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落的星阵(全3册)
- (美)尼尔·斯蒂芬森
- 33827字
- 2021-05-12 10:40:38
第1部 普洛维纳尔
【墙外】1在古奥尔特语中,为其字面意“墙外”。常在提及古奥尔特时代带围墙的城邦时使用。2在中奥尔特语中,指非马特世界;巴兹帝国灭亡后动荡与暴力甚嚣尘上的状态。3在实践理学奥尔特语中,指未被马特世界再兴智慧开化的地理区域或社会阶层。4在新奥尔特语中,与上面第二个义项相近,但常用来指那些紧邻院墙的墙外聚落,隐含繁荣、稳定等意思。
——《词典》,第四版,改元3000年
“你们那儿的人会把别人活活烧死吗?”就这样,敖罗洛士开始了对弗莱克工匠的访谈。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觉得有些尴尬。这种尴尬仿若化作实体,蔓延到我的每一寸肌肤,就像一块晒热的泥巴糊在了我的头上。
敖罗洛士念着一张泛着棕黄、看起来至少有五百年历史的叶子纸,继续问道:“你们的萨满是踩着高跷到处走动吗?”随后抬起头,怕对方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可能管他们叫牧师或者巫医。”
这下子尴尬凝成的“泥巴”直接在我的头上融化了,流淌到我头皮的每一个角落。
“小孩生病的时候,你们会不会祈祷?会不会对着一根涂了颜色的棍子献祭?还是,会把他的病归咎于某个老妇人的诅咒?”
好吧,现在尴尬已经热气腾腾地流到了我的脸上,塞住了我的耳朵,糊住了我的眼睛。我模模糊糊地听见敖罗洛士问:“你们相信自己能在某种来世见到你们死去的宠物吗?”
之前敖罗洛让我跟他来当听写员。只因为“听写员”这个词听起来似乎很了不起,我就欣然应允了,可绝没料到会是眼前这个状况。
他听说从墙外来的工匠得到批准,可以进到新图书馆来修一根朽坏的椽子。事实上,大隙节前我们才发现它坏了,而那椽子在高处,单凭我们的梯子根本就够不着,时间又太紧张,已经来不及搭脚手架了。这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于是,敖罗洛打算趁机采访一下这名工匠,还让我把采访情况记录下来。
透过迷蒙的双眼,我看着面前这张叶子纸。它就跟我的大脑一样空白。我根本什么都没干。
不过,更重要的是记下工匠说的话。可到现在为止,他还什么都没说过。访谈开始时他一直在一块石板上磨着一个不够锋利的东西,而此刻他则只是注视着敖罗洛。
“你认识的人里有没有因为看书被发现而被砍断手脚的?”
弗莱克工匠头一回把嘴闭紧了好一阵子,我敢肯定等他下次张嘴的时候,必然会说点什么的。于是我在纸边划拉起来,看看羽管笔是否可以流畅出墨。敖罗洛士也安静下来,看着那个工匠,就好像他是望远镜目镜里新发现的一片星云一般。
弗莱克工匠问道:“你干吗不干脆去拍斯皮里呢?”
“拍斯皮里?”在我把它写下来的时候,敖罗洛士对着我反复念了好几遍。
“我刚来的时候——就是说,”我试着边写字边解释,所以话说得断断续续,“在我刚被录进来的时候,我们——我的意思是,他们——有种东西叫斯皮里……我们那时不说‘拍斯皮里’——我们说的是‘扫斯皮里’。”考虑到工匠,我说的是弗卢克语,虽然句子颠三倒四,但比起我说奥尔特语还是要好多了,“那是一种——”
“电影。”敖罗洛猜道。他看着工匠,也改说起了弗卢克语:“我们猜‘拍斯皮里’的意思就是使用外头流行的某种电影实践理学——你们所谓的‘技术’。”
“电影,真是种稀奇的说法。”工匠说。他凝视着一扇窗户,就好像那是台正在播放历史纪录片的斯皮里一般。他没出声,却笑得直颤。
“这是实践理学奥尔特语,所以你听起来会有点儿奇怪。”敖罗洛士承认道。
“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它真正的名字?”
“拍斯皮里?”
“对呀。”
“因为十年前伊拉斯玛士来马特的时候,人们说的还是‘扫斯皮里’,而大概三十年前我来的时候,我们称其为‘遥闪’。住在对面那堵墙里边的阿佛特人,一百年才过一次大隙节的那些人,他们应该知道些别的叫法,可惜我没法跟他们对话。”
听到遥闪的时候弗莱克工匠就听不下去了。“遥闪根本是另外一码事!”他说,“你在斯皮里上是看不了遥闪的,你得给它增频,还得重做格式解析才行……”
这些东西让敖罗洛士感到无趣,就像谈起百年士也让工匠觉得无聊一样,于是对话戛然而止,陷入了长久的停顿,久到足够让我把这些都写下来。我的尴尬不觉间已经不见踪影,就像是打着打着嗝儿,不知什么时候就停了下来。弗莱克工匠以为这场对话已经完结,转而察看起了他的人在那根坏椽子底下搭起的脚手架。
“我应该要回答你的问题。”敖罗洛士开了腔。
“什么问题?”
“就是你刚才问的那个——如果我想知道墙外什么样,为什么不直接拍斯皮里?”
“噢。”工匠说。敖罗洛士的注意力维持这么久,弄得他有点儿狼狈。士总爱说“我患有注意力过剩症”,就好像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首先,”敖罗洛士说,“我们没有斯皮里装置。”
“斯皮里装置?”
敖罗洛摆摆手,好像这样就能驱散语言错乱的乌云一般,他说: “就是你们用来拍斯皮里的东西。”
“如果你有台老式的遥闪谐振器,我可以带一台我闲置在废品堆里的减频器给你——”
“我们也没有遥闪谐振器。”敖罗洛士说。
“你买一台不就得了?”
