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邪剑龙尾
- 隐剑孤影抄(藤泽周平作品)
- (日)藤泽周平
- 11565字
- 2021-05-07 10:42:34
一
从街镇往南十二里,在赤仓山脚下走进山谷中大约四里,就到了赤仓不动,女人的脚程当天就能往返。
桧山弦之助傍晚来到就接受祝祷,领了护符,进入祈殿。例年是母亲矢尾来进香,但去年秋天她腿疼,弦之助替她来了,这便成了他的任务。
春秋两度,本尊开龛示人。那时从街镇来谷间的香客塞路,都信仰其灵验,接受祝祷,领取护符,以祛除百病。有夜祷一说,来进香在祈殿中度过一夜,好像都是有特别的事情要祈愿或信仰笃厚的人做的,而多数人是当天回去。
母亲没夜祷过,弦之助去秋和今春来了两次,夜祷这次是头一回。
桧山家里,父亲弥一右卫门三年前中风倒下,从此病卧不起。听弦之助说要夜祷,母亲很高兴,但弦之助原本不过是想在山气当中过一夜而已。这件事掺和上别的色彩是昨天的事。
弦之助属于骑卫队。昨天在藩府中闲谈,无意之间透露了要去夜祷,同僚石毛数马便露出怪笑,附在耳边说了某种事。那是一种淫靡的传言。弦之助不由得脸红,却并不想因此作罢,反而隐隐涌起好奇心。去祈殿时他想起石毛说的话。
一进祈殿,里面挤挤插插,简直闷得慌。只有正面的帘子后点着两盏长明灯,人们所在的大堂中一片昏暗,能看出有五六个武家打扮的人。听说这里不管身份,武士、商家、百姓都可随便祈祷,一看果真如此,弦之助放了心。
那个女人跟他搭话是晚上,大堂中拿进来烛台,人们在光亮下各自摊开带来的饭食开始吃的时候。好像这里那里有人带了酒,甚至团团围坐,大声唱起歌来,晚餐在乱乱哄哄、热热闹闹的气氛中进行。
弦之助也打开带来的饭团。那是姐姐宇弥给做的,里面只放了梅脯,太不够意思了。嚼饭团时,那女人冷不防从背后搭话了。
女人在弦之助侧后,悄悄把放在细竹叶上的东西推给他——烤得很好的小鲷鱼。鱼是在藩西边捕捞的,海边的女人们每天到街里来卖。
“今早打上来的鱼,烤了带来,不介意的话,请吃吧。”女人说得很温柔。
那声音圆润,落落大方,语气之自然使弦之助去掉了多余的矜持。他无疑是被对方的美貌压倒了。女人有二十四五,看上去年龄跟他相仿,是武家女人,牙齿用金属溶液涂过,也就是说,她是有夫之妇。
“这可太款待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弦之助这样说,但在手移到鱼上方时却踌躇了——没有备筷子。看见他的样子,女人笑了,声音清亮。
“对不起,没有筷子,在这里就这样……”女人随便用手指揪了块鱼肉,“好像就是这么个吃法呀。”
“可不是吗。”
弦之助马上也撕了块鱼肉。不知不觉的,弦之助和女人面对面了。周围人大声说话的,笑的,吵吵嚷嚷,好像没有谁注意他们。
和弦之助相向,女人也没做出扭捏的样子,啃三角饭团,撕鱼片,还让弦之助吃咸菜。她眼睛俊俏,略厚的小嘴颇有魅力,看来性格很爽快。
“常来这里吗?”弦之助问。
“不,是第二次。今年春天也来过,就这么做夜祷的。”
“真够乱的,我是头一回……”
“不装模作样,不好吗?”女人用手掩口,吃吃地笑了,“在街里可不能这样。”
“确实。”
弦之助渐渐放松了。这是一种不拘礼节的酒宴,如此一想,就觉得喝酒唱歌那帮人快乐死了。
“你有什么祈愿吗?”
