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学的日子里
广德中学的解散,对于学生来说无疑是不幸的,辍学在家,大好时光白白流失。幸好我有书画的爱好,并有一定的基础,特别是父亲的督促,让我的大好光阴并未浪费。练字画画,几乎成为日课。这期间,我曾专门临摹过余蕙生先生的工笔画,临写了黄自元结体三十六法帖和柳体《玄秘塔》,并很快就能形似毕肖。父亲对于我的进步,很有得意的神情。但我很不喜欢父亲一天到晚跟着我,看着我写字画画,心情总是很压抑。
有一天,我背着父亲到藏书阁楼上的箱子乱翻(父亲是禁止我去的),偶然发现一本《郑板桥法帖》,被其中“邈唐虞远夏殷……”的奇异字体所吸引,竟然一见钟情。于是,我将帖藏了起来,并偷偷临习,越临越有味,居然“得其三昧”。正在“热恋”之中,被父亲发现。他大发雷霆,夺走了法帖,说:“板桥字可看不可学,你年纪轻轻,应学正统,学了板桥字将误入魔道,将来就追悔莫及了。”无可奈何之下,我告别“板桥体”有数十年之久。但我对“板桥体”的痴迷之心,始终未曾泯灭。
我不怨恨父亲的无情和严厉。其实,他的话是对的,我幸亏回到了楷书帖学的正统,才有了后来的驰骋空间。
父亲是个不求闻达的人,别人看他有点“迂”。他平时很少写字、作诗、著文,也少言辞。但在高兴之时,说起话来,引经据典,文人气息甚浓,最可叹在农村没人欣赏。他的书法功底很深,却很少写,更不赠人。唯有在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时,他一定不吝惜笔墨,大显身手。他熟谙旧时礼仪,地方上的红白喜事,也愿意帮人去张罗。腊月开始就会慢慢热闹起来,尽了义务,还贴上笔墨。我从九岁起就跟随父亲替人写春联,历时十年,这是我的书法长进最重要的时期之一。
我13岁那年,有人请我父亲写块寿匾“古稀荣庆”。他欣然答应了,谁知心里另有打算。他每写好一个字,要我也跟着练同样的字,一遍一遍跟着写,将我的字全部留着,反复比较筛选。当求字者带着礼品来取字时,父亲竟然将我写的字给了他;待寿匾制作好后,才对外宣布说是我写的。闻者无不惊讶,都说:“13岁写寿匾,真是‘神童’”。就这样,我作为一个10多岁的孩子竟然在四合有了一点小名气。
有一次,远在十里外的红庙村绅士马正江先生居然托我大姐夫请我去他家画《三星图》和《八仙图》。我在他家住了10多天,他以上宾款待。我绘“八仙屏”四幅,寿星图中堂一幅,书法屏条、楹联等。送我回家时,还为我带上厚礼酬谢(注:《三星图》是指体现福、禄、寿三位古人像)。
父亲对我在学业上的荒废,仍颇为焦虑。他认为,写字画画,终非正业。为我的前途计,他与耿家镇先生商议并恳求他出面兴办复习班,将四合范围内的广中失学学生招入复习班复习。失学者果然报名积极,很短的时间内,入学就有20多人。复习班设在高庙,附于耿村小学内,共开设国文、英文、数学、历史四门功课。国文、历史由耿先生亲授。国文以读《古文观止》为主,如《桃花源记》《陈情表》《吊古战场文》《滕王阁序》等约40篇。他教我们读古文,以背诵为前提。搞懂内容,理解词义与否,并不重要,允许不求甚解。今天看来,的确终生受益。
我们这些初中生,大多是富家子弟,傲态十足。我则更甚,从不把小学老师放在眼里,非礼之举经常发生。记得我曾带着同学闹事,留下不光彩的一页。那是1945年春天,小学老师为了培养学生生产自救,要求学生自带种子开荒种花生。消息传开,复习班同学大多反对,不愿耽搁学习时间。况且还要自带种子,反对的声音就更大。记得我与几位同学商议,偷吃花生种子以示抗议,并且付之于行动。很快被发觉,说是我带头,舒泰先生对我严厉训斥。我岂肯接受批评承认错误,态度还很蛮横。于是,就厮打起来,我竟将舒泰老师打倒在地,致使老师们群起而攻之,以维护老师的尊严。此事传到社会上,褒贬不一,有的骂我顽劣成性,应该教训教训;有的则认为几个老师打一个学生,实在理不该。我母亲知道后,最识大体,逼我向舒老师赔礼道歉。我就此离开了复习班,复习班也就此停办。
后来我才懂得:过错莫大矣,后悔莫及。这一历史污点虽则难以启齿,但必须公布于众以知耻也!
后来,我也成了一名教师。每当返乡,首先拜谒耿家镇先生、李定铎蒙师,同时也一定去看望曾经厮打过的舒泰先生,以实际行动向他赔礼道歉,以示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