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眼睛的符号

砖石砌筑的城墙上,眼睛的符号彼此全等,间隔也一致,大约是砖石烧制的模型里,就留下了这印记。

“那怪眼睛符号是什么?”

顾川不解,在马车上问道。

谁知凹脸商人不知为何,突然激动起来,厉声对顾川说:

“放尊重点,孩子!”

顾川被吓了一跳,立马低下头来,却看到凹脸商人指示的手势。他就顺着手势,目光往远处看去,便见到正在凝望商队的全副武装的卫兵。

“那是落日城的统治者,六次黄昏战争的取胜者以及永不落日的冕下的纹章。”

凹脸商人庄重地、近乎虔诚地说道。

但顾川很快发现,这些城里人只称呼冕下,却从未透露过这位“冕下”的姓与名,甚至不甚清楚这位“冕下”的继承人与所属的家族的存在,好似不能直呼的禁忌。

在卫兵的要求下,商队的一行人还有商队捎上的人们,包括孩子们都要陆续下车,在外城墙的关卡处接受卫兵团的次第问询。

所谓的外城区和外城墙,用顾川上一世祖国的古话来说,是相对于内城的“郭”。

落日城的外墙还在修建,大片大片的地方仍是堆积如山的材料,被踏破的几条小路蜿蜒地连接外墙内外。顾川放眼望去,就能见到劳工队伍正在疲惫地拉车运送雕刻有纹章的灰砖石,从城市的那一头跑到这一头来。这些劳工的行动迟慢,大多年纪轻轻却驼背得厉害,汗涔涔的脸上布满了细皱纹,让顾川一时不忍见。

当他转过头来,却从身边同龄的少年人们的眼中看到了他们由衷的新奇,因为这些村里的来客还从未见过这样壮丽宏大的工程,甚至那些人大量使用的铸铁工具也叫他们惊讶。

检查他们的卫兵队长全身着重装甲,脸上带方头盔,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的缝隙来。他好像对凹脸商人很熟,却很看不起凹脸商人。

他听到了凹脸商人之前对顾川说的话,冷淡地说道:“你们这些商人对女王的尊敬恐怕还是不如对钱的尊敬。表面上做做样子,心里是不是,又有谁知道呢?”

凹脸商人发出一阵谄媚般的尬笑。

“发展落日城的繁荣也是我们商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呀!什么生意离开了落日城,那也都是绝对不行的。我们也一定会配合冕下在最初设立的秩序。这是溪水村给您寄出的信,你看一下吧。”凹脸商人一边说,一边将一封用绢布包裹得鼓囊囊的“信”交给卫兵队长。

卫兵队长掂量了下重量。于是从那队长的头盔缝隙里,顾川都能看到这家伙的冷面变成了笑脸。

“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你生在落日城的荣耀,以及落日城对你的庇护,要记住落日城对你的恩情。”

“是的,是的。”

凹脸商人说罢,转过头去,面色一片阴沉。

来自日照村的少年人们不曾在意这些细节,只知道抬头仰望,放目观察。

从狭窄村落里来的人,第一次站在一个城郭的边缘,俯仰人间之大。极目远眺,可以见到边民役的服役者所在的军营,还有村落里绝没有的赌场与酒馆。在这种种不知道为何人进人出的建筑外,修整得俨然的路边上又残迹的、落魄的正乞讨的人,叫他们生同情,在深深的巷子里有穿着很少的人一直在向外面的人招手,叫他们惘然。更有满脸奸笑的商人正在卖一种小的纸片,纸片上标着号码,标着选中号码的纸片可以向商人兑换大量的钱,这就叫少年人们跃跃欲试起来了。

“这是蒙彩呀……”

顾川伸手制止了大伙。

只那么观察与发愣的一会儿的功夫,这支来自日照村的队伍就像一块小小的石头被人流的大浪冲过一样淹没在这无际的城市之中了。

“人好多呀!”

