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约定

看幸助在收拾东西,躺在被窝里的父亲藤作问:“出去吗?”藤作从刚才开始就注意到了幸助的心神不宁,眼中充满关切。

“嗯,出去有点事。”幸助回答,脸似乎有点发红。

“回来会很迟吗?”

“不会,晚饭前就能回来。”

“那样最好,奶奶特意去买了鱼。”藤作说。

昨天,幸助在浅草北马道首饰匠人卯市师父店里的寄宿学徒期满,今早将行李打了个包袱,回到了南本所小泉町的家。接下来还要在师父家做一年帮手作为答谢,但这一年不用再住在师父那儿,回家住也行,还能休假。似乎是为了确认这份自由,吃过午饭,幸助倒在客厅的角落睡了一觉,醒来时,身上应该是母亲阿茂给披的棉袄。三月已然过去一半,天气也不再寒冷。即使在家中,空气也是暖的。

幸助睁开眼时没见母亲。按父亲藤作刚说的话,母亲应该是在忙着做好吃的,为了晚上在家庆祝幸助出徒。

——回来得太迟,就太对不起爹娘了。

幸助想。但如果姑娘如约前来,回家也许要晚些。因为想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

“你是不是谈对象了?”藤作问。

话一出口,藤作一阵剧烈地干咳,随即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趴在了床铺上。看到父亲的两颊至脖颈瞬间变得通红,幸助慌张地把手伸进被子,轻拍父亲后背。

藤作浑身打战,口中发出低吟。他患有哮喘,一到冬天就会犯病,今年冬天又得了腰痛,二月初开始卧床不起。藤作也是首饰匠,自立门户接些活计,但因为患病卧床,工作已经休了快一个半月。进入三月后,天气渐暖,藤作的病情虽稍稍有所缓解,为慎重起见还是继续躺在床上静养。发作有时还会袭来,但相比以前症状要减轻不少。

藤作抬起头,脸色恢复了正常,突然的发作似乎已经平息下来。

“师父和我说,父亲的病如果比较严重,可以一半时间在家做活儿。”

“那可不行!”藤作费了好大劲儿才翻过身平躺下来。他喉骨凸出,长了不少白发,看起来苍老了许多,“约定就是约定,不好好遵守哪行!”

藤作最开始就想让幸助以首饰加工为生,但没有亲自教幸助,而是把他送到了熟人卯市那里。卯市的店是有六名学徒的大店,藤作觉得在那儿学艺对幸助更好。

“我拿些水来吧。”

“不用,不碍事。”藤作说,紧接着又用略犀利的目光看着幸助问,“你是去见姑娘?”

幸助答说“是”,被父亲这么一问,他感到自己的脸又红了。

藤作盯着幸助,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忽然却又像失去了兴趣一样脸色一变,对幸助说:“去吧去吧,回来可别晚了!”藤作平躺着望向天花板,面颊瘦削,鼻头尖耸。

幸助出了家门。柔和的阳光溢满街道,路人步履轻快。刚过下午三点,外面还亮得很,温暖的空气重重地沉淀下来。

幸助走过藤代町尽头,过了驹止桥,来到了两国桥广场。广场上人头攒动,因为天气晴好,两旁的戏棚也开了张,有耍陀螺的,有演杂技的,有说书的,有唱曲的,聚集了好多客人。幸助走进用苇帘围着的戏棚,一个化浓妆的女人在耍陀螺。幸助看了一会,见有人端着竹筐来收钱,趁那人还没走近就赶紧离开了,心想只看了那么一小会儿,还用不着给钱。

幸助走上大道,路过尾上町前惹眼的小饭馆和茶馆,过了一之桥,这次没再停留,而是加快了脚步向南。虽然知道离约定的时间还有近两个小时,但心里总是不安定。这种不安的心情,从一个月前就开始了。昨晚心里也一直想着这件事,甚至没能睡个好觉。

