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奔波

1948年,我初中毕业,这在当时也算是一个知识分子了。尤其在农村,人们对我是“刮目相看”的,因为有文化的人实在太少了。父亲曾告诉我:在封建社会里,读书人只有考中秀才,才算进了学,算个文化人。否则,即使读到年高50岁,也只能算是个“童生”。因此,当时学生能读到初中毕业,学校要向家长报喜。乡里一些“好事者”还会敲锣打鼓将大红喜报送上门,讨一个数目不小的红包。我初中毕业就是这样。而父亲对我还有更大的期望,要我继续深造。

乡下能读高中的同学并不多,原因是读高中必须到大中城市,最近的也要到宣城或湖州,都有200多里之遥,一般的农民和殷实人家是难以承受其费用的。因而,四合全乡能读高中的仅李启太、尹恒荣、耿学汉、王兴伟和我。

解放前,升学没有统一招生,也不限定学校,自招自录。一般情况下,暑假期间学生们都要为升学而奔波。首先是寻找补习的学校,再寻找报考的学校。选定一所是不行的,至少三所,甚至更多,有备而无患。经家人商定,我与城里何志远、戈敦华三人相约去杭州补习和报考。

记得那天早上,是披星戴月动身的。我只身一人翻越金鸡岭,来到王家沟,由于戈敦华突然变卦,不愿同往,害得我多走了20里的冤枉路。按约定,上午一定要赶到县城,我加快了步伐,到达县城时,何志远同学已等得十分焦急。在他家用了午餐后,我们拔腿就走。这时日已偏西,我们直奔泗安(尚有50里),必须在下午7点前登上去湖州的木船。这时已觉疲惫不堪,我们不但不能休息,还得要健步如飞才是。所幸后来我们还是按时赶到泗安,坐上了小木船。一计算,这一天走了足足150里的路程。我一生中,大概也只有这唯一的一次。

我生在山里,是个旱鸭子,第一次坐船感觉很新鲜。人在船中,船在水中,夜深人静,隐隐听见木桨轻轻地摇荡声,不由让我想起一首民歌:“天上明月初生,水面清风又生,摇荡着渔船,摇荡着渔船,寻找明天的营生……”在此情此景的感召下,我不由得小声吟唱起来,慢慢地进入梦乡。一觉醒来,湖州到了。日光透进船舱,外面的喧闹声也闯了进来。我俩爬出船舱,站在甲板上,整理一下衣冠,伸伸腰。突然船家告诉我们:“前面是潮音桥(又叫哑巴桥)到了,请大家不要出声。”我们不知其故,只能照办。后来才知道其中有个故事:图个吉利。据说,人在桥下讲话,有翻船的危险。过去曾经有过翻船的事故,赖在哑巴桥下说话,这当然是迷信。

上了岸,就是湖州衣裳街。街很窄,人挤来挤去,热闹非凡。第一次出远门,我为湖州的繁华而惊呆。走在街上只见显眼处贴满招生布告,有湖州中学、东吴中学、湖州师范等。何志远提议:湖州中学教学水平高,不妨去试试。岂知湖中得知我们是广德学生时,负责报名人员说:“对不起,上面有规定,广德学生不招。”我当时还以为隔省之故,后来才知道广德学生爱闹事,校方不敢收。究其原因如下:

广德盛产鳖(甲鱼),而且广德人“红烧甲鱼”的烹调技艺称得上一绝,美味可口是出了名的一道菜。湖州厨师也学着广德厨师对甲鱼的烧法。为了显示地域特色,他们将“红烧甲鱼”这道菜取名为“红烧广德”。后来广德学生知道了,认为是故意骂广德人,并大闹了菜馆。就这样,广德学生的名声就臭了起来。

我们迅即赶到汽车站,按原计划乘车去杭州。在湖中报名碰了钉子,心中不免恍惚起来,到杭州是不是也会碰钉子?真担心。渐渐我被第一次坐汽车的飞驰所感动,我不停地四处张望,外面的景物像飞起来一般,而何志远则迷糊着眼靠在那里一声不语,我知道他是城里人,坐车当是司空见惯的了。

何志远原本少言语。他大我一岁,很老练,处处都胸有成竹。他见多识广,有了他,我的心也就踏实了许多。车行约两个多小时到了杭州。杭州是我心目中的天堂,早就听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但怎么也无法在脑海中形成杭州美的模样。下了车,还来不及窥视一下杭城的容貌,就转乘公共汽车,经过风景如画的白堤、苏堤,到达我们的目的地——里西湖的杭州四中(蚕校)。刚一进校门就见一位陌生青年前来相迎。他是何志远的亲戚吴君,他把我们安顿在宿舍里,并办妥了一切复习功课的手续。