那时候,河岸张大自己的眼睛,惊讶地说道。

顾川不作声响,放眼望去,只见这人去熙熙,人来攘攘。数十、数百、比小小的日照村多得多,多到不知几何的如蚁群般成群结队的人一半匆匆走路,一边高谈阔论。前者浑浑噩噩,后者则充斥对地位的渴望。沿路边上,顾川听到喜欢高谈阔论的行人们谈论的重点要么是奇物,要么是哪里挖出了新的奇物,要么是日落城要做什么建设,哪里有机会了。

青春与老朽,活力十足与暮气沉沉,在这座城里同时存在。

一些人在追求更高与更上的地位,而另一些人则好像已经完全放弃了,只是在无精打采地、平淡地经营他们每一天的生活。

而顾川他们像一支尚且幼小的鱼儿在这人流中奋力腾游。

那时候,没有人认识他们,而他们也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

日照村人也有正在落日城居住的边民朋友,只是战争期间许久没有联系,就未必找得到。因此,木匠决定按照凹脸商人的说法,前往一家类似中介或劳动介绍所的店。这种店一般会一手收钱,一手提供信息,并帮助安置这些从落日城附近的村里赶来的村民们。

“中介”长着一副司马脸。

顾川乍看上去,就感觉这人对“边民”不太友好。

等听到日照村并不标准的方言之后,更是面露歧视。

木匠遇到这司马脸中介也心生不爽,但他许久没有入城,人生地不熟,只得一边赔笑,一边交钱。

“城里的东西好像都变贵了。”

孩子们听到木匠的低声自语。

司马脸中介把木匠的钱交给了他的学徒。木匠紧紧盯着自己的钱,以防调包,就看到那学徒敲打了几下,大约是在估摸这变色石币的成分,不一会儿对司马脸中介说道:

“是官钱,老师。”

司马脸中介的面色缓和了下来,态度也变得比较有好了。

忙活了大半天,日照村人才在中介的带领下,于外城边民区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贫民街道里收了一间已经没人的空房。

这空房处在二层,上下要走一个吱嘎吱嘎在响、让人怀疑随时会断的木梯子。由此可见,凹脸商人说得铸铁结构的房屋并没能惠及到这外城的一个边民区。

这房间大概只有二十多平米,要挤下所有的十个人,却已是日照村预算的极限。顾川抬眼,就见到墙角有他手指大的类似蟑螂的虫子在爬。幸运的是,那虫子发现人之到来后,好似也感到害怕,往墙角一钻,立马不见踪影了。

房子里只有两扇窗,一扇对着房子前面灰沉沉的房子,另一扇对着房子后面的灰沉沉的房子。巨大的阴影让所有的空间都沉没在黑暗里,而灰尘与烟雾就在黑暗中缭绕。

后来,顾川才知道这种房子一般是在边民区里许久不见人了,就被隔壁邻居当做自己的房子,再找这些中介卖掉,其实压根不用花钱。边民区根本没有强有力的政府机构维持物权,只有基本的和平秩序。

可那时候的日照村人还不晓得。

这幅场景,顿时就有人忍不住了。

“爸,我们就要住在这里吗?”

木匠的儿子,名字大约可以翻译成卵石。顾名思义,日照村的人都是用和日照河有关的各种名词来取名的。卵石也就是河岸上的石头。

大多数孩子都还沉浸在大城市的炫目之中,也不好意思。只有卵石沉闷闷地突然开口了。

他倒不是为了自己的享受,只是他的父亲作为村里一起推出来的带队者,却找到了这么一间房子,让卵石感觉自己在小伙伴们的面前抬不起头。

这房间里还留下了上代住客留下的家具,这就省下了一批置物费用,让木匠感到惊喜。当然,木匠从一开始也没准备过用钱置物。日照村的传统美德就是有什么东西不如自己做。以木匠的能力,去找点活计,弄点木头,自己做家具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卵石一问,他心里那点喜悦顿时无影无踪,立刻用拳头狠狠地敲了敲这身材瘦长的少年人:

“现在难免是要吃点苦的,懂不懂?我进城前怎么和你说的。你要是不愿意,等我给你找到个师傅,你自己就跟你师傅住去,不要烦我了!”

师徒教育,徒弟跟师傅住也是寻常。这也是事先,日照村的少年人们所知晓的可能的去处。

“痛,痛,痛!我知道啦!”

