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穿越大荒(下)

按落日城的算法,可能是第三天,也可能是第四天,他们仍在大荒中跋涉,看到的只有依旧的昏暗的土。

并且,每往前走一步,扬起的风沙就变得更大,单调重复的光景逐渐延展到无边无际。耳边好像能听到大荒的呢喃。

最初切切而惨淡,只往前进一会儿就变得撕裂而零碎,然后有震撼的、切割般的击打之声,余音不绝。

齿轮人用落日城语言说:

“风、在变大。我们要小。”

“你继续往前走,风还打不倒我们。”

顾川说。

这铁做的家伙,好像并不关心顾川的回答,说完就自顾自地走在前头。它无畏地抬着头,双手合在胸前,每隔数步,便做一种古怪的手势。这让顾川又一次想起了地球上最虔诚的朝圣客,以及他们在前往圣地时五步一拜、十步一跪的宗教礼仪。

顾川牵着初云的手,走在稍后头。两人的衣服都用草绳绑好了,不至于进沙。他们也有力量逆风前行,不至于反被风刮走。唯独的问题在于看不见远方。

而且风越大,自然也越看不见远方。

别说远方,身后的月亮也已消失不见。无边无际的尘埃的云在大地之上自由地升腾,仿佛张开羽翼的大鸟覆盖了天地。

他们很快就走入了到大荒风与尘的黑暗里。

这种黑暗不是虚无缥缈的,它不是太空什么也没有,也不是关了灯的夜晚看不见东西,它是深海一般的,是有形的,以及恐怖的。

每一步踩入沙中,好像都要陷入泥沼。无边无际的尘粒正从自己的周身掠过,要么就是携带着风力摧打在人的身上,阻碍人的行进,也拒绝人的后退,而是要把人彻底的刮起,成为这黑暗的一部分。但一旦这么成为了部分,也同时宣告了生命的终结。

顾川感觉自己仿佛正身处一片彻底不见光的云中,在这尘暴之中步履艰难,只有初云是干净又清凉的,还有自己的右腹部是一片火热的。

向上看不到顶端,左右前后也都看不到尽头,至于脚下、脚下的一切应是结实的、长久的大地好像都在流失变动,就像是水一般的浪潮正在起伏。

“我们、可能已经走入风暴的边缘了!”

顾川大声地说。

大荒的尘暴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到自己身边的。

初云完全没听见他的话,只感觉四面八方都有力量都在击打她。但她浑然无惧,问:

“你在说什么呀?”

顾川也没听到初云的话,只往齿轮人的方向更靠近了一点,一手抓在齿轮人的肩上,问齿轮人:

“你所居住的城市就在这风暴里面吗?!”

齿轮人没说话,只是迷惑地好像在倾听什么。可风这么大,它能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顾川尽管思虑到它可能是有某种和同伴联系的方式,也许会加害于他们,但并没有贸然打扰它,而只是继续大声地问它。

齿轮人用它怪异的音调,回头说:

“相信、我。”

它猛地抓住了顾川的手,往下一拉,这铁做的家伙当即往沙里蜷缩起来,像是一块大的砖头。它另一只手则插入沙底,好似在固定自己的位置。

顾川浑身一颤,赶忙把初云的手抓得更紧,然后一起随着齿轮人趴下。一种好奇驱使他带着只露出双眼的头罩抬头。

他看到婆娑的黑暗里闪出点奇妙的亮光。

那是月亮的光在折射中偶然泄露的只鳞片爪。

可他目视的地方恐怕有上百米之高,空中无边的尘埃顶多将月光遮挡,又是什么东西的轮廓统一地折射月光呢?

“是、‘墙’。”

底下的齿轮人用之前学到的词说。

“墙……?”

