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读过王英志同志《袁枚诗选评》的《前言》,我的脑际不禁浮现起三十年前的往事。这段往事说明这位性灵派大师之于我是亲切的,1955年高校系科调整,我和江苏师院中文系全部师生浩浩荡荡地从苏州转到南京师院(现为南京师大)来。而南京师院校园恰恰位于袁枚随园的旧址。袁枚是我早已为之心折的诗人。虽说我个人写旧诗的路子略近于王渔洋而远于袁才子,但从时代的弄潮儿来说,我对他是敬仰的。他迸绝封建桎梏,追求个性自由,承传和发扬了晚明文艺启蒙运动消沉已久的遗绪,对晚清的地主开明派、资产阶级改良派,以至资产阶级革命派的真性情论,一直都起了开拓作用。出于这一种敬仰之情,刚安排好住处不久,我就走到寓所偏南不远的随家仓广场去凭吊遗址。作为随园的历史见证,仅仅留下茕然孤立的一块石碑了,上面刻着 “清袁随园先生墓道”八字。暮色苍茫,归鸦点点。我沉吟四顾了一番,什么都没有了。诗人诗文中欣然为之点染的什么“随其夹涧为之桥,随之湍流为之舟”,什么小栖霞,什么“二十四景”,一切一切,园林的胜迹,都化为诗人笔底的菁英,成为我们今天的心灵供养。

在随园故址教书,在随园故址安家,在缅怀诗人謦咳的同时,我感到袁枚对我吸引力最大的是崇尚人情、揣摩人情、珍惜人情、歌咏人情,而“尊情”亦即合理。他这一种文艺思想的核心,分明是从明代李贽、汤显祖和公安派三袁承传而来的,顺乎时代的潮流,得到东南沃土的孕育,在晚明的春雷一度发生强烈震撼后,追求个性的自由和解放的星星火花,只留下一些小说和戏曲了。由于生产力破坏而带来的市民经济枯竭,人性、人情的呼声早已转为低沉。在诗文领域中,出现像袁枚这样强烈的反儒传统和人性复苏的光彩,不能不说是十分珍贵了。

为了勾画下作为中国市民经济和资本主义嫩芽的文艺奇葩,为了探索晚明之后文艺思潮究竟是体现为一段什么样的流程,我近年来经常注意与此有关的一系列问题。我写下了几篇有关这方面研究的文章,还初步考虑了一个整体的构制,也许可以不揣冒昧地写成一本《中国文艺启蒙思潮》吧。那么,在这本书中,为十八世纪初期个性复苏的人唱赞歌,我是不会忘记几乎是同时的文坛双星——曹雪芹和袁枚的。

出于这种心情的我,读到《袁枚诗选评》后的高兴是可想而知的。大约是三十年代,我曾经读过一本薄薄的《袁蒋诗选》,但作为袁氏专集的诗选还不曾见过,更不必说用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点去选评的了。英志同志的这一手笔,确乎是嘉惠士林,而对我的从文艺启蒙角度来写历史说来,更是大有启迪了。

去粗取精,是要有眼力的。要能从四千多首诗篇中,探龙取珠,斟酌各篇特点,阐发它们的思想或艺术的优长,移步换形,互不雷同,谈何容易!特别是在“点评”中,能联系袁枚的性灵说作为印证,力求创作与理论相结合,这对读者就更有帮助,使他们对诗歌的意蕴和技法的领略更为深化。英志同志研究古代文论有素,而于子才性灵说又早有专门著述。在这点上,对于我们的心灵中的“随园”任导游之职,是更多一层有利的条件的。

让我们从选评者的指引中走进这一位“不失其赤子之心”(《随园诗话》卷三)诗人的心灵世界吧。鄙视道学之情,流连山川风物之情,离别相思之情,特别是哀悼骨肉和亡友的沥血之情,因为“得其真” (《寄程鱼门之五》)而深深印着自我,孕育了一切出自肺腑的诗篇。精华所在,都成为我们深切领悟这一位性灵派大诗人的绝妙印证了。

可以保证,我们这次的心灵漫游,不会漏去任何一个非游不可的、代表性的佳景,而且是可以获得此中佳趣的,因为我们很幸运,有这么一位杰出的导游者。

吴调公

1986.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