这让敖罗洛顿了顿。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头脑里正在酝酿新一波让人尴尬的问题:你以为我们有钱吗?你以为我们受世俗政权保护的原因是坐拥金山?你以为我们的仟岁纪士知道怎么炼铁成金?但敖罗洛士却克制住了一贯的冲动。“像我们这些活在嘉尔塔斯戒律下的人,仅有的传媒工具就是粉笔、墨水和石头,”他说,“但也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好吧,是什么原因?”弗莱克工匠问道,他被敖罗洛士这种古怪的习惯气得够呛,士总是喜欢宣布他将要说什么,却从不直接把话说出来。
“这很难解释,不过就我而言,只是把一台斯皮里录入装置,或者遥闪箱,或者随便你们叫它什么的……”
“斯皮里摄录器。”
“……对准什么,是采集不到对我有意义的东西的。我需要人动用全部的感官去搜集这些东西,并且在头脑里把它们熔炼圆满,然后转化成为语言。”
“语言。”工匠重复了一遍,目光犀利地在图书馆里扫视了一圈。“明天,奎因替我来,”他宣布道,然后略带戒备地补充,“要是你问我的话,我得去反扫那台新的克兰纳克斯补偿器了——扇出树有点儿要结成一团了。”
“我一点也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敖罗洛惊叹道。
“别介意。你这些问题都可以问他,他能说会道。”这么短短几分钟里,工匠已经是第三次看他的唧嘎屏幕了。我们已经坚持让他把这东西所有的通信功能都关了,但它还可以当个怀表来用。他似乎没有意识到,直接从窗口看出去就是一座五百呎高的大钟。
写完这句后我就完全停下笔来,把脸转向了一个书架,因为我怕有人看出来我被逗乐了。他说“奎因替我来”这句话的情形,实在有点儿像是当场决定的,或许是被我们吓到了。敖罗洛士可能也看出来了,但神色正常。我只好竭力避免看他,我估计他还忍得住。
此时大院堂钟声奏响,普洛维纳尔要开始了。“我的活儿来了。”我说。为了让工匠明白,我补了一句:“抱歉,我得去给大钟上发条了。”
“我想知道——”他说着,把手探进工具箱拿出了一个塑料袋来,吹去锯末,打开封口(这种封口我之前从未见过),抽出一根手指大小的银管子,然后满怀期望地看着敖罗洛士。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明白你想做什么。”敖罗洛士说。
“一台斯皮里摄录器!”
“啊。看来你已经听说过普洛维纳尔了,既然你已经进来了,是想参观参观拍个电影吗?”
工匠点点头。
“假如你站在指定的地方的话,这是被准许的。别把它打开!”敖罗洛士举起双手,随时准备避开镜头,秩序督察会听说这件事的——她会罚我补赎的!我送你去伊塔人那儿。他们会告诉你该往哪里去。”
这种事还多得很,因为戒律就是由诸多法则组成的。在弗莱克工匠的心里,进到旬岁纪的马特城里来探险麻烦确实不小,我们的条款现在已经把他的头脑搅成一团乱麻了。
【回廊院】1在古奥尔特语中,回廊院指所有封闭上锁的空间(忒伦奈斯被处决前就被拘禁在一所回廊院里,但令年轻弟子们困惑的是,这个早期义项并不包含后续义项中与马特相关的含义)。2在早中奥尔特语中,回廊院指整座马特。3在晚中奥尔特语中,回廊院指被一圈建筑包围起来的园林或庭院,被当作马特的中心。4在新奥尔特语中,回廊院指所有宁静的,与尘嚣和娱乐绝缘的静修之所。
——《词典》,第四版,改元3000年
刚才听写的时候,我把球放成了凳子大小,一直坐在上面,这会儿用指尖在球上逆时针画了几圈,它便缩小得不足盈握。坐姿扯歪了身上的帛单,我一边把它拉正,把褶子抻平,一边往前跑,快速地飞奔而去。桌子、椅子、地球仪和走得慢腾腾的女都被我抛在了身后。穿过一道石拱门,我跑进了缮写室,屋里到处弥漫着一股墨水味。这气味可能是古时候留下来的,据说曾有一位士带着两位弟子在这里誊抄过书籍。不过我觉得很奇怪,既然只有他们三个用过这间屋子,那这气味不是早就应该散掉了吗?肯定是他们用的墨水太多,那股湿乎乎的味道已经深深地浸透了屋里的每一件东西。
在缮写室的另一头,有个小门洞通向老图书馆,这是座非常古老的建筑,在这座回廊院建造之初就已存在。它的石头地面比新图书馆的要古老两千三百年,我脚掌踩到的地方光溜溜的,几乎感觉不到一丝刮擦。这里记忆着前人的脚步,只要用双脚去感知,我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回廊院是座中心有花园的矩形院落,围住花园的是一圈带屋顶的长廊。长廊朝里的一面是开放的,几根支撑顶棚的柱子把它和花园隔开。朝外的一面用围墙封闭起来,但墙上开着几道门,分别通向老图书馆、食堂和不同的课室。
经过这里,各种各样的物件会映入你的眼帘——雕花的书架侧壁、地面的石头拼花、窗户的边棂、门上的锻铁铰链、固定铰链用的手制钉子、环绕回廊院的柱头、花园里的小径和苗床——每一件东西都有着特别的形状,都是许久以前某位智者的心血。有些耗费了制作者毕生的时光,比如老图书馆大门;有些虽然只消磨了一个下午就做好了,却是千年酝酿一夕顿悟的成果;有些只是简单的纯几何形;有些则极尽繁复之能事,以至于让人猜不透,那花样到底是不是按照规律设计出来的。还有一些人像,有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人物——他们都以有趣的思想闻名;有某种人物类型的化身——慕像者、自然哲学家、市人和愚氓。如若有人问起这些,我也只能说清其中的四分之一。但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们都说个一清二楚。
阳光倾泻在回廊中间的园子里,草地和砂石小径掩映在香草与灌木丛中,间或有一两棵树木。我把手伸过肩头,撩起帛单的褶边遮在头上,又扯了扯系在弦索下的另一边,让毛边垂在地上盖住脚面。随后双手插在弦索上边的布褶里,迈进了草地。随着天气逐渐热起来,这些绿草变得色泽黯淡,还有点儿扎脚。踏出回廊时我看了一眼大钟南面的钟盘,只剩十分钟了。
“利奥士,”我说,“我想鹿砦莓并不在一百六十四种里。”我的意思是,它没有列在《戒律书新二修订版》准许种植的品种清单里。
利奥比我矮,却比我壮。他小时候胖乎乎的,现在长得倒是很结实。他正蹲在苹果树树荫下一块翻开的土地上,着迷地盯着泥土。他把帛单的褶边围在腰上,绕过两腿之间,打了个最简朴的结,剩下的部分则紧紧卷起,两端用弦索扎住,斜挎在背上,像个铺盖卷似的。这种穿法是他发明的。可根本没人跟他学。但必须承认,这样式虽然看起来有点儿蠢,天热的时候应该是很舒服的。他的屁股离地十吋,把球弄成了脑袋大小,端坐其上。
“利奥士!”我又叫了他一遍。但利奥头脑古怪,有的时候根本不搭理人。一根鹿砦莓的藤条弯垂下来,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找了一段没刺的地方,一手薅住,把它连根拔了起来,我抡起藤条划着圈,用藤条顶上的小花蹭着利奥士伤疤累累的头皮,同时还叫了一声:“瘌痢头!”
