超大漩涡风层的开始。而悬圃则仍在离散风层之下。

风不会让他轻易地坠落,无风则叫他不会被迫升上天空。

浩浩荡荡的风流犹如漩涡般席卷中部的世界。无处不在的涡流引着人在空中翩翩起舞。太阳的光线在大气的边缘,呈现深邃苍茫的紫色,是过去在地上纠缠不清的动物们的生活里决计看不到的景象。

在怒吼的大气中,与风搏斗的人已了解了周遭的变化,而逐渐熟悉并驯服了自己所获得闪耀的翅膀,

手上覆盖的鳞片,感知了穿过身体的最为细微的风流。

他一开始还大口大口地呼吸,最后学会了只用鼻子的飞行的呼吸方式。狮子的表皮在空中张扬,而人便一鼓作气,轻轻地超过上百米的差距进入离散风层的表面。但只是片刻,年轻人便主动地飞入漩涡风层,随风回荡。

凝滞了的大气,几乎无法托起翅膀。哪怕带了明翼,人也好像无所依着,行将自由落体。若是想要依靠飞行穿越,恐怕会完全失去对自己的掌握,也就是说,不能寄望于直接飞走。

而需要借助地井与翅膀两个力量,从漩涡风层中,缓缓下降,则是可能的事情。

少年人的想法已定,就借助风流往井顶厢室的方向飞去。

初云就在那时,探出了身体,向他伸出了手。

他握住了初云的手,轻松地来到厢室的那一边,不知是惶恐,还是兴奋地讲述他在空中的见闻。

关于那包裹了天空的大地,关于那世界所呈现的扁平的并不整齐的椭圆的形状,也关于太极与黄道。

初云娴静地在听。载弍则摸了摸小齿轮机,他的心中正在生出许多古怪的想法。这些想法他不知道是不是对的,因此,他不敢说。

小齿轮机靠在载弍的肩膀,转了好几个圈。一阵大风涌入厢室,浇得里面所有的人一阵冰凉。

“现在不是讲这些的时候。”

初云讲。

年轻人的火热稍微平静下来:

“对,现在不是讲这些的时候,我们要下去。我们可以靠着地井缓缓地向下,用我得到的这双翅膀作为缓冲,在接近悬圃的时候,立刻往外飞走,彻底逃掉。这里已经疯狂了。”

但初云没有动,而是专注地看少年人的面庞,好像还有其他的话要谈。载弍意识到这点,就迟疑地关上了门,呼呼的风声便被隔在窗外,室内稍微安静了些。

明明厢房比地上的一切都要更接近太阳,结果这里的夜色最为苍茫。载弍不得已开启了玻璃眼的照明,光线落在两人的身上,茫然的年轻人发觉了初云强烈的目光。

“怎么了?”

年轻人不由自主地开始检查自己的容姿,他想他现在肯定是又脏又乱的。这种又脏又乱的状态,在琼丘流离的过程中,他保持了很久。

初云落落大方地微笑了,她说:

“我们的头发都变长了,是不是应该剪去了?”

她说出了一个少年人料想不及的问题。

顾川明明想要拒绝,但不知怎的,话到嘴边他笑了起来:

“是的,该剪了。”

当时,初云穿了一身简便行动、口袋极多的衣服,身上带了好几把小刀,其中有尖锐的刀,也有迟钝的刀。她取出一把迟钝的小刀捧在手心里,示意这是可用的工具:

“喏。”

载弍坐在小桌子的那一边。而顾川和初云则坐在桌子的这一边。两人三言两语约定了做法。男人坐在椅子上面朝厢室的门,女人则坐在男人的身后,先为他理发。那时初云神色专注,一手在年轻人的头发上捋出滋蔓蓬松的一长缕,紧接着就是转手小刀一动。顾川眨了眨眼睛,便听到自己的头顶发出一种细微的响声,接着头发便缓缓地飘落在他的身前眼下。

留有岩石的窗面在灯光的照耀里影影绰绰地反射人们的面庞,一片发丝接着一片发丝累在尘土的地面上,初云却始终默不作声。这种沉默好似在酝酿话语,外面海潮似的风声加剧了年轻人心中的不安。他以一种非比寻常的直率呆呆地开口了:

“初云,你是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初云迟疑地说道:

“川,你说我们要走,是这样吗?”

