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黄晓娟

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女性文学研究和文学的性别研究开始兴起，近40年来经过几代学人的努力开拓，取得了丰硕成果，已成为中国文学研究领域的热点和学术增长点。然而作为一门“新兴”学科，女性文学的研究依然面临不少问题。

首先是西方理论本土化的挑战。女性文学批评发轫之时，唯西方女性主义理论马首是瞻，埃莱娜·西苏、西蒙娜·德·波伏娃、艾德琳·弗吉尼亚·伍尔夫等的相关论述，成为当时女性文学研究的重要理论支撑。与具有相对独立性的西方女权运动不同，近现代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与整体性的社会革命紧密结合，是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的一个组成部分，女性文学的涌现成为“科学”、“民主”及以“人道主义”为追求的新文化运动的主题变奏；80年代以来，当代女性文学创作的繁荣和女性文学研究的兴起，拓展出了中国女性文学发展的新天地，使中国大陆的女性文学创作与研究形成其独特性，盲目照搬西方女性主义理论，在开始阶段固然有助于“争一席之地”，但长此以往便造成中国当代女性文学创作实践与理论范式之间的背离，使女性文学研究走进狭隘的死胡同。

其次，女性文学创作和当代文学的其他构成一样，都是对中国历史与现实的书写，与时代、社会等人文环境紧密相关，女性文学研究与批评更是以整个文学观念的更新、思维的变革、视野的拓展等为重要依托。就当前女性文学已有的研究而言，对西方女性主义的介绍已取得一定的成就。马克思主义和女性问题的关联思考、后殖民视角下女性问题的考辨以及由女性问题牵连出的本质主义和非本质主义等哲学论题的新探索，不断丰富和提升着女性文学研究并使其走向更广阔的空间。在感受成绩的同时，我们发现当前的研究对女性文学创作中的本土资源、文化传统、民族特性等的发掘，仍然存在大有可为的空间。

尽管女性文学研究仍有很大的空间等待开掘，可喜的是越来越多的学人从更广阔、新颖和别致的角度审视女性文学的来路和发展。慧婷的新著《身体·历史·都市·民族——新时期女作家群论》便是这样的一个成果。它以宗璞、张洁、凌力、霍达、王安忆、王旭烽、铁凝、迟子建八位新时期女作家的创作为对象，从身体与历史、身体与都市、身体与民族三个角度展开论析，挖掘她们作品背后沉潜的中华民族文化传统脉络，关注新时期优秀女作家对国家话语和时代精神的回应，展现她们的创作对社会责任的自觉担当，凸显出鲜明的既立足性别又超越性别的研究视角，具有较强的创新性和探索性，是对既往同类研究的深化和创新。女性文学的研究很容易走入“性别”的误区。在我看来，性别是思考问题、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的立足点和途径，而不是目的和归宿。社会是不同性别人的集合，女性问题无法独立出来解决。《身体·历史·都市·民族——新时期女作家群论》立足性别思考问题，是“身体”意义的呈现，它在立足性别的基础上，又将关注的目光投放到“历史”“民族”等领域，突出女性视角在探析解决这些问题中的独到价值，展现了论者较好的研究素养，也给女性文学研究和相关历史、民族研究等提供了有益的借鉴和参考，有较高的学术价值，是优秀的女性文学研究著作。

此外，该著还从“身体叙事”的视角对这些作家的创作个性和共性进行了深入考察，探讨国家话语、时代发展在作品身体叙事上的细腻呈现，体现出强烈的历史意识。将女性作家作品读进历史，把女作家的创作读进文学，而不是从历史中读出女性和从文学中发现女性，形成了该著学术价值的鲜明特色。不少女性文学研究成果在展现对女性问题的思考时，容易把女性从历史和文学中抛离出来，似乎女性面对的问题只是一个性别问题，窄化了女性文学研究，使女性文学研究走向固化和封闭，这是不利于女性文学研究深入开展的。新时期以来，文学创作出现了新的繁荣，作家与作品高度而又集中地闪现，文学界形成了多代作家同堂、共同书写中国社会历史与现实的局面。同时，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传统及众声喧哗的当下现实等，亦为当代女作家提供了丰富的写作资源，有利于不同代际作家不同文学风景的呈现。当前不同代际作家之间的传承与差异、共性与个性等研究方兴未艾，《身体·历史·都市·民族——新时期女作家群论》较好地注意到了这个论题，并加以开拓，这是有识见的，体现了慧婷在学术上具有的敏感。她研究的八位女作家其实形成了“20后”（宗璞）、“30后”（张洁）、“40后”（凌力、霍达）、“50后”（王安忆、王旭烽、铁凝）、“60后”（迟子建）五代作家代际传递的矩阵。通过细致考察这些作家对身体符号的选择和具体的身体呈现，深入研究她们之间的共性与个性，慧婷的研究更为直观地呈现出对女性文学创作的观察和思考，触及当代作家代际之间的传承和发展，展现了新时期女性创作的风采和代际传承。

借西方身体叙事理论之石攻新时期女性文学创作之玉的构想，慧婷早已和我提及，从起念到成书历经五年有余。书中涉及西方身体哲学的梳理、身体叙事理论及身体符号的在地化等，都取得了一定的创获。总体而言，她的这部著作论析细致，别有章法，既有对作家作品的犀利审视，也可见出对文学的热爱和灵性感悟，无论是对女性文学研究的理论建构，抑或西方身体理论的本土化，都做出了推进。我们期待她在未来的学术研究中取得更大的成绩。

是为序。

2019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