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时期
从苏州回到广德,局势并非像我们想象中的那样惨烈。民心安定,商旅照常,见不到有战争的痕迹,心情也就稳定下来了。同学们互致离别之情后各自返家。我们四合同学因远离县城,还有80里路程,带着疲惫的身躯,披星戴月赶到家中。家人相见,无不悲喜交加。喜悦之后,母亲牵挂远在上海的哥哥的安危,依然悲容满面,问我是否知道大哥的情况。我丝毫不敢透露要决战上海的消息。幸好当时信息不畅,乡下不可能了解上海的实情。我只能告之苏州解放前,我曾去上海看望哥哥,他说:“上海若解放了,我一定争取回家务农。”要我转告父母,请二老放心。母亲听我这么一说,心情才平静下来。说:“他会回来的,一个月之内准回来。”
解放初期,地方政府仍沿用过去的那一套管理办法,大家尚感觉不到有精神上的压力。但我闲在家中不免有几分无聊和空虚。一天,李启太和尹恒荣提议:“还是投身革命吧!青年人怎么能把岁月消磨在农村?许多同学已去投考‘华东军大’,我们为什么不去?”我欣然同意。于是各自准备了几十块银元,来到广德县城。正巧,在哥哥的岳父家意外地见到了哥哥,真是喜不自胜。哥哥告诉我,上海的战斗在外围,浦东的部队都是自动投械,他选择回家务农。当哥哥得知我们去报考军大时,表示异议,说:“当前是战争时期,动荡年代,不宜过早投身政治,还是学业要紧,继续读书是上策。有了真本事,才会有真正的前程……”通过哥哥的劝告,我们三人打消了投考“华东军大”的念头,回到家中,待机再求学。
农村形势开始按照共产党的既定方针、政策行事。减租减息,清土匪,斗恶霸,也相继开展起来;划分阶级成分和土地改革的准备,向地主清算更是如火如荼。虽然尚未划分成分,但我和哥哥都心知肚明,我们家非地主莫属。一家人渐渐不安起来,知道自家是革命的对象,这一关很难过。特别是哥哥,深知自己的历史,更须谨言慎行,只有思想开明,重新做人,才能获得共产党的谅解和宽大。他首先向父母提议,将所有地契主动交出去,争取当开明地主,决不能流露不满情绪。特别告诫我,切切不可多言语,争取早日复学读书。父母们表示:我们什么都可不要,都舍得,只求你们兄弟平安一生就满足了。父母亲和哥哥很不放心我,怕我管不住这张嘴,决定叫我到浙江省孝丰县桐坑村幺姑奶奶家暂避风浪,再筹谋未来。
幺姑奶奶有四个儿子,三表叔陈玉田读到初中毕业,算是一个地方上有头有脸的知识分子。还有同学谌焕文,当时是桐坑小学教师。与他们在一起,既能混口饭吃,又不感寂寞,还可避开言语上的是是非非,我当然乐意前往。
幺姑奶奶一家人依然把我当上宾招待,娘家的孙子如同宝贝。可我岂肯见到他的一家人辛勤劳动,而我却游手好闲,坐享其成?我提出要与表叔们一同干活,幺姑奶奶当然不允。当同学谌焕文得知我住在亲戚家时,甚是高兴,一见面就说:“帮我代课吧!我实在太忙了,不但要上课、批作业,还要协助农村工作。假如能有你帮我上课,助我一臂之力该多好,不知你意下如何?”我当然表示同意,愿意试着代课,从学生走上讲台,也算是一个锻炼。就这样我当了两个月的代课教师。谌焕文对我的课很是放心,把学校教学工作几乎全交给了我。常言道:“初生牛犊不怕虎。”我虽然是个高中生,对教学一窍不通,但由于我的口才尚佳,学生反映还是不错的。不过有一点学生意见很大,说我太凶。对不听话的学生举手就打。记得有个叫张小毛的学生,因为怕我打他,跪在我面前求饶。此事反映到谌老师那里,真使他有点啼笑皆非。他对我说:“解放了,不准体罚学生。若家长向上级反映,教师是要受处分的,下次要切切注意。”幸好家长依然是老观念看待老师,否则准会出麻烦。这个教训为我敲了一次警钟。
不久,我又被在孝丰县白杨小学任教的阮文中老师请去代课。阮文中与我家是干亲,我大姐过继给他父亲当干女儿。他大我两岁,算来我喊他干哥哥,平时很少见面。他请我去白杨代课,我当然义不容辞,满口答应。白杨距桐坑有三四十里,我是由他大哥阮执中陪同,翻山越岭走了一整天才抵达白杨的。他把我安顿在姓陈的先生家住下。陈先生的夫人是广德同乡,住在他家亲如家人。在白杨代课与桐坑类似,代课教师成为主角。记得第一堂课就被我上砸了,原因是我听不懂学生的讲话,被学生“捉弄”了。我上课时讲普通话,学生是完全听得懂的;而他们大多数会说湖北、河南话,可是在回答提问时,偏偏说台州话,弄得我一头雾水,不知所云。阮文中知道我一时难以适应现状,与我商量,要我专门帮助办墙报,发挥我的书画特长。内容有课文解读、问题回答、小故事、学生书画、漫画、学生作文和国家大事等栏目,并极尽美化,贴在墙上,十分夺目。墙报不但学生喜欢阅读,就连家长、群众也赶来看,齐声叫好。此事传到赤坞学区,传到县文教科,赢得了县督导员的兴趣,他们前来观看,赞美有加。由此,还被白杨乡贤范友耕先生请到他家做客,又应约去大学生周吉林先生家畅谈。在白杨,我留下良好的印象。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临近暑假,突然收到哥哥来信,嘱我回家准备复学。阮文中以惋惜之情送我回到桐坑,途经孝丰城返家。1950年,我还是第一次到孝丰县城。记得走到城北时向东望去,二里外横着一座不太高的山,郁郁苍苍、古木参天,碧绿一片,内有村落,白墙黑瓦,若隐若现,点缀其间。还有溪水潺潺,经石壁山下流淌而过,碧波耀金,真是一幅十分秀美的风景画,更觉得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我驻足不前,被这般风景所陶醉。阮文中告诉我:“那就是东山,王家大户人家,人才遍及国内外,看来兴盛气象恐难再继续了……”岂料,若干年后,这里却成了我人生的归宿地。
来到孝丰县文教科,当他们得知我是白杨小学的代课教师,办墙报出了名的时候,科领导动员我留在孝丰任教。又得知我要回家复学继续深造读书,完成学业,不能应聘时,只好说:“祝你前途无量!”