“对啊……”

“那么……”窗户的倒影里,初云的眼底灰暗,她郑重地求问说:“信奉异龙导师·天人的……异龙们该怎么做呢?”

少年人觉得这话好笑,毕竟异龙们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他刚露出一点微笑,想要开口时,他忽然颤了颤,想起了初云对天人导师的假扮,也想起了初云在听闻他策动异龙后那种沉思的与不安的神情。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不,如果是曾经冒大不韪潜入落日城地牢的初云的话,她的认真是非比寻常的。

年轻人浑身冰冷地等待着初云的回答。

可是初云没有开口。

这种沉默已是无言的答案。

顿时,激烈的情感冲没了少年人的大脑,他近乎慌乱地辩解道:

“我只是利用了他们,他们也只是利用了我……我是一个引子,而火焰早就存在于他们的心中……我的消失,于他们而言,就像是死了一样,其实是无所谓的。还有,还有,他们理应自己选择道路。人的作为是自己做出的,又如何能够假托于其他人的引导呢?而且,而且……”

说完,他又想到了新的答案:

“他们与我们不是一样的,我们与他们互不负责,身处于两个世界。他们想要追求的,只能依靠他们自己。”

“可是……”初云的面色发白,终于说话了,“我们不是不一样的,我们都是某种经过变化而来的动物,而且可能是在历史上有更深联系的动物。”

少年人这时如梦方醒,手脚一阵发凉。他终于知道黑长老龙究竟借着朝老的口对初云说了什么了。

这是黑长老龙的理论。

“不对。我们与这里毫无关联,隔了一万重、一千重的距离。并且,我们是悬圃与琼丘的最无辜的受害者。在这里,连婴儿都不是无辜的,因为他们能够出生,就已经享受了悬圃与琼丘所赋予的生与养的爱护。但我们不是,我们一到达这里,就只吃了天生地养的几口草,就立即被卷入了生与死的漩涡,被迫绝境求活!”

他激动万分地辩驳道。

年轻人的身子颤动了,但初云的手依旧很稳,没有理出任何一根多余的头发。她的手压在年轻人披着狮子皮的肩膀上,接着,从天而降的泪水濡湿了年轻人肩膀上狮子的皮毛。

在这张脸上流淌着的泪水,是少年人无法想象的含义。

他好像从未见过初云落泪。

“你觉得该帮助他们,是吗?”

“是的,不论如何,”那时的初云翕动着漂亮的鼻翼,坚定而庄重地回答道,“确实是我们,向它们许下了自由的、以及斗争的诺言呀。我不想做欺骗,许诺是不容欺骗的,要么就……不许诺。所以,留下来,好吗?”

少年人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他几乎是想要回答留下来了。

可那时,他感到了空虚。他愣愣地看着自己在窗户里倒映出的面庞,对着这张脸,他突然感到一种痉挛般的反胃。这是一个吃掉了会说话的动物的人,他突然想起了这点,也想起了在那时他所听到蛋蛋先生的讲话。那死去的生灵希望他能继续前进。紧接着,那过去一路上的全部梦想、期待与欢快,随着当初的风声与水声一起像沸腾了的蒸汽般从他的心底弥漫开来。

“我有一个幻梦。”

他说。

“而未来的路就已经在眼前了……我已经可以看清前方……动物们在地上长久地纠缠不清……而我,而我……也许触摸到了新的、你和我曾经的、共同的想象。我不可能放弃呀!”何况,每时每刻,我都有概率因病而亡。

说到这里,他颓然地一声不发,好一会儿,才用一种无气力的声音冰冷地讲道:

“我留不下来,初云。”

“没事的……你不用担心。是我们撒下了谎,我会圆谎的。现在的情况在于,我才是异龙们眼中的天人导师……”

初云的动作在那时格外温柔,她轻轻地骚动年轻人的头皮,让年轻人感到舒服。但她的声音清朗通透,仿佛她早已预见了一切,现行的一切只不过是某种已知的过场,这让年轻人感到不寒而栗:

“你想要怎么做?”