利奥朝后仰倒,就好像是被一根铁头棒砸了似的。他双脚一抬,扭着身子薅住苹果树的树根站了起来,屈膝挺背地立在一边,下巴微缩,几块泥巴从他汗津津的背上滑了下来。他的球滚到一边,掉进了杂草堆里。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鹿砦莓不在一百六十四种之列,没错。可也不在十一种里。所以大概用不着一看见就把它烧掉,甚至写进《纪事》里去。可以等等再说。”
“等什么?你在干吗?”
他指指那些泥土。
我弯下腰去看,因为帛单遮在头上,就没法用两侧的余光看到利奥士了。这可不是人人都敢冒的险,人们一致认为,一定不能让利奥离开你的视野范围,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突然跟你摔起跤来。我早就受够了他的挟头、锁喉、抱摔和压制,也受够了从他头皮上蹭下来的大块疮痂。但我知道现在他是不会攻击我的,因为我正在向他着迷的东西表达敬意。
利奥和我都是十年前录进来的,那时我们才八岁,和我们一拨来的孩子一共有三十二个。在我们来的头两年里,每天都要看着四个年长些的士结队给大钟上发条,还要看着八个女结队敲钟。后来我和利奥被选中,跟另外两个大一点的男孩一起结成了新的发条小队。同样地,也有八个跟我们一拨来的女孩被挑去学了敲钟,敲钟用不了那么大的力气,但在某些地方比上发条更难,因为钟声的变化要持续几个小时,得一直集中注意力。现在我们小队已经连续给钟上了七年多的发条了,每天一次,不过有时候利奥士忘记参加,我们就只好三个人干活儿。两星期前他就忘过一次,结果秩序督察特蕾斯塔纳斯女罚了他补赎,让他在一年里最热的这个时候给香草苗床除草。
只剩八分钟了,可是跟利奥唠叨这个是不会有用的。不管他想说什么,我都只能先顺着他,然后再想别的办法脱身。
“蚂蚁。”但出于对利奥的了解,我又纠正道,“蚁谷?”
我听见他笑了笑。“两种颜色的蚂蚁,拉兹士。它们在打仗。抱歉,是我引起的。”他用胳膊肘拱了拱那堆连根拔起的鹿砦莓。
“你怎么肯定这就是战争?也许它们只是发疯地到处乱爬呢?”
“这正是我想弄清楚的,”他说,“在战争中,你会有战略和战术。比如侧翼攻击。可蚂蚁会侧翼攻击吗?”
这个词的意思我还勉强知道,就是从侧面进攻。这种术语是利奥从旧谷书——也就是谷术书——上“啃”来的,就像是从龙化石下巴上拔下牙齿。
“我猜它们会侧翼攻击,”我说,虽然我觉得这问题是个陷阱,觉得利奥正在用它对我进行侧翼攻击,“为什么不会呢?”
“让你蒙着了,它们当然会!你低头一看就会说:‘噢,这看起来像是侧翼攻击。’可如果没有个指挥官看着战场,指挥它们行动,它们真能协调作战吗?”
“这有点儿像堂伽问题。”我指出。(那个问题是:“足够大的一组细胞能自动思考吗?”)
“好吧,那它们能吗?”
“我见过一群蚂蚁一起搬走了我的一小块午餐,所以我知道它们能协调行动。”
“但如果一百只蚂蚁同时推一个葡萄干,我也是其中一只的话,就能感觉到葡萄干在动,所以葡萄干本身就是他们彼此交流的渠道。可如果我是战场上的一个单只蚂蚁——”
“瘌痢头,该准备普洛维纳尔了。”
“好吧。”他说,接着就转身背对着我走掉了。就是因为这种话说到一半就不管的习惯,还有其他一些怪癖,利奥给自己赢了个脑残的名声。他又忘了他的球。我把球捡起来朝他扔了过去。球砸在他后脑勺上弹了起来,笔直向上飞了出去;不等球落地,他就伸出一只手,几乎看都没看就把它接住了。我可不想把那些“战士”弄到脚上,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于是我绕过了那片“战场”,追着利奥跑了起来。
利奥把我远远甩在了后面,率先到了回廊院的转角,在一群慢慢走着的女面前腾挪闪躲,样子又粗鲁又滑稽,弄得她们全都咯咯笑了起来,倒是都不介意。接下来这些女就堵在了拱道中间,把我挡在了后头。因为我已经提醒过利奥士了,他准是不会迟到了;结果我成了最后一个,成了等着挨白眼的家伙了。
【奥特】1在原奥尔特语和古奥尔特语中指行动;或指某个实体——通常是个人——有意采取的行动。2在中晚奥尔特语中,指一种正式的仪式,通常由一群阿佛特人共同举行,整个马特或集院可通过奥特来执行某项集体行动,一般借由歌咏、礼仪性动作或其他仪式化行为来增加庄严感。
——《词典》,第四版,改元3000年
在某种意义上,大钟指的就是整座大院堂,底部建筑也包括在内。但大多数人说的“大钟”其实是指它的四面钟盘,这些钟盘安装在大院堂主楼——中央塔楼——的外墙高处。四面钟盘分别制作于不同年代,每一面显示时间的方式都和别的不一样。但四面钟盘却连着同一个机芯。每一面都显示着丰富的内容:几点几分,星期几,几月份,哪种月相,哪一年,还有好多艰深的宇宙学信息(看得懂的人自然用得上)。
主楼矗立在四根柱子上,下段的楼体横截面是正方形的,这个形状的楼体在整个楼高中占比最大。不过从钟盘再往上不远,正方形的四角就被切掉,变成了八边形,再往上不远,八边形又变成了十六边形,再往上则变成了圆形。主楼的屋顶是圆盘形的,或者说更像是透镜的形状,因为它的中部微微隆起,这样可以防止积水。屋顶上立着的还有星阵,包括一圈巨石、几座穹顶、一些庇檐和小尖塔,驱动星阵和驱动钟盘用的也是同一个机芯。
