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北平

北平曾是元代都城,以规模巨大、建筑宏伟而著称于世。大都城是唐代以来中国规模最大的一座新建城市,有统一的规划和周密的建设计划,反映了当时的科学技术成就,在中国城市建设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明清BJ城就是在元大都的基础上改建和扩建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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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来许多日子里,贾兰总是跟着奇剑啸,把北平叫成大都,很久才改过口来。自从到北平上了燕都女子大学,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喜欢这座城市了。开始她是喜欢的,和姐姐一起住校,她感觉还像在家里一样,可以撒娇,可以耍赖,也可以馋嘴时拉着贾梅去逛珠市口吃小吃。但自从卢沟桥事变之后,日本人开进了北平,她就不喜欢北平了。过去的祥和安宁没有了。夜里只要听见外面的石子路上传来马蹄声,她就睡不好觉。白天在前门看见那飘扬着的日本太阳旗,她就愤怒得想过去把那面药膏布子撕下来。只有在学校和那些进步爱国的学生们在一起时,她才有了几分欣慰和热情。

但是姐姐的所作所为却让她感到失望。学校的任何集会宣传活动,贾梅都不参加。她不参加也还罢了,她也不让贾兰参加,劝说无用,就回家告诉母亲,说贾兰在学校被激进分子所利用,快要上黑名单啦。母亲一听就急了,下令贾兰不许参加校方的任何活动,不然的话,就不让她再上学,要带她们姐妹俩回卓资山故里。贾兰只得嘴巴上服软,答应说“一心读书,不参加任何派别的活动”,但到了学校依然我行我素。为了防止贾梅告密,她索性在同学中孤立姐姐,让大家都不要和她来往。这么一来,贾梅就成了两眼黑,对于妹妹的行踪一无所知。

有“莜面大王”之称的贾二爷依然是从归绥城到绥中再到北平,三地间奔波。战争期间,处处设卡,粮食生意越来越难做了。贾二爷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是勉强维持而已。家大业大,开销也大。好在他有过去积攒下的老底儿,尚能维持一个庞大家族的用度。

老爷一走,贾兰又不着家,暖梅斋就顿时显得冷冷清清的。柳如嫣闲得无聊,坐在家中做着手工,绣一个花样子。这些年她一直在用绣工打发着漫长的光阴,心思全放在两个女儿身上。正绣着,隐约听得外面传来口号声。又是学生上街游行了吧?这么想着,就唤来伙计二后生,让他上街去看个究竟。不想二后生前脚还没出门儿,贾梅后脚就跑进来,慌慌张张地说:“兰兰……兰儿又和他们上街去啦……”

母亲的心便往下沉了沉。这时已经能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警察的叫喊声。母亲急忙对大女儿说:“梅儿,带上二后生,快把兰兰叫回来”。

“她咋会听我的呢!”贾梅一脸无奈地样子。

“你就说我让她回家的!她要不听,你和二后生就把她给我绑回来!”柳如嫣急得直跺脚。

得此令牌,贾梅急忙和二后生出了宅院。出胡同没几步路,便是前门。正赶上浩浩荡荡的学生们排着队走过来,原来是学生们正在抗议汪精卫在南京成立新的国民党中央政府,声讨汪伪政府的投降卖国行径。

贾梅眼尖,很快就找到了燕京大学的校旗。她看见一位短发女生走在最前面,她举着拳头带头髙呼口号,眼睛里闪烁着火焰般的激情——那女生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妹妹贾兰!她急忙招呼二后生向那边挤过去:“兰兰……兰儿……”

游行队伍吸引了围观群众的目光,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那围观的人群中,挤着两名商人打扮的男子——年纪稍长的男人相貌堂堂,穿着浅色的麻丝马褂,一顶呢礼帽压在眉心处。跟在他身后那人年纪小些,肩膀上搭着一副褡裢,好像是他的小伙计。

小伙计有些兴奋:“老板,你瞧那个女学生,好气派……真想跟他们去游行喊口号!”

“别忘了你的任务。”老板的目光落在队伍最前面的贾兰身上,他的目光流露出几分惊诧,“是她?”

