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密档案】苏克,原名苏文轩,男,1912年出生于绥远。1930年于燕京大学参加革命,曾担任学生会主席。1931年赴苏联留学,就读于莫斯科东方大学,在学校中积极参加各项革命活动。
1932年加入第三共产国际。1933年回国,由组织分配到绥中军区,参加八路军第三军第二师独立骑兵团,任政治部主任。
——摘自《八路军绥中专署档案》(卷宗编号0134)
苏克身上有两样儿宝贝:一是围巾。他的脖颈上总是系着一条鲜红的羊毛围巾,那是他从俄罗斯带回来的,东方大学的许多学生和教授都喜欢佩戴这样的长长的围巾。尤其是在冬季,冰天雪地里那红围巾不但保暖,而且色彩显眼突出,让人觉得像火焰一般热烈,那正是一个革命者应有的标志。再一个就是眼镜。他的眼镜是圆圆的金线边儿那种,当年著名的革命家还有作家、诗人、学者,也都喜欢戴那样的眼镜。那种眼镜俨然是那个时代时髦的物品。最让苏克骄傲的是他的毛笔字。据说他的书法作品曾经得到过一位大人物的称赞,这让他激动了好些日子。独立大队里识文断字的人不多,还有一部分蒙古族同胞,他们连汉字都不会写,所以苏克就成了绝对的笔杆子,无论是每年的春联,还是走到每一处张贴宣传标语,都离不开他和笔杆子。
贾兰与苏克的见面也颇具戏剧性。那天傍晚,夕阳西下,苏克正带着几名战士张贴标语。他们在农民家的土墙上、碾盘上、大树上贴满了标语:“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去!”“全民总动员,齐心抗日保家园!”“宁死不做亡国奴!”……
贾兰这时候拎着一把大铁皮壶走过来,上前询问:“同志,请问哪里可以打开水?”
苏克扶了下眼镜,上下打量着贾兰,随手指了一个方向:“往那边走,再朝右拐,伙房门口有锅炉。”
“谢谢你了同志。”贾兰也注意地看了苏克一眼,觉得他与其他的八路军战士有点儿不一样。究竟哪儿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她只想着打开水,快步向那个方向走去。
走到伙房门前,果然看见有一个土制的锅炉正冒着热气。那锅炉上端还安了一个小汽笛,当水开了的时候,汽笛就刺耳尖锐地叫起来。贾兰是头一回自己来打开水。她围着那笨头条脑的锅炉转了几圈,觉得那个铜龙头应该是出水的地方,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拧了下那个龙头,果然,热水从里面流了出来。她用那把大铁皮壶去接开水。不一会儿水便满了,她正要去关龙头,不料这时,那汽笛突然刺耳地嘶鸣起来。她被吓了一跳,手一歪,便被开水烫了一下。手一疼,便将铁皮水壶扔到了地上,那泼出的水几乎又烫了她的脚……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正在她不知所措的当儿,苏克及时赶来了,先是急忙关了水龙头,然后扶住贾兰,关切地问她是不是被烫坏了。
贾兰看见锅炉的水不流了,这才踏实了一下,用嘴里的气呵着手,说没事儿。苏克抓过她的手一看,吃惊地说:“这还叫没事儿?都红啦!再厉害,那得要起泡,会脱皮的!”他的关怀让贾兰心底顿时泛上一阵暖意,这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歪着头问:“看你的样子,是个当官儿的吧?”
“革命队伍不讲官职,官兵平等。我是咱们独立团的政治处主任,我叫苏克。”
“主任是多大的官儿?比团长、政委还大吗?”贾兰好奇地问。
苏克摇头说:“不,没他们大……贾兰同志,海政委要我跟你谈谈。我本来想吃完晚饭再说,可现在碰见你了,咱们就边走边说吧!”
贾兰紧张地看着苏克:“不会是又要撵我们走吧?”
苏克摆摆手笑道:“不是!就是随便了解点情况。”
说话间苏克已经帮着把那水壶捡起来,重新在锅炉那儿灌满了开水,然后拎着铁皮壶和贾兰一起往回走。二人边走边聊着。
“贾兰,你家在什么地方?”