每面钟盘的下方都有一座钟架,每座钟架的外面遮挡着一组镂空花窗。在钟架的下方,楼体向外支出了几道斜坡状的石拱,起着巩固支撑的作用,叫飞扶垛。主楼的外侧还有几座角楼,各有一座尖顶,角楼比主楼矮,也更粗些,但与主楼的整体风格一致。有四道飞扶垛使柱墩分别落脚在其中四座角楼的尖顶下方。一系列的拱券和镂空花窗交织成网,把几座角楼连在了一起,角楼的下半部分又与主楼的底部连通,共同形成了大院堂的总平面。
大院堂的石头穹顶,高耸陡直。在拱顶的上方还有一圈围着主楼的檐台式平顶。平顶上是守卫督察庭。它的内庭围着主楼的外墙而建,是“回”字形的,连甍接栋,分割成若干个储藏室和首脑室,内庭的外围还有一整圈露天步道,沿着它走上几分钟,守卫哨兵就可以巡视大院堂一周,四面八方一览无余(不过被飞扶垛、柱墩和尖塔挡住的地方除外)。支撑着这圈檐台的是密密麻麻的数十根托臂,托臂从檐台下方的墙壁突出,向上呈曲线形外伸。每根托臂的前端都是一只怪兽状的滴水嘴。这些怪兽保持着警戒的神态,有一半(守卫兽)向外凝望,还有一半(秩序兽)则曲着布满鳞片的脖颈,尖尖的耳朵和眯起的双眼朝向地上向四面八方铺展开来的集院。在檐台之下,哨兵步道所对的位置,托臂之间夹着一个个矮墩墩的马特拱,那是秩序督察的窗口。整个集院里只有很少几处地方是从这些窗口监视不到的——当然,我们对这样的地方了如指掌。
【】1在新奥尔特语中,是对伟大思想家的一种尊称,几乎只用于已去世者。注:这个词直到改元3000年的仟岁纪奥尔特大集上才得到承认。在此之前它一直被视为“博学者(Savant)”一词的错误拼写。在只用大写字母的石碑上,这个词被刻成“SAVANT”(如果地方太小刻不下,也缩写为“ST.”)。在第三次劫掠后的几十年中,随着书写标准降低,字母U与V被混淆渐渐成了常事(石匠偷懒的问题),很多人开始把这个词误写作“SAUANT”。这个拼写又很快退化成了“saunt”(现已被接受)甚至“sant”(仍被反对使用)。在书面形式中,这几种形式都可以缩写为“St.”。在一些传统会中,这个词仍读作“萨凡特”,仟岁纪士的用法可能也是如此。
——《词典》,第四版,改元3000年
大院堂所在的地方原本是一座山的余脉,建造者硬是把它推成了一块平地,才建起了这座建筑。它的东面依稀可以看到一道峭壁,那上边坐落着仟岁纪马特。西面和南面的地势则向低处延伸,那里散布着其他几座马特和建筑群。从我们十年士住的马特到大院堂要走上四分之一哩的距离。在大院堂的门外,也就是我们常进的那扇大门外面,有一座石坪,在石坪与我们的马特之间还连着一条带顶棚的廊道,这条廊道共有七段阶梯,中间有缓台衔接。我们的十年士同伴大多都是走这条廊道去大院堂的。
我不想等着老女们让出那条窄道了,于是加快脚步反身去了分会堂,所谓的分会堂其实不过是回廊院里一段比较宽的回廊。分会堂的后门是一段带顶的夹道,一侧是课室,一侧是作坊。夹道的墙上有一排壁龛,我们尚未完成的功课就塞在里边。没抄完的写本从壁龛口露出了边角,时间久了发了黄,打了卷,让通道看起来更窄了。
我一路小跑至通道尽头,弓身穿过一道锁眼形状的拱门,跑上了一片草地。这片草地从回廊院一直铺展到大院堂高耸的台基脚下,也是我们与佰岁纪马特之间的缓冲隔离带。在草地的中央,将我们马特与佰岁纪马特隔开的是一堵十六呎高的石墙。墙那边的草地是百年士们牧饲牲畜的地方。
在我刚录进来的时候,我们曾用这块地方来堆放干草。几年前的一个夏末,利奥士和杰斯里士被派来察看,就是拿着锄头察看草地里有没有长出十一种里的植物。而当时这里确实长出了一小片像是无忧草的东西。于是他们就把它刨了,堆在草场的中间,还点了把火来烧。
结果一天下来,我们这边的整片草场都烟熏火燎的,残梗散碎,从墙那头儿传来的声音可以断定,火星也已经溅到了百年士的那边。在我们这边,士和女们站成了一条长队,隔挡在草场和种着我们大部分粮食的地纽之间。这条长队一直延伸到河边,我们把装满水的桶沿着队伍传上去,再把空桶传下来,水就浇在那些看起来最容易着火的地纽上。如果你曾在夏末时节见到过人们精心打理的地纽,就会明白我们为何如此紧张,这里的生物又多又密,到了这个季节,植株都已变得干燥易燃。
当值的秩序副督察在裁判所里给出了一份证言,他说最初的火苗产生了大量的烟,以至于他无法看清利奥和杰斯里的所作所为。于是整件事就作为一场意外事故被载入了《纪事》,这两个男孩也得以免除补赎。不过我知道,因为杰斯里后来告诉我了,在无忧草的火苗最初蔓延到周围的草地上时,利奥并没有把它扑灭,而是提议以火制火,用火谷来控制它。但他们放反火的尝试却只是把事情弄得更糟糕。就在利奥试图再放一把反反火来控制反火的当口,杰斯里把他拖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们已经连用来制服原火的反火都控制不住了。杰斯里用了两只手才抓住利奥,于是只好丢下了自己的球,以至于这个球至今还有一块地方是硬的,再也没法变得透明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场火灾倒是给了我们一个借口,让我们有了机会把原来的一项空谈付诸实现,那就是在这片草场上栽种三叶草和其他的一些开花植物,用它们来养蜜蜂。墙外是实行贸易的,所以我们可以在日纪门前的市场上把蜂蜜卖给市人,再用这钱来购买集院里做不出的东西。即便墙外遭逢大变,无法交易,我们也可以把它当食物吃掉。