和女孩约好下午五时整在小名木川上的万年桥相见,时隔五年了啊。

——小蝶变了很多吧。

幸助想。他在脑海里描绘被五年时光打磨的女孩,心中升起无比强烈的期待。最近四五年,幸助感到自己已长成一个骨骼结实健壮的年轻人。刚开始还不觉得,但有时回家,或是替师父到附近办事顺便回家看看时,邻居熟人都这么说:“快认不出来了,都长成大人了。”

小蝶比自己小三岁,今年十八。幸助在做学徒的浅草那边认识的十八岁女子都已是成人模样,小蝶也一定长成个大姑娘了吧。但对此幸助却难以相信,心中的不安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和成年女性见面,幸助觉得难为情;既难为情,又满心期待。

幸助走过粮仓,来到河岸边,面前就是万年桥了。桥上有人走动,其中有个年轻女子,幸助心中一动,定睛看了看,当然不可能是小蝶,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得很。那女子脚不停歇,匆匆忙忙地过桥后,在深川元町那儿拐了弯,再看不见了。

幸助目送那身影消失后,来到建在大川和小名木川交汇处河岸的稻荷神社。狭小的院子里有一棵老梅树和一棵矮矮的樱树。梅树已经长出叶子,隐藏在叶子中间的是小拇指尖大小的果实,樱树上还留有些尚未飘落的花瓣。院子内溢满阳光,飘浮着像是沉淀下来的温暖空气。

幸助走到院子尽头,看着阳光在大川的河水上跳跃闪动,船影在河面上如滑行般游走。那儿正巧有块大石头,幸助坐了上去,石头被阳光晒得暖暖的,坐上去屁股也暖暖的。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幸助打算就这样坐着等女孩。万年桥就在不远处,可以清楚地看见桥上的行人,小蝶如果出现的话,一下子就能认出来,幸助想。

五年前三月初的某一天,小蝶突然来北马道幸助当学徒的地方来找他。

“去吧去吧!”师父卯市那天不在店里,师兄伊四郎这样对幸助说。

伊四郎虽然是个技艺不错的工匠,但对师弟们很严格。接着又用不高兴的语气教训幸助:

“女人都找到工作的地方来了,真了不起啊!你还不是那样的身份!赶紧回来!”

因为师兄的这几句话,幸助觉得很丢人。同时对突然前来的小蝶也多少有些来气。不用伊四郎说,正干活的时候放下手头的工作,去和女人聊天会被人觉得不稳重。已经做了三年学徒,对于手艺人世界中的规矩,幸助大致了解。

幸助一脸不高兴,去了小蝶说在那儿等的后门,看见小蝶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一阵子不见,她个子长了不少,样子和从前比也有了变化。以前脸颊圆润还是个孩子模样,现在长成了瓜子脸,手脚也变得细长,瘦了不少,在又高又壮的自己面前显得那么弱小。

“怎么了?”幸助问。

后门面向的是一条狭长的小路,虽然并没看见从那儿经过的人影,幸助还是压低了声音。

“是不是有什么话?”

对于幸助有些不耐烦的口吻,小蝶像是吃了一惊似的抬起了头,苍白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浮现出要哭的表情。

“对不起。”小蝶说,“突然来找你,对不起。”

小蝶的语气像是个大人。幸助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摇头。

“不用道歉,来是有什么事儿?”

“嗯。”小蝶垂着两手,深深地低着头,然后突然扬起脸说,“我马上要搬到深川去了。”

“深川?什么时候?”

“明天。”

“搬到深川的哪儿?”

“寺里。”

“寺里?啊,是冬木町啊。”

冬木町在富冈八幡的北侧,因为町的西边有正觉寺、海福寺等七个寺庙,所以大家叫那一带为寺里。

“啊,这……”幸助回应,但不知道接下来该说点儿什么。

小蝶是同在小泉町的蜡烛店家的女儿,是幸助打小的玩伴。总一起玩的五六个孩子中,幸助和小蝶最合得来,其他孩子不出来的时候,幸助也会去找小蝶,两个人一起玩。小蝶从家里拿出要卖给客人的蜡烛,幸助拿来火打石和火柴,在幸助家的后门玩火,因为这个还被父母狠狠训斥过。

幸助十三岁开始外出当学徒,小蝶那时也已十岁,不再是能一起毫无顾虑玩耍的年龄,但即使这样两人见面还是会愉快地互打招呼,闲聊一会儿。

“啊,是要搬家了吗。”幸助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说出这话的同时,幸助明白了小蝶来找自己的理由。

——原来小蝶是来向自己告别的啊。

小蝶来找自己,是理所当然。小蝶是不想一句招呼都不打就消失,幸助想。

“而且,我也要去打工了。”

“在哪儿?”