顾川不解,他只能见到一片有形的变动的黑暗,但他很快就能切实地用身体感受到齿轮人口中的墙是指什么了。

那是这大荒上刮起的沙与尘的云,高不知数千数万米,而低处浓密的黑暗则彻底吞没了他所能看到的所有的大地。无边无际的尘埃被大荒上的气流收拢成恐怖扭曲的一团。但风不停息,就又继续将其撕裂,将其抛起,将其吹散,直至尘埃在大气流动连绵不断的塑形中形成一种奇异的轮廓,好似一堵墙,从地上升起了。

在轰隆轰隆的风声响亮的时候,初云和顾川连忙屏住呼吸,并将自己的头罩彻底拉下,把自己的脸完全遮住,与齿轮人一起紧靠沙底。

就在下一瞬间,剧烈的风沙立刻冲没了这敢于迈入大荒的探险客。

滚滚洪流的尘墙遮天蔽日,从未知的地方一路推来,带着这一路上各种各样的事物,碾过地上的万有,然后奔跑、消散到大荒的另外的深处去。

尘暴形成的沙墙在移动。

这是落日城与地球上都从未有过的极端气候,而叫紧闭双眼,不敢张口张鼻呼吸的顾川全身都绷紧了。

他感觉他的全身好像都在失去感知,只有胸腔腹腔的发热叫他清醒,他抓初云的手抓得更紧了。

初云一点也不怕,只在一种飘然的随时会起飞的感觉中,一边尝试描绘这种暴风与以前她所吹到的所有的风的不同——那确实是很不同的——一边镇定地想道:

要是我松手的话,也许会不知道被风吹到哪里去啦!也许会吹到很遥远、很遥远的、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就像那群被暴雨带走的淮水里的鱼群一样。

按照她学来的观点,这不也是很奇妙的吗?

只是这男孩的手抓得那么紧,她不假思索地也抓住了顾川的手,又想道:

“现在就只能算了,因为现在、我还不能放开他的手。”

尘暴的“墙”走了。

走后,又过了可能有半天或一天的时间,余波消散。

“喂,你们还好吗?”

两个旅客与一个齿轮人被埋在沙子里,花了好一会儿功夫,顾川才从沙子中伸出一只手来。

这只手原先握着的是齿轮人,他松开了抓住齿轮人的手,齿轮人就顺从其意也放开了自己的手。接着,顾川就用这只手往外使劲地伸,直到感觉自己伸到了虚无的空气中。

然后少年人靠着体内的一股怪异的火气挣扎向外,一头冒出到一个干净得多的空气中去了。初云在另一边同样向上挖。两个奇物人一起合力击穿了薄薄的地障,各自从沙底露出一个头来。

露出头来后,顾川张开嘴巴,往外吐沙子。有几粒沙粘在他的舌头上,让他难受得紧。他就喝了一口水筒里的水,便继续和沙子怄气,他是要把齿轮人从沙子里挖出来。

初云却一动不动,径直抬头,往群山的方向看去。

蛾眉月不见了。

她所见到群山的边缘是刚刚过境的尘暴,像是一堵墙、不,像是一棵树从地上长起、开花,腾到天空,遮蔽了蛾眉月的身影。

而这里的世界、这里的荒漠都从此前的猛烈之至解脱,好像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子哭累了,睡着了。

一切都显得干净清新。

只是……那时,初云突然想到……既然尘暴在另一头挡住了月亮,那么月光就该一点也照不到这里。

这边的世界理应陷入到绝对的黑暗中。

顾川在挖齿轮人,所以没有发觉,但她却发觉到了,茫然地说道:

“这是为什么呢?”

于是她抬起头,第一次见到夜空、一个一尘不染的夜空,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没有任何云彩的世界。

清澄的夜晚,因无边无际而辽阔。

“那些是什么?”

她不解地、喃喃地问。

是那本小册子里所讲的星空吗?

但……好像并不一样。

大荒,万籁俱寂。

当时,顾川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把齿轮人从沙子里捞出来。齿轮人一声不吭,它没有道谢,只是又做出倾听的模样。

顾川正想自己松开齿轮人有些不太好,正要看看初云怎么样了,便听到初云的那声问。

“你快看天上,川。”

初云又着急地说。

“你看到了什么?难道你看到了星星吗?”

