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艘船,很大的船,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大概一刻钟左右,路上碰到几个人,个个都穿着绫罗绸缎,光脑袋后面拖根大辫子,洛英真切地意识到,时间上没搞错,她已置身在清朝。
她,今年,嗯,很难说今年,只能说现在,不,搞不好是曾经,是纽约大学物理四维空间研究室的见习研究员,她参与的项目,是在联合国基金资助下的时光机器实验。
如果速度超过一定程度,时光穿越确实可行,这一点已经得到科学证明。
这等于开启了无数的空间和资源,贪婪而好奇的人类,对此不余余力,乐此不疲。
多国参与,绝对是伟大的项目,一号保密工程。这项光荣的任务,汇集了全世界的科学精英,洛英是其中年轻的一员。
这已是她参与的第三次试验了,之前的两次,一次到古罗马凯撒时期,一次到美国南北战争时期,都成功往返。第三次,里程碑的一次,如果成功,项目将进入到下一阶段。
时间公元1692,康熙三十一年;地点北京西城区;任务采集样本,拍摄照片;逗留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
刚把时间定位上,机器就失去了控制,从新泽西州的狂野平地上瞬间消失不见了踪影,不消须臾,便见星光璀璨,时光机器以自由落体的速度掉落江底,这艘堂皇富丽的大船上,起码有二十个人亲眼见证这铁疙瘩的从天而降,巨铁落水,水漫船舷,全船一百多个人,喝茶的,倒水的,睡觉的,看书的,统统人仰马翻。
“河啸,河啸!”
人们大声呼叫。
机器迅速往河底沉去,水压越来越大,她拼尽全力,撬开闸门,汹涌的波涛把她逼了回去,好不容易游出来,就有数名男子把她团团围住,合力拽上船。
“啪!“ 她像条鱼似地被扔在甲板上,一身骨头差点断裂。
甲板上有不少人,其中一个,蹲下来,眯眼睨视,他的前额光溜溜地。他身后,所有人都是秃瓢。
“我的天!“ 她惊呼一声,昏厥过去。
这个舱房与她醒来时的舱房不一样,十分华丽,极为宽敞,齐船弦的窗户大开,窗外是五月江南芳菲天,窗前置着一张书案,案上笔墨纸砚若干。
书案后站着一个人,他问道:
“芳名?”
就是昨晚端详她的男子,个头很高,年纪很轻,五官轮廓分明,长长的眼睛似乎蕴育着寒冰,明明是暑天,洛英却觉得寒意阵阵。
“洛英。”
“何方人氏?”
“浙江。”
浙江是洛英外婆的家乡,她七岁出国,之前与外婆同住,一口软襦的普通话有迹可循。
“浙江哪里?”
问那么多,她有些不耐烦,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她只想拿到自己的随身物品,特别是放在牛仔裤里袋的照相机。
一旦传送了照相机里的影像,导师霍夫曼就可以启动另一架时光机器,把她营救回去。
她醒来的时候,衣裤鞋袜包括口袋里的迷你照相机,都已不翼而飞。
“你为什么在水里?”
“水里的机器与你是什么关系?”
他眯起眼,眼里有锐芒:“不说?“
好似偷渡客,被边境警察抓住了盘问,洛英不免心虚,她的确是偷渡来的,时间上的偷渡,但这个人,有什么权利盘问她?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谁知道?“
她不想说,说了他也不懂,瞧他的光脑袋,绸长袍,四维物理空间岂是古代人理解得了的。
把她当作怪物,或者神经病,倒是极有可能。
可是他咄咄逼人,很不好对付的样子。
也不知道他什么身份,看这条船,如果他是主人的话,那一定很有钱。
有钱也不能把人当犯人审,除非,她觉得不妙,他不会真是警察,不,官府?
不如反发制人,问问他看。
“你又是什么人?“
他听了这话,不做回复,鼻子里哼出一声,人来到桌前,气定神闲地打量她起来。
上下左右,好像是看什么稀奇玩意似的。
“你....我...." 她很是慌张,活了二十三年,不外老师同学同事,没见过这样的人。
他多大,皮光肉滑,最多二十多岁的模样,这么年轻,就算有钱有势,也不过是个公子哥儿,再说了,哪怕在官府里当差,也没证据拿住她。
她放大胆子,直截了当:“我不想说,你有什么权利盘问我?”
