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奇兽并未远去,还在这片群山间徘徊。
覆盖着岩石的、犹如长蛇的身躯擦过地表的时候,所有洞穴、缝隙、峡谷之属同时发震,随时发生崩塌,岩石滚滚而落,摧倒树木。
不过初云找到的这片山洞倒意外的、非常稳固。
顾川问初云:“既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奇兽,那追兵们还会追我们吗?”
初云说她也不知道。
阴云连绵的天色下,天镜造成的极光并未消失。在没下雨的时候,天空还飞出些古怪的纸鸟来。
“我们可能需要继续考虑如何继续逃离落日城……安逸的时间或许并不很多。”
顾川先是看看外面一片狼藉的天地,那巨大的奇兽只要一动,危险必定剧增,路程的难度可能还要超过之前大雨湿润天气的群山。接着,他又看看洞穴盐矿幽静的深处,若有所思。
大雨的节气已经盛极而衰,阴云的时间与放晴的时间都在变多。
原本少见的大型动物们也从不知什么角落里重新走出,四方觅食。还有些动物,则爬到了在隔壁山体盘卷的奇兽身上。
顾川原本埋了点东西在其他的地方,和马车做了分别,方便之后可能取用。
马车上准备了些东西,是走前用人石制造的,他原本就用做诱饵。可惜追兵来得太快,于是马车上的东西没用上。而大地破坏得太深,埋在地里的其他的行礼,恐怕也都不可能找到了。他们现在的物资只有初云别在腰边的包。
除此以外,只剩下顾川衣服口袋里的物件。这些个物件大多被水泡烂,好在如狱和指南针两件奇物一直跟着他被初云带走。现在,这两个东西就放在一边。
指南针落在地上,所指的方向与盐矿的走势是一致的。
“这就麻烦啦!”
顾川脑壳开始作疼。
初云眨眨眼,她倒不觉得有什么麻烦的。穿的衣服好或坏,吃草或者吃肉,对她来说都差不多。
少年人叹了口气,随后摇头晃脑地说道:
“不过呢,要知道,人一开始都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的。现在有的东西也都是以前造出来的,在造出来之前,也是没有的。”
在他恢复行动能力之后,就和初云一起屡次下盐矿,他想盐矿也许还有更深的地方,或者还能找到点什么特别的奇物。
而在那时,追兵们又开始在大陵山脉的南麓聚集。
早在顾川苏醒前后,追兵们的长官就有依靠空中移动的奇物携带情报先行回归中央禁令宫作报告的。
中宫依旧金碧辉煌,追兵的头子迫不及待地向冕下陈述了他所知晓的全部情报,尤其是那奇兽的存在。
第七次黄昏战争的可能,大陵山脉野兽蛰伏的异常,都叫这头子惊恐万分。
他说得清晰且急促,但壁画与思想凝声机器没有任何动静。
说完后,他沉默了一段时间。
思想凝声机器发出冰冷的声音:
“只有这些吗?”
所有人都知道冕下的声音越沉越冷淡,就说明他越愤怒。
“我说完了,冕下。”
来自护城军系统的指挥低下头,湿透了的衣服下的身体发抖。冕下又问:
“没有抓到殿下,是吗?”
“是的。”
思想凝声机器里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
“我曾交代过你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你们抓不到,那好,现在就叫工程兵补给线跟上,然后令全部的护城军去搜山,按照第七次黄昏战争的规模进行。”
侍从们皆是低首不敢抬头,没有人不知道冕下正在暴怒。
“奇兽不过是一件微末小事,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把她抓回来!如果你们不能把殿下的身体带回来,你们自己引咎罢——叫护城军的军团长们都给我过来!”
那可怖的声音在整个禁令宫内回荡。
冕下一般很少参与命令的细节执行。大多命令的细节规定与执行,是由各自系统负责的。譬如追兵以什么规模、什么形式、又启用哪些奇物,是由护城军军团长联合批示的。而军团长又由各自军团的参谋献策。
之后,整个护城军系统便遭到了第六次黄昏战争以后前所未有的斥责。
大陵山脉相当一部分追兵没有撤离,而是在外围徘徊,观测奇兽的动静。
这群追兵们的后续说来也巧。
初云跳崖后,悬崖便开始大片崩塌,于是山破带动水势,水势又更催动了山之崩坏。斟尚的小队没有能适用于这等场合的奇物,最后在撤离的过程中,人人带伤,还有两个追兵失足牺牲了。
但斟尚仍然没有放弃追捕立功的想法。在见到顾川最后一次天镜的发光后,这人差点没和自己的手下打起来,最后他成功坚持带队前往。
他们走的路线碰上了林间的胙德。
那时,无趾人已经离开了。
没有人知道无趾人去了哪里,是群山的深处,还是落日的平原。天镜没有锁定无趾人,于是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是这没有指甲的人的囚牢。
也许胙德知道一点情况,但胙德没有和他们说,甚至没告诉斟尚无趾人的存在。
“你是遇到了什么?竟落到如此境地,受到了这么可怕的伤……你们是遇到了山洪……那就正常了。原来当时,你们就在悬崖底下,那殿下的作为居然是个局。他们借自然之势做了个局,把我们全部笼入了,呵,呵呵。”
斟尚站在那里,冒着天上的雨发出一阵冷酷的大笑。
随队的医务兵连忙向前检查胙德的伤势。胙德来自山洪与泥石流的外伤姑且不论,体内也存在肺水肿,心律紊乱等现象。他能说话已经是过去积年保养锻炼体质的成果。
“那是群了不起的人,我自然会受可怕的伤。”
胙德被扶起身来。
而奇兽的尾巴即将甩过这片山林。他们被迫往远处撤了。
“你有遇到在你不远处发光的目标吗?”