回到家中,见家境更趋艰难。清算之后,家中已无什么值钱的东西,口粮也很紧张。我一面参加劳动,一面与哥哥在万年冲学着开荒种地。哥哥说:“1950年下半年开学,一定想方设法给你读书,千万不能自暴自弃。”话虽如此,根据家中现状,连吃饭也困难重重,至于复学读书,只不过是个安慰话而已。
闲暇时,我只与邻村大我两岁的老同学戈秀才来往。他家是贫农,初小毕业后服役,据说曾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副排长,解放后遣返回家。他一向是劳动好手,参加劳动自然是驾轻就熟。劳动之余常在家学拉京胡唱京戏以为乐,比我要潇洒得多。我原来也是个京戏迷,爱好相投,情投而意合,又成为戏友、琴师。一有空我就去他家学唱学拉。我学拉京胡很专心,不太久,也自认为与他不相上下。
一天,戈秀才告诉我耿村来了一位拉京胡的高手,唱功也佳,常常自拉自唱,到处受人欢迎。我听后羡慕不已,很想与这位陌生人谋面交流,聆听他的教诲,长长见识,以提高琴技。于是我俩在村干部家找到他。只见他相貌堂堂,风度翩翩。经介绍,才知道是汪涛先生,大我8岁,我俩向他握手问好。村干部介绍道:“这就是曾经在广德打过游击的大队长汪涛同志。解放初,曾调他去安吉县任县长的,后因大军南下时已安排好了县长,才又回到广德,正等待分配……”我们得知他是老革命,又是高级别干部,并且出自村干部之口,心中就踏实了。戈秀才向汪涛说明来意,并邀请汪先生到他家做客。汪涛欣然应允。第二天他果然来到戈秀才的家,秀才以上宾相待。住了两天,我们整天琴瑟友之,陶醉其中。他为人和善,对我们的唱、拉都一一指点,诲人不倦,我们的进步自然很快。
感念于情谊难却,汪涛第二次来,曾在我家住了一天。母亲一改过去盛情待客的常态,对待汪涛很有几分冷淡。尤其是哥哥,见到汪涛很快回避。我哪里知道其中原委。汪涛大概已体察到其中滋味,第二天就去了戈秀才家,我再不敢同往。过后哥哥对我说:“当前形势变化莫测,我们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你还有心情拉胡琴,把不知根底的人带回家来,有多危险啊!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劳动为好,条件好一点再去上学。”听了哥哥的话,我再也不敢与汪涛来往了。
农村形势一天比一天紧了起来,常常有人敲锣打鼓地参加群众动员大会,我们家已排斥在外。不时还听到群众议论,说:国民党残余势力、土匪到处破坏。人心开始浮动,谣言四起。为了避免是非,父母嘱我和哥哥住进大山深处开荒种地,与世隔绝,我的心情也十分郁闷和恍惚。一天,戈秀才跑来告之:“汪涛是特务,现在已被揭发,说他以拉胡琴唱京戏为幌子,到处搞反革命活动,正在追捕他。”听了他的话,真是恐惧万分。戈秀才言道:“你放心,村长已喊我去了解情况,我告诉他,汪涛只是在我家教我们拉胡琴唱京戏,别的话从不谈起。他相信我的话是真的,不要害怕。‘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放心好了。”哥哥为了避嫌,嘱我联系李启太和尹恒荣尽早去宣城复学读书,就这样,我于1950年下半年进入皖南宣城中学继续读书深造。
据悉,我走后追查“汪涛事件”声势浩大,凡与汪涛有来往的旧知识分子,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拘留逮捕了一大片。戈秀才和我在当时虽然都平安无事,然而还是种下了祸根。
数十年过去了,在错划右派的改正工作中,才得知“汪涛反革命集团”其实是子虚乌有。汪涛对革命是有贡献的。究其原因,是解放后没有得到很好的安排,他满腹牢骚,到处叫喊“要再上山打游击”。但也只是讲讲而已,并未真正付诸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