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手笔 文章典范——《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赏析

梁实秋于一篇短文当中，传神书写了梁启超先生的学问、风采，不愧文章大家，堪称典范。

起首两段蓄势、铺垫，做足了引人入胜的功夫。

梁任公先生晚年不谈政治，专心学术。大约在民国十年左右，清华学校请他作第一次的演讲，题目是“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我很幸运地有机会听到这一篇动人的演讲。那时候的青年学子，对梁任公先生怀着无限的景仰，倒不是因为他是戊戌政变的主角，也不是因为他是云南起义的策划者，实在是因为他的学术文章对于青年确有启迪领导的作用。过去也有不少显宦，以及叱咤风云的人物，莅校讲话。但是他们没有能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一段不仅有演讲时间、地点、内容的交代，更重要的是对梁任公学术造诣的特意强调。起首第一句便道断梁先生的政治背景，中间更用“倒不是因为”“也不是因为”“实在是因为”的长句专门强化突出梁启超作为学者的身份地位。这一节中有侧面描写，“我很幸运地有机会听到这一篇动人的演讲”；还有对比衬托，“过去也有不少显宦，以及叱咤风云的人物，莅校讲话。但是他们没有能留下深刻的印象”。

任公先生的这一篇讲演稿，后来收在《饮冰室文集》里。他的讲演是预先写好的，整整齐齐地写在宽大的宣纸制的稿纸上面，他的书法很是秀丽，用浓墨写在宣纸上，十分美观。但是读他这篇文章和听他这篇讲演，那趣味相差很多，犹之乎读剧本与看戏之迥乎不同。

第一段的铺垫还嫌不足，第二段又以读用秀丽的书法写成的“十分美观”的讲稿与听讲演“犹之乎读剧本与看戏之迥乎不同”正面衬托，吊足了阅读者的胃口。

我记得清清楚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高等科楼上大教堂里坐满了听众，随后走进了一位短小精悍秃头顶宽下巴的人物，穿着肥大的长袍，步履稳健，风神潇洒，左右顾盼，光芒四射，这就是梁任公先生。

记忆犹新。之所以强调历历在目，不仅与上面所说“我很幸运地有机会听到这一篇动人的演讲”相呼应，同时进一步突显了梁任公和他的这场演讲给人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象。在大家的期待中，梁启超先生出场亮相了。这一段外貌描写用语讲究，典雅精炼，形神兼备。大家迫不及待想一睹梁先生的风采形象，写出场，作者用了一个凝聚主要形象特征的长句，“随后走进了一位短小精悍秃头顶宽下巴的人物”。如果写成“随后走进了一位短小精悍的人物，他的头顶秃了，下巴看上去有点宽”，这样分散的句式、观察者散漫的目光，很显然不符合当时观瞻者崇敬而期待的心理特征。而“步履稳健，风神潇洒，左右顾盼，光芒四射”，四个饱含崇敬赞美的短语，十分契合梁任公“短小精悍”的气质特征，描写语言和表现主体的特点妙合无垠。若是写成“他迈着稳健的步伐精神抖擞地走上讲台，眼光扫视左右，显得炯炯有神”，便是二三流的遣词造句了，不仅没有很好体现梁任公“闪亮登场”的风神气度，也表现不了描写者的礼赞敬仰，还显得拖沓、俗滥。

他走上讲台，打开他的讲稿，眼光向下面一扫，然后是他的极简短的开场白，一共只有两句，头一句是：“启超没有什么学问——”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一下头，“可是也有一点喽！”这样谦逊同时又这样自负的话是很难得听到的。他的广东官话是很够标准的，距离国语甚远，但是他的声音沉着而有力，有时又是宏亮而激亢，所以我们还是能听懂他的每一字，我们甚至想如果他说标准国语其效果可能反要差一些。

作者表现人物性情神韵，可以说纤毫毕露，细微处一点儿也不肯放过，详细记述了梁任公谦逊而自负的独特开场白，对演讲者的声音也做了赞扬性的描写，说他的广东官话距离国语甚远，但是“声音沉着而有力，有时又是宏亮而激亢”。“我们甚至想如果他说标准国语其效果可能反要差一些”，这种心理自是因为尊崇而生的可以超越“缺失”的偏爱。通过听众的心理，衬托出梁任公先生讲演的魅力，表现人物令人折服的学问、神采。

作者恰当应用正面描写和侧面描写相结合的手法，既有概述还有细描，把梁任公“有学问、有文采、有热心肠”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记得他开头讲一首古诗，《箜篌引》：

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这四句十六字，经他一朗诵，再经他一解释，活画出一出悲剧，其中有起承转合，有情节，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我在听先生这篇讲演后二十余年，偶然获得机缘在茅津渡候船渡河。但见黄沙弥漫，黄流滚滚，景象苍茫，不禁哀从中来，顿时忆起先生讲的这首古诗。

《箜篌引》“经他一朗诵，再经他一解释，活画出一出悲剧”，而且“有起承转合，有情节，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真正学问了得！不仅如此，“我在听先生这篇讲演后二十余年”，触景生情，“顿时忆起先生讲的这首古诗”。正侧两相结合，梁任公的学问影响、演讲印象即此可见。

先生博闻强记，在笔写的讲稿之外，随时引证许多作品，大部分他都能背诵得出。有时候，他背诵到酣畅处，忽然记不起下文，他便用手指敲打他的秃头，敲几下之后，记忆力便又畅通，成本大套地背诵下去了。他敲头的时候，我们屏息以待，他记起来的时候，我们也跟着他欢喜。

一面描画演讲者的细微动作，一面记叙听讲者的微妙心理，演讲者的一举一动，甚至暂时性的“中断” “卡壳” ，都尽收听者眼底，深入人心，这场演讲，这个演讲者的言谈举止、气度学问该是何等的令人痴迷啊！

先生的讲演，到紧张处，便成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时掩面，有时顿足，有时狂笑，有时太息。听他讲到他最喜爱的《桃花扇》，讲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他悲从中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己。他掏出手巾拭泪，听讲的人不知有几多也泪下沾襟了！又听他讲杜氏讲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先生又真是于涕泗交流之中张口大笑了。

“先生的讲演，到紧张处，便成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时掩面，有时顿足，有时狂笑，有时太息。”这是概述，表现一个有热心肠的大师的真性情。不仅有“面”上的记述，还有“点”的展现：讲《桃花扇》左良玉“哭主”的唱词“高皇帝，在九天，不管……”时“他悲从中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讲“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于涕泗交流之中张口大笑”。如果不是当初的经历，内心炽热的家国情怀，他能如此这般情状？

这一篇讲演分三次讲完，每次讲过，先生大汗淋漓，状极愉快。听过这讲演的人，除了当时所受的感动之外，不少人从此对于中国文学发生了强烈的爱好。先生尝自谓“笔锋常带情感”，其实先生在言谈讲演之中所带的情感不知要更强烈多少倍！

作者对这次演讲从头到尾，展开了方方面面的记述，人物的外貌神情，动作举止，演讲的开头、经过，讲述的内容、情境，听众的现场感受，多年后的影响、效果等等，虽是短篇，却是佳构。不仅内容丰足详尽，人物鲜明生动，而且语言典雅有情，写法高明精巧。

有学问，有文采，有热心肠的学者，求之当世能有几人？于是我想起了从前的一段经历，笔而记之。

结尾简短但作用大：总结人物，表达礼敬，交代意图，完美收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