“有啊。”
“我是替母亲来的,父亲长年卧病。”
弦之助说着,有种奇妙的心情,仿佛的确为此而夜祷,登谷道时抱有的好奇心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吃完饭,祈殿中逐渐静下来。更深,寺仆来了,只留下一个烛台,把其余的灯火都熄掉。这时睡觉的人多,没睡的人少。
“看来就只有睡觉了。”
弦之助说,女人低声笑了。
“好像是吧。”
但二人都没躺下。昏暗中背靠壁板,弦之助想着旁边女人的事情:肯定是哪个藩士的妻子,一个人来夜祷,胆子够大的,不过,总是有很重的心愿才会这样来祝祷的吧。
弦之助还想,大概石毛说的就是这种事。睡觉的人有男有女,像一堆小杂鱼一样挤挤插插。要说猥亵,没有比这更猥亵的景象了,但奇怪的是这种感觉并不明显,可能因为这里是灵地。
身边有一个美得教人心猿意马的女人。近在咫尺,身子一动肩膀就碰到她。要说不动心,那是假话,但弦之助提醒自己别动那种心思。她是有夫之妇,而且弦之助的好奇心已得到充分满足。
奇妙的夜越来越深。
不过,必须说弦之助的判断未免太简单了。他渐渐发觉有人起来,悄悄溜出去。又一个人,是女的,到外面去了。接着,又有男人抬起半身,忽地站起来,跨过睡着的人出去了,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
“哎……”弦之助侧身对女人低语,“他们去哪儿呢,好像外面有什么。”
“看月亮吧,外面月亮很亮。”女人低声回答。说着,手指冷不防地跟弦之助的手指交叉。“不出去吗?”
弦之助微微打战,想起了石毛的私语和淫笑。
赤仓不动在地势很好的地方,简直像是在显示选那里建庙供神,眼光多么正确。谷间狭隘,一路走到这里就变成台地,豁然开阔。大概当初只建有正殿,但参拜的人增加,在旁边另建了祈殿。祈殿比正殿大三倍,台地上容下这两个建筑还剩有一大片空地。
空地上长着松树、杉树,只铲除了下面的杂草,白天从疏落的树间能遥遥望见下方的开阔原野和街市,简直是富有野趣的庭园。赤仓山从台地背后忽地陡峭,通往顶上的路更细了。
弦之助跟在女人后面穿过堂前的草地,进入前面的树丛小路。不一会儿,脚下响起枯草的窸窣声。月光从树枝间照到地上。
穿过林间,那里是台地的尽头,能看见青白的月光映照着台地下延展的山峦。昏暗的谷间,东坡昏暗地峙立,西坡明如白昼。山脚下露出了一片原野,但街市被白霭似的东西笼罩着,不知所在。
“看见了吗?”女人回头说。映着月光的脸上浮起怪异的笑,弦之助的喉咙咕噜了一声。
只见月光照射的树根处,树间一簇芒草的背阴处,不知有多少对男女在敦睦,也有女人公然叫出声。莫非是因为月亮过于明朗,竟然不可思议地没有猥亵感,甚至觉得像是看见在清冽的月光和山气弥漫中的另一个世界的秘境,男人和女人肆无忌惮地举行着性的盛宴。话虽这么说,可事实上弦之助的脑袋从刚才就麻痹了。他呆呆地回看女人的脸。
“听说来夜祷的男女都在这一夜摆脱世间的清规戒律,随意缠绵。您不知道?”
“……”
“真的呢,在这月光下……”
女人仰望天空,然后回过头来,倏地拉起弦之助的手,手指交叉。
“要是怀上您的孩子,那该多幸运啊。”
“……”
“您是桧山弦之助大人吧,云弘派……我知道呀。”
“你是……?”
弦之助好不容易才张开嘴,但女人轻轻摇了摇头,好像一下子失去气力,倒进弦之助怀中。花一般的香气包裹了弦之助。
二
阪部将监说,就到这里吧,二人到武馆角落放水桶的地方擦身。
“怎么样,有几分长进吗?”阪部说。
他是队长,传闻近年可能晋升为位居家老之下的中老,才四十二岁。外郭中有一座藩武馆,叫励武馆,阪部每月三天跟弦之助习武。
藩里有一个叫服部十左卫门的剑术教头,传授单刀派。弦之助的父亲弦一右卫门也曾是教头,与服部不相上下,过去跟父亲学云弘派的人现今也择日跟弦之助练功,阪部队长即是其一。
弦之助早就被称作桧山门的麒麟儿,十八岁时当上师傅代理。不久被召到藩里,编在骑卫队,此后一时远离了武馆教练。但没有人怀疑他是桧山门正统的继承人,弦一右卫门病倒,仰慕云弘派的人便求教于他。
“啊,有几分吧。”弦之助说。
练完了对方就变成了上司。虽然看不出进步,却只能不触犯地回答。何况技艺如何且不说,阪部是相当投入的。
“回答得没劲儿啊。”
阪部用湿手巾哧溜哧溜地擦脸,看着弦之助,发出豪放的笑声。他身体肥胖,为人爽快。这种性格在藩里也赢得人气,大有被推上政坛之势。
“对了,以前就想问问……”阪部突然说,“听说云弘派有秘传,叫游龙回尾。”
“是的,不过……”弦之助警惕地盯着阪部回答,“那不是云弘派传下来的秘传,是家父独创的。”
“啊,是吗,是吗?”阪部显得兴趣盎然,“听说是不败的绝招,能传给弟子吗?”