“仲町的一家叫汐见屋的饭馆。”

幸助内心一惊,看着小蝶。一年前幸助回家休假的时候,听说小蝶家的生意近况不太好,欠了不少债。这次也是因为小蝶的父亲那之后没能重整旗鼓,所以才决定搬到深川吧。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不会让小蝶到饭店去打工。幸助明白了,小蝶的新家应该是在冬木町水渠附近的陋巷里。

幸助心里还介意一件事。虽然他不曾沉溺女色,但听师兄们闲聊,也大概知道门前仲町一带是怎样的场所。那边是女人出卖肉体,男人花钱买乐的地方。

从幸助的表情,小蝶似乎察觉了他内心的担忧,她脸憋得通红,连忙解释:“别担心,并不是什么不好的店。我也只是在厨房帮帮忙。”

“要是那样我就放心了。”幸助说,同时也隐约感到,交谈这样话题的小蝶和自己,已经不是孩子了。

已经不是孩子,也不能算是成年人。这之后,两人之间像是突然失去了交谈的话题,略显尴尬地陷入了沉默。

“那……再见,我该回去了。”

“哦,这就要回去了啊。”幸助这样回应,但内心感到还有没说完的话。心想以后即使回家,也再见不到小蝶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寂寞,充斥着内心。“注意身体,别太辛苦。”

“以后再见不到幸助了啊。”

“……”

幸助不说话,看着小蝶的脸。以前一见面小蝶总是叫自己“小幸哥”,今天改了口叫“幸助”,幸助内心很不是滋味。

“再见了。”

小蝶突然迅速低下头,转身背向幸助,就这样简单告了个别就走。手脚纤细、瘦弱的小蝶的背影,深深映在幸助眼中。

——为了向我道别,小蝶才从本所来到这儿的啊。

幸助想。小蝶那像要被风吹走一般无依无靠的瘦弱背影,格外惹人怜爱。

幸助脑海中突然跳出一个场景。不知是正月还是什么日子,家里来了客人好不热闹。幸助和小蝶在一旁玩纸牌。这时,客人向小蝶说了什么。幸助虽然没记住客人说的话,却记得小蝶大声回答:“长大了,我要嫁给小幸哥!”自己脸红得抬不起头来,大人们哄堂大笑。大概是十岁时的事。

幸助急忙去追小蝶。小蝶刚要从小道拐到马道大街。

“小蝶!”幸助叫住小蝶。

小蝶停住脚步,转身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幸助走上前去,稳住呼吸后说:“我们约定五年后再见吧。”

“……”小蝶抬起头,默默看着幸助。

“现在我要学手艺,深川离得也很远,没法去见你。但再辛苦五年,学徒期就结束了。到时我们约定再见吧!”

幸助告诉小蝶相见那天的日期,时间是下午五时。小蝶点头回应,望着幸助的眼睛里满是晶莹的泪水,她小声问:“在哪儿?”

“在小名木川的万年桥上。你从深川过来,我从家这边过去。我们在桥上见。”

小蝶一遍一遍点着头,溢满眼眶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别和其他人说。”

“嗯,好。”

“注意身体。”

幸助抓住小蝶的肩。小蝶的右手轻轻握住肩上幸助的手。

和小蝶告别后,幸助缓缓地往店里走。心情有些兴奋和激动,虽然知道回去免不了被伊四郎训斥一顿,但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一个巨大的秘密在心中深深扎下了根。这是跟父母也不能说的秘密。因为这个秘密,幸助突然觉得自己开始像个大人了。而和小蝶的那个约定,也让他感受到未曾有过的强烈喜悦和忧心。