浙江教育水平一向很高,等复习开始,才体会到差距实在太大。我们的文、史、地尚好,数、理、化的差距就太悬殊了,连复习提纲都望而生畏。尤其是语言障碍更大,多数教师说的是温、台话,即使是浙江官话我也还是听不懂。在语言与功课两不适应的情况下,我与何志远都失去了复习的信心,准备离开。后来一想:既然来到“天堂”,身在西子湖中,不去领略西湖之美也太遗憾了。于是我们又住了几天,每天乘游艇在湖中荡漾,登湖心亭,上三潭印月,在岳飞庙拜忠烈,唾弃秦侩,到里西湖看莲叶,孤山看石刻,西泠印社探贤,灵隐观佛,湖边登阁等,饱赏一番,遂了心愿。

赶考的路上岂容我们在山水之间久留,匆匆暑假,转瞬而过,投考之事,仍悬在空中。我们决定去上海,寻找杨耘夫,争取他的帮助。有幸我事先带了同学黄迺华的介绍信,便赶乘火车,去了上海。

在火车上,我俩都疲惫不已。第一次远行,对于学生气十足的我,心里一片茫然。虽然带足旅费,但对于升学的路,我实在心中无底。杨耘夫会接待和帮助我们吗?他不在家又该如何?越想越心灰意冷。虽然在广德国大代表竞选时我们为他出了力。可是,我们并不相识,况且他又竞选失败,还能记住我们这份情吗?越想心中越没谱。还是何志远豁达,说:“一切希望靠自己,天下之大,学校之多,总会找到读书的地方的。”

在上海北站下了车,顾不得去欣赏大都市的繁华,我拿出杨耘夫的地址:上海四川北路东宝兴路14号。不难找,就在上海北站附近。穿过四川北路,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家。进了门,很巧杨耘夫先生正在家中与人聊天。见了他,我们彬彬有礼的向他鞠躬,并自我介绍道:“我们从广德来,叫曹寿槐,是黄迺华同学介绍的,特意来拜访您。”杨先生见了我们,很是热情,同我们握手,并道:“稀客、稀客,家乡来的客人。迺华有信告之,你们近日到上海,我早就知道你曹寿槐大名了。”他马上叫来司机带我们到房间里放好行李。杨先生的热情,让我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杨先生是上海财经委主任,算是大官,住房条件甚是优越,还有司机、保姆,但好像没有夫人。一个女儿刚从广德乡下过来,十四五岁,可能还在读小学。司机正在教她英语单词。我真羡慕上海司机的英语水平都能如此之高。

在杨耘夫家吃住3天,杨先生除了说几句鼓励的话语外,平时极少见面。上海的中学何止百所,真是应接不暇。经我们商量,去四川北路的复兴中学报了名,但没去考。何志远认为,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上海这个花花世界,不是我们读书的地方,也读不起这个书啊!于是,我们抓紧时间,去了趟大世界和外滩,游览了黄浦公园,在国际大影院首次看了电影——苏联片《森林之曲》,在惴惴不安的心情下,初览了上海的高楼大厦和繁华景象,也着实让人大开了眼界。

离开上海,夜间从第四码头乘小火轮沿黄浦江上溯经淀山湖东营溪抵达湖州,再转船至泗安回到广德。历时十多天,结果一无所获,空手而归。

正在来去无门的时候,突然传来好消息:一则是周鹤甫先生(广德人,曾任广中教师)正在苏州沧浪亭与友人筹建崇贤中学,并通知同学互相转告,希望大家来报考;一则是谢人俊先生(外地人,曾在广中任教)亦在苏州虎丘筹办人杰中学,也在广德招生。通过商量决定报考崇贤中学,它是公办的。急迫之下,我们就在广德县城亲戚家借了旅费迅即去了苏州。同去苏州的记得有温业勤、孔德五、李启太、尹恒荣等。周先生见到我们家乡同学很高兴,安顿我们在旅店住下,准备考试。那时校址尚未选定,初步确定在名胜沧浪亭内,考场是借苏州工专学校礼堂进行。考生约200多人,大多是河南籍(包括广德、长兴等江南一带的河南、湖北人),少数苏州本地考生,共录取90名,备取20名,竞争不算激烈。由于广中教育的差距,我当然不能例外,是备取。不过凡备取者,没有不被录取的。我记得是拿到入学通知书后才回广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