斟尚抓住胙德的肩膀,眯着眼睛问他。
“我……”
胙德的眼睛更暗了。他盯着斟尚说:
“我不知道,我只是被水冲到了这里,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到……”
斟尚狐疑地看他:
“那就麻烦了……我们还要救援你队伍里的人。他们也被山洪带走了,不知道能不能像你一样挺过来。”
胙德平淡地说,“有的应该能活过来,可能已经死了。生死都是天意,人力是不可能逾越的。我们尽力就好。”
胙德是在水中靠渌老包裹了自身,才得以幸存。
斟尚说:
“确实,就我们所受任何的这个完成情况,我们或许更需要担心我们自己。只希望命运会犒劳勇敢的人,我们必须为冕下立功,来洗刷我们身上的耻辱。”
但大片的山崩水流,逼迫这支队伍放弃了搜救的作业。
在群山的最外围,斟尚认为应该继续寻找机会进往搜索殿下的痕迹,但胙德劝他一起等待先行回归的追兵与冕下的传令。
再接下来,在数日后顾川恢复行动能力的前后,冕下的命令也随着震石的响动和传令官的赶来而传到。
胙德再无理由阻止斟尚,斟尚直接带队入山。
“也许,我们可以多沿最开始的山洪的路线找一下,那些人可能葬身山洪了。”胙德提议,斟尚采纳这一意见。纵然抓不住殿下,抓住无趾人与顾川也算是一桩能说的功劳。
有另外的幸存追兵与他们汇合,这追兵提供了另一件有特别效果的奇物。这件奇物的功能平平无奇。首先,它与水织相似,同样只能摸到而看不见。它的形状大约是不规则多方形的毯子,人只需将其盖在身上,就能同它一起隐形,视野也会此受限。
但胙德得到审批使用的奇物·渌老可以在泥水中能像个绿水团子不停漂流,并随时伸出水面,充当体外的眼睛,这便可以在盖上隐身布的情况下窥视外界。
这行人便在胙德的指引下,沿着此前观察到的山洪路线一路曲折向上,只见原本整齐的树林垮了一片又一片,原本聚成的河水变成无数的细流。原本的草丛里铺出了一条可怕的沼泽般的泥流来,原本的平地变成了峭壁,而原本的许多悬崖变成了瀑布。
水溅射在隐身的布帘上,奇兽对着骸骨发出一声犹如呼呼大风的长鸣。余音不绝于耳,自然其余的造化都在雨后的黄昏里无限幽静。
胙德走到一个地方不走了。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斟尚赶忙问他。
胙德的面色,他们看不清楚。
但胙德分明沉默了会儿,才说道:
“是发现了点东西……可能我们的任务要结束了,把隐身布掀开吧。”
追兵们照此做了。他们看到了一块粉碎的山岩,山岩下是滚滚的泥流,而山岩边上是粉碎的木头架子。
“这是他们的马车。”胙德面不改色地说道,“搜搜吧,也许他们的尸体就在附近。”
“这几个逃犯会死得那么轻易吗?”
斟尚不相信。
士兵们开始挖掘这带的泥水,不一会儿,他们就挖出了那两匹可怜的死去的马儿来。那两匹马儿的尸体被山洪中被巨大的岩石碾成了肉饼,然后随着水一起奔流。
“事实高于雄辩,我们只需静待结果,并按结果行事。”
胙德闭上了眼睛,并不说话。
“浪费时间,哼。”斟尚抖了抖身上的雨衣,嘴上如此说,实际也不反驳。
但只一会儿,就有士兵挖出了一条人的手来。那手已经发青发白,而腕关节直接被折断。手与手臂只靠皮肉相连。立刻就有士兵通知那两主官。
胙德闻言,想起了无趾人和他说的话,面色如常,斟尚则睁大了眼睛,赶紧跑向前去。
这人哪里不知道他未来的仕途可能就在这泥里了!