——但,这是五年前的约定,小蝶不一定还记得。

照射河水的日光失去光辉,渐向西沉的夕阳隐没在既非云雾也非暮霭的一片厚厚的混沌当中,赤褐色的轮廓悬挂在天空。幸助望着这样的景致心里想。

马上就到下午五点。笼罩着暮光的桥上,像之前一样仍有行人经过。

——即使记得这约定,小蝶也有可能不来。

幸助想。五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我自己,也不再是五年前的我。于是,不愿被勾起的一段记忆,刺痛了幸助的内心。

那是刚刚和小蝶分别不久,师父卯市在桃林寺门前町包养了个情妇,是个叫小绢的肤白娇小的女人。卯市有时会让幸助去给情妇家送些钱和东西。

最开始,幸助不太愿意做这份差事。卯市的老婆人很好,对住进家里来的徒弟照顾周到,虽是师父的吩咐,但幸助很反感这种背叛师母的事。

可是去过几次之后,渐渐熟悉小绢这女人,也开始觉得这差事有点意思。每次幸助一去,小绢总是让他进客厅坐坐,招待他吃些点心,回去的时候还总是用纸包些跑腿钱。

还不止这些。小绢虽然年长幸助三岁,但不愧是被卯市看上的女人,有张鹅蛋脸,皮肤嫩如凝脂、薄如丝绢,是个美人,性格也开朗,有时会和幸助开些轻松的玩笑。幸助和这样的小绢,只两个人聊些闲话,虽然时间很短,但感到很开心。小绢不是以对待一个孩子、而是以对待一个大人的态度与自己相处,也让幸助很舒服。每次接过装着跑腿钱的纸包,小绢妆容的香气突然袭来,柔软的手握过来,幸助会一瞬间心跳加快。

就这样过了一年左右,跑这个差事的还是幸助。其间在幸助之后虽然又来了两个新徒弟,但卯市觉得幸助知道小绢的脾气,去小绢那里的差事还是由幸助来做比较好。

晚春的某一日,到小绢家已近日落。进了家门,坐在长火盆前的小绢抬起苍白的脸。幸助拿出师父让拿来的东西,看见小绢脸色那么差,吓了一跳。

“身体不舒服吗?”

“头疼,有些晕。”小绢说。小绢患有头痛。虽然有时也会喊头痛,但今天的脸色格外不好。

“要叫医生来吗?”

“没大碍,不用那么兴师动众。对了,能不能麻烦幸助帮我铺下被褥?”小绢用手扶住额头,皱着眉头说,“刚才想铺上被褥睡一会儿,但头晕得很,站不起来。”

幸助慌张地进入里面那间屋子,从壁橱里拿出被褥铺好。这时,两只枕头滚落到榻榻米上,幸助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内心起伏忐忑。

幸助在铺床的时候,小绢坐在那儿解开了和服的腰带,幸助扶她站起来。小绢的身高只到幸助的嘴那儿,幸助要高得多。幸助半搂半扶着小绢往床铺走的时候,小绢脚下一绊,摔在了地上,幸助被小绢抓着,倒在了小绢身上。两个人恰好抱在了一起。

之后发生了什么,幸助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小绢娇小的躯体,转眼间变得巨大,将自己裹挟其中,还记得由一处开始的猛烈快感贯穿全身。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幸助感到自己陷落在女人散发的体香之中,头晕目眩。

“别让你师父知道。以后有机会姐姐再疼你。”小绢说这话时候的声音,已经不再像个病人,精神了不少。

离开后,强烈的悔意撞击着幸助的内心,但并不是因为害怕师父卯市,而是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这悔意当中,幸助想起了小蝶。

——没有脸见小蝶了。

幸助想。自己已经身心堕落,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人,幸助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但即使这样,幸助在那之后还是和小绢睡过几次。觉得对不起小蝶的那种愧疚,也渐渐变成“虽说约定五年后再见,但也没发誓说要娶她”的狡辩。

