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成为野兽

齿轮人并不会哭泣。

当时,顾川以为自己见到了一个寂静的、在不动与不变之中凝望时间的深渊的人。

她始终静默地坐在草堆之中,好像一座雕像,只在初云抚摸她的手或者背部的时候,她会触电似的动摇。

这种动摇让初云感到可爱,有点像是她以前的医生,碰一下,就会这样。

她刚想说些什么,顾川却开口了:

“我们不是来伤害你的,你不用害怕我们。我们什么都不会做的,对不起……打扰了你……”

秭圆没有任何动静,只是继续紧抱自己的身体。

初云侧目,少年人意外的平和叫她觉得好玩。

“你不是有一直有把秭圆带走的想法吗?你转念头啦!”

少女站起身来,朝他眨了眨眼睛。

两人的话语一字不落地进入了齿轮人的耳中。

“现在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顾川侧过头去,不敢与初云对目,他害怕叫她看出自己的胆怯来,“我们恐怕已经很难做到这件事了。我们对她也没做过什么好的事情,我们能做的只有给她以她所想要的宁静……我想这样也许就很好了。”

他们原本就准备了两个大的背包还有一个小的拖车,里面已经满满载载地塞满了他们所需要的一段距离的物资。

齿轮人对附近地形的勘测,他们也了然于胸,换而言之,即是知晓了四十个以上的异族部落所在的位置,包括若干个绿洲和地下古遗迹。

有这些地点作为托底,他们就可以轻易地规划路线,在野外遇到意想不到的情况时,便可以返回绿洲或异族部落,尝试补给。

有一个问题在于,对于大荒向南尽头,他们还没有获得相关的信息,只知道齿轮人们语焉不详,说他们的世界问题解答者最多的数量都死在那儿。

思绪翻转之间,初云已经背上了厚重的包,说:

“走吧?”

“嗯。”

只是当少年人的手再度靠在齿轮边缘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地转过了头,看向一直蹲在那里的秭圆。

秭圆依旧一声不吭,犹如一片汲汲不变的深渊。

“为什么你明明痛苦到了在装死,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愿意离开这里呢?还是说,你并不痛苦,这一切都只是我……错误的想象呢?”

他质问道。

室内一片空寂黑暗,什么回响也不存在。

他没有期待秭圆会有回答,只片刻过后,便悄悄地合上了门。

但就在这时,他好像听见了一个声音,是从门后传来的。

谁也见不到那时候的秭圆的样子,只听到她说:

“我们不能离开,我们生来就是从导师们身上落下来的,我们的生命属于导师们,我们背负有使命,我们将要继承导师们的遗产。我不能违背导师,因为他们是我的创造者,是我的……先祖。”

是父母,是祖父母,是先祖。

她的轮廓在黑暗里,消失在门后。

她还在说话,但她后来的话声,顾川没能听见。

齿轮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长得像人,为什么会在解答问题,又为什么问题会包罗万象?

他抱着种种疑惑,跟在初云的身后。

龙心角被他别在腰间。

他是不准备将这曾经要捅到自己脑袋上的凶器还回去了。

初云和他一前一后,一路往着更上层、更接近城墙位置的地方奔跑。被种种材质不同的门墙阻挡的道路,愈发错综复杂。

但只要手持指南针,他们就绝不会迷失方向。

他们小心翼翼地避让那群躺在地上的身上长出菌斑的齿轮人,也避开正在巡逻的用各种方法还醒着的齿轮人,更避开那些正在寻觅着某些踪迹的齿轮人。

初云的运动能力不可思议,少年人的身躯也久经锻炼,他们很快找到了一条可信的通道。

“这是当初,我们闯进来时所走的风道。”

现在,他们知道那个变色石空间是天体问题为了制造巨大的风所建造的空间。

“走吧。”

他们从通道里走出,变色石空间里依旧塞满了一种黑色的淤泥。

他们继续往前走,小心翼翼地在黑色淤泥上爬行,穿进另一边的通往城墙以外的地方的管道里。

熟悉的一切让顾川感到安心。

但风与沙的声音的缺失,又让他感到不安。

两个人背着包,跑入了一片黑暗里。

黑暗的尽头,是用天青金做成的堵上了孔的墙。

初云一拳头敲在墙上。她的手罕见地、泛出一股血红。而墙纹丝不动。

“怎么会!”鹿角人的话语又回到顾川的脑海,“齿轮人对建筑的封锁……是这么彻底的吗?”