“那不一定,父亲说看人传授。”
“哦,真是秘传哪。”
阪部低声赞叹,但弦之助担心了。父亲确实独创了一种刀法,名之为游龙回尾,知道此事的,包括弦之助在内,不过二三人。不知为什么,这一绝招父亲秘不外宣。
“队长听谁说的?里村吗?”
里村庄藏是桧山门高徒,在修建队供职。
“不,不是……”阪部露出有点复杂的表情,“那个人又来了,缠着要我让他跟你比试。当然我断然拒绝了。是他那时说的。”
“赤泽……是吗?”
“近来中老户田的儿子出入那个武馆,大概是这个关系,要求很强硬,真叫人腻烦。可能目的是比赢了当官吧,很不好对付。”
不用说就是这目的,弦之助想。他想起赤泽弥传次的样子,那个只见过一面的人。
赤泽七年前突然来到这里,在持筒坊租借了一座破庙,挂出单刀派教练所的招牌。当初没有一个人入门,赤泽在街镇附近做苦力,后来有了几个门徒,就选了街镇武馆提出比武。
街上有三家武馆,两家断然拒绝,但是叫镜喜兵卫的传授不传派的馆主接受了要求。比试在镜武馆进行。赤泽使出凌厉刀法,打败了镜。
这次比武一下子提高了赤泽的名气,而镜馆主受了打击,一命呜呼。人们对赤泽的印象因此蒙上阴森可怕的色彩。不过,这也许是赤泽本来就偏执的性格通过比武暴露出来了。也有人喜欢那种偏执,比武之后赤泽的门徒增多了。
赤泽接着干的事是托人向藩里的剑术教头服部十左卫门提出比武。服部当然不接受。服部每年数次给藩主纠正刀法,还以门徒为对手在藩主面前表演招式,凭他的地位不可能接受一介街镇武馆主的挑战。
向服部转达比武要求的是冈田八内,他与阪部一样任队长。冈田被主持藩务的家老训斥了一顿。
于是赤泽这回又找上弦之助。今年春天他亲自来唐物坊的桧山家。弦之助当然一口回绝。弦之助肯定是云弘派的传人,但不是馆主。他的身份是藩士,在藩府执勤,非常不自由。武馆虽留着,但父亲倒下以后一直关门,如今不过是里村等弟子偶尔来出出汗的地方。
赤泽并不就此罢休,后来又通过阪部执拗地反复要求。阪部以弦之助的父亲弥一右卫门毕竟是藩教头为由拒绝,可今天阪部却显得有点底气不足,或许中老户田织布介入了此事也说不定。从阪部的口气也并非听不出这个意思。户田心胸狭隘,往往偏执于一事,也许正是这种性格与赤泽合得来。
“算了,且不管他……”
换了衣服,走出励武馆,阪部又恢复了刚才的好奇心。
“真想见识一下游龙回尾哪。”
弦之助目送着阪部的背影,心中涌起一种预感:恐怕不得不接受赤泽的挑战。
他在心里再一次描绘了赤泽的模样。那印象以一言蔽之,就是一个剑鬼。见面说话之间那种异样的压迫感他现在还记得。比武不会轻易失败,但自己也没心思争胜。
不败的游龙回尾——
弦之助的身体微微震颤,他还不曾见过那刀法。
三
明知靠着寺庙的土墙、双臂交抱在袖筒里的人是赤泽弥传次,但弦之助不予理睬,要径直走过去。赤泽马上从土墙挺身而起,挡住去路。
弦之助只好站住。
“有什么事吗?”