那之后过了半年左右,卯市的老婆不知怎地探出了不对劲,到藏着小绢的家里大闹了一场。小绢被赶走了。幸助和小绢的关系,也只持续到那时。

——小蝶没准儿也变了。

望着开始被暮色笼罩的万年桥,幸助这样想。就像那时自己的态度一样,小蝶心里也许也觉得又不是约定要结为夫妇。小绢淫乱魅惑的脸和小蝶十三岁的脸重合起来浮现眼前,幸助连忙摇了摇头。

五时报时的钟声响起。幸助站起来,走出稻荷社院子,站在了万年桥北面。桥上仍有行人通过,但其中并没有年轻女人的身影。

——这世界就是这么回事吧。

幸助心里想。于是,沉重的悲凉溢满内心。这样一来,同小蝶的关系就完全断了吧。幸助再次意识到,这五年自己一直在暗暗期待着今天在这儿和小蝶相见。

“你看,钟声都响了,真不去见吗?”一起做女佣的好友阿近问,“人家肯定着急死了。”

“别说了。”小蝶说。

从二楼的窗户,小蝶向外望去。映在眼中的,是被染成暗红色的晚空。天空的尽头,赤铜色的太阳在一片灰色的不知是云还是霭的团状物之间慢慢沉落。在这天空之下,尚还残留着白天嘈杂气息的江户街道,也渐渐被覆上夜色。在这样的街道之上回响着钟声。

小蝶一动不动地听着最后一声钟声敲响,看着桥上男人转身离开的背影,泪水从她的双颊流了下来。

“不是天天都念叨着吗,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阿近说,又说着“天凉了把拉门关上吧”,站了起来。

“哎呀,怎么还哭了。”阿近先是埋怨似的语气,然后突然生气地说,“在这哭的话,去见他不就好了嘛!为了这今天才特意请的假嘛!”

“可是阿近……”小蝶迅速擦干眼泪,“你说我该怎么面对他?”

“你不也是身不由己嘛。见他又不是去说‘娶我做老婆吧’。”

“那倒是……”

“能见到就行,然后若无其事地回来就好了。”

“我做不到。”小蝶说。

和幸助五年前的约定,不是那么随随便便的,小蝶想。那是更有重量的,让人挂记在心的约定。打工做女佣虽然辛苦,但一想到这个约定就能忍耐坚持,这约定是如此重要的信念,要是像阿近所说的那么随便,自己也不会流泪。

小蝶打工的汐见屋,虽说并不是那种向客人兜售女色的店,但一些老主顾有看上的女佣,会领出去睡觉。对于这种事,店里不会插嘴多管。

小蝶第一次和客人发生关系是两年前。那是小蝶开始在酒桌帮忙斟酒一年左右的时候,有个客人很喜欢小蝶。小蝶对那客人并不喜欢但也不反感,但对客人给出的巨额金钱动了心。那之前,父母双双患病卧床,小蝶需要钱给父母找个好医生。睡过一次之后,小蝶不再觉得为了钱和男人睡觉这种事有什么了。

父亲最终没能从简陋破旧的出租房里搬出来,去年秋天去世了,母亲仍在卧床。为此小蝶请求汐见屋让自己回家住。即使和客人出去睡的晚上,不管多迟小蝶也一定回家。每次离开这个飘着药香的家去工作时,小蝶觉得自己就像个在外面招揽客人的娼妇。

——我没资格见他。

因为我背叛了约定,小蝶想。而且这两年,娼妓的气息一定浸满了全身。去见他的话,幸助不会看不出。对于这点,小蝶也很害怕。

阿近把油灯点亮。小蝶也关了窗户,凑到灯火前。于是,狭小的女佣房间,突然飘浮起夜色。阿近已经二十六,没有家没有亲人,一直住在这间屋子,在汐见屋打工也已经有十年了。

“那个人,已经回去了吧。”

小蝶的语气无精打采,白皙的脸颊浮现血色,黑色的双眸因为刚刚哭过,闪着美丽动人的光。

——小蝶现在是最美的年纪啊。

阿近把要修补的衣物拿到灯火前这样想。有了男人的女人,像蜕了一层皮,皮肤变白皙,气色也会变好,适当化个妆就变得很美。二十六岁的阿近,看过太多这样的女人。但是,这些都是昙花一现、过眼云烟。靠卖身赚钱的女人的美,都很短暂。