“权利?“
该死,“权利”这词大概用错了,那会儿还没“权利”这一说。不管怎样,都在人家的地盘上,洛英一阵寻思,挤出笑容,意图示好:“我是不大方便,这是我私事…”
“私事?“
难道“私事“这词那会儿也还没发明。
还是少说几句,切入主题:“请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他低头,揉一下大拇指上子儿绿的翠玉扳指,徐徐地向她走来。
大兵压境的阵势,随着他的脚步缓缓而至,怎么着,不说就要把她抓起来?她连退数步,本能反应是,他再过来,就夺门而出。
不用她夺,门被推开了。
“四哥!” 人未到,声先至,进门的是一位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年,个头比她还矮一点。。
少年有双晶亮的眼睛,见了她,眼珠子上下左右打转。
“听说昨晚捞上来一个人,是她吗?”
被称为四哥的人颔首,姿态的持重,与年龄很不相符。
少年围着洛英走一圈,啧啧赞道:“天仙美女啊!“
她道:“谢谢。”
少年和四哥闻言对望,眼神似在交流,洛英心想,坏了,又错了,这是清朝,被人夸奖,也许不应该坦然接受。
果然,少年笑道:“哈哈哈,这有什么好谢的,你倒不害臊, “ 话毕,回身与四哥叉臂并立,四只眼睛一块看着她,道,:“都在传神女下凡。可是阿玛说,这世间哪有神仙。所以我猜…”
他慧黠的目光一转:“四哥你说,她是不是从窑子里逃出来的?”
少年的话里传达出许多讯息,阿玛,根据小时候陪外婆看古装电视剧的经验,就是父亲,这么说,这是他们的家船,不是官船,据此推理,他对她盘问个不休,大概只是出于好奇;这孩子提到神女,提醒了洛英,古代人迷信,这是个好由头,说不定可以搪塞搪塞;至于他后面那一句,差点没让她背过气去,小孩年纪不大,说话不着调。正想回他,听得四哥庄重地“唉“一声,道:”老十三,信口雌黄,成何体统。“
虽是斥责,神色语调却温和,老十三“喔”一声,十分受落。
窗外艳阳照在河水上,河水泛出金光,窗内兄弟和睦,四哥的表情也缓和许多。
是人都有脉脉温情,趁他现在和颜悦色,赶紧趁热打铁。
“四…”不能跟小孩一起叫他哥,可也不知道怎么称呼。
索性跳过称谓,她柔声细语地提醒:“我的东西,麻烦你还给我吧。“
“你要来要去,要的是这个吗?” 四哥回到书桌后,打开左边的抽屉,拈出一物,长方形,不过寸余。
正是她取材联络的照相机:“就是它,请还给我!”
“这是什么?八宝匣吗?” 老十三凑过去看。
就怕他们感兴趣,她也走过去,三个头汇聚一起,看着那照相机,她只恨不能抢过来,道:“不是什么宝贝,祖传的,不好玩,也不值钱。”
十三抬头,看到她俯视的脸,不觉一愣,迅速走开几步,道:”好玩不好玩不是你说了算,至于钱,你以为我们贪图你这破玩意儿吗?”
“那就给我!” 她展开手掌,延至四哥眼皮子底下。
这双手,唯一的劳作就是敲电脑,温婉玉润,剥了壳的嫩笋似的。
她身上有股子隐香,默默地传送进他的鼻子里,他看着这双手,想起她昨晚躺在甲板上的情状,不敢再看她,退后时,脸色一沉,道:“你这人没道理。我救了你,一声谢没有,倒像我要贪墨你的东西似的。告诉你,你来路蹊跷,随身物件可疑,务必说明来龙去脉,查实喽,才能把东西还你。“
说完,打开左边的抽屉,顺手把照相机扔进去。
别....别扔, 洛英心疼,扔坏了就回不去了。
抽屉无声地合上,他侧身倚桌,目光投往窗外。
洛英气的哑口无言,好言好语地跟他交涉,却明目张胆扣押属于她的东西?没有道理!再说,哪里救她了?分明派人把她从江中劫上来。
“说!为什么那机器从天上掉下来?你为什么在机器里?那机器是做什么用的?你是什么人?“老十三一连数问:“快说,快说!”