“当然。”赤泽耷拉着双手说。
这里是通往唐物坊的坡道半腰,太阳从坡顶斜斜地溜到路上,不久就要落到坡背后。阳光是这般微弱。
赤泽背着阳光,蓬松的头发金灿灿。面部呈阴影,高高凸起的颧骨、眼角上挑的细眼、紧抿着的大嘴直冲着弦之助。身体瘦长。与上次相遇时一样,衣着粗劣。
“有事就快问,在这儿伏截总不妥吧。”
弦之助说,赤泽哧哧地笑了,然后放低声音说:
“是不想让人听见。”
“……”
“俺无所谓,你可就麻烦了。”
弦之助默默盯着对方。不知有什么事,好像未必是等在这里硬要比武。
“是俺的老婆,那个女人。”赤泽忽然用随意的口吻说,“听我这么说就该记得了吧。”
“什么事?”
弦之助的脸色唰地变白了。他明白赤泽说的,是在赤仓不动遇见的那个女人。
那一夜似梦非梦,和女人度过了甜美的片刻,弦之助回到祈殿就寝。随后返回的女人也紧贴着弦之助后背躺下,但天亮醒来时她已经不见了。
那以后已经过去十来天。十天过去了,女人的面容不仅没有在弦之助的心里淡薄,反而更浓重。当时碍于这种事不曾强问对方身世姓名,但后来又后悔没问。弦之助几乎在思恋那个女人。
她肯定是藩士家的人。那样的话,走在街上哪一天偶然遇上也不无可能。这是留给弦之助的一点点希望。知道对方是有夫之妇,连再遇上了怎么办都没有考虑,只是想遇上。山上甜美的一夜在弦之助的心绪中留下了尾巴。
赤泽的话顿时打碎了弦之助的幻想。
“跟俺老婆睡了吧?”赤泽继续露骨地说,“不必回答,不问也明白的事。”
“这种事谁说的?”弦之助好不容易开口,脸反而红了。有人窥见了他和那个女人的事。弦之助想起夜祷的人群中混有几个武家模样的人。他们离得远,看不清相貌,但其中有人注意了他这边的情形。“是谁?”
赤泽露出白牙,好像在嘲笑。
“老婆坦白了。大概不会有比这更确凿的了吧。”
“……”
“喏,怎么了结?”
“你有什么要求?”弦之助蓦地涌起一种疑惑,说。
“要求?这个嘛……”赤泽用细细的眼睛锐利地注视弦之助,“跟老婆睡了觉的男人,一般都不容分说一刀宰了他,俺偏不那么做。俺的要求跟你提过。接受吗?堂堂正正地比武来了结。”
“……”
“怎么样,不会有异议吧?”
“原来是圈套。”
弦之助厉声说。他醒悟过来赤泽干了什么,同时对他的执着之深感到脊背发凉。他为了实现跟云弘派较量,不惜用老婆的身体设陷阱。
“圈套?这话传出去可不好听。”赤泽说,口气很从容,“不过,算了,随你怎么想,跟人家老婆睡觉的丑事可抹不掉。”
“……”
“用比武来了结,这可是我的好意。不接受,我就到处散布这件事。”
“恬不知耻!”
“可耻的是你,我不在乎。一旦有事,揭出老底儿,让你声名扫地。明白吧!”赤泽慢慢转身,“现在不回答也行,过几天阪部再跟你说,那时稳住神回话。就此别过啦。”
赤泽忽地转过身。弦之助一动不动地目送那瘦长的后背被阳光映红,走下坡道。虽然觉得受到胁迫,但自己中了圈套,无可奈何。
看来只好比试了——
弦之助想。对这个对手能躲就躲,但现在已无路可逃。比武能否取胜是未知数。一种被逼进非同小可的窘境的沉重心情铺天盖地而来。
慢慢登上坡道,脑际浮现女人的白脸。是为了能满足丈夫的愿望而委身于别的男人的女人的脸。不知羞耻的女人。虽然这么想,却不知为什么恨不起来。
四
里村庄藏家在锻冶坊,虽属于街镇,已经快边上了。弦之助来访,里村吃了一惊,马上请他进来。
弦之助往里走,从阴暗的房间里响起孩童可爱的问候声,这回是他吃惊了。里村点亮灯,那里坐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像是里村的儿子。弦之助第一次看见。他跪坐下来,一本正经地还礼。
里村两年前妻子病故,过着鳏夫生活。此时在厨房里弄出咣啷咣啷的声响的,大概是弦之助也认识的叫阿作的老婢。里村家中就这些人。
和孩子两个人,在阴暗的房间中想什么呢?弦之助不由得窥探里村的表情。家里显得很阴沉,飘浮着凄凉之感。
“不知不觉就长大了。”
“啊。”
“现在几岁?”
“四岁。”
“当爹的抚养,够难的吧?”