——我年轻的时候,也出名过啊。

阿近用牙咬断棉线,看了一眼小蝶想。现在身上这疼那疼,白天在店里打扫卫生,在厨房做帮手耗尽力气。已经没有人再叫阿近去晚上的酒席陪酒了。但汐见屋的老板娘是个好人,能让阿近继续留在店里,阿近就已经感激不尽。

阿近不想让小蝶步自己的后尘。小蝶像对待姐妹一样对待已经是过气娼妓的自己,阿近不忍看到小蝶就这样堕落下去。

“还是放不下?”

“……”

“放不下的话,现在去也来得及嘛。别留下遗憾。”

“……”

“没准儿现在还等着呢。”

阿近给小蝶鼓着劲儿,小蝶却只是摇头。店里传来三味线的琴声和响亮的笑声。那笑声是阿熊的,阿熊的笑声总是穿透空气,应该是早早就有客人来喝酒了。

“你也真是个怪人。”阿近停住手里缝补的活儿,看着小蝶说,“这么说的话,没法儿去见人家你心里老早不就清楚了嘛。既然没有去见的勇气,还总是在念叨。”

“……”

“今天是约定的日子,不是每天都在讲吗?今天不是也打算去见他的吗?打扮得正正经经的,还请了假。”

“……”

“也许能回到正路上去,这样的机会谁都有过一次两次。但好机会,可不是总有的呀。”

这些辛苦和那人相见后就能结束了,内心正是有这样的希望,才能撑过出卖肉体的日子,小蝶心想。

——是从哪里开始,变得如此不同了啊?

小蝶心里清楚,她无法去见幸助。从明天开始,万年桥上不会再有等待自己的人。小蝶觉得自己陷入了无底的深渊,双手捂住了脸。

幸助胳膊肘拄在桥栏杆上,手托着腮,看着河水。河水潺潺,波动着月光。太阳西落后,这一带一度完全被黑暗包围,没过一会儿,一轮让人有些害怕的、又红又大的月亮爬上天空。那月光,让幸助觉得能再等一会儿。

时间已从约定的五时,又过了近三个小时。因为饥饿,幸助头晕目眩,额头也浮起一层冷汗,勉强地半倚半靠站在桥上。已经没有什么人过桥,偶尔有路人从幸助后面走过,幸助能感到对方像是害怕一样加快了脚步。

——如果回去的话,一切就都结束了。

幸助想。

幸助大概猜到,小蝶是有什么情况不能来。她也许已经不住在深川,也或许已经成了哪个陌生男人的老婆。五年时间太漫长了,五年里,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同师父情妇小绢的私情、父亲的病等等,这些五年前无法预料的事,发生在小蝶身上也是理所当然。

真这样的话,小蝶可能已经不在门前仲町的店打工,也不住在寺里了吧。上门去找她的话,小蝶也未必会开心。不来赴约,表明了小蝶现在的态度。如果就这样放弃回去,与小蝶之间相连的线,就会彻彻底底地断掉。

但有一个不能让幸助完全放弃的理由。幸助无法忘记五年前小蝶流下的眼泪。那时那刻,小蝶和幸助共有了无法与人言说的秘密。虽然并没有发誓要成为夫妇,但那只不过是因为当时还都太年轻,害怕说出口罢了。两人在那时说出的其实是超越语言的誓言。

这样一想,幸助开始觉得小蝶也许想来,只不过被工作缠住,无法从店里抽身,也焦急得很。这个时候如果自己不等她的话,小蝶会多失望啊。

——总之,再多等一会儿。

幸助在内心重复着这句已经对自己说了很多次的话。

听到南边的桥头传来木屐声时,又过了很久,应该已经快到九点。朦胧的月色映照着的,似乎是个年轻女人。

幸助猛地抬起头,看着女人。走近的确实是个年轻女人,幸助转过身,定睛看着那身影,是个脸颊圆润,胸部丰满的女人。

——这是小蝶吗?