他听到她的话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我会独自留下来。”

她顿了顿,接着她认真地继续说道:

“等到事情结束后,我会再去找你。到时候……”

初云没能说完。少年人就猛地摇头,大声说道:

“找不到的,可能再也不能见面了。”

一侧的载弍抱紧了小齿轮机,默默地低下了头。少年和狮子都意识到了某个可能的事情的存在。

“还记得,我们在解答城,那个藏东西的地方,所发现的那块石头吗?”

他说。

“上面用落日城的语言写了两行字。”

第一行字写的是孩子们,你们以为你们已经逃走了吗?

第二行则写着的是没有任何人能够逃离这片大地,从来没有。

他说:

“我原本以为这两行字与我们无关,但在幽冥大火的时候,你知道当时我在地里面探索。地里面,有一块化石、琥珀。琥珀里面深藏着的生物尸体,我认出来是荧虫。荧虫就是、我们在落日城的地底,寻觅的时候,所看到的那种发光的丝线旁边的虫子。现在,我们在地井上。地井是……齿轮人的地井。载弍,用玻璃书与地井表面刻字,内容的互相对应,从而破解了这里的新语言,恐怕京垓早就想到了吧。这个世界的时间,是按照向内的蜷曲行进的。我不知道那确切是什么样子的……但我知道,我们这些微尘,若是发生了一个大尺度的地理的行进,一定会有、看不到的风险。”

壳面内侧的空间与球面表侧的空间并不相同。倘若说时间是某种弯曲,那么,这个世界与年轻人原本的世界一定是以一种并不相同的方式在弯曲的。

荒诞的思考不可自禁地占据了他的大脑。

“很有可能,这从落日到二度落日的一天,便是这世间的万物度过的一个彻底的历程!”

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垂着头,喉咙格外难受。

他再说不出任何的话,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了。

齿轮人望着他们的沉默,张开嘴巴原想要说些什么,可身上无以名状的疲惫,让他只是无言地动了动口。

他闭上了嘴巴,同样默不作声,于是整个室内只剩下发丝被剪的细响。

纤细柔软的手依旧沉默地穿梭在少年人的发丝间,偶尔地、冰凉的手指便会与年轻人燥热的脑壳相触碰,年轻人便在这最高的空中无比确切地感受到那个他所熟知的生命的存在。

但她始终一言不发,寂静得像是一尊雕像,只在末了才说了一声:

“我理完了,换你了。”

她没有再剪一个干净的光头,而只剪到一个合适的、中间态的、偏短的位置上。少年人掸去身上的发丝,接过那把迟钝的小刀,沉默地站起。

随后初云向前坐下,而他则来到初云的身后,看到了初云被丰盈的青丝所包裹住的脑袋。那时,他无端由地在想,会不会初云比他要更早地意识到某种时间上的风险。

可他越是这样想,他就越是无法跳出某种心中正在激荡的感情,这种感情让他几乎做不了任何的事情。于是他强迫自己遗忘,他深深呼吸,然后将所有的注意力全部地倾注于手上的那把小刀。载弍惊诧地发现,这时年轻人的神情,与刚才初云的神情是一样的。

而一双手执小刀在发丝里翻舞,黑色的发丝便一小缕接着一小缕地与身体断裂,逐渐飞入过去的时间。沉甸甸的头发累在初云的膝盖上,初云却好像变成了哑巴,什么话都不说,只静静凝视着远方的太阳。