“啊,不,已经习惯了。”里村比较淡漠地说。
“不续弦吗?”
“啊,可是……”里村为难地支吾,“好像没人愿意来,就这么点俸禄,又有孩子,条件太差了。”里村说着,忽然目光聚焦在弦之助脸上,“有什么急事吗?”
“嗯,想问点事。”弦之助迟疑着,垂下头,但又觉得非问不可,“你知道吧,我父亲独创了游龙回尾。”
“啊。”
“没传给你吗?”
“当然,不可能传给我这种半吊子。”里村说得很干脆,“你是小师傅,应该偷偷传给你呀。”
“没有,也没传给我。”
“……”
“不仅没传,也没见过父亲使它,只听说有这么回事。无论如何想知道那刀法,可父亲那个样子,一个病人,话也说不利索,不知说些什么。真急死人了。”
“是吗。”
里村低着头,好像在思量什么。这时纸屏拉开了,阿作探出头,说:“哎呀,桧山大少爷来啦,我没发现,这就沏茶。”
阿作被里村支使来过几次桧山家。脖子细长像一只鹤,脸和手脚黑黑的,是一个结实的女人。里村家的房屋小,但是有田地。侍弄地是阿作的活儿,她时常把刚摘下来的青菜送到桧山家,说是给患病的师傅吃。阿作已经在里村家做了二十多年,送青菜什么的未必是里村的吩咐,大概是她自作主张。
阿作出去了,弦之助又正容说:
“之所以想问你,不是别的,就因为你说以前看见过一次父亲使游龙回尾。告诉我,那是什么样的绝招。”
“……”
“怎么啦?”
“啊,是否能算见过……”
“不清楚吗?”
“啊。”
“没关系,就说你看见的。”
“那我就……”里村断断续续说起来。
五年前的夏日。一个流浪武士来到桧山武馆,要求比武。本来通常弥一右卫门是不接受的,但那天心情好,他把武士让进武馆,用竹刀交手。竹刀,外面是鹿皮,当中是裹了丝棉的竹子。
里村看见的情形是这样的:弥一右卫门是中等身材,而流浪武士膀大腰圆。二人相对摆出架势,弥一右卫门显得非常弱小。
互相瞪了一会儿,武士似乎要进攻,这时弥一右卫门拖刀急转身。眼看武士冲他后背大吼着挥刀劈砍时,却不料那肥大身躯轰然翻滚在地。不明白弥一右卫门的竹刀是怎么使的。救护昏倒的流浪武士时,发现他太阳穴肿得有拳头大。
“过后师傅说刚才使的是游龙回尾。看见的就我和新井两个人。”
“……”弦之助紧抱双臂。
新井干次郎是高徒之一。弦之助心想,就看见这么点儿,可不什么也不明白。
“不过,小师傅,”里村抬起头,有点担心地说,“其实,三天后师傅把我和新井叫去,堵我们嘴。”
“堵嘴?”
“师傅嘱咐我们,跟流浪武士比武使了游龙回尾,本派有这个秘传绝技,不要往外说。”
“……”
“是小师傅您吩咐,我才说了,请不要跟师傅讲。”
“好的。”
里村说话这么谨慎,看来把游龙回尾的名称泄露给赤泽的是新井。
把事情说了出来,里村好像松了一口气,表情轻松下来继续说:
“据我猜想……”
“……”
“可能师傅很后悔让我们看见了他使游龙回尾,所以下了箝口令。”
从里村的话里终归什么也没弄明白,弦之助出了里村家,往持筒坊方向边走边想,心里开始焦躁了。
今天在镇上见阪部将监,接受了命令,与赤泽弥传次比武。他已经预感赤泽的要求得到中老支持,早晚非接受不可,而且自三天前在唐物坊的路上遇见赤泽,也做好了接受的准备。
弦之助请求宽延半个月。他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弄清游龙回尾,可能的话,掌握之后再与赤泽交手。既然比武,准备就得做到那个程度。
弦之助听父亲讲游龙回尾只有一次。一天,外面有喜事,父亲喝醉了回来,意外地提到游龙回尾。说掌握了它,比武就不会败,又说迟早也传给你。还感触颇深似的补充了一句:这个刀法不是平常使的,濒于绝地的时候才能使。
那时父亲并不曾加以说明,只是说自己独创了这一招。弦之助没有刨根问底,因为他认为反正到时候会传给自己。
他后悔当时没追着问,半年后父亲就倒下了,变成口不能言的病人。如今,自己半个月后便要处于父亲所说的绝地了。
一个女人急匆匆走过来。天空低垂处,只有一勾细细的下弦月,女人的身影很朦胧。到了近前,原来是一个用头巾包脸的武家女人。
正当弦之助要以目致意、擦身而过时,女人叫了一声“桧山大人”,摘下头巾。
“……”
弦之助茫然凝视,是在赤仓不动共度一宵的女人,也就是赤泽之妻。
“有句话非告诉您不可。我去过唐物坊府上,听说您可能来这边,赶紧转过来。”
女人目光炯炯,胸脯一起一伏。那起伏的胸脯一刹那让弦之助想起裸露在月光下的丰乳。
“那你有什么事……”
“不要接受赤泽的挑战。”
“……”
“他要跟您用真刀比,打算杀了您。卑鄙的男人,让我干那种事,现在却不想宽恕您了。”
“……”
“明白吗?不是一般的比武,是要动真刀,一定会……”女人把身子靠过来,拉起弦之助的手,交叉手指。她的手指柔软湿润。“请您拒绝,坚决拒绝。”
“谢谢忠告,但为时已晚。”弦之助轻轻挣脱女人的手指,“今天接受了要求。”
“天哪!”
