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巨木 幼草之辩

紫竹苑。

右侧一间竹屋内,阎象和衣躺在锦褥铺就的木床上,却感觉不到丝毫舒适之意,反而有些辗转难眠。

漆黑的空间中,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不时眨动,其间神色变幻不定。

及至子夜时分,阎象忽然旋身而起,并自枕头下摸出了一件物什。

随着“铿锵”一声,一抹雪白的刀芒忽然刺破了黑暗。

雪亮的刀刃上,有冷光不断闪烁。

阎象将刀刃放在眼前,就这般静静注视着。

刀刃上映照着一副神色复杂、不时挣扎的面孔。

百余息后,那副面孔忽的一定,好似下定了决心。

其后,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一个小瓷瓶被从内衣口袋中翻了出来。

幽蓝色的粉末倾倒出少许,而后缓缓涂拭到刀刃之上。

瓷瓶归位,短匕入鞘,屋内再度陷入黑暗。

将牛皮刀鞘揣入怀中,阎象缓缓起身,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地朝着门口轻声行去。

“吱呀~”

一声轻响,门扉被拉开,左右环顾半晌,未曾发现人踪后,沉着踏出。

闭门,转身,仰头望了下月光黯淡的苍穹。

此时,就着月色,可以看到那副面孔上的一抹冷厉与决绝。

他好似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蓦地,一抹自嘲的弧度忽然自嘴角牵起。

或许史书上不会有关于他的丝毫记载吧。

毕竟,那位尚未干出惊人之事来,而自己,也毫无称道之处。

只是,这世间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哪怕寂寂无名,哪怕无人晓大义。

……

竹林随风摇曳,碎石小道清冷无踪。

某一刻,阎象的身影自拐角处如黑猫般无声出现。

扫了眼百余步外的主屋,阎象深吸一口气,继续前行。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轻咦声忽然响起。

“咦?阎先生,怎地还未安歇?”

阎象刚刚抬起的右脚顿时再也无法落下,浑身紧绷、保持着金鸡独立之姿势,委实有些怪异。

同时,细密的汗珠更自额头上快速浮现,滴滴拉拉地从苍白的脸上滚落。

一瞬间的惊魂后,阎象有些僵硬的转头看向右侧。

直到此时,他方才发觉,在竹林边沿的石墩上,竟静静坐着一人。

而那人,正是赵毅。

此时的赵毅正双臂抱胸,一脸疑惑地望着他。

阎象瞄了眼赵毅身侧插着的一杆铁枪,眼珠勉强转了转,轻轻咽了口唾沫。

他从未想过,原来咽口唾沫也会这般艰难,就好似是吞下一抹粘痰一般……

“啊,是承刚兄啊……”

阎象忽的身子一抽,继而又一松,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心有余悸地苦笑道:

“某还以为是太平道中人意欲对小中郎图谋不轨呢。

毕竟,今儿个小中郎可是杀了一个身份不凡之人。”

说着,阎象的身体已然彻底放松下来,同时摇头叹息着朝赵毅主动靠近过去。

“某正是担心有人会行刺小中郎,这才起来转转、瞧瞧。”

赵毅顿时恍然大悟,笑道:

“原来如此,我道先生为何这般小心翼翼。

实不相瞒先生,其实在下也是有此担心,故而才决定守夜安护主公,免得被宵小钻了空子。”

赵毅说着,抬手招呼道:

“先生请过来小坐一会儿吧。”

“恭敬不如从命。”

阎象微微一笑,拱了拱手走上前来,而后一脸坦然地坐在了旁侧一个石墩上。

“先生如此关怀主公之安危,主公若是知晓,必然会感怀良多。”

赵毅温和笑着,提起石案上的酒壶,朝着阎象身前一个竹杯倒了半杯米酒。

而后,赵毅端起手边竹杯,示意道:

“难得先生如此大义,不若共饮一杯?”

阎象脸色微僵,眼中惊疑之色一闪而逝。

抬手,缓缓将竹杯握住,而后却是歉意道:

“守护小中郎之安危乃本分,算不得什么。

只是,在下晚间腹中有些闹腾,到得此时尚不见好转。

这酒,还是……”

赵毅顿时脸色一板,不满打断道:

“米酒香醇、可安五脏,先生既然腹中不适,更该暖暖肚腑才是。

又或者,先生是瞧不起承刚,不愿同承刚把酒言欢?”

阎象脸皮微抽,握着杯子的手不由紧了一紧。

心中百般念头快速划过,阎象终还是讪讪一笑,端起了酒杯。

“承刚兄何出此言,在下对承刚兄可是钦佩的紧,又哪里会瞧之不起?

承刚兄所言倒也有些道理,那便共饮一杯吧。”

“哈哈哈,承刚果真不曾看错先生。

请!”

赵毅哈哈一笑,而后双手捧着酒杯朝阎象前递示意,继而一口闷下。

“请!”