“你问哪个家吧?”贾兰觉得在苏克面前不如在奇剑啸面前那么放松,有点儿紧张。
“怎么,你有几个家啊?”苏克注意地问。
“起码有三个吧。”
“三个?”苏克吃惊地看着贾兰。
“是啊,北平有一个暖梅斋;归绥有一个菊花亭;卓资山镇还有个幽兰阁。”
苏克有点儿听傻了:“那你爹是谁啊?”
“他叫贾二河。哎,你听说过他吗?”
苏克恍然大悟:“是莜面大王贾二河吗?是的是的,我听说过!整个绥中地区,几乎所有的莜麦地都是他的。”心里却想:怪不得是两位娇小姐呢,原来是大名鼎鼎贾二爷的千金啊。
贾兰:“苏主任,听口音,你是北平人吗?”
苏克:“我外公外婆是北平人,我从小跟他们在北平长大。我爷爷奶奶是晋商,当年走西口来到归绥,就在那儿住下来,生意越做越大,在包头和多伦,都有分号哩。”
贾兰高兴起来,似乎在这革命队伍中突然找到了自己的同类,或者说是找到了知音:“原来你也出身不好呀?”
“出生不由自己选择,但是走什么道路却是可以选择的。我们一些大首长,他们的家庭出身也不好,有的是地主,有的是资本家,可是他们却选择了革命道路,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贾兰半认真地听着,她并不明白这“说明了什么问题”,但是她的心情却一下子好转起来。她故意靠近苏克,压低声音诡秘地问:“苏主任,我们的事情,是不是已经决定了……”
“你们什么事情?”
“参加八路军独立团的事情呀?”
苏克恍然,说:“师部已经电话回复了,同意你们姐妹俩一起人伍……”
“那怎么还不给我们发军装呢?”
“我听说,起初是海政委对留下你们姐妹俩有点意见。后来听说你们姐妹俩都是学医的,就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说同意留下你们,观察一个阶段。”
那一刻贾兰心里乐开了花儿,她从苏克手里抢过铁皮壶,急忙向自己的房间跑去。还没跑进房间,就大叫起来:“姐——行了,通过了……我们人伍啦……我们是八路军战士啦……”
喜悦的声音惊飞了落在房顶上的一群麻雀,它们叽叽喳喳地飞起来,向村口那一片树林子里飞去。那里,是一片老榆树,正在暮色中弯曲着苍老的身躯,准备昏然睡去。
又是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满天的火烧云扬洒着瑰丽的景色。大青山浮现出它壮美的轮廓,天幕下起伏着刚毅的曲线。苏克带着贾兰进山去采草药,用来治疗她烫伤的手。苏克似乎很懂草药,采了些天仙子、蒿本、乌草,说这些是止疼的;又采了些狗豆蔓、麻黄根、龙牙草,说这些可以用来收敛伤口。当他把其中的一些草药放在嘴里嚼碎了,给贾兰涂抹在手上的烫伤处时,贾兰心中泛起一阵感动。她发现苏克在凝视着自己,急忙躲闪开他的目光。苏克也有些尴尬,抬头假装欣赏着自然美景。
“乡下的景色真美!在北平就见不到这样的晚霞,所以我总想回卓资山。”贾兰动情地说。
“我也喜欢田野风光啊!她美得不带一丝一毫的修饰和虚假。”苏克也说着,他脖子上的红围巾此刻显得更加鲜艳,他的眼镜片儿上闪烁着晚霞金色的光芒,这使他的眸子也变成了金色。“此刻,你在想什么呢,贾兰?”
“我想起了莎士比亚的那些诗句。”
“你喜欢莎士比亚?”
贾兰点头说:“是啊,我喜欢他的戏剧,也喜欢他的诗。那些十四行诗充满了人生的哲理,写得多美……”说着,用流利的英语吟起了莎士比亚的诗句:
Nowstandyouonthetopofhappyhours
(你现在站在黄金时辰的绝顶)
Andmanymaidengardens,yetunset
(许多少女的花园,还未经播种)
Withvirtuouswishwouldbearyourlivingflowers
(贞洁地切盼你那殉烂的群)
Muchlikerthanyourpaintedcounterfeit
(比你的画像更酷肖你的真容)
山野间,听到有人用熟悉的英语大声吟诵着莎士比亚的诗句,令知识分子出身的苏克不禁有些动情。贾兰回头发现陶醉的苏克,有些意外地看着他问:“你听懂了?你不是学俄语的吗?”