女人茫然注视弦之助。
“你们夫妇设下的圈套实在太妙了,不得不接受。”
“对不起。”女人垂头丧气。
“不,不用道歉。胜败难测,凭一时的运气。况且我并非一点都没有跟你丈夫比试一下的意思。”
弦之助丢下这句话就迈步走开。女人扬起脸目送。离开几步时,她喊了一声“桧山大人”。弦之助回过头来,见她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叫道:
“您一定恨我吧?”
“不。”
弦之助微微一笑。女人的白脸和亭亭玉立的身形烙进了心底,他扬扬手,女人转身快步离开了那里。
五
弦之助回到家,进了起居间,姐姐宇弥在做针线活儿,不见母亲。他打声招呼之后,问母亲去哪里了。
“在里面嘛。”
宇弥头也不抬地说,依旧专注于缝纫,真少见。她比弦之助大两岁,年轻时出嫁过,只一年就被休了,后来一直在家里。
和弦之助的文静性情相比,宇弥说话泼辣,像个男人,脸也略黑,紧绷绷的,小时候有人说桧山姐弟应该调换一下男女。宇弥从小在武馆握竹刀,被父亲传授了武功。
“我的吗?”弦之助问,因为宇弥缝的是男人的棉袄。
“不是,是里村先生的。”
宇弥还是没抬头,但好像脸有点红了。咦?弦之助想。平时不会在意,但现在注意到姐姐的脸色,也许是刚刚从里村家回来的缘故。
里村如今也经常来武馆,说不定二人之间有什么关系。说来里村是可怜的光棍儿,年龄应该在三十上下。宇弥是二十六岁。破锅配破盖,他们正合适。
“哼,里村求你做的吗?”
“没有,他总是破衣烂衫。”宇弥说,突然抬起脸,用严厉的目光看了看弦之助,“对了,刚才有个女人来找你,遇见了吗?”“啊,在路上遇见了。”
“是什么人?姓名也不说,真没礼貌。”
“我也不知道姓名。”
弦之助丢下满脸惊愕的宇弥,走出起居间。
来到父亲卧病的里屋,见母亲在那里,弦之助让她出去。母亲露出疑惑的表情,默默出去了。
母亲出去后,弦之助把灯挪到病人枕边,凑过脸去。
“爹,现在请听我跟您说一件大事。”
父亲身体不动,嘴张着,眼睛动了一下,看了看弦之助的脸。
“不久我要跟赤泽弥传次比武,就是打败了镜喜兵卫的那个赤泽。说是比武,但有个缘由,可能拿真刀一决胜负。”
父亲的脸慢慢由左向右,又由右到左转动。
“这是队长阪部、中老户田的意思,还得到藩主许可,我不得已应承了。今天在藩府回了话,再没有退路了。”
“……”
“所以我求您,请指点我,您的秘传刀法游龙回尾是怎么回事。当然……”弦之助把脸靠得更近,“即便没那个绝招,也要好好比一比,但赤泽是强敌,可能的话,掌握了游龙回尾再上场,到比武还有半个月时间。”
“……”
“您明白了吗?要是明白了,请做出一点表示。”
突然父亲啊、啊出声。白纸似的脸上呈现红色,他在使劲儿说话,但说的是什么,弦之助一句也听不懂,只看见父亲的舌头在黑洞洞的口腔里面蠕动。
弦之助感到绝望,同时有一股烈焰般的焦躁。显然,关于游龙回尾,父亲在说着什么。
“爹,再略微放松点。啊?您说什么?”