贾兰继续领着大家高呼:“团结起来,誓死不当亡国奴!”众学生便跟着呼口号:“团结起来,誓死不当亡国奴!”

突然,附近传来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原来是警察局的警车开过来了。接着,一大批警察挥舞着警棍凶神恶煞般地涌过来。与此同时,军警马队也猛冲过来。

学生的队伍一阵骚乱,胆小的人要跑。贾兰急忙对大家高喊:“大家别怕,同学们,跟我走啊!”学生们似乎有了主心骨,一排排互相挽起胳膊,大步向前走去。

一时,马蹄纷沓,军警的马队最先向学生队伍冲过来。学生队伍立刻就被冲垮了,顿时一片混乱。女学生惊叫着,哭喊着,奔跑着,躲避着……马蹄踩踏着地上血染的旗帜。警察拿着照片,在抓着学生领袖。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有些男学生开始反抗,有人向军警投掷石块、瓶子。有个小头目被石块砸破了脑袋,额头上鲜血直流。小头目火了,下令开枪。枪声中,不时有学生中弹倒下。混乱加剧,学生们四下逃散,警察狂追不舍,围观的群众也乱作一团……

已经快要挤到贾兰身边的贾梅和二生后被涌过来的人群给冲开了。她无奈地重新寻找妹妹,却一时无法找到。而这时,贾兰被激流般的人群撞倒了,她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奔驰而来的军警马队朝这边直扑过来,马蹄纷沓,毫不犹豫地朝着贾兰冲过来。危机之时,只见一个人影一闪,迅速地将贾兰拽起来,拉着她跑进附近的小胡同里。

一切都是在眨眼之间发生的。当贾兰明白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身在小胡同里,仿佛一下子到了与世隔绝的地方。

虽然小胡同里很安静,但隐约可见胡同口奔跑的身影,枪声、马蹄声、哭喊声仍在继续。这些促使贾兰想起刚刚发生的悲剧。她用力甩开那救她的男人大声叫喊着:“放开我……你想干什么啊?快放开我……”

那商人打扮的男人微笑着看着她说:“干什么?还不明白啊?我是在帮你,贾小姐!”

贾兰却挣扎着说:“用不着!放开我……我跟他们拼了。”

“嗬,小牛犊子啊!你拿什么去拼?”

“我不怕他们这帮混蛋!”

那男人一把拉住贾兰说:“赶紧回家吧,这时候出去,只能白白送命!小羊羔是敌不过一群狼的。”

贾兰感觉到那只男人的手很温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时候她才注意到这个男人,上下打量着他头顶上的呢子礼帽,还有鼻梁上架着的墨镜,一看就不像个好人!贾兰的目光里流露出警惕:“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好人啊!”

“我看你像是好人堆里挑剩下的!”她几乎百分之百相信他是个便衣特务了。她开始考虑着怎样才能从这只魔爪里逃脱出去。当她瞄到附近人家门口放着一把大扫帚时,她有了主意。她先是顺从地跟着那男人走了几步,突然,她挣脱开那只手,迅速操起那只扫帚,用粗大的扫柄往那男人脑袋上狠狠地来了一下。

“打死你!狗特务。”

男人没有防备,一下被打蒙了,他用手捂住了脑袋。贾兰扔掉手里的扫把,飞快地转身朝原路跑了回去。她跳跃着奔跑着,像只机敏的小鹿,飞快地跑到胡同口,消失不见了。那小伙计这时赶过来,查看着老板头上的伤势一一那儿已经出血了。老板捂着头苦笑着:“真是冤家路窄啊!”

“老板认识她啊?”

那男人自言自语地说:“三年了,她居然一点儿都没认出我啊!”

那的扮成商人模样的男人,正是奇剑啸——大青山革命抗日根据地骑兵独立团团长。那小伙计是他的警卫员石柱。

贾兰急匆匆从那条小弄堂里奔出来,恰好和二后生撞在一起。二后生不知从哪儿搞来一辆黄包车,一见贾兰,惊喜地喊起来:“二小姐,我们正到处找你哩!”说着冲附近的人群里喊,“大小姐,她在这呢!”

混乱的人群中,正在寻找贾兰的姐姐贾梅也看到了他们,急忙跑过来问:“兰兰,你没受伤吧?赶紧回家!”