苏克不应答,却髙声用俄语朗诵起来:
你为什么叫我诗人
我不是诗人
我不过是个哭泣的孩子,你看我只有撒向沉默的眼泪
“我虽然听不懂,但听得出韵律很美!谁的诗?”
“马雅可夫斯基的《穿裤子的云》。”
“云还会穿裤子?诗人的想象力真是丰富!”贾兰格格地笑了起来。
苏克点头说:“是啊!还有高尔基,他们都是苏维埃最伟大的作家和诗人,我喜欢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诗,更喜欢高尔基的《海燕》。有空我送你
一本他们的书,你一定会喜欢。”
贾兰高兴地跳了起来:“真的?太好了……”
苏克抬眼仔细地看着贾兰那张洋溢着青春光彩的面孔,不知为什么,一时竟有些神情恍惚。
夕阳中,两个年轻人越聊越兴奋。不知不觉,西山顶上收尽了最后一丝余晖,大地正在被山的阴影所笼罩,并且正在向黑暗中慢慢沉沦……
新军装总算是发下来了,但贾兰却怎么也髙兴不起来。首先,她不会打绑腿,自己费了半天的劲儿,怎么也弄不好。姐姐贾梅和她一样,绑来绑去,怎么绑都像个粽子,很难看!她一脸苦相地看着妹妹。妹妹无论办甚事儿都有股子狠劲儿,她绑了又拆开,拆开又绑上,折腾了好半天,终于把自己的绑腿弄好了,然后走到姐姐身边,像是蛮有经验的老兵那样帮她打着绑腿。
“你缠得太松了,总舍不得使劲,难怪弄不好。你以为是梳头扎小辫儿呢!”贾兰一边用教训的口吻说着,一边三下五除二替姐姐打好了绑腿。
“你干什么都比我强,难怪爹爹喜欢你。”姐姐感慨地说。
“你呀!整天娇滴滴的像个林黛玉,妈还喜欢你呢!”穿上军装的贾兰这时高兴起来,她小心地把原来那身衣服放在小皮箱里,对着镜子戴上灰色的军帽:“姐,你看我穿军装好看吗?”
贾梅打量着她摇头说:“不如穿旗袍好看,裤子又肥又大,简直就是个布口袋,女人的线条一点都看不出来嘛。”
“穿旗袍怎么行军打仗呀!亏你想得出来。”贾兰高兴地对着镜子敬了一个军礼,“现在,我们是八路军战士啦。”
贾梅坐在那半晌没动,她有些忧虑地说:“兰兰,你说咱们这路走得对吗?不会是一时冲动,将来再后悔吧?”
“你后悔了?”
“有点儿……当兵打仗,毕竟不是咱们女孩子干的事,我就怕吃不了这份苦,坚持不下去。”
贾兰正色道:“姐,我可警告你,不论多苦多累多难,我们也得坚持下去,不能半途而废!别让人家看不起我们。”
刚说到这儿,外面传来敲门声。苏克走进来,对姐妹二人彬彬有礼地说:“准备好了吗?我带你们去卫生队报到。”
贾梅吓了一跳,贴近贾兰的耳朵边低声说:“坏了,真让我们去卫生队啊!”
贾兰悄悄在姐姐的胳膊上掐了一把,不让她说下去。
苏克带着贾兰和贾梅走进了卫生队驻扎的那个地沟子村子。姐妹俩看见在插着“红十字”标志的小旗的那个小院子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都很忙碌的样子。
贾兰打量着这个破旧的农家小院落,有点失望地问苏克:“这就是卫生队啊!苏主任,我们没走错门儿吧?”
“没错!部队驻扎在哪儿,跟老乡借个院子把行军床一架,白布单一铺,就成卫生队了。”苏克解释着说,然后朝屋子里喊着:“娜仁队长——娜仁大姐——”
娜仁大姐应声而出。她脸上挂着疲倦的神情,那是昨天晚上熬夜没有睡好的表现。她清癯的面庞线条分明,正用明亮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姐妹二人:
“让我猜猜看——这个是贾兰,这个是贾梅,对吗?”
