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难忘

故乡是旮旯里的山村,地处浙皖的广、宁、孝两省三县接壤之地,到任何县城都少不了要走80里的路程,可谓偏僻也!四周被起伏的山峦峰岗所环绕,遍地都是葱茏的苍松和翠竹,蜿蜒的溪水潺潺流过,终年不绝。春天到来,满山杜鹃花争相开放,有紫的、红的、白的,还有黄的,其中白的、红的都可食用。每到春季,满山的女郎采杜鹃,也是一道好风景。那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最喜欢清明时节的郊游。在屋后的山坡上,不但有满山的杜鹃花,尤其去听春蝉的鸣叫和小蜜蜂的嗡嗡声,它们在温柔的阳光下穿梭飞舞,无比美好。我总觉得这是一年中最美妙、最令人回味的时刻,这才是真正的春天。真可惜,这种春天的体验自我离开故土后从未遇到过。

如今去看故乡,已是大不一样了。今天的发展和进步,当然大大胜于过去。但我不能以今天的眼光去审视过去。我必须追忆过去的感受,才会觉得真切。

故乡的范围,以六个大的自然行政村为主体组成。它们是:耿村、焦村、刘村、裘村和花荫村、遐嵩村(现在刘村改为徐村,裘村改为太平,花荫改为水堂,遐嵩村改为红遐)。耿、焦、刘、裘自古是广德的四大名村,耿村则有广德第一村之美誉,耿村人常常引以为荣。所谓“四合”大概与“耿、焦、刘、裘”四大村有关。

四合原本就是富裕的“世外桃源”。盆地中央,散落着许多小山丘,有山有水、有地有水田,全可自给自足,养活四合人民。南有广德唯一高山——马鞍山,是皖浙的界山,宛如屏障,能兜住夏秋的台风。向西延伸,紧接太山与宁国相连,气势雄伟陡峭,与马鞍山遥相对峙,颇似“四合”的卫士,维护着一方太平。太山北去,山冈罗列,若蛟龙滚动至刘村两河口,陡落溪岸。而马鞍山上,似仰首鞍马疾驰北奔,越轿子顶、月池、金鸡岭的林立群山,千姿百态,峡谷纵横,其中,灵山圣境不亚于太极洞奇绝的风光。奇石、飞瀑、幽壑,真可谓“南溟灵山,风物灿烂,峭壁林立,青翠叠嶂,湍流奔囔伴石舞,问仙境何在?留我桃州”。再从王家沟、历璧山回望,再汇集到两河口,把溪口紧紧锁住,形成壶嘴状,聚四合百溪而交汇,直向柏垫奔去,其中约100平方公里沃土。小丘把各行政村自然隔开。

四合自古盛产板栗和花生。随着绿化的扩大,花生几乎绝迹,而今天板栗依然繁盛,桑蚕的发展则成新宠,厂房林立,远销异域,已成为经济支柱产业。

我家住耿村,据说清代以前,有人家两千,村子的废墟遗存,我儿时还依稀可见,也曾在村中许多牌坊下玩耍。

耿村住民当然耿姓为多。他们大多有文化教养,耕读传家,最令我怀念和尊敬的,当属耿家镇先生,可称为“乡贤”。他是我父亲的同窗挚友,我曾受业于他,是他的谆谆教导,给了我许多学问和智慧。耿姓宗祠曾是我启蒙的地方。

战乱之后,耿村突然涌进大量的北方移民,大多来自湖北和河南,张、王、李、赵诸姓齐全。我自然也是移民的后代。移民的生活方式和素质就大不一样了,大多有几分火气和野气,语言也大相径庭。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本地人和移民们互不往来,甚至还有些摩擦,视为仇敌。到了我们这一代才大为改观,甚至通婚了。

我家住在位于大耿村东南郊,约一里,叫前王村也叫“公堂”。过去是耿村的一部分,今天仍然断而犹连。前王村不上10户人家,却是乡村交通要道,东去芦村,西去桐坑、宁国,都是必经之道。我家老屋就叫公堂,顾名思义,就是祠堂之类。七零八落也有10多间房子,但实在没有像样的。村子坐落在平坡上,四周都是水田环绕,村后有不高的山丘,小河从马鞍山深谷里流淌出来,绕村半周,向大耿村流去。溪水清澈,全村人都饮用小溪水。家门正对马鞍山,像是一个巨人,矗立门前,中间有五公里空旷的田野,张目巡视,颇有心旷神怡之感。确切地说,我家大门正对尖山。尖山酷似一支竖着的毛笔,笔锋向上,祖父祖母的坟地就在尖山怀里。

故乡的习俗,传承着中华民族的共性。但细细品味,还是另有特色。特别是本地人和移民在许多生活习俗方面就很不一样了。在我的记忆里,移民特别好客,喜走亲戚又健谈,本地人则表现得较为冷淡、寡言,较少与人往来;移民的世族、同乡、亲族观念特别强,而本地人则无所谓;移民勤劳简朴,刻苦耐劳,本地人则追求安逸、享受;移民容易激动、性躁、好强、滋事,本地人则很有点文明之风。我自己虽然是地地道道的移民风范,但还是很欣赏本地人为人处世的方式,多一点文明之风、淡雅之风。

最使我难忘的,还是四合民间的艺事之盛。春节期间,热闹非凡,从腊月中旬起,直到下一年正月十五止,村村都能听到锣鼓喧天,称得上歌舞升平,喜气洋洋。有跳狮舞的,有玩旱船的,有打地花鼓的,还有舞龙灯的,好不热闹。我从小就喜欢看灯、玩灯,常常与人为伍去操练,学着跳狮、舞灯和打锣鼓,跟着大人“瞎混”,还真的学会了许多。

我们耿村,在这方面似乎更胜一筹。不但出了个花鼓戏的开创人周来喜大师,还出了耿心月那样的花旦艺术家。她曾在杭州挂牌演出,在北京得到毛主席的接见。乡贤殷启富、宋矮子等一大批会玩的人是不可胜数的。我特别佩服他们唱词中的随机应变,“见风挂牌”,见什么唱什么,出口成章,从不磕巴,唱得主人乐呵呵,香烟礼包端出来。

记述故乡的人和事,山水风光,真有回到过去的峥嵘岁月之感,思绪带到那个年代,很有一种依依不舍和神往之情。然而,不允许我着过多的笔墨,又怕勾出太多的惆怅。

多少年来,我极少回故乡探亲。在教学时,没有时间探亲;“右派”20年,不准探亲。虽则如此,故乡依然在我心中。我常常想起登上马鞍山和太山的情景,想到翻越金鸡岭赴县城读书的疲惫。记起来了,难得在20世纪70年代,首次选择四合做油漆工的情景。记得我挑着油漆担子经过耿村土村时,正在插秧的青年乡亲们听说是我,许多人放下手上的秧耙,走上阡陌小径来与我相会、交谈,竟说:“有幸见到你。”今天回忆起来,这种动真情的表示,至今还感到无比温馨。

80年代初,我这个不孝的子孙,清明节也开始回乡上坟祭祖,回故乡渐渐多了起来。家乡的巨大变化由衷地鼓舞着我,更增加了我对故乡的依恋。四合乡的领导对我愈加关心,常邀请我回乡作客,热情接待。特别是乡文化干部刘伶,由于工作关系和爱好上相投,常有来往,给我创造了更多回故乡的机会。故乡,不再是梦中“恋人”,我会常常走近您,目睹您的巨变和期盼更为欣欣向荣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