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我于1930年12月14日(农历十月二十五),出生在皖南广德县四合乡耿村南山佃户人家,是为了躲避乱世而暂时寄住于此的。

20世纪30年代初,南北战争、军阀割据。我出生时,广德四合一带是汪金林活动频繁之地。他高举着“打富济贫”的口号,号召民众起来革命。我家算是富户,革命的对象,当然因恐惧而躲避深巷。所以,我才出生在佃户家。

当时都把汪金林当“土匪”看待。其实,他是一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革命家。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大家才明白过来,遗憾的是,他早已为革命献身。解放后,广德县政府为他建造了烈士陵园,我很荣幸为他的陵园题牌。

我出生的那天晚上,一场初冬的瑞雪降临,寒气逼人。母亲住在环堵萧然的茅草屋里,冷风簌簌,又无人照料,她必定为我来到这个世界吃尽了苦头。幸好,我是个男孩,相信母亲生个幺儿子一定会弥补她的痛楚,从幼小的生命中获得一些快慰。

第二天,父亲、姐姐、大哥及亲族们相继来到母亲身边,情景甚是热烈,恭喜声不断。一位亲友见到大哥打趣地说:“秃(大哥的乳名),不好了,你的家产又少了一半。”虽是一句玩笑话,还是暴露出人们对家业的依赖思想。哥哥肯定不会介意的,有个小弟弟该多高兴啊!

在男尊女卑的年代,得了个幺儿子,对于曹氏门庭女多男少的状况,无疑是大大增光的。亲戚朋友相继上门道贺,父亲更是高兴得了不得。很快请来了算命先生吴逢迎给我摆八字推算命运,算命先生自然是美言有加,他还特别指出:最好找一个合适的“干爹”来起名字,更利于平安长大。父亲正在思索之际,凑巧贵客临门。他就是耿村保长李德新。他职业经商,却是个文化人,很有绅士风度。家有贤妻,三儿三女,子孙满堂。全家人都有文化。他是安徽无为来的移民,不像湖北人,特别重男轻女。

李德新与我父亲平时来往甚密,很有交情。父亲正中下怀,开口道:“昨天我家生个了幺儿子,吴先生说最好找个干爹,起个名字才会健康成长,看来非你莫属。”李保长答道:“恭喜,恭喜!那当然好,就是我高攀了。”

几天之后,干爹告诉父亲,他查了许多书籍典故,就起名“定灏”吧!这是出自《三字经》的“若梁灏,八十二,对大廷,魁多士”,以鼓励孩子长大后努力奋斗,干爹的三个儿子分别名为:定铎、定源和定华。父亲听了,高兴极了,连连点头称是。有人说,拜干爹一阵风,日子长了,就疏远了,而我的干爹则是一辈子,直到三位干兄长都谢世了,我也老了,才慢慢疏下来。晚辈们若相见,仍十分热情。

定灏,乡人习惯叫我“曹灏”,从小就响亮了四合。直到今天,知道“曹灏”的不会少于知道“曹寿槐”的。

寄兄李定铎,就是我的启蒙老师。

对童年的记忆,总是很模糊,也总是甜蜜的。

童年的我,都是在山沟里度过的,我根本不知道山外有多大,是什么样。可是我从不胆怯,是个少有的顽劣之辈。我常与人打架、滋事、欺侮人。自诩为孩子王,自封为连长,还要管团长、营长。常把家里的炒米糖当饷发给小伙伴们,学着做大官的模样。

我小时候就长得黑,又很胖,常常为自己的黑皮肤而懊丧,妈妈常常宽慰我说:“我的灏长得一点不黑,放在米缸里,一扒就出来了。”我听后还真有几分得意,以为米是白的,我也是白的。我小时候虽胖,并不高,因此,也常被人奚落。尤其是小耿村的维相大嫂,给我取了个难听的绰号:“三箩筐”,曰:“一箩筐高,两箩筐粗。”说我胖得出奇。对于这个绰号,我常常一笑了之,无动于衷。因为维相大嫂,平时对我很好,好吃的总少不了我。