卵石抱着头,开始跳脚,又不小心撞到一边的木头。几个孩子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顾川可笑不出来。要知道这外边天色云朵已经密集起来,时间不早,还要整理房间,可麻烦啦!

“大家赶紧一起打扫打扫吧,很快的,也麻烦叔叔了。”

“好呀!”

河岸率先作答,从自己的随身行李里拿出早早准备的粗布来。于是这十个孩子就忙活开来了。等到晚上,这狭小的房间居然也有模有样。没本事搞什么木床,但把被褥在临睡前往地上一铺,铺成一片,不也很好吗?

木匠喜欢打呼噜,呼噜的声音犹如雷霆。而落日城好似没有夜晚,外面人来人往的声音仍然不绝于耳。

一片黑暗里,借着外面的不知哪里照来的黯淡的光,几张被吵得睡不下的孩子彼此相见,都可以看出彼此的忐忑来。有几人正小声地、惊起地聊起在城里的见闻。河岸转目一周,不知为何,数了数人数,数到十一的时候,很安心。只是他看着顾川,突然就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呀?河岸。”

这天下来,顾川也累了,想睡觉了,乍闻河岸的笑声,就感到莫名其妙。

“你在村里是最爱干净的,也最漂亮的……但现在你脸上好脏啊!”

河岸一本正经地说道。

顾川闻言,左手在脸上一抹,又在光下照给自己看,确实全是灰尘。于是他也笑了起来:

“你说得是对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何况你不也是吗?”

河岸也往自己脸上一抹。

“是诶,我也好脏啊!”

河岸突然难受起来了。

只是外面陌生,而远来疲敝,加上方言难通,他们也不知道哪里打水,哪里洗漱,这可就难受了。

这十个人里,有三个女孩子,一起睡在角落里,和男孩子分得很开。只有女孩子们的脸上还是干干净净的。这倒不是她们少干活了,而是用心地擦过。

里面有个活泼的女孩,叫做山桃,这是一种长在日照之河水边的花的民间俗名。

山桃那时候,笑着道:

“我们明天一起找打水的地方,大家一起洗洗不就好了吗?”

可那时候,房子另一边的少年人们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睡的时候,嘴中还在呢喃自己没说完的话。

“大家都累了。”

雨花小声说。

“我们也早点睡吧,雨花。”

孩子们把自己卷在被子里,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往墙边辗转好久,不知何时一梦到天明。

之后几天,木匠一直带着少年人们各自按他们父母的要求寻觅留处。

城里的活计很多,到处都缺劳动力,外城区最大的两个工程,一是外墙城郭的修建,二是排水系统的翻修,就是吸收劳动力的去处。但日照村人的志不在此,他们更倾向于医生、早期的律师或者商人与酒楼对学徒的招聘。木匠频繁地进出酒楼,打探消息。而顾川也就看到大的酒楼、小的酒馆里,都有人正在招收向外挖掘奇物的队伍,也有举着板子的人正在谋求众人的加盟与支持。

前者是有钱的人雇佣没钱的人。后者是没钱的人追求有钱的人的支持。

马路上的车队来往,时刻可能发生碰撞与拥挤。这叫顾川走起路来也要小心翼翼。

顾川是有明确的去处的。那是川母给自己以前的师傅写了一封信。说服顾川的那个夜晚,川母对顾川说教她医学的老师也是一位物理学家。

但川母叫顾川自己不要打开这封信。顾川便对信里的内容不甚了解,也就对川母的话将信将疑。

“也许母亲还是在骗我学医。”

他想道。

不过都进来了,总要走一趟。

但原以为最容易得到安置结果的他很快遇上了意想不到的困难。

“信上的地址隔了快一代人,早就不能作数了。”

这是木匠了解到的事实。

不过在木匠展示自己手抄的旧地址信息后,酒楼里闲侃的人中的一个露出微妙的表情。

“这位、这位……我听说过她的名字。”

几度周折,木匠和顾川总算是锁定了川母老师如今的住所。

住所处在一个接近内城的公民区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