”什么机器?我不知道。“ 她也是有脾气的人:“我只是失足落水,快挣扎浮上水面了,你们硬把我拉上船。”
老四斜身看她,薄唇抿成一线:“何地失足?”
逼她说谎,她从学校到研究所,老实巴交二十多年,脸红一阵:“隔…隔壁的船。”
“骗子!女骗子!” 老十三抓了个现行,高兴地跺脚:“这钱塘江,首尾三十里都是我们的船队,哪来你这号妖女!”
钱塘江,到杭州了,这机器要么不出故障,一出故障就偏离小半个中国,船队,首尾三十里,他们大概是做货运生意的,运气真不好,早知道就说从岸边失足掉下来的。
不能硬扛,扛下去要出事,不如换个方法,一个是孩子,另一个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的青年。
她浅浅一笑,露出嘴角的梨涡,对着四哥蹲了一蹲,道:“多谢相救!小女子感恩戴德。落水的缘由,恐怕与两位小爷不相干。已经麻烦两位了,不敢再叨扰下去,请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我找个埠口上岸就成。”
还是外婆的功劳,那些裹脚布似的古装戏也有用处,总算把这半文半白的话对付过去。
老四不语,良久沉默,她额头滋出汗来,难道这样的表达方式也不对?却见他转头,对十三说道: “敢情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本是桩奇事,如今一发奇上加奇了。”
十几岁的少年,就嫌事不够大,十三眉飞色舞,故意放话激洛英:“四哥,依我看,哪是什么神女,不是奸细就是妖怪。不查出个二五八万,绝不能放过她。”
非法关押,这是没个头了,她气极,管你什么朝代,冲口而出:“你们没有权利关押我,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看她着急,十三发笑:“权利?权利是个什么东西?你个妖女,胡说八道乱七八糟?你造吧,可劲造,越造越不能放你!”
“谁是妖女,你们这样是不对的,我又没犯法,你们凭什么…”
“我们没功夫跟你闲扯。”老四截住她的话头:“你不说,也不逼你,什么时候想说了,什么时候放你走。在此期间,勾留你几日。我大清天下,容不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孽之事!”
洛英红脸变白脸。
“你大清天下?大清是你的?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十三一拍桌子,仰头道:“这样又怎样?大清就是我们的。”
她还想争辩,老四叫来人,进入两名男子,分列两旁,颇有不走就架她出去的架势。
两边是船舱,当中是走廊,船大,一条长廊,只见首尾两端的光。
洛英郁闷极了,浑身有嘴说不清,总不能说,她是来自未来的人。
又想起十三的神女说法,不如发挥一下,她是神,照相机是法器,他们扣留神和法器,是要受到惩罚的。
就怕他们要她做法。
在这条幽暗安静的长廊里,她一边走,一边低头思索,绞尽脑汁。
解题论证她是一把能手,胡编乱造却不大在行。
“大胆奴婢!” 一把尖锐的嗓音,差点震破她的耳膜。
眼前一片灰,仔细看,深灰色的锦缎上绣满浅灰色的竹纹,往上,有人低头下视。
好一双锐目,幽深像古井,辽阔似海洋。
“贱婢,还不跪下请罪!”
这把尖锐的声音出自侧旁,一个垂首侍立的小心翼翼的白净男子。
她退后一步,再看,许多人,众星拱月似的,陪伴着这位身穿灰色锦袍的…堪称堂皇… 的人。
膝盖窝被人狠狠踹了一脚,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就是她?” 那堂皇的人问,浓重的京腔,以华丽的嗓音说出,音调略微上扬。
“万岁爷圣明,是那东西。” 尖声回道。
越来越低级,一会神女,一会妖女,现在竟退化成东西了,她要抗议。等等,什么?万岁爷?这人是皇帝?康熙三十一年?康熙?
掉到皇帝的船上了?皇帝在船上干什么?钱塘江?下江南?十三说大清是他们家的,十三和四哥都是皇子?她脑袋一阵轰鸣。
难怪扣留她,撞到枪口上了。
还没琢磨明白,这行人绕过她,一径去了。
“ 别难为人家,好生看着。” 皇帝命令道。
她跪了了好久,才知道站起来,扶着舱门,稀里糊涂地回到自己所住的舱房,不敢置信地问与她住一起的婢女知画:“ 我这是上了什么船?皇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