姐妹二人互相看了一眼,从心眼儿里佩服大姐的眼力,猜得真准。
苏克给贾家姐妹介绍了娜仁大姐。二姐妹已经粗略地懂得了部队里的规矩,便一起上前行军礼,虽然行礼的样子很可笑,但对她们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娜仁大姐还了军礼。贾兰抢着请求队长马上给她们分配工作。娜仁看着她俩说:
“听说你们在北平当过见习大夫?那可太好了,我这正缺人手,现培养也来不及。一场仗下来伤员就住满了,急得我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呵呵!这回多了两个大夫,一下解决大问题了。”
“我们……”贾梅欲言又止。
贾兰急忙拉了姐姐一把,假装咳嗽着:“咳咳……是的,我们学过医,应该没问题。”
“你们俩来得太及时了!”大姐对屋子里喊,“大家都出来一下。”
声音刚落,便从屋子里挤出来三四个女护士、一个男军医。他们都很年轻,其中一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女孩子看样子顶多也就十四五岁。她们挤在一起瞟着新来的姐妹二人,窃窃私语,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
这令贾梅心里很不高兴:这些土包子呀,俗气死了,没见过世面,多没礼貌啊!今后就要和她们生活在一起了。
贾兰心里却是开心的:啊哈,今后就要跟这些小姐妹一起生活、工作、战斗啦。看她们的样儿,都是善良美丽的,自己一定会和她们合得来,成为非常亲密的战友的。
娜仁大姐给大家介绍了新来的贾家姐妹。护士们鼓起掌来。“认识一下,这是新来的大夫,大家欢迎。”
众人看着贾家姐妹,热烈鼓掌。从那掌声的热烈程度,贾兰确信她们是真心欢迎自己。苏克主任给大家讲了几句话,虽然话不多,却让贾兰心里热乎乎的。
“革命不分前后,抗日不问出身。以后,她们姐妹俩就是你们的亲姐妹了,你们一定要帮助她们,使她们成为坚定的战士!”
他的话音刚落,又是一片掌声。数贾兰鼓得最使劲,把两只巴掌都拍疼了。
之后,苏克走了。娜仁队长带着贾兰和贾梅熟悉环境,参观了所谓的治疗室和手术室,还有几间病房。贾兰在标着“消毒室”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口黑乎乎的消毒锅,她摸着那铁家伙问这是什么。娜仁大姐告诉她:“那是消毒锅!”然后用有些怪异的目光看着她问,“咋的,你没见过消毒锅吗?”贾兰有些尴尬地说:“这锅和我们那儿使的消毒锅不大一样哩。”好在大姐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不然的话,她就要出嗅出大哩。
“别看它难看,这可是我们唯一的消毒锅,珍贵着呢!”娜仁大姐似乎对那口黑锅很有些感情。
“这就是野战部队的卫生队?条件也太简陋了。”贾梅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条件是差了点,但抢救伤员就全凭我们这些东西了。”娜仁大姐说完,开始给姐妹俩分配任务,让她们先看看病历,初步了解一下伤病员的情况,具体由她们负责哪些伤员之后再定。说着将那个扎羊角小辫儿的小护士叫了过来:“花儿,你过来一下。我把两位大夫交给你了,你帮她们熟悉一下情况。对了,早晨听到号声,别忘了跟部队一起出早操!”
娜仁大姐吩咐完就出去了。小花对贾兰笑笑,用有些崇拜的目光看着贾兰说:“哎呀,北平来的大夫,那可了不得!我正好跟你们好好学学。”
贾兰没有底气,生怕露馅,急忙说:“跟我……你什么也学不着,你还是先给我们当老师吧!”
“您太谦虚了!娜仁大姐让我给你们当助手,有什么事只管喊一声‘花儿’,我马上就会到。”
“花儿?你姓啥呀?”
“我没姓儿,是个孤儿……是娜仁大姐捡了我,我就一直跟着她……后来大姐给我取名叫卓小花……”小花的神情有些低落。贾兰替她难受起来,觉得自己不应该问她这些。她急忙转了话题:“卓小花同志,以后,在工作上你还真得多帮帮我们!”