阎象粲然一笑,亦是将酒杯递到了嘴边。

借着杯子的遮掩,阎象的眼中划过一抹苦涩。

他不知道赵毅是否察觉了什么,也不知这杯酒究竟有无毒料。

但无论如何,到了此时,这酒,他便必须得喝下。

若不然,他很有可能会将自己的生路断送。

至于将酒液灌入袖口或衣领下,那更是不可能。

在一个超一流高手面前耍花招,无异于自露马脚、自寻死路……

清冽的酒液自舌面流过,继而冲过嗓道,带着一抹辛辣难以遏制的冲向了体内。

阎象缓缓放下酒杯,静静地等待着。

只是,害怕中的剧痛并未出现,这无疑让阎象稍稍放松了一些。

“先生啊,你说这黑暗乱世,何时才是个头啊?”

赵毅忽然轻叹一声,喃喃出声,好似有些迷茫。

“我曾见过有壮年汉子被观音土呛死,也曾见过两里之民易子相食;

我曾见过七岁稚儿饿死垄头、被苍鹰扑食,也曾见过当地豪强屠戮一里数百口人。

我曾见过蝗灾肆虐、千亩之田颗粒无收,也曾见过旱灾弥漫州郡、数以十万计庶民沦为流民。

我曾见过士族以肉养狗,府中奴婢却日日有死尸。

凡此种种,究竟何日才是个头?

若长此以往,这天下还能剩下几户人家?”

阎象不由默然,半晌之后方才长叹一声道:

“非得明主,天下难以靖安!”

“明主?”

赵毅冷笑一声,再度添了杯酒,讥嘲道:

“而今大汉被士族豪强把持,但凡有他们在一日,即便有明主,又能如何?

这天下已是士族豪强之天下,明主再如何英明,不合士族之利益,也会被拖下马背!”

阎象眉头微拧,却是并未反驳。

因为关于这点他也清楚,而这也正是他迷茫所在。

“常言道,不破不立。

或许,这盘根交错的食肉森林,唯有从根源处一寸一寸的彻底切断,方有新生之希望!”

赵毅扫了眼阎象,忽地冷厉出声,语气铿锵。

阎象面色微变,直接摇头否决道:

“此法不通。

根若断,则森林崩塌。

万千林木轰然碎裂之下,林不成林,又有何意义?”

赵毅一口灌下米酒,眼中好似闪烁着星光。

“吞噬血肉之林,要之何用?

先生应当清楚,林虽众、虽强,但最为广泛的,还是难以计数的幼苗、杂草。

林若倒,则阳光遍洒,所有幼草皆可蓬勃新生!

届时,于内,它们便是丰收之苗禾;

于外,它们便是荆棘之钢枪!

宇内皆平,方为浩瀚之盛世!”

阎象悚然而惊,有些惊疑不定地望向赵毅。

他一直只将赵毅视作一个武道高手,却不曾想过,此人竟也是一个谋略、眼光丝毫不逊的大才!

“承刚兄所言不能说不对,只是,承刚兄可曾想过,那万千林木倾倒之下,将会砸碎多少幼草?

若是所有林木一起倾倒,更可引发地崩之势。

届时,整个地表都将被掀飞。

如此,纵有海量幼草,根系不存之下,也只能沦为枯草待死!

同归于尽之策,不如不要!”

赵毅呵呵一笑,有些醉眼朦胧。

“先生着相矣。

其一,在下说的很清楚,要一寸一寸慢慢来,而并非一步到位。

毕竟,饭食,总要一口一口来吃。

如先生所言一起倾倒,那自然是要被撑死。

如此浅显之道理,先生难道还不清楚?

其二,广袤林海中,也并非所有巨木皆是吞噬血肉之辈。

似此类巨木,大都生得直挺,且树冠紧凑,对于阳光遮挡十分有限。

既然它们对幼草几无影响,也大可不必尽数砍掉。

顶多也就是修剪一下突出的歪枝斜干。”

阎象额头上又逐渐地渗出了汗水,他感觉自己的认知和观念受到了重大挑战。

“即便如此,可若倾盆大雨降下,仍需高大林木护佑。

若不然,冰雹肆虐之下,一应幼草根本无力抵抗。”

“先生忘了,幼草良种之比率虽极小,然有广袤数量作支撑,这比率即便再小,也远远超出林木之数量。

而对于这些良才,只需有甘霖点拨灌溉,便可极速成长。

岂不闻,《山海经》中有神树建木,一载间便可增升数丈?”

阎象霍然起身,眉头大皱道:

“神树之所以为神树,乃是在于其独一无二之性。

一与众,岂可混为一谈?”

赵毅晃了晃脑袋,醉意越发明显。

“谁言建木独一?

在下便自一部先秦典籍上见过相应记载,言称建木成林、贯穿天与地,可供万民通往天庭。

只是世人愚昧,自以为荒谬不愿信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