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贤中学迎解放
崇贤中学是河南大学南迁的产物。1948年,河南大学举校匆匆南迁至苏州沧浪亭落户。大概是为了解决河南大学教师、员工子女的入学问题,崇贤中学是由河南大学主管,聘请李一民(校长)、周鹤甫(教务主任)等负责筹建起来的附属中学。因校址设在崇贤书院而得名,全称为国立河南大学附属崇贤中学。学生享有一定的公费待遇,但招生条件以河南生为主,兼收其他。广德素有小河南之称,又是周鹤甫先生的家乡,在招生中有点特殊照顾,也在情理之中。记得两个高一班,广德和长兴的学生,几乎占了一半。校舍坐落在沧浪亭内两侧,两幢古式建筑。有水榭、长廊、假山、竹梅相映,颇有“人在画图中”之感。明人归有光曾撰文《沧浪亭记》,足见沧浪亭的历史地位。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求学读书,真是难得的福分。
当时的沧浪亭景区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辉煌。它的周围大中学校林立,我所知的就有:东吴大学、苏州美专、苏州高工、苏州中学、吴县中学等,再加上河南大学,以及其附属崇贤中学,沧浪亭已见不到游人。
在崇贤中学读书,生活相当艰苦。不问设施如何,就连操场也是借用的。上课、住宿和膳食,地分三处,相距竟有一公里之遥,一天要来回奔跑多次,辛苦可想而知。
所幸的是教学质量高,任课教师大多是大学教授兼职。如英文教师就是河南大学教务长王凤岗教授兼任。他曾留美十年,获美国英文博士学位,足见他的英语水平之高。他刚从美国回国不久,讲课基本不讲中文,这对我们刚入高中的学生来讲,无疑是一头钻进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大多同学只能是面面相觑、瞠目结舌。说也难怪,苏州的同学竟能对答如流,城市学生与农村学生的差距该有多大啊!无奈之下,我首先冒失地向王教授恳求,讲课时尽量用中文解释。王教授走到我面前,用课本敲了一下我的头,打趣道:“小伙子,要加油啊!”过了几天,果然换了老师。我猜想,王教授可能不愿为我们基础太差的学生而浪费了他宝贵的时光。
还有一位生物教师朱教授,很有点夫子相。据说他是中国生物学权威之一,我们读的课本,就是他的学生编的。他上课从不看课本,讲着讲着就“骂人”——“这孩子,怎么又错了。”他还指着课本叫我们修改。我虽不喜欢生物课,但对朱教授很是崇仰和尊敬,因为知识的力量是最感人的。
国文教师由校长李一民兼任。他是安徽桐城人,是桐城文学派的传承人。我不了解他的学历,但感觉肯定不一般,从外表就可看出他的文人气质,他口才极佳,引经据典,脱口而出,尤对古典文学的解释,更是广征博引、深入浅出。很多课文能大段大段地背诵,同学们没有不佩服的。周鹤甫先生教我们历史课,在广中他就曾经为我上过历史。他讲课慢条斯理、层次分明,常在史料中加入故事情节,恰当而生动。周先生是职业教育家,经常在学生身边,给同学们留有慈父般的印象。常言道“名师出高徒”,此言不假,崇贤中学的学风很快走上轨道,我也自我感觉进步很快。
1948年下半年,我听了一堂冯友兰教授的历史课。当时高中班的同学极少知道哲学历史学家冯友兰的大名,也不知道此次讲座有多么重要。当我们来到大礼堂时才知道,不但大学生来了,就是河南大学的领导、教授们几乎都到齐了,只见一位身材不高、体形不胖,身着蓝布长衫、留着整齐的长须,带着近视眼镜,不到天命之年的学者模样的人站在讲台上。四周鸦雀无声,满堂目光都注视着他。冯教授带着浓重的中原口音,侃侃而谈。起初他叙述一些历史,尚能听懂一些,渐渐就似是而非,再听下去就模糊起来。“……按历史法则认识历史……”真是越听越糊涂,不知所云。这是我第一次听历史哲学课,更使我萌生了对哲学的敬畏。后来,我常在报刊上见到冯友兰的名字,不由得为自己能有幸听过他的课而感到荣幸和自豪。
由于学习的紧张,即使在人间天堂的苏州,我也很少外出游览名胜古迹。李启太和尹恒荣二人是我形影不离的同窗,他们对我说:“我们读书紧张,而时局更紧张,今年还算平安,明年能否还来苏州也未可知,何不到名胜古迹走走,也不枉在苏州生活过啊!”我们总算利用星期天游了一次虎丘、金门,至于最有名的狮子岭、拙政园、留园、寒山寺和灵岩寺等处,还是40年后的事了。
我们的教室与苏州美专只一墙之隔,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美专学生们的活动情况。很想去参观参观,了解美专学生的学习和生活。一个星期日我与李启太和尹恒荣相约,走进了苏州美专的校园。正巧碰到一位学生。他见到我们就问:“你们找谁?”我答道:“不找谁,想进来玩玩,我们是一墙之隔河大附中的学生……”没等我说完,“冒失鬼”尹恒荣接着说道:“他(指着我)写字、绘画都好得很,想转学贵校,不知要不要?”这话完全是他编造的。这位学生也够热情的,马上把我带到书画室,并自我介绍道:“我姓倪,家住安徽宣城,是美专的学生会主席,1949年上半年毕业,倘若想读美专,我愿尽量帮忙。”李启太说:“我们三个都是广德人,我们还是大同乡呢!”倪先生听了更是热情了,马上拿出宣纸,铺在案上说:“来,试几笔看看”,我说:“不敢献丑,要么写几个字试试。”于是我就在宣纸上写下“月落乌啼霜满天……”倪先生看着直拍手,连声说:“写得好,写得好,画就不用画了,字写得好,画不会差。”他告诉我:“包在我身上,你想读一年级二年级都行,做好决定后来找我。”此事我告诉爸爸、哥哥和三姐夫。唯独三姐夫不同意,说:“下定决心要培养你大学毕业后再去美留学。”