把耳朵贴到父亲嘴边,但还是一样。触及耳朵的只是野兽似的喉咙响和病人的口臭。弦之助抬起头,注视着父亲的脸,脊背上冷汗津津。不出所料,有关游龙回尾,从父亲那里一句也问不出来。
父亲啊、啊地说,不知从哪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微弱声音。弦之助抬起低垂的头看去。只见手从被子边上伸出来,奋力要指什么。弥一右卫门只有右手能微动。
“什么?您要写什么吗?”
父亲慢慢摇头。右手的手指还是在指什么。弦之助顺着所指的方向看,什么也没有。只有草席,只有纸屏。这时他头脑里倏然一闪光。
“明白了,是要叫谁来吗?是母亲?”
父亲摇头。
“是姐姐吗?”
父亲满意地闭上眼睛,慢慢点头。
弦之助一路小跑,穿过昏暗的走廊,跑进起居间。
因为每天出勤,所以他不懂父亲的意思,而两个女人终日和病人在一起,互相多少能沟通。而且父亲现在是要说游龙回尾,叫姐姐就是证据。母亲不明白耍刀弄枪。
果然猜对了。宇弥被叫来,马上把脸几乎贴到父亲身上,开始忙着说话,但立刻又回头用锐利的目光看弦之助。
“你要真刀比武吗?”
“是啊,所以想问问父亲游龙回尾的绝招。”
宇弥点头,又和父亲说话。说了好半天。这中间,有时父亲急得用能动的手吧嗒吧嗒拍草席,有时宇弥一筹莫展似的仰望天棚,但宇弥总算点了几次头,话说完了。
回过头来,宇弥用疲惫的声音说:
“马上去武馆吧。”
武馆在住房的横头,有短短的游廊相连。弦之助拿着烛台走在前面,宇弥跟在后面进了武馆。把烛台放在地上,二人默不作声地准备,用带子束起衣袖,系上缠头巾,手握竹刀,相向而立。昏暗、宽敞的房屋里,烛光摇曳,他们的影子长长地趴在地上。
“开始吧,我等你进攻。”宇弥说。
弦之助把刀尖指向宇弥的眉心,小心翼翼地察看,看不出何处有异。宇弥摆出最基本的架势,弦之助看来便有隙可乘。
弦之助挥刀直入,宇弥却忽地拖刀转身。
啊——
刹那之间弦之助感到气势被削,同时左耳轰鸣。左边脑袋重重挨了一下,不由得膝盖着地。不知宇弥的竹刀从哪里袭来的。
六
弦之助和赤泽弥传次比武,半个月后的早晨在远离街镇的柳马场举行。外郭里面也有一个马场,这个柳马场主要是用来驯马,在五间川畔,岸上有一排高大的柳树,所以叫柳马场。
柳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垂着钓丝似的枝条。晚秋的雾笼罩四野,柳树和环绕马场的粗栅栏也都浮现青黑色。
众人从日出之前就陆续来这里会合。太阳曾一度把微弱的光投到地上,就又隐没在浓雾中。来会合的,除了弦之助和赤泽,还有监场的队长阪部将监,陪伴弦之助的里村庄藏和姐姐宇弥,伴随赤泽的是户田织部的嫡子道之丞。以为会来的赤泽妻子却没有来。
迷雾蔽空,天却一点点大亮。
“那就开始吧。”阪部大声说。
弦之助和赤泽握着木刀走到马场中央。脚下枯草作响。
相向立定,弦之助正要摆出架势,赤泽扬手制止。他右手提着木刀,若无其事地走过来。
“站住,再往前就出手!”
弦之助说,赤泽停下,相距有一丈之遥,狞笑:
“喂,别急嘛,我有话说。”
“……”
“用真刀怎么样,木刀比试没劲儿。”
“你当初就是这么打算的吧?”
“……”赤泽无声地笑了。
“行啊,我也这么想。”
“好,原来是有备而来,那就这么着。”赤泽怒吼,刹那之间蓬发倒竖。
二人各自返回随行者那里。宇弥和里村目不转睛地看着弦之助默默把刀插到腰间,看来二人说好了用真刀比。
“小心点儿。”要进场时宇弥低声说。
看见二人佩刀返回马场中央,阪部慌忙走近两三步。
“喂,干什么,不能用真刀,桧山!”
