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渭面色凝重,对米小白说:“你要有心理准备,你母亲的情况不太好!”
米小白点头:“我知道的,您尽管说。”
魏渭直言不讳,她母亲是低分化癌,恶性程度非常高,现在已经在腹腔广泛转移,不治疗的话最多三个月,化疗后可存活12个月,最新上市了一种免疫药,用上有可能延长一段时间。
他说得飞快,言语简洁干练,他和米小白打过交道,丝毫不怀疑她的理解能力,但低估了她的心理承受能力。
免疫药的费用很昂贵,一年保守估计二十五万,全自费,他顿了顿:“如果是一般工薪家庭我们不推荐使用,毕竟只是一个希望,不是一定会起作用的。”
米小白强忍着泪,说:“用上的话可以延长多久生命?”
“不一定,有一些人可以突破两年。”
听这话音,两年已经是奇迹了,米小白的泪不受控制地滚滚而下。
她背过身努力控制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扔不可避免地有些哽咽,那个永远笑着对她说“没事没事”,被她婆家气得眼泪直流还劝她“家和万事兴”的母亲最多只能活两年了?
她说:“还有其它的费用吗?”
“化疗,不过这个大部分可以报销,主要是免疫药。”
他顿了顿,侧身抽了几张纸巾给她,破天荒地说了句和他身份不符一句话:“如果是一般工薪阶层真的不用考虑了,它是刚上市的新药,没有人可以保证它一定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但也可能会制造奇迹,突破两年,三年对吧!”
米小白抽了一下鼻子,问。
“当然,奇迹无处不在。”魏渭一贯鼓励病人和家属抱有强烈的信念。
“那好,我们用免疫药,现在就用!”
米小白干脆利落地说。
魏渭非常惊讶,病人的资料他看过,常年务农,眼前这个女儿衣着朴素,看着经济状况并不算太好,居然这么快就做了这样的选择?要知道现在用这个药的病人整个城市也不过三四十位,很多经济条件好的家庭都会犹豫很久,毕竟最后很大可能是人财两空。
他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免疫药你可以再了解下,这不是小事,你和家人再商量下,我先把化疗给病人用上,明天你给我最后答复。”
米小白使劲点头,迫不及待地问:“化疗的药吊上后,我母亲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疼了。”
“那可不一定,我们可什么都保证不了.........” 旁边胖胖的住院医师突然插嘴,大概怕有医疗纠纷,米小白一愣,魏渭就伸手阻止了医师:“这个不用多说,她心里有数。”
他又打电话给免疫药那边的医药代表,简单描述了情况,最后加了一句:“待会你们见面了多介绍一点情况,客观详细一点,这个家属素质很高,应该能理解。”
米小白在旁边听得心里热烘烘的,好生感激,鞠了个躬就出去了。
一出门眼泪就如决堤的洪水,流了满脸,视线是模糊的,走廊到处都是人,时不时还有人回头看她。
米小白脚步匆匆,拐到一处偏僻的楼梯间,捂着脸,哇一声摧心摧肝地哭了出来,只觉天昏地暗。
她有心理建设的,但有些悲伤是你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设都阻挡不了的。
她无法想象,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很快就会在这个世界,在她的生命里灰飞烟灭了。
她不过是欢欢喜喜地来看女儿,顺便调理下老胃病,却再也回不去了。她栽下的葫芦,丝瓜已经爬上架开了花,她腌的咸鸭蛋,酱豆还差一半火候,甚至她来时在屋顶晾晒的床单还没有收,她这个人就要先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她妈这一生也太苦了,都说苦尽甘来,可她却吃尽了苦头,还没有尝到一点甜就被判了死刑,命运对她怎么这么残忍?
米小白大口呼吸,极力平复下自己的情绪,给她爸拨了一个电话,他们夫妻一场,应该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米父略带疲懒的声音响起了:“喂”,米小白的嗓子一下子被棉花塞住了。
他们父女关系并不好,米父的热情和爱全给了自己的儿子,对她连眼皮子都懒得撩一下,后来她出息了,他对她又生出了敬畏,俩人处得像客人一样。
可即便如此,熟悉的一声“喂”还是勾起了米小白心里的委屈,仿佛走失的孩子突然看到了父母。
米小白久久不语,米父明显有些慌了,连着喂了好几声。
米小白应了一声,磕磕巴巴把米母的情况说了一遍,电话那端立刻沉默了,长久的,悲伤的沉默。
米小白知道,她爸怕是经不住这一下,这些年来米母不仅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还是米父的依靠,因为有她在,他才可以喝喝小酒打打小牌,诸事不管不问地逍遥自在。
米小白的心颤了一下,有些后悔自己没先铺垫好,直不楞登的,谁受得了?
米父却开口了,他清了清喉咙,说:“这事先别告诉你弟弟,他还小,经不住事。”
米小白“唔”了一声。
米父问:“你妈咋样?遭罪不?”
“还好,之前疼,现在用了药没感觉了,胃口挺好,爸~”
米小白突然喊了一声,从他不让她上大学起她再没叫过他了:“爸,她现在就和个正常人一模一样,会说会笑,怎么会…”
她啜泣起来。
“都是命!”
米父长叹:“好在你现在出息了,好好给她治吧,走到哪步算哪步。”
“你不过来照顾她吗?”