我在这片草地上朝着大院堂一路小跑,石墙在右,地纽在左,和火灾时一样,现在的地纽已嘉穗盈车。跑着跑着,我就将它们大部分抛在了身后,再往上一点就是七重阶梯了,阶梯上已经挤满了阿佛特人。比起那些全身都裹在帛单里的士,半裸的利奥前进速度要快上一倍,他就像是一只颜色出挑的蚂蚁。
大院堂的核心是一个叫作高坛的大厅,它的地面是八角形的(也就是1的8次方根对称群,理学家们很可能就是按照这个来设计它的)。高坛的八面墙壁上都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镂空花窗,有的花窗是石头的,有的则是木头的。我们管这些墙壁叫作屏,这是个令墙外人困惑的词,对他们来说,屏是用来看斯皮里或者玩游戏的东西。而对我们来说,屏是一种有许多孔洞的墙壁,是一道障壁,无法穿越,却可以透过它看到、听到、闻到对面的东西。
在大院堂的底层,在高坛的东西南北四面,各延伸出一座巨大的堂殿。如果你曾在慕像者的圣约堂里参加过婚礼或葬礼,那这些堂殿就会让你想起圣约堂里专门给客人们用的那块地方,客人们可以在那儿坐着,站着,跪着,抽打自己,倒地打滚,或者随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高坛对应的则是圣约堂里祭坛前面供牧师站立的位置。远观的时候,正是这四座堂殿使大院堂的基础显得异常庞大。
像弗莱克工匠这样的墙外来客,只要没有特殊的传染病,而且行为大致得体,就可以获准从日纪门进来,在北堂殿观看奥特。差不多一个半世纪以来都是如此。如果从日纪门进来参观我们的集院,会有人引导你进入大院堂北面的正门,再沿着北堂殿的中廊一直走到尽头的屏前。那时你就会以为,大院堂的整个底层只有这一座堂殿和屏后面八角形的高坛,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身处东、西、南堂殿的人也可能会犯同样的错误。这些屏朝向堂殿的一面是暗色的,而朝向高坛的一面是亮色的,因此要看到高坛里边很容易,而要看到其他屏的后面却是不可能的。这就给人造成了一种错觉,好像每座堂殿都独占着一间高坛。
东堂殿是空的,几乎不怎么使用,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若向年长的女和士问起,他们就会摆摆手,解释说这是大院堂的正式入口。要真是这样的话它也太“正式”了,都没人知道它到底有什么用了。那里曾装过一架管风琴,但第二次劫掠注1时被抢走了,后来的《戒律书修订版》禁止了其他所有的乐器。在我们这拨人年纪还小的时候,敖罗洛曾经骗了我们好几年,告诉我们说曾经有种说法:等到埃德哈集院为万年士建造马特的时候,就会把这里变成万年士的所。“六百八十九年前已经向仟岁纪士提交过倡议书了,”他说,“再过三百一十一年就能知道他们的反应了。”
注1:劫掠(Sack):一类违背大改组条款的恶性事件,指世俗入侵者对马特或集院的暴力破坏与劫掠。一般专指大劫掠,即大多数或全部马特和集院都在同一时间遭受劫掠。
南堂殿是给佰岁纪士用的,他们可以从那半边的草地上溜达过去。这座堂殿对他们来说真是太大了。而我们这些十年士却只能挤在紧邻其侧的一个相当小的场所里,为了这事儿我们已经恼了三千多年了。
西堂殿的彩色玻璃花窗最漂亮,石雕也最精美,因为它是供独岁纪士们用的,这些人是所有阿佛特人里待遇最优厚的。不过他们人多,很容易就把那儿挤满了,所以他们能占那么大的地方我们也没什么怨言。
在高坛的东南、东北、西南、西北,还有四面屏壁,它们的大小和形状与主方向上的四面屏壁一模一样,但却没有堂殿与之相连。这四面屏的暗面冲着大院堂的四角,布满了复杂的建筑构件,让人们的活动变得相当不便,但要让整座建筑屹立不倒,却又不能少了它们。我们就在西南侧的一角,这里是最拥挤的,因为十年士大约有三百人。因此大院堂西南角的两面墙上又向外拱出了两座角堂,为我们扩充了空间,也造成了这个角在结构上明显的不对称。
西北角连着大主戒的院落,那里仅供主戒本人、主戒的客人、督察和其他戒尊使用,所以一点也不逼仄。东南角是给千年士用的;与那里相连的是一条奇妙的手工雕刻石阶梯,这架石梯上升盘旋,连绵不断,一直通到他们的峭壁之上。
东北角正对着我们的西南角,那里是给伊塔人用的。那一面的入口直接通向他们的棚户,伊塔人的棚户都挤在大院堂的东北角和不远处的石崖之间,那面石崖就是集院东北面的天然外墙。据说那边有条隧道可供伊塔人抵达大钟的地下装置,维护这些装置便是他们的职责。不过就跟大部分关于伊塔人的资讯一样,这个说法大概也只是民间传说罢了。
这样一来,进入大院堂的正式入口就已经有八个了。不过不复杂就不能算是马特建筑,所以大院堂还有数不清的小门,几乎从来没人使用,除了特别好奇的弟子之外,没人知道它们在哪儿。