小花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这还用说嘛!我是你们的助手,当然帮你们了。”
见她没明白,贾兰着急地解释:“我是说,万一……万一我们学的那点医疗技术给忘了……噢!就是想不起来了,你得告诉我们该怎么做。”
小花笑道:“你真幽默!总不会连起码的业务都忘了吧?”
正说着,娜仁大姐拿着一盒药走进来,吃力地看着上面的字:“这是哪国文字啊?花儿,你去找苏主任看一下说明,这药怎么用啊?”
小花接过来看着:“哟,进口药啊?”
“是啊,师部刚刚派人送过来的,这种药咱们以前从来没用过呢!”
小花看着上面的文字摇头说:“大姐,这不放着现成的大夫呢嘛,让贾大夫给看看!”说着把药盒递给了身边的贾兰。
贾兰接过小花递给她的那盒药,仔细看了一眼上面的说明文字,对娜仁大姐说:“这是法文!”
“那可糟了,要不是俄文和英文,苏克也翻译不了。咱们这儿可没有懂法文的。”
“我懂。”
小花惊喜地看着贾兰:“你还懂法文啊?”
贾兰点了点头:“学校里学过。在西欧,法文是上流社会通用的语言,所以北平有些贵族学校开设法文课。”
“那你快给翻译一下,咱们的伤员急着要用这药呢。”娜仁大姐说。“没问题!”
小花急忙给贾兰取过笔和纸。贾兰对照着那说明文字翻译起来。片刻,她把翻译好的文字递给了娜仁大姐:“好了。”
娜仁大姐接过来,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不会翻译错吧?”
“没问题,要是错了,拿我是问!”
小花的目光更加崇拜了,盯着贾兰说:“你真厉害!”
贾兰得意地摆手说:“小意思啦!”
她觉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心里充满了阳光。
更让贾兰开心的是——二后生回来了!
她没想到二后生回来得这么快。二后生说,他是骑着一头大骡子,直接从卓资山镇赶回来的。贾梅急忙向他询问家里的情况。二后生擦拭着额头的汗珠告诉姐妹二人:老爷和太太都已经从北平回到镇里啦。他们派人到处打听姐妹俩的消息,急得每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呢。幸亏二后生回去,把姐妹二人的情况说清楚了,他们这才放下心来。太太打发二后生赶紧回来,目的只有一个:劝说姐妹二人回家。
“那我们要是不回去呢?”贾兰歪头调皮地问。
“太太说,要是实在劝不回你们,就让我也留下,这样,你们身边也好有个人照料着。”二后生实实在在地说,样子憨憨的。
贾梅一下高兴起来,有二后生在身边,她就胆儿壮了,同时有人照顾了,生活上会方便很多。
可是贾兰却发愁了——二后生留下,就得参军。她和姐姐参军已经够麻烦的啦,再加进一个来,人家部队上会不会答应呢?姐妹二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去找奇剑啸团长去碰碰运气。
傍晚,奇剑啸在房间里,正在昏暗的马灯下读一本书。自从在延安学习之后,他养成了读书的好习惯,一天无论有多忙,总要抽一两个小时坐下来读书。这时候的他,已无骑在马上的那份英武,倒像个博学的诗人,在书本的字里行间恣意徜徉。
柱子推门进来报告说:“团长,有人要见你。”
奇剑啸问:“这么晚了,谁呀?”
门外传来贾兰的声音:“我。”随着话音,贾兰出现在门口。她笑嘻嘻地望着奇剑啸,她身后跟着神情紧张的二后生。
奇剑啸放下手中的书,和蔼地对贾兰招招手:“进来吧!”
贾兰走到奇剑啸面前:“这么晚打扰首长,您不介意吧?”
奇剑啸:“有事吗?是不是又来给我送什么礼物的啊?”
贾兰不好意思地笑了:“大队长,这是我家用人二后生,他也想参加咱们八路军骑兵团打鬼子,您看行吗?”
奇剑啸看着二后生,想起了他:“哎,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二后生憨笑着说:“俺又回来哩……哦,是太太让俺回来的……”
贾兰急忙暗中扯了二后生的衣服一下,他急忙改口说:“不不,是俺自个儿回来的……俺也想参加八路军……”
贾兰便用企盼的目光盯着奇剑啸。奇剑啸已经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忍住了没有笑,故意板起面孔问:“好啊!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参加八路军骑兵团?”