他也一拳头敲在墙上。他的力量甚至激不起墙的反抗,而是泥牛入海般消失不见了。

“是的,这就是……冷却的系统,没有想到居然为了限制我们的反抗,而被使用了。”

那时,他们的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

顾川猛地回头一看,黑暗的阴影里,逐渐露出一个筒状的轮廓。一个齿轮人,带着另一些齿轮人正在往这里来。

“没有想到,你们居然会来到这里……这不是在自投死路吗?”

那人说道。

“京垓九!”

顾川握紧拳头,喊出那人的名字。

来者正是镜筒人。

只是这时的镜筒人显然和之前大不相同了。它的身上破破烂烂,原本穿着的衣服只剩下几块布料还挂着,露出其下精致万分的机械结构来。

唯一不变的是他的脑袋。

那可怖的镜筒里,十几块透镜仍在幽浮,自顾自的发光,于是便像极了黑暗之中的孔洞。孔洞之外是……正在偷窥这个世界的人。

这怪物的精神状态绝不对劲。他身上的齿轮正在发出一种嘈杂的错乱的响声。他绝对不是抱着善意而来的。

他唯一的善意维系在某种由秭进和京垓所确立的秩序上。

顾川背后冷汗淋漓。

这里,腾挪转移的空间太小。

“博士,我们想要离开这里,你知道的……我们来到这里只是一个意外的偶然,我们的目的是前往更遥远的地方,请问您能让我们离开这里吗?”

在狭窄的镜筒里,震颤着的透镜犹如展翅的蝴蝶,无数蝴蝶的翅膀重叠在目镜之下,便似万花筒之绽放,无穷无尽。

“呆在这里不好吗?这里难道让你们感到不安心了吗?”

他慢悠悠地走向前来,不再像原本那样客气,顾川毫不怀疑他会向己方出手。

“你们是带来了那被叫做太阳的永恒的发光体的消息的使者,是我们的贵客,你们的知识理应留在这里,做更多的贡献,不好吗?”

站在一边,同样严阵以待的初云说:

“那是没劲的事情呀!”

“原来你们也觉得这是一件没劲头的事情呀!不过也不能这么说,只能说或许是如此吧。力求准确,而寻求概率上的肯定或逼近,这是我们一向的准则。”

这话让京垓九好像愉快地在颤栗了。

但齿轮人的快乐总是很难表现出来的。面部的几块小小的转轴支撑着情感表达的变幻。

在其余齿轮人放出的暗光中,镜筒人的影子格外狭长,好似一条站立着的、伸长了脑袋的蛇,一路延过顾川与初云的脚底,直至天青金的墙壁之上。

“无聊是常态,而有趣则是偶然的事情。大多数的事情都是很无聊的。这座城市里,作为我们,其实很多事情,我也感到很无聊。探寻天体的存在也好,了解世界的奥秘也好,维护秩序也好,共享一切成果也好,永恒的自我的辩证也好……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于我而言,并无增加的欢乐。”

“所以你背弃了这些吗?选择和京垓一起……做不同的事情吗?”

顾川问他。

镜筒人说不:

“你们忘记了吗?我说愉快的事情总是很少的。我每次掀起狂风,都在期待下雨。一个精神病齿轮人说大荒曾经下过数百万年的雨,是从月亮上下下来的,彻底浸透这片大地。我就在想为什么它不再下一次呢?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从此便能——见不到上弦月。可惜的是,我从未见到过。”

维系道德的弦已经崩坏,于是这个齿轮人所追逐着的东西,早已不再是纯澈的对问题的解答。

他继续向顾川逼近,距离缩短到了三十米内。

“可是只要活得够久,是不是就会见到天之下雨呢?既然大荒曾经也不曾是大荒,而齿轮人曾经也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接着我就开始想,要是活得足够久的话,是不是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好的事情呢?”