在四叶草丛中,我没办法发足狂奔,只能一边闪避脚下的蜜蜂,一边尽可能地快走。不过我还是比阶梯上的人速度快,我很快就来到了草场门,这扇小门开在石坪的岩基上,就在一座砖石拱券的下边。我沿门后的一小段石阶爬到了石坪上面,又辗转通过了一连串古怪简陋的小储藏室,那里存放着不当季的礼服和仪式用品。然后我来到了建筑部件杂凑的西南角,也就是被我们十年士当作堂殿的地方。一些正在往里走的士女挡住了我的去路。不过被柱子挡住的地方还有几个窄空。我们的衣橱就在其中一个窄空里,靠着柱基。衣橱里的衣服一大半都被扔在了地上。杰斯里士和阿尔西巴尔特士站在一旁,二人都已是一袭红袍,看上去一脸不悦。利奥士正在绸布堆里扒拉着,找他喜欢的袍子。我单膝跪地,在他丢掉的一堆里找了件合我身量的,匆匆裹上,系好,努力让它不那么绊脚,然后赶紧排在杰斯里和阿尔西巴尔特身后。片刻之后,利奥也站起身来跟在我的后头,不过他站得太近了。我们从柱子后面走出来,杰斯里已经顾不上礼貌了,只能用胳膊肘开路,我们紧跟在他身后,挤过涌向屏壁的人群。不过人倒说不上太多。十年士今天大约只来了一半;其余的都在为大隙节做准备。我们的士女一排排地坐在西南屏前,高低错落。第一排坐在地上,第二排坐在脑袋般大小的球上,越往后的坐的球越大。最后一排坐的球已有一人多高,撑得像大气球一般,为了让这些大球待住不动,不让上边的人滚下来,只能把它们码得像盒装鸡蛋似的,互相挤着卡在墙壁之间。
祖士门塔克赛尼斯拉开了那扇穿越屏壁的小门。这位士年事已高,我们绝对相信,每天来开一次门是他尚在人世的唯一理由。我们四人都伸出脚来,在一只盛着松香粉的盘子里蘸了蘸,这样脚底才更容易抓牢地面。
接着我们鱼贯而入,像撒进茶杯的糖粒一般,融化进了巨大的空间。这间高坛被建造得有如一座贮光池,把照耀集院的天光全部贮存于此。
站在屏壁之内仰头看去,你会看见光线从四面八方的彩色玻璃高窗倾泻进来,把约二百呎高的大院堂拱顶照得通亮。八面屏壁朝向高坛的一面皆为浅色,在如此充足的光线照耀下,亮得刺目,让人无法透过它们看到任何东西,仿佛整个大院堂里只有我们四个人。那些沿着峭壁逐级而下,来出席普洛维纳尔的千年士们,现在即便能透过自己的屏壁看到我们,也还是看不到北堂殿里穿着黄色圆领衫,拿着斯皮里摄录器的弗莱克工匠的。弗莱克同样也看不到他们。但他们都能观赏到高坛之内上演的同一场普洛维纳尔,这个历经千年丝毫未变的仪式。
高坛内有四根带齿槽的石柱,柱顶支撑着主楼的四角,柱脚直插入高坛中央的地面,我想象着它们穿过地面向下延伸,插入拱形的地窖,在那里,伊塔人正照管着他们负责的机件。这四根柱子横截面并非正圆,而是沿着对角线方向向外突出,就像老式火箭的垂直尾翼,只是不似那般纤薄。我们向内走去,从一根柱子旁经过,进到了大院堂的中央竖井。从这儿往上看,能看见比高坛拱顶高出一倍的主楼天花板,那上边就是星阵了。循着粘有松香粉的浅坑,我们站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主戒屏的小门开了,走出了一个人,他的袍子样式比我们复杂,紫色代表着戒尊的身份。显然是主戒今天有事——可能正忙着做大隙节的准备工作,就派了一位副手来代劳。这位副手的身后还跟着其他几位戒尊。守卫督察德尔拉孔斯士坐在了主戒席左侧,秩序督察特蕾斯塔纳斯女坐在了右侧。
十五位身着绿袍的士和女排着队从独岁纪屏后走出,这是三位女高音、三位次女高音、三位男高音、三位男中音和三位男低音。今天轮到了独岁纪士领唱领颂,尽管他们已经训练快一年了,但估计也不会有太出色的表现。
戒尊做了奥特的开场白,拉开了普洛维纳尔的序幕。
至于今天的节目,如果你会看大钟,就能看出我们还有两个常礼拜日要过。也就是说,今明两天都不是规定的节假日,所以礼拜仪式也没有特别的主题。常礼拜日只上演默认的节目,就是一点点地总结我们的历史,提醒我们该怎么去认识我们所知道的全部事情。上半年是历数大改组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从这些事中我们要总结出今后的发展道路。今天的礼拜与一千三百年前出现的有限群理学有关,它的发明者是布利。因发明这种理学,布利被秩序督察遣退了,在一座孤山上度过了余生,被一群将他奉为神明的愚氓包围。在他的启发下,那些愚氓甚至戒掉了无忧草,结果也因此变得乖戾,最终将他杀害,他们误以为肝脏是他的思考器官,还吃掉了他的肝脏。关于布利,要是你还想知道得更多,又恰巧身处集院的话,就到《纪事》里去查吧,反正他的故事在普洛维纳尔上是不会再讲了。要知道,这类故事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一个人一辈子天天参加普洛维纳尔都听不到一个重复的。
在前边提到的那四根柱子中间,纵贯大院堂的中轴线上垂着一根链条,链条末端坠着一只重锤,另一端则向上延伸,升入我们头顶的筒状空间,渐渐消融在高处的飞尘与朦胧之中。
那只重锤是一坨遍体孔洞的灰色金属,像被虫子啃过似的,但它其实是一块有着四十亿年历史的镍铁陨石,与阿尔布赫星的地心是同一种物质。从上一场普洛维纳尔结束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二十四个小时了,在此期间,这块陨石一直向着地面垂降,马上就要到底了,我们几乎一伸手就能够着它。这只重锤担负着驱动大钟的职责,所以大部分时间里它都保持均匀的下降速度。不过到了日出与日落的时候,它还需要为日纪门的开启与闭合提供动力,下降的速度会变得飞快,让人一不留神就吓一跳。