过去的时间,与未来的时间,都指向一个无尽的终点。

倘若全部的时间都永远存在,那么全部的时间就都再不能挽回。

那时,少年人同样没有剪光,而是留在他记忆里最初见到的长度上。

“走吧。”

年轻人递回刀片,若无其事地说道。

初云漂亮的长睫毛微微地向上开放了,她站起身来,靠在狭窄的厢室的一边,向年轻人伸出手,年轻人站起身来,用左手紧紧攫住初云的手,初云也紧紧攫住了年轻人的手。靠着那点手心的温度,他们知道他们的想法都没有改变。年轻人撇过头去,沉默地把自己的右手伸向载弍。载弍担忧地抓住了他的右手。

三个人陆续探出厢房门外,靠在广阔世界的边缘。

地井垂直且粗糙的边缘几乎要磨坏人的肌肤。他们就由钢铁的齿轮人最靠近地井,偶然地触摸到地井上。接着少年人平展了自己的翅膀,作那降落的羽翼。

硕大的太阳随着他们的降落重新开始变小,接着光晕在太阳的周围开始发散,使得这沉郁的世界微微的发白了。

呆呆的小齿轮机趴在载弍的脑袋上,凝望这寥廓天地薄明之际,以为大家马上就要各得自由,开始唱起了叽叽喳喳的小歌。

歌声一路随人穿越这离散风层,逐渐靠近悬圃的穹顶。等接近悬圃,风重新盛起,年轻人的翅膀再度拥有了力量。

而初云低下了头。她靠在少年人温暖的背上,俯瞰身下离散陆地的深渊。飞起的陆地已经引起了悬圃的惊慌。

那块陆地沿着地井的目的,不是任何别的企图,就是要直接冲击悬圃。

形势紧急,孤绝的大空中,初云松开了自己的手:

“就到这里吧。”

年轻人闻声,同时松开了初云的手。只那一下,初云便轻盈地像是蝴蝶的翅膀般往下飘落了。年轻人不想再看初云任何一眼,拉着载弍,扇动翅膀,就想要往远处逃离。趴在载弍脑袋上的小齿轮机发出惊讶的嘎的一声,他被声音一扰,竟在恍惚中茫然地转过头去,看到太阳在这里已重新回到了天地的极远处,茫茫世间介于昏暗与明亮之际。

在那一轮圆日的底下,飞落的初云,高雅得如同从天上流过的星光。

顾川发现初云一直在看他,而初云也发现顾川终于转过了头。那时候的少女露出了纯真的笑容,她轻轻翕动着嘴唇,灰色的双眼中闪烁着真挚的光华:

“别害怕,一定……一定能再见面的!”

她大声地说道。

“何况,何况我们可是——“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呀!

这可是你经常念叨的你所说的故乡的小诗。

弯弯的月牙飞逝在狂风之中,被风托起的小人已荡到世界的远处。年轻人仍在回首,茫然地注目身后所在发生的一切。

沿着地井向上抬起的陆地,终于突破了地井的束缚。轰轰隆隆的声音里混入了某种像是被折断般的、毁灭的细响。伟大而古老的造物,终在万物的冲撞中走向完结。

飞落的玄鸟散发着惊人美丽的光华,无畏地撞向了即将轰击悬圃的土地。自然的光线在它的周遭发生弯曲,形成一圈绚烂的环晕。

惊人破坏力闪烁了半个天际,玄鸟王朝的历史在今天书写了它的第一页。

直到现在,少年人终于知道了初云身上最后的谜团。他不由自主地念起当初商队上的老板对他说过的那个奇异的名字——

“歼坏天则。”

他们的四周正变得越来越热。

迎着风的载弍没有去看远处的悬圃,狮子的齿轮人在青冥之中探着头,看到了那曾经欢快的晨曦又逐渐回到了云端光辉万丈的位置。

苍白深邃的天空,像是大河的浅滩。

四周则是那些逐渐熄灭的如线如丝般的星辰。

他想,船已经到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