不由分说,便将贾兰推搡着上了黄包车。二后生急忙拉起洋车飞奔而去。不消片刻,便将两位小姐拉回了暖梅斋。

暖梅斋其实是一座非常阔绰的小洋楼,院子里绿草如茵,树木葱茏,门前停着一辆小汽车,一切都显得很洋派。沉重的大铁门开了,二后生气喘吁吁地拉着黄色车进来。立刻有几个用人丫鬟涌上前来,纷纷问候:

“小姐们回来了?”

“没事儿吧,二小姐?”

“太太急坏了,就等你呢……”

“快去向太太禀报啊……”

“慌什么呀……”贾兰捂上耳朵,“……叽叽呱呱的,像群鸭子,吵死人了,真麻烦。”

“还有工夫耍贫嘴?妈都急坏了,看她怎么骂你……”贾梅从车上拉下贾兰,匆匆向客厅里走去。果然,当贾梅扶着贾兰匆匆进来时,忐忑不安焦急等待着的母亲急忙迎上前来,拉住贾兰的手,上下打量着:“兰儿,你可回来了,妈都急死啦……哎呀,你身上怎么有血,哪受伤了?”

贾兰满不在乎地说:“妈,这不是我的血!”

如嫣抚着胸口:“噢!没事就好……”又看看贾梅,“……梅儿,你也没事吧?”

贾梅说:“我没事。妈,太可怕了,你不知道那些军警有多凶,他们见人就打,还胡乱开枪……”

柳如嫣大惊失色:“啊?开枪了?那会死人的。”

贾兰愤愤地:“逞什么英雄,有本事去打日本鬼子啊!就敢朝我们学生耍威风。”

柳如嫣惊魂未定地说:“行了小祖宗!平安回来就好,真是阿弥陀佛了。”她这才发现贾兰衣服破了:“……衣服都撕破了,哎呀,这可怎么得了。要让你爹看见,又该骂我对你们管教不严了。梅儿,带你妹妹回房间换件衣服,洗洗脸。”

“哎呀妈,真麻烦,我们又不是出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不过是游行示威,唤起民众的觉醒罢了。他们这帮坏蛋就如临大敌,镇压我们……”贾兰满不在乎地说。

“行了行了,你爹明天就要从归绥城来了,让他知道你们出去乱跑,有你们好瞧的。”说完向楼上走去。

贾兰冲母亲的背影吐了下舌头,对贾梅低声说:“姐,学校里已经开始抓人了,好几个学生会的都被捕啦。学校是待不下去了,我已经和同学刘大同、安妮、白峰他们约好了,明天就去坝上投奔八路军。”

贾梅听了吃了一惊。也知道妹妹这话可不是胡说的。她想了一下,想稳住贾兰,要她先去洗澡,自己则偷偷地跑到母亲的房间里,把妹妹要去投八路的消息告诉了妈。

柳如嫣一听就急了:“说甚?她要回口外去投八路?”

“嗯,她都和同学们约好了呢。”

柳如嫣果断地唤来了管家喜叔,指示他看住二小姐,绝对不许她走出家门半步。然后找了一把铁锁头来到小女儿的房间外,咔嚓一声,将那门锁了起来。

当贾兰发现,已经晚了。她在里面使劲儿摇晃着房门,大喊:“放我出去……我要出去……”可是家里的丫头用人们躲避着,谁也不敢靠近她的房门。

“放我出去……”贾兰使劲捶打着房门。依然没有人敢过来帮她。她知道自己真的被关起来了,无奈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很快,她平息了心中的愤怒,冷静下来,开始认真考虑下一步计划。

计划很快有了,但需要一个人协助完成——姐姐贾梅。

最近她明显发现姐姐有点儿不听话不服管了,不再对她言听计从,反而经常向妈打小报告,当了“叛徒”。贾兰因为忙学校里的事情,一直没顾得上“收拾”她,现在,得好好管教管教她了!