还有另外四只重锤,分别拴在四根链条上,沿着柱子上安装的四条金属轨道运行,运行的速度各不相同。因为它们不挂在正中,运动幅度也不是太大,所以没那么显眼。四个重锤形状各异,但都是正几何体:一个立方体、一个正八面体、一个正十二面体、一个正二十面体。它们是用黑火山岩雕琢而成的,材料取自埃克巴的石崖,靠雪橇跨越北极运送而来。大钟的发条每上紧一次,这四个重锤就会升起一点,虽然速度不同,但升到顶点之后都会一口气垂降到底。立方体一年垂降一次,用来开启岁纪门;八面体每十年垂降一次,用来开启旬纪门。而现在,旬岁纪的大隙节就要到了,所以它们俩马上就要到顶端了。十二面体和二十面体的工作原理也是一样,它们分别开启的是世纪门和千禧门。前者差不多已经升到了九成,后者大约七成。看着它们你就能猜出现在大概是3689年。
顺着中央竖井向上望,可以看到主楼高处四面钟盘后方的空间。这个空间叫作钟穴注2,旷大而通透,大钟的所有机械装置都集中于此。钟穴顶部还有一个全封闭的石室,第六只重锤就藏在这个石室之中,它是一个灰色的金属球体,沿着一根起重螺杆上下运动。大钟运转依靠的主要是中央重锤下降时释放的能量,但它的垂降区间是有限的,必须每天上一次发条把它提升至顶,每次上发条的时候,便由这第六只重锤来维持大钟的运转。同样的道理,如果每天一次的普洛维纳尔无法按时举行,那块陨石便会落在地上,停止运动,由第六只重锤接替它的工作。一旦出了这种事,大钟就得脱开它的大部分装置,进入节能的冬眠状态,仅靠金属球的缓慢垂降来驱动表盘的运转,直到下次上发条为止。这种情况只发生过几次,一次是由于第三次劫掠,还有几次是因为全集院的人都病倒在床,无法给大钟上发条。人们并不确定大钟在这种模式下能走多久,猜测它应该能走上一百年左右。据我们所知,在第三次劫掠期间,千年士们避守高崖,其他几座马特空无一人,而它就这样自己走了七十年。
注2:钟穴(Chronochasm):马特建筑的钟楼内部空间,用来安置大钟的机芯、钟盘和铃等相关设备。
钟穴也是拉挂重锤的这几根链条的起点,这些链条分别挂在相应的转轴上,通过扣链齿与转轴联动,再通过连接转轴的齿轮组与擒纵机构联动,伊塔人负责清洁和保养这些机件。正中那条挂着陨石的是主驱动链,连接着一整套齿轮组与链系,部分齿轮与链条巧妙地隐藏在支撑主楼的四根柱子内,向下通到我们脚下的拱形地窖里,连接着地窖中央的另一组机件,伊塔人负责在地窖内维护这部分机件。而我们在高坛的地面中央还可以看到这组机件的另一部分——一个从地下升出来的轮毂,矮墩墩的,看上去像个圆形祭坛。在轮毂外廓与肩齐平的高度,水平朝着四个方向伸出四根推杆,皆长约八呎。随着仪式的推进,我们四个走到轮毂跟前,一人握住一根推杆。待祝歌唱到指定的一拍,我们就像扳着绞盘拉起船锚的水手那样,拼尽全力推动推杆。但轮毂坚如磐石,我的右脚不禁在地上打滑,向后错了几吋才停住。从地窖到钟穴的数百呎间,众多的轴承和齿轮产生了巨大的静摩擦力,合我们四人之力也无法克服。但一旦轮毂先动起来,我们反而能轻易地推着它转动。让轮毂脱离静止,既可用蛮力,也可施巧劲儿,前者需要巨大的推力,后者只需小小的振动。不同的实践理学家可能会以不同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在埃德哈,我们靠的是人声。
在很久之前,奥利森纳殿还屹立在埃克巴岛的黑岩之上,每天将近正午的时候,它巨大的穹窿之下都会聚起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理学者。他们的领袖(起初是阿德拉贡本人,后来换成了狄亚克斯或阿德拉贡的其他弟子)会站在日行迹上,等待正午时分从穹顶圆孔泄下的光柱将自己笼罩,在仪式的高潮来临时,人们会唱起祝歌,赞颂叙莱亚母,赞美她给我们带来父亲克诺乌斯的启示。到了后来,奥利森纳殿毁于一旦,幸存的理学者们踏上了游方之路,这项奥特只好宣告废止。又过了很久,理学者们遁入马特,嘉尔塔斯定下铁律,让这项仪式在整个旧马特时代得以贯彻。到了新裴利克林时代,马特解体,此仪式又被废止,接下来的践行时代也未恢复。直到大灾厄和大改组过后,它才以一种新的形式再度复兴,仪式的核心环节也变成了给大钟上发条。
现在人们传唱的叙莱亚祝歌已有了成千上万种不同的版本,因为每一位阿佛特作曲家都要在有生之年用这首歌来一显身手,创造过至少一个版本。所有版本的歌词和结构都一样,但曲调却千变万化。最古老的版本是单声部的,所有人唱的都是同一个音调。而埃德哈的版本是多声部的,不同声部唱不同的旋律,交织在一起形成和谐的曲调。在若干声部中,绿袍一年士只唱五个声部。其余的声部都来自屏壁外面。最低的声部一直都由千年士演唱。有传言说,他们发明了某种特殊的技术,可以让自己的声带变得松弛,我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们马特里没有一个人的嗓音能像东南屏传来的隆隆声那般低沉。
这支祝歌开始简单,到了后来就复杂得让人跟不上了。在我们还有管风琴的时代,得让四个管风琴手手足并用才应付得来。在古代,这一段祝歌表现的是克诺乌斯之前无系统思维的混沌时代。作曲家对这一点认识得太透彻了,在这段音乐响起时,各种不同的音调纷繁杂扰,你用耳朵几乎都听不出是怎么回事。但它就像一个几何形体,初看之下没有任何秩序,有如一团乱麻,而待它微微旋转,所有的平面和顶点就一下子各归其位,让你一瞬间看透它的奥妙。这些音调也正是如此,它们在短短几个小节里聚拢起来,坍缩为一个纯音,在竖井里形成共振,所有的东西都随之颤抖。不知是碰运气的结果还是实践理学的功劳,总之这颤抖恰好能打破静摩擦力对轮毂的封印。利奥、阿尔西巴尔特、杰斯里和我,尽管都知道这一刻会发生什么,但轮毂开始转动的时候还是险些扑倒。片刻之后,齿轮组的齿隙咬紧,头顶的陨石也开始爬升。我们还知道,歌声再唱上二十拍,就会有大量的积尘和蝙蝠粪从几百呎的高处坠下,雨点般落在我们头上。