那时,京垓对他说他们应当是永生的。

那一句话的问候,让京垓九的想法再也不同了。

顾川不知道鹿角人和镜筒人到底发生什么样的缠斗。

但镜筒人竟然站在这里,恐怕那鹿角人已经凶多吉少。

“哈哈,那确实是的。”

顾川又问:

“您告诉我们这些是为什么呢?”

无边的砂砾打在一墙之隔的天地的胎膜上,而天青金的墙壁却隔绝了一切外面的风声与呼喊,使得解答城内一片静谧。

宁静的黑暗的甬道,犹如地狱张开的食道。

而他就站在这食道的开端,看向这两个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并摧毁了他一生全部的研究的人。

“异乡人们,这件事情简单呀。”

这个镜筒人已经不再是他们之前所认知到的、作为标准齿轮人的存在,而是某种更加接近野兽的怪物:

“尽管,我们都承认了只要活得够久,就能看到许许多多不一样的事情。但是呢,这也只是许许多多,而不是全部的。比如说,有人逃到了光凭自己的力量怎么也无法抵达的地方的话,然后他死掉了的话,悲观的异族会说他们无法报仇了,乐观的异族则会说老天开眼了。”

顾川见到原本站在他身后其他的齿轮人正在退避,只余下那紧紧贴在他身上,可以自由旋转脑袋的猫头鹰的齿轮人还在。

“这就像是你们想要前往世界的尽头,而我还会继续呆在大荒,等待那场连绵永恒的雨一样。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很久不能再相见呢?那么你们死了的话,我就再也见不到了,是不是?”

他无比真诚地说道,丝毫不再掩饰自己已经溢出的恶意。

他在听到顾川的答复之后,完成与鹿角人的决斗之后,宁愿搁置手中的任务,交由其他的齿轮人,也要赶往这里。

他无比确切地知道,这个少年人一定会走,会离开,会到他再也无法抵达的地方。

然后将他们命运的线彻底切断。

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事情。

“我能问你,你为什么突然恨上了我们吗?”

京垓九没有回答,眼前的人的疑问已然不再重要。而是在集中精神使镜筒放光的过程中,回想到了过去。他想起自己此前的犹豫与彷徨,想起他清清楚楚所记得的当时的一切,只觉得那一切都无比可笑。

“问题的关键,不是很简单吗?”

从来没有人见过太阳。

从来没有任何齿轮人留下过关于太阳的记载。

所有的一切的信息的来源都在于身前的两人的身上。而他们并未选择站在他们的一边。

这难道不荒谬吗?

难道他就要相信这两个人吗?

而就算他相信这两个人的论调,他就要将这痛苦的果实自己苦涩地吞下吗?

这是没有必要的受到导师规范的行径——

就像齿轮人需要拆解自己。

就像齿轮人不得奴役异族。

是的,真未必真。

就算是真的,也无所谓。

“无关乎对与错,现在,我只想将你们杀死。”

镜筒人的思想已经彻底地转变了。

他现在,终于,真真切切地感到愉快了。

不是按照任何的规范做事。

而是、仅仅地、按照自己的本能去探求,按照本能活下去,然后做一切愉快的事情。

应当成为野兽。

十几块透镜重叠在一条直线之上,不知从何处奔流的力量贯穿了全部的镜筒,即将倾泻而出。

这镜筒,在最初被安装在他的身上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很显然,既然安装在我的身上,自然是为了……扫除让我感到痛苦的人。

“我……”

不能直接看到的光,具有着的是将天青金以下,绝大多数物质彻底粉碎的能力。

在这狭窄的甬道之中,在他背后还有猫头鹰齿轮人的情况下,他绝对不会出错。

而光即将爆发。

“终于快乐了。”

面目全非的野兽抬着头。

只是那时,光线溢满目镜的瞬间,过强的力量会阻碍外界光线的流入。换而言之,他将看不到任何的外界,也就不知道眼前的少年人做了什么他必须及时做出反应的事情。

那是犹如混沌的鸡子般在顾川的手中跃动的东西……

被他飞掷而出。

而初云随之,一手拍地,在紧贴地面的情况下,横空飞向了前方。

再下一瞬间,光辉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