米小白一激灵,发现他话音不对。
“我走不开,地里庄稼该打药了,你弟新房装修了一半,赶年底要结婚,这事儿还不能让亲家知道了,哦,对了,你妈应该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吧?”
米父絮絮叨叨地说。
米小白很生气:“什么事能比妈还重要?你不来我忙不过来啊!”
“你现在都这么出息了,连这点事都搞不定?小白,你妈那么疼你,你可不能没良心啊!”
米父“咔嚓”一声把电话挂了。
米小白气愤地盯着手机,还是那个自私的不靠谱的老头。
傍晚时分米母药水吊完了,因为药物作用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米小白拜托万阿姨照应一下,去赴鸿门宴了。
她订了一家环境幽静的馆子,把她公婆还有郑一帆全约上了,事到如今,她不想再为一些琐事呕气消耗精力了。
她来得有点晚,郑家三口已经在包厢里等她了。
郑一帆一看到她就带着笑模样站了起来,像往常那样殷勤地接过她的背包。这次她肯主动低头和解,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郑父也热情地招呼她,只有郑母别别扭扭地坐着,拿一侧脸对着她,明显还没有消气。
米小白懒得和她生气,生死前面什么都是小事。
她怕她妈醒过来身边没人,开门见山,三言两语交代了她妈的病情。
大家猝不及防,目瞪口呆,就连郑母脸上的骄矜也瞬间荡然无存了,一时都不说话。
郑父毕竟见过世面,最先回过神,嗔怪:“你这个孩子,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也好给你找个专家什么的。”
“谢谢爸,不过现在这个医院就挺好的,我今天就是知会你们一声,可能我后面会比较忙…”
“你忙什么?这种情况赶快让她回老家呀!”
郑母反应过来,声音无比刺耳。
“她得在这里治病。”
米小白尽量心平气和。
“也不是不让你给她治,可化疗太受罪了。这事我见多了,病还没怎么地,最后倒在化疗上了,依我看,用中药调理下效果更好。”
郑父就会说话多了。
米小白面色略缓,说:“这方面我了解过,最后还是决定以化疗联合免疫综合治疗…”
“免疫?”郑父脸色顿变:“这可是富贵药,一般人可用不起啊!”
米小白:“一年大概25万,费用比较高,但我还能承受!”
“什么?”郑母从椅子上弹跳起来:“一年扔25万,你疯了吧?”
郑父和郑一帆对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地流露出惊愕。
郑一帆咳嗽一声:“小白,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你不能这么感情用事。”
“就是就是,亲家母生病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也很难受,可要理智对待,病要治,你和一帆的小日子也得过啊!”
郑父语重心长。
“我算过了,治病开销只用掉我年收入的四分之三,剩下四分之一足以维持我俩目前的生活质量。”
米小白并不为所动,她没好意思说她四分之一收入也并不比郑一帆低。
她觉得自己尽量做到公平公正了,可郑家三口的脸色还是比锅底还黑。
郑母说:“切,人家过日子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咱们倒好,往下坡走!你现在觉得不影响小家,可你们马上就得要孩子了,奶粉尿布早教…,哪一样不要钱?生活质量都会大打折扣的,我不同意!”
米小白一滞,怀孕的事在舌尖打了个圈又咽了下去,她再实心眼也知道此时说这事就是把刀柄递到敌人手里。
郑父比较有技巧:“小白,我知道你孝顺,也不拦你,但咱得量力而行。这样,同为子女,你弟那里出多少咱们这里就出多少,怎么样?”
郑一帆点头,殷切地看着她。
米小白到底年轻,被郑父一堵,只觉一口浊气直冲上来。
她抓住背包站了起来,说:“其实我并不是来征求你们意见的,只是觉得出于礼貌交待一声,你们吃,我把账结了就先走了,我妈那儿离不开人。”
郑母差点被她气撅过去了,抓住郑父的胳膊嚷嚷起来:“看看,我没撒谎吧?她一向都是这么目无尊长!米小白,我告诉你,我们绝对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
郑一帆也劝她:“小白,别折腾妈了,拿一笔钱出来让她好吃好喝,到处走走看看不比什么都强?为什么要把你的执念强加在她身上呢?”
“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不想活着?你凭什么剥夺她生的权利?!你怎么知道她不想看着儿子结婚,不想亲手抱抱自己的孙子孙女?!”
米小白对着郑一帆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一句接一句,每句话都喷着火,喷得他哑口无言。
郑母看不得自己的儿子受委屈,立刻跳出来,说:“那是你们自个家的事,别把我们拉下水!我告诉你米小白,你如果一意孤行,那就别怪我们郑家容不下你!喏,你自己选好了,到底是要小家还是你的娘家?救你妈还是离婚?!”
郑母本是一时气愤慌不择言,可话一出口,郑家父子立刻齐刷刷地看向米小白,仿佛她说出了他们最隐秘的,无法宣之出口的意思。
米小白震撼地看着那三张熟悉而陌生的脸,此刻上面是一模一样的前所未有的同仇敌忾,瞬间心寒了。
她按捺住颤抖的声音,尽量风轻云淡地说:“好,…很好,…郑一帆,我等你的离婚协议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