顾川笑道。

他说到星星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是期待还是拒绝。他大约是因为过度的劳累心跳不已、惴惴不安地抬起了头。

被沙暴清洗过的天地格外清澈澄净,没有一朵云彩,但云正在聚集,而沙暴正在消散,月亮正要出来,于是天空上的光景也正要黯淡而消逝。

顾川抬着头,像数万年前的探索者,也像数万年后的冒险家,好奇地张望这片世界的穹顶,只见到这片世界的穹顶并没有星星。

发光的东西并非是他熟知的地球夜空那样绚烂的无边星彩与一条璀璨银河。

地球所见到的星星是点状的,是像在夜空中随机洒落的沙粒。

可那时的天上没有点状的东西,或者说其实有,但只是微不足道的装饰,只不过是无数形状中平平无奇的一种。顾川看到那时的天穹到处是由光怪陆离的曲线、线条或者圆形、多边形、空心的圆形或者空心的多边形所构成的灿烂的古怪的图景。

有的是奇幻的蓝色与紫色,有的则是明亮的黄色与红色,以各种各样的形状互相组合,在夜空中散发光华,像变化莫测的云彩,也像水中迷离的云彩的倒影。它们组合成各种各样的模样,以致于让人无法停止自己脑海内的联想。

他望的方向是与指南针规定的南方相反的北方。他看到了风暴形成的尘墙的模样,却不甚关心,他现在只关心月亮和星星。

北方天空的明月已被尘墙遮掩。沙墙的顶上青天显现的是由多种多样的不同形状的发光线段或者发光多边形组成的、犹如正在倾泻水流的水瓶般的光景。

“这是什么?”

是星座吗?

但他从未听到星座会是这样的。

他缓缓地转移自己的目光,看到倒盖万物的天穹之上,像这样的巨型图案的数量不止一个。

中央的天空是倾斜的类似弯勺的模样,不,与其说说是弯勺,或许更接近于长触角的鱼?

而南方的天空则是一个格外巨大的长有双角的圆盘,它凝固在世界的边缘,明暗相间,好像正在跃动与扩张,好像又没有。

这些光景都轻盈与淡薄到了极点。

在沙暴尘墙弱了些,不再阻碍月亮的时候,在天上继续漂浮起各种各样、不知从哪里而来的云彩的时候,这一切的奇妙斑斓都消失了。

顾川听到身后的齿轮人拍了拍自己的身体,抖落了砂砾,然后它说:

“黄、道。”

这是顾川脑内转译过后的字词。

在齿轮人所居住的解答的城市的研究中,这些光景原被叫做会发光的天上的影子。

接着,齿轮人用落日城语说:

“马上、到了。”

它向前走去。

初云和顾川还想多看看天上,但天上已经什么都不剩。万物重又落在清浅的月光之中,大荒无限苍茫。

“你看到了几个大的图形?”

“一共五个……你看到了几个?”

顾川数了下:

“我和你看到的一样。它们的分布好像是不均匀的,有很大一片空间全暗了……”

他们边说边走,在沙海上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经过尘暴后,齿轮人和他们的关系可能好了很多,大概,也许,总之,顾川是那么觉得的。

“我的感觉还是很良好的,事实怎么样,也说不清楚。”

他自省道。

至少齿轮人的交流变得更主动了。

大约又走了一天,顾川就又听到了轰隆轰隆的声音。他心一紧,又想到了尘暴,连忙对齿轮人说了,还拉住了齿轮人的手准备趴下。

齿轮人摇了摇头说:

“那、是、别的人。它们、是、去……”

齿轮人想了半天,才想出怎么用顾川的语言形容:

“殴打、动物。”

“那就是狩猎咯?”

顾川远远望向另一侧奔驰的尘土,尘土内部还有若隐若现的大型齿轮与转轴的形状。它们好像正在某个地方绕圈。

齿轮人没有回答,继续向前走。

顾川发现齿轮人好像并不很关心那群去狩猎的同伴。

在顾川和初云的水与储备粮都已吃尽后,准备从沙里挖点奇怪的植物或者动物吃的时候,齿轮人虔诚的步履总算是停了。

他站在一个巨大的盆地的开端。盆地的形状顾川粗粗看去,有点像一个V字形。

“到了?”

顾川问它。

他们的脚底便是盆地周遭的悬崖峭壁,同样是V字形。从顾川的视角来看,他们正站在V字右下方的位置。

齿轮人点了点头,然后说:

“我走了。”

顾川没有阻拦它,看到它用手勾住断崖的一角,然后旋身,身子往断崖底下坠去,再往里一晃,忽然消失不见。

“它跳下去了!”

顾川和初云一起匆忙往断崖底下看去,不见齿轮人身影,只见几道沙流正如水流从顶上,打在结构物上,最后坠往盆地的底下。

但结构物不是岩石。

崖壁是金属的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