幸助有些疑虑,在女人的面容中努力寻找小蝶的样子,可女人只是瞥了一眼幸助,没有停留便走了过去。女人过桥后,幸助听见了男人的声音。男人是从哪儿出现的,幸助没有注意。

“好晚啊。”

“对不起,被阿姨留住了。”

“你也真行,走夜路不怕吗?”

“月亮亮得很啊。”

“阿姨身体还硬朗?”

“硬朗是硬朗……”

说话声渐渐听不见,只听见哧哧的笑声。幸助茫然望着两人向远离河岸的元町方向走去的背影。

幸助感到忍受至今的疲劳,突然将自己的身体包裹。他不由得屈起双膝,手搭在栏杆上蹲了下来。

——小蝶还不来啊。

在这五年里,与小蝶的联系不知什么时候切断了。这么一想,幸助突然眼角发热,想起了在北马道小路上十三岁的小蝶哭泣的模样。同时感到自己失去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必须要回去了,爹娘肯定很担心,再过一会街门也要关了。幸助这样想,却仍然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女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幸助没有察觉。

“幸助。”

一个声音叫着自己的名字。幸助以为是错觉,抬起头却看见小蝶站在那里。小蝶出落成个美人,快认不出了,但幸助马上知道站在面前的年轻女子就是小蝶。

“对不起。”小蝶说,声音清透婉转,“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

“没事儿。”幸助说,同时用凝视的眼神,将小蝶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约定,没忘吗?”

“怎么会忘啊!”小蝶激动地大声说,“一天也不曾忘记过。”

“是吗。”深深的感动震颤着幸助的心。

“幸助呢?”

“我也是,从没忘过。”幸助低声笑着,“小蝶来得太迟了啊。让我急坏了,都以为你不会来了。”

“对不起,店里面太忙。”

“我甚至都想你是不是已经嫁给谁做老婆了。”

“那怎么可能。”

“太好了,能这样再见。”幸助伸出手,小蝶紧紧握住那手,用让幸助有些吃惊的力气。“那时的事,你还记得吗?在马道的店,你来找我那次。”

“记得啊。当时想,必须见幸助一面,所以瞒着家里人,不顾一切去见你。”

“当时的你手脚瘦弱细长,是个奇怪的女孩儿。还哭了是吧?”幸助注视着小蝶,“小蝶变漂亮了。”

“……”

“让你等了好长时间,终于有希望了。”幸助笑着偷看小蝶,“寄宿学徒期已经结束,但还要做一段时间帮工答谢师父。不过可以回家住,还有休假,不像之前那么不自由,能抽出时间去见你。”

“……”

“父亲生病了。来年我打算在家努力做活儿赚钱。你要是愿意,到时我们成亲吧。”

“我真高兴。”小蝶抬头望着幸助的脸小声说,紧接着嘴唇颤动,一滴又一滴的泪水濡湿了脸颊。幸助看了又怜爱又心疼,心被紧紧揪住了。

“真是个怪女人。”幸助抽出手,抱住了小蝶,“嘴上说着高兴怎么还哭。”

小蝶被幸助紧紧抱在胸前,闭上了眼睛;向上扬起的脸仍不断流下泪水,身体微微颤抖。

“能再见真好。果然我只想和小蝶在一起。”幸助耳语,紧接着想要去亲小蝶的时候,小蝶把身子从幸助怀里挣脱了出来。她用了很大的力气,从幸助的怀里逃开了。

“喂,到底怎么了?”吓了一跳的幸助边喊小蝶,边在后面追着疯了似的向前跑的小蝶。

“别靠近我!”幸助一走近,小蝶抓着栏杆,背向幸助大喊。

“你疯了吗,小蝶。”

“没有。”小蝶表情严肃地回过头。头发凌乱,眼神冷艳,“我没疯,我是认真的。”

“……”幸助不知所措地看着小蝶。感到一瞬间眼前无比黑暗。是啊,怎么可能这么顺顺利利啊,幸助想。

“听我说。”小蝶说。

“说啊,无论你说什么,无论我听到什么,都不会吃惊。”