二后生憋足了劲儿,说了一句:“俺要杀鬼子!”
“为什么要杀鬼子?”
“俺恨他们……”
见二后生卡壳说不下去了,贾兰替他接着说:“二后生的爷爷奶奶都被曰本鬼子给杀害了,肠子都被鬼子用刺刀给挑出来了,他想为他们报仇哩。
奇剑啸其实早就相中了二后生,相信他是块当兵的好料子。他回来当兵,亦是自己意料之中的事情。
“二后生,你会打枪吗?”
二后生连忙点头:“会!在老家的时候,俺跟爷爷进大青山里打兔子,用的是火铳。俺的枪法可准了,打兔子一枪一个……”
奇剑啸起身对二后生伸出手来:“既然是苦大仇深的阶级弟兄,又是神枪手,就留下吧!我代表八路军独立骑兵团欢迎你。”
二后生不敢去握奇剑啸的手,只是将两只手在衣襟上不停地擦着:“首长,你同意让俺留下了?”
贾兰再次拉了他的衣襟一下:“哎呀,团长不是点头答应了嘛,还不快说谢谢。”
二后生急忙向奇剑啸鞠躬:“谢谢首长!”
奇剑啸摆了一下手,让贾兰领着二后生去军务处领一套军装。贾兰知道大功告成,高兴地拉着二后生欢天喜地地去了。出门的时候,奇剑啸喊
住了她。
贾兰回头看着奇剑啸,眼神儿有点儿奇怪。
“你和你姐姐在部队上,生活没什么问题吧?”
“还行,就是……”
“就是什么?”
“姐姐说,你们这儿就是蚊子太多,她被咬出一身的疙瘩,想着到哪儿去买个蚊帐……”
奇剑啸便对一旁的柱子说:“柱子,你去,我把房间的那个蚊帐摘下来,给贾梅送过去。”
“是!”柱子向外而去。
贾兰急忙说:“哎呀,团长,不用,我不过是随便说说。我不怕蚊子,见一个打一个,可姐姐娇气,她……”
“好了,你们刚刚人伍,需要有个适应的过程,所以,我的蚊帐给你们暂时借用一下。过几天,再给我还回来,明白了?”
贾兰一个立正:“明白!”
“去吧。”
贾兰敬了一个军礼:“是,团长!”
贾兰大步向外走去。二后生在门外等着她。
“小丫头,还真有那么股子劲儿!有意思!”奇剑啸望着贾兰的背影,禁不住笑了。心底,却有那么一股子温柔的暖流在涌动着。这对于他来说,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我这是怎么啦?怎么一见了她,就一下子变得好脾气了呢?真怪!他在心里嘲弄着自己,把刚才放下的书再拿起来,可是,却心神不定,看不下去了。
当晚,蚊帐挂在了贾梅的床上。贾兰说她也怕蚊子咬,便和姐姐挤在了一起,贾梅看着那蚊帐问妹妹:“兰儿,这蚊帐,真的是团长的呀?”
“当然是真的了,还不是我多了一句嘴,说你怕蚊子咬,团长就让他的警卫员把他的蚊帐给摘下来了。”
“这么看来,团长这人,还是挺不错的。”
“嗯,蒙古人,厚道,可交。尤其是团长这人,我觉得吧,他这人,有点儿意哩……”
贾梅翻过身来,直视着贾兰:“咋的,你不是说,你不喜欢他吗?”
“人对人的印象是可以改变的嘛。我好像已经不讨厌他了……姐,我告诉你个秘密。”
“啥秘密?”
“奇团长他……”
“他怎么了?”
“他呀,还没有太太哩……”
“你甚意思?”
“我想让他给我当姐夫呢……”
“坏蛋,你真是个小坏蛋!”贾梅恼怒地伸手咯吱着贾兰。贾兰忍不住痒痒,翻滚着,躲闪着,咯咯地笑个不停……
寂静的夜里,姐妹俩的笑声飞出了房间,传到了外面。苏克从附近走过去,听到了姐妹俩的笑声,停住了脚步。他不明白这姐妹俩又遇到了什么事情,但那声音听起来很甜美,他忍不住站下多听了一会儿。
大山里的夜色的确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