最使我记忆犹新的,还是第一次看人画画。父亲对于文人画师,爱戴有加。家中常常有客人进进出出,父亲总是以礼相待。记得我四岁那年,他请来了一位湖北老画家——余惠生先生。年纪在50与60岁之间,温文尔雅,性格恬淡,以画为生。父亲虽不擅画,但会写一手好字,他常与余先生谈书论画,交情深厚。余先生擅长画传统人物和飞禽走兽。画猴更是栩栩如生,真假难辨,人称“画猴王”。一次,悬于厅堂的《猴王献寿桃》中堂,被玩杂耍的小猴直奔中堂抢桃,差点把画撕破。此事一直传为佳话。因此,人们都很喜爱他的画,争相订购。余先生住在我家,常常画上月余不离开。我家就收藏了他的很多画作,不下一箱子,就是在他的影响下,我才开始喜爱绘画的。

余先生很喜欢我的顽皮、天真无邪,常常在画后,逗我为乐,但我从未去过他的画室。他虽和善,却也有艺术家的怪癖,作画时不许任何人打扰,也不接客,只有父亲例外。可父亲从未把我带进过画室。一次,不知父亲何以心血来潮,竟然把我抱上了藏书阁楼,只见余先生正在画一张《猫蝶图》,快要完稿。4岁的我对此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看他画画不愿离开。

吃中饭的时候,我竟然偷偷爬上阁楼,爬上画桌也“挥毫”起来,把画涂得面目全非。当父亲发现了这一幕时,恨不得把我从窗口摔下去。令人意外的是,余老画家竟能忍着怒火,非但不责怪,反而在父亲面前夸奖一番,说:“这个孩子,很有灵气,如此幼小,就能感悟画画,是块好料。只要能注意教导和培植,将来会有出息的”这样一说,父亲打消了尴尬,自然是十分得意而又会心地笑了。

关于我毁画的故事,一直在家人和亲族邻里中流传,其实我并没有多少印象,更谈不上是真正的记忆,权且讲给诸君听听,能否作为从小看大的一点例证。

我4岁(虚龄)已能识字二百。识字是硬逼着学的,而写字却十分自觉。我大概3岁时,就开始用木炭在墙壁上、地板上乱画乱涂。屋内屋外,甚至在会客厅内的油漆屏风上也会乱涂。由于父亲的庇护,家人没有谁敢批评和指责我,姐姐们只得经常默默地去洗涤和揩擦。有一次,我竟然在茅坑板上翘着屁股写画近1个小时,茅坑板全写满了还不罢休。吃饭时,见不到我而惊动了家人,四处寻找……后来才发现“此君在此,乐此不疲也”,后来也长久地成为笑料。

我最难以忘怀的是潘仕焕老人。他是我少时最为尊敬的老人,心目中的孔夫子。他是我奶奶娘家的远房叔子,比我奶奶年龄还小很多,60岁上下,我要叫老外公(即老太爷),辈分可谓高呢!在我的记忆中,他瘦长,颇有文人气质,极其善于言谈,天文地理,无所不知。特别是历史故事,更是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很可惜,有知识,不会用,不能写诗作文,一生潦倒,没有妻室,更没有后代;不会劳动,甚至没有家,终年在亲族、友人家中度过。然而,他有“说书”绝技,加上他人穷不倒志,为人正派、谦和,老少不欺,情义过天,深受欢迎,不愁没有人接待。潘仕焕老人更是我家的常客,每年总会有几次住上十天半月。他的到来,母亲总是以上宾款待。听说他来了,全村老小都会围坐在我家道场上,夏秋季节乘着凉,听他说书。比如《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等古典名著。他特别擅长的是说《岳飞传》《封神榜》《说唐》《薛仁贵征东》之类的,十分精彩。他神态从容,语调清晰,绘声绘色,听之引人入胜,有些诗词、对话,他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常常夜深时分,且听下回分解后,人们还不愿离去。我母亲的知识和见识,大多是从他那里学来的。对我的知识增长、爱好、地理和文艺,也是有些影响的。

潘老外公到别的地方去时,大家都盼望他早点回来。在我读中学以后,再也没听过他说书,后来听说他死了,年纪太大了,不能说书了,他最后的日子很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