“但你听了肯定会吃惊,是非常严重的事。”

“长篇铺垫就免了,快说吧。”幸助声调提高了。

“我为了钱卖身,以此为生,是那种肮脏的女人。”

“……”幸助闭上了眼睛。听到了比预想还要糟糕的话。紧闭的双眼里,哭泣的十三岁的小蝶一闪而过。

“这回明白了吧。我没能在约定的时刻来赴约的理由。我已经变成没有颜面来见幸助的女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两年前。”

“……”

“幸助,你可别以为我是自愿变成这样。”

“我没那么以为,理由能猜个大概。”

“谢谢你,幸助。”小蝶声音低沉,充满感情,“来了真好。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小蝶慢慢地离开栏杆,然后转身背向幸助,没有了表情的脸孔如石头一般。走到桥头的时候,她转过身,说:“我曾想过要成为幸助的老婆,但对不起。”

幸助一动不动地目送着小蝶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暗夜中。

母亲阿年叫小蝶,小蝶来到卧房。

“娘醒了?”

“啊。”

“身体怎么样?”

“感觉舒服了不少,昨晚睡得好。”阿年看着小蝶微微笑着。

阿年总是这样回答,她的身体各处都开始出毛病,从床上起身都很费力。再加上贫血,即使躺着也总是头晕,觉得天花板在一圈圈地转个不停。

“稍等,我用热水给娘擦擦脸。”

“辛苦蝶儿了。”

“昨天从阿近那儿拿了些好吃的梅干,等一会儿吃饭的时候给娘尝尝。”

早上照顾病人告一段落后,小蝶回到了厨房,蹲在柴火烧得正旺的炉灶前,用手按住了额头,有些轻微的头痛。

昨天和幸助分别后回到家,已经快到晚上十点。小蝶躺在床上,一刻也没能睡着。火光刺痛了眼睛。

——今天过后,该如何是好啊。

小蝶怔怔地想。到昨天为止,在这灰暗的生活当中,仍有某种东西发着微小却耀眼的光呼唤她,给她以力量。因此她才能够忍受那么多艰辛。但这光却消失了,只剩下灰色的道路。一想到这儿,小蝶内心涌起一种令人惧怕的孤独感。

从万年桥回来的路上,小蝶心想能见面就已经很幸福了。更是知道了这五年里,幸助也一心惦着自己,单是这点就让小蝶觉得已经知足。可一夜过后,小蝶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咔嚓”折断了。

小蝶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熄了灶火,抱起刚刚洗好的衣物,走到玄关。这时门从外面被拉开,耀眼的晨光中,站着一个身材瘦长的男子。

“可以进去吗?”幸助说。幸助有些尴尬地笑着,然后推着呆立着的小蝶,进到了屋里。“昨晚话没说完,你就回去了。”

坐在门口的地板上,幸助这样对小蝶说。也坐着的小蝶,仍是一脸茫然地看着男人。

“一晚没睡想了很久。我还是我,小蝶还是小蝶,不会和五年前有什么改变。我是这么想的,也为了说这个来的。”

“……”

“我还要做段时间帮工,说实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这种事,难道不是该慢慢考虑吗?总之我们两个不能再分开。”

“……”

“当然,得小蝶也同意。”

“说什么同意……”小蝶喃喃地说,脸上是一副恍惚的表情,“但那是不可能的啊。”

“可能啊,我们两个人都尝过一点点大人的辛苦。”

“不是一点点啊。”小蝶像是确认般看着幸助的眼睛,然后说,“等我去把这些放好。”接着抱起一堆洗好的衣物走进厨房不见了身影。

小蝶好久也不回来,幸助正想叫她一声时,听到小蝶低声的啜泣。不久,这啜泣变成了放声大哭。

看着流泻进狭小玄关里跳跃的日光,幸助想,来了没错。小蝶悲痛的哭声就是证明。那哭声,声声戳进幸助的心。幸助自己眼中也含着泪。漫长的尽是别离的旅程,此刻结束了,幸助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