二人无视阪部。相距三丈,二人立定,拔出刀。阪部大吼:
“都不许拔刀,这是寻仇比武吗!”
“确实有仇。”
赤泽用威吓的怪调回了一句,阪部不再出声,退回原来的地方。这就是认可了此后的比试。也许他看明白了,自己已经不可能把二人拉开。
果不其然。赤泽脸上开始露出魔鬼的狰狞,上挑的眼睛眯得更细,黏滞的视线从那里投向弦之助。那面颊瘦得像野狗,头发蓬乱,歪咧的嘴上挂着泡沫。刀尖仿佛冒起妖气,摆出的架势不露破绽。
魔鬼——
弦之助一边摆好架势一边想。要放倒这个男人非使出游龙回尾不可。
“喂!”互相逐步逼近,间距缩到一丈时赤泽忽然开口,声音好似发自面具,“知道为什么用真刀吗?你怕是不会知道。”
“……”
“一无所知就被杀了,过后没意思,所以我告诉你:是为了女人。”
“……”
“那个女人是石女,竟好像怀上了你的孩子。”
啊?弦之助刚一想,赤泽的身体似苍鹰振翅一般跃起。勉强格回去,弦之助矬身躲开,肩头浅浅吃了一刀。
二人又相距两丈立定。弦之助感到雾在动。一瞬间的心旌摇荡在刚才的第一个回合中消失了。他稳住心神,注视赤泽下一招。时间流逝,双方久久对峙。
来吧——
眼看赤泽的全身一点点胀满力量。他刀尖动时,弦之助把刀尖向下,转身,这时脚下却做好了挥刀一击的准备。赤泽叫了一声什么。只一个动作,弦之助回身深深劈砍了赤泽肩膀。
赤泽满脸惊愕,挥了一下刀。刀尖已达到弦之助左臂,但与此同时,身体被撞出去一般跌倒在枯草上。
“见识了,游龙回尾……”赤泽抬起头,呻吟道。弦之助没有收起架势,毫无表情地俯视他。“不过是卑劣的骗人伎俩,下流……”
人们跑过来。弦之助走到赤泽身边,单膝着地,赶紧刺了喉咙一刀。不能让任何人听见赤泽的话。
云弘派出自夕云派,从来以对打为基本,潜心于此,一味进攻而不在意防备对手攻击。在对打中比对手抢先一瞬出击,磨炼的就是这功夫。
游龙回尾是另类刀法,违反了此派的路数。冷不防转身,刹那之间削减了对手的剑气,乘虚回转,劈下必杀的一刀。可说是邪剑,所以弥一右卫门才坚决对外保密。
“刺了喉咙吗?”阪部来到旁边,吃惊地说。
“啊,这可是真刀比武的规矩。”
“是吗,可是……”阪部瞪大了眼睛看着弦之助,“刀法真漂亮,那就是游龙回尾吗?”
“不,不是。”
弦之助斩钉截铁地回答。他要把游龙回尾的秘法跟赤泽的尸体一起埋葬。
这时,雾眼看着消散,耀眼的阳光照进柳马场。走在宇弥和里村之间,出了马场,弦之助低声说:
“今后不再使那个绝招,你们也都忘掉吧。”
陪练了半个月的里村疑惑了一下,立刻说“好的”。似乎他也明白弦之助要说的意思。
翌日,弦之助来到赤泽在持筒坊当作武馆的破庙,但已经没有了道场的牌匾,里面无人。
他到旁边的点心铺向出来的店家打听那个女人的消息。
“那个女人吗,一副出远门的打扮,今天一大早离开了寺庙。”
“没说去哪里吗?”
“啊,我只瞅见一眼。真可怜,听说丈夫跟人交手被杀了。”
弦之助转过身,脸色变得很阴暗。应该昨天就来,但不知昨天来女人会不会见他。
怀了孩子,是真的吗?昨天认为赤泽这么说是为了取胜,但这句话却压在心上越来越重。赤泽选择用真刀比武,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理由。
这已无法弄清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女人,她走了也没说去哪里。恐怕已走出藩界,正低着头走在通向某处的大路上。
走到雀坊,路两旁商家栉比,揽客声、笑声、骂孩子声,人声鼎沸。弦之助在喧嚣中呆立了一下,望见街市后面横亘的山丘上太阳西下。
似乎看见了时近冬天的淡然无力的阳光远远照着女人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