对付姐姐,贾兰有的是办法,收买,威胁,利诱,恐吓,欺骗……一件漂亮的花裙子就会让她服首帖耳小半年;一盒进口巧克力能使她情愿鞍前马后跟着妹妹跑一个月。有时候恐吓也是屡试不爽的手段,譬如这一次,贾兰决定用手里的证据要挟她一把。

先把物证准备妥了,她隔着门喊姐姐的名字。不一会儿,贾梅闻声而来。门是锁着的,窗户上有栅栏,贾兰根本逃不出去。她让姐姐去偷钥匙,打开门放她走。贾梅犹豫不决,她知道父亲马上就要回来了,她怕父亲那张冷若冰霜的脸。隔着窗户的栅栏,贾兰问姐姐:“你可是答应过我,要跟我一起去参加八路军的,你忘了吗?”

贾梅说她没忘,只是,那时候在学校跟着大家一时心血来潮,现在她冷静了,觉得一个女孩子去参军打仗,那可是送命的,不是闹着玩儿的,所以她还没考虑好。贾兰用鄙视的目光看着她问:“你是不是想嫁人过小日子呢?”贾梅的脸一下红了,说她根本没那么想过。贾兰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封信来,在姐姐眼前晃了晃说:“别不敢承认,你的罪证在我手里……瞧见了吧?这是男三班那个傻大个儿郑三炮给你写的情书……”

贾梅一看那信顿时慌了。没错儿,男三班那个姓郑的男生一直在追求自己,前不久的确给她写过情书,她也回过一封。可这情书怎么会在妹妹手里呢?

其实贾兰手里的所谓情书完全是她自己伪造的。她是用这个“罪证”来吓唬贾梅,逼她就范。她知道姐姐胆儿小,只要一诈唬,她就会乖乖地听自己的话。果然,慌乱中的贾梅哪儿辨得出真假,真的相信那封信就是郑同学写的,伸出手来抓,贾兰早有防备,把手缩了回去,让她抓了一个空。

贾兰看着她坏笑着:“你要是不听我的,我明天就把这封信送给爹爹,看爹爹咋收拾你哩!”

贾梅一听这话,完全败下阵来,哀求着说:“好好好,我听你的,都听你的,只要你别把那封信交给咱爹咱妈……”

贾兰得意地笑了:“好,你听着,你先回去准备咱们俩的衣物,今天半夜五更时,你过来给我打开这锁头,咱们一起逃走。”

“行……就咱们俩走啊?要不要把二后生也带上呢?路上有男人也壮胆儿呀!”

贾兰想了一下:“好吧,二后生比较可靠,那就带上他。”

计划敲定,贾梅匆匆离去。贾兰心里踏实了许多。她相信姐姐会按照她的指示去做的。等到天亮时,她就会离开北平,前往大青山,到那边参加抗曰队伍。她们有几个同学前些日子已经到了那边,并且托人捎回话来说,大青山的一支抗日骑兵团,团长是个大英雄,非常厉害,他已经表态,非常愿意让学生们参加他的队伍,只要是北平的学生,全部照收,还有优待。

一切都如贾兰所预料的顺利地进行着。天亮时,她和姐姐贾梅以及家里的用人二后生三个人,已经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暖梅斋。二后生赶着一挂大骡子车,拉着两位小姐,悄然出了北平城……

贾二爷却不知道,自己的小轿车正好与他的爱女擦肩而过。当他到达暖梅斋之后,才得知两个女儿离家去投奔抗日队伍的消息。贾二爷因此而大发雷霆,摔碎了好几个法兰西的玻璃水晶杯,指着那些下人的鼻子一个接一个地责骂着:“这么一大帮人看不住两个女孩子,还让她们偷偷跑了。你们真是一伙蠢材,没一个有用的!”

柳如嫣想平息一下老爷的怒火,小心地说:“老爷,这也怨不得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谁能管得了兰兰那个小霸王?她想做的事情,没人能拦住。”

贾二爷余怒未消地指着三太太说:“都是让你给宠坏了……她们要真的投奔了八路军,再也不回家了,我看你怎么办?”

柳如嫣顿时无话可说了。老爷的话,正是她最担心的呀!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两个女孩子跑到外面,真的会把人愁死的!二爷急忙找来心腹下人,对他们叮嘱一番,让他们马上沿着北上的道路分头去寻找两位千金,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的两个爱女给找回来。几个下人急忙在柜上领了银子,备好车马,各自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