随着士兵的挖掘,他确实看到泥水里沉着两具两具抱得紧紧的尸体来。
这两具尸体全身都皮肉外伤和黑色的肿块,鞋子被冲掉了,因此露出了脚丫。衣服是他看到过的雨衣的款式。
几个壮汉士兵合力,等挖出一大半时,径直将尸体们从泥水里拽出,然后翻过他们的面容。
斟尚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地牢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顾川和初云!他们发青的肿大的嘴唇里填进了泥。
“怎么会?怎么会?这就是,这就是……”
这为官的青年人已经忍不住自己嘴边的笑意。
“得来全不费工夫呀!哈哈哈!”
那时候,斟尚没有发现胙德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在匆忙地敲响震石,向正在集结的护城军,还有正在围过来的追兵们传达消息。
胙德深切地知道,那两个人绝不可能和马车死在一起。
能够伪造外形的奇物,胙德是晓得一两件的。
譬如人石,这一奇物,似乎存在复数件,在一些边远的村落里用于执行古老的习俗。这种奇物能给尸体做上伪装,并且极难发现,除非做血检。只是按胙德已经了解到的冕下的事业,恐怕冕下见到就能识破,不过大致一来一回也能拖上不少时日。
但那时,胙德闭上双眼,不知道怎的,他并不想说。
“算了吧……”
回去的路上,斟尚听到这话,颇为不解,问他:
“什么算了……”
胙德看向群山的远方,嘴边挂着神秘的笑。他的双眼不再是无神的,变得沉静:
“我之前在想,要是这人还活着,按他所说的,他能在这个世界上走多远?要是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会不会还会折返回来,给我们看?”
“怎么?你也被他的话蛊惑了。”斟尚冷笑道,“不说他们死了,就算他们还活着,他们也是绝走不远的。”
“确实,你说得对,我想也没可能。”但……
万一呢?
水流汩汩地从他的脚边流过,四五朵小花在岩石边上悄悄地绽放了,胙德沉静,继续眺望群山。
倒塌的树林,崩溃的山野,这被暴雨清洗的狼藉的万物,都在阴郁的云中等待太阳的升起。他略微抬高了自己的视线,便看到奇兽环抱的裂开的山上,不知何时飞出了几只活生生的鸟儿,正在追逐其他追兵用奇物做成的纸鸟。
鸟儿发现纸鸟并非自己的同伴,便自在地在空中转了个弯,然后顺着风的流向,飞入谁也看不到的茫茫远处。
“再见了,千万别再出现了。”
他默默念道,随后与追兵们一起快马加鞭,将尸体运回落日城,并且承担他们所可能需要承担的一切。
至于顾川和初云还在探索盐矿。盐矿既深,地形复杂。走到深处,天镜也照射不到,这是条天然隐匿的地下通道。
初云问了无趾人的事情,顾川老老实实地答了。
“无趾人放弃了……”
“是的。”
“你不感到难过吗?”
少女的双眼在岩穴无尽反射的光中闪了闪,不再直视顾川的双眼,而撇开了。
那时,少年人摇了摇头,只面露忧色,说: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事情总是强迫不来的……但世界上这么大,总能遇到志同道合的人……这不就是活着的、还有探索的大的好处吗?哈哈,我只希望无趾人能逃掉山洪,找到适合他的、安心的地方。唉,他那时候躲在那片林子里,和追兵打在一起还是很危险的,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你怎么知道会有志同道合的人呀?”
“这就像现在,我遇到了一个你,不是吗?”
少年人说了句俏皮话。
谁知初云又眨了眨眼睛,抬眼回瞰他。
“我只承诺过一件事,就是送你到逃出落日城。”
“啊……”
听到这话,满怀信心的顾川跑不动了,他僵在原地,一副苦瓜子脸。
初云撇开顾川的手,自个儿平静地向前走去。
她感到从盐矿的另一侧吹来了轻盈的风。盐矿也许还有其他的地上出口。她一边走,一边说道:
“不过……说来,你知道在你受了重伤随时可能死掉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少年人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在想把我救活。”
少女挑了挑眉毛,认真地说:
“要是把你救活了,事情是简单的,但你要是死了……我要怎样呢?我在想的是这一件事。唉……这是很难的,我想不清楚……好一会儿,我才想到,要是你死了,我就一个人把你梦想的事情做完。你死就死掉好了,反正现在,那也是我想要做的事情了……哪怕是永远地远离落日城,也是我想做的事情了。”
少年人先是愣了下,他看向初云的目光变得更奇异了。
他连忙追到初云的身边,他露出自己洁白的牙齿,并向初云伸出自己的手。
初云不解,他就说:
“这里太黑了,我怕我走丢了。”
“我领着你,你不会丢的。”
初云握住了顾川伸出的手。
于是,在这结晶造就的矿脉无边无际的反射光里,少年人乐不可支地笑了,笑到不能自已。
然后,两人手牵着手,大步向前走去,想要一起目睹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