1949年上半年,我们虽继续在苏州读书,但时局的变化已经影响到学校。国民党逼着河南大学继续南迁,并以不给经费来要挟。弄得人心惶惶,上课的老师全换成了河大学生,责任心也差,我们对学习失去信心。学校管理也松懈起来,因而促成我偷看京戏一周而不上夜自修的劣行。
我自幼喜爱京剧,一听见京胡响起,精神就异常振奋。其实,我没有看过几次京戏,没几出熟悉的剧目和唱腔,仅仅是喜爱而已。求学期间学校规定:除星期六晚上自己支配外,其他时间是不准自由活动的。我们宿舍离闹市区卫前街不远,夜自修一般无教师巡视,唯有一位苏州籍老员工看管着门。并不严,只要哄得他的同意,晚上10点前返回宿舍,就可以无拘无束地偷去看京戏了。
开明大戏院是苏州著名的,也是唯一的京剧院,常常有全国名角登台演出。我就看过童芷岺和童祥苓姐弟俩的演出。看得最多的是女老生田子文所扮演的诸葛亮,我一周内竟偷看了五次,差点受到学校记过处分。然而,那时学校已经很混乱,顾不了许多,后来也不了了之。
时局骤变,解放军快要过江的消息不绝于耳,又听说要决战上海。我特别担心和挂念在上海“当官”的哥哥。哥哥告诉我,若解放军过了大江,叫我尽快回家,等待局势稳定后再作打算。他不想去台湾,他想争取回家当农民。
金元券的贬值和通货膨胀,已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父亲用卖18担大米汇的款,等收到时,只能买一件夹克衫。背一袋钞票吃一顿饭的事并非造谣。由于国民党逼着河南大学南迁,大学生开始骚动,抵制南迁。附中的领导向学生做安抚工作,不准休学,还把学生组织起来扭秧歌。第一次听到秧歌的旋律,跟着跳,跟着唱,心情真是说不出是喜还是忧,或许就是忧着哥哥……
不久,解放军在荻港登岸成功,百万雄师过了大江。苏州局势开始紧张,传言苏州有一场大战。学校再也不准我们单独行动,一起挤在教室里,周鹤甫先生全力保护同学们的安全。河南大学的学生也不知去向。一天晚上,从虎丘方向传来枪炮声,零零落落,并不激烈。同学们提心吊胆地彻夜难眠。天亮时,当我们走到街上时,眼前的情景让人难以置信:街道旁、长廊边全是解放军。有坐的、有卧的、有站的,还有正在街上行军的,显得那样的从容和安详,不但秋毫无犯,连讲话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商旅人等,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告全市同胞书》的高音喇叭,读了一遍又一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唱个不停,“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更是清脆悦耳。我第一次听到解放歌曲,真是发自内心的钦佩,知道中国换了一个天,国民党应该垮台。
这天下午,我们学校的秧歌队也来到街上庆祝解放。扭呀!唱呀!整个苏州城成为欢乐的海洋。真想不到,一天之内,欢庆苏州解放的活动会组织得如此完美!
很快,学校恢复上课。就崇贤中学而言,脱离了河南大学的依附,前途未卜。由于大多是外地学生,情绪稳定谈何容易,特别是那些富家子弟和政治上有牵连的人,对自己的学业、前途难免有些模糊起来。就在这时,报上传来广德家乡的战争消息。云:“解放军在广德一带激烈战斗中,歼灭国民党两个军共5万人,击毙了一个副军长……”顿时,广德同学情绪紧张起来,特别是近城的同学,更担心家庭的不测,纷纷要求回家探望。周鹤甫先生再三考虑,同意我们离校回乡。记得有14位同学一同回乡。周先生临别赠言:“同学们,不要因为战争自动放弃学业,回家后,若有些变故,要记住在历史转折的时候,不能失去方向,要把青春献给新中国……”真是语重心长啊!大家听后,热泪盈眶。五年以后,我在杭州见到了周鹤甫先生,他已在杭州化工学校任教。据说,他早已是共产党人。
1949年5月底,从苏州启程回广德。因战争年代,公路要让解放军行军,客车停开,只能转乘轮船,从运河上逆而行至湖州约80公里。公路与运河并行,坐在船里能清楚地看到公路上的行军队伍,三排列队,向杭州方向行进,从未间断。不时有一两架国民党飞机向公路扫射,解放军从不慌乱,一听到飞机声,就一阵号响,解放军迅即卧倒,看上去习以为常。我们却惊恐万状,个个龟缩在船舱里不敢吱声。也的确有枪弹落在运河上,溅起浪花。船老板以讽刺的口吻道:“同学们,今天怎么不神气了?”这分明是在挖苦我们。这也难怪,记得解放前,我们许多同学凭着家庭势力搞来一张假的军人优待证,乘船就可免费。其实船老板也知道是假的,但无可奈何,不敢得罪我们这些“丘九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