在古代的仪式里,这一时刻代表着启示的曙光在克诺乌斯的头脑中乍现。至此,歌声分成势均力敌的两股,代表克诺乌斯的两个女儿,一股代表德雅特,一股代表叙莱亚。我们绕着轮毂逆时针推行,第一圈步履沉重,第二圈渐趋稳健,跟上了祝歌的节奏。陨石以大约每秒两吋的速度匀速上升,从下到上大约要花上二十分钟。与此同时,挂着另外四根链条的链轮也会转动,带着另四个重锤上升,只是慢得多。每场普洛维纳尔过后,立方体会升高大约一呎,八面体升高大约一吋,其他两个依此类推。在我们上发条的过程中,钟穴高处石室里的球会缓缓下降,维持大钟的连续运转。
我还得说明一下,如果只是让一座钟表走上二十四个小时,哪怕是巨型钟表,也根本用不了这么多能量。我们注入这套系统的能量,绝大部分都是用来运转附属设备的,比如吊钟、大门、紧靠日纪门内侧的大天象仪、别处的小天象仪,还有星阵上那台天文望远镜的极轴。
我推着发条杆绕着轮毂转动,思绪却早早地飘远了。最初的几分钟,我的确曾以新鲜的眼光打量过这些东西,那只是因为我知道弗莱克工匠也在观看它们,我试着想象,假如被他问起,我该如何向他解释这些东西。但找准了步调之后,心跳开始逐渐平缓,汗水从鼻尖滑落,我很快便忘记了弗莱克工匠。一年士的咏唱比预想的要好——就是说没有差到让人只闻其声不辨其调的程度。有那么一两分钟,我思索起了布利的故事,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里,我想的是自己和自己的处境。我知道在奥特仪式上不该想这些,这是自私的。但人的头脑中最难赶走的就是不由自主的念头。听我讲这些你可能会觉得乏味,也可能会觉得这是私事,不足与外人道。这种讲述甚至可能让你觉得缺乏道德——要是哪天这篇记述从壁龛里冒出来,让别的弟子看见,可就成坏榜样了。不过这也正是本故事的一部分。
我在这次上发条的时候想到,要是自己爬上守卫督察的檐台,从上边跳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
如果这想法让你觉得无法理解,那可能是因为你不是阿佛特人。你吃的食物与我们不同,基因已经决定,你们的作物中含有善全素传序,甚至含有比善全素更强效的成分。忧郁的想法可能永远也不会进入你的头脑。即便忧郁来袭,你也有力量驱散它们。我却没有那种力量,也厌倦了以忧思为伴的日子。要让它们永远沉寂只有两个法子,一个是趁下个星期走出旬纪门,回到我的原生家庭,与家人住在一起(假如他们还能接纳我的话),跟他们吃一样的东西。另一个法子,就是来到大院堂,沿着我们西南角的旋梯爬上去。
【秘法家】1在早期中奥尔特语中,指专攻未解之谜的理学家,特别是教导弟子研究这类问题的理学家。2在晚期中奥尔特语中,指从改元前12世纪中叶到复兴时期主宰马特的学苑成员,他们坚称已经没有更多的理学问题需要解决;不鼓励理学研究;锁闭图书馆;沉迷于神秘事物和谜语。3在实践理学奥尔特语和晚奥尔特语中是一个贬称,被称作秘法家的人在品质上与上一义项所指的对象相似。
——《词典》,第四版,改元3000年
“人们是饿得要死了,还是胖得生病了?”
奎因工匠搔着胡须,思索着这个问题:“你说的是愚氓吧,我猜?”
敖罗洛士耸了耸肩。
奎因觉得好笑。和弗莱克不同,他毫无顾忌地笑出了声,最后承认道:“两种情况同时存在。”
“非常好。”敖罗洛士带着一种“我们终于有进展了”的语气说道,边说还边向我瞥来,看我有没有记录下来。
我在这次访谈后曾跟敖罗洛士有过一番争论。“老爹注3,您拿那份五百年前的老问卷是要干吗呀?真是疯了。”
注3:老爹(Pa):非正式的尊称,弟子用它来称呼比较高级的士。
“那是八百年前誊抄的一份一千一百年前的老问卷。”他纠正道。
“您要是个百年士也就罢了,可短短十年世界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变化?”
敖罗洛士告诉我说,自大改组以来,十年内发生剧变的情况已经出现过四十八次了,其中两次还发展成了劫掠——因此突然的变化是最重要的。而且十年的跨度也不算小,墙外的人们沉浸于忙碌的生活,就算有变化他们可能也已经不记得了。因此,如果墙外有人注意到一位十年士在向一位工匠诵读一千一百年前的老问卷,就有可能给他们的社会带来好处。明白了这一点,就能理解为什么世俗政权不仅容忍我们,还要保护我们了(当然,他们也有不容忍不保护我们的时候)。“一个人每天刮脸的时候看自己脑门上的瘊子,可能是看不出它在变化的;但一年看它一次的医生就很容易看出这是癌肿。”
“说得好!”我说,“但您可从来都没替世俗政权操过心。您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呢?”
他假装被这个问题弄糊涂了。但是看我不肯让步,也只好耸了耸肩,说道:“不过是对CDS的一次例行检测。”
“CDS? ”
“因果域剪切。”
这只能说明敖罗洛是在戏弄我。但有时候他这么干也是有意图的。
更正一下:他总是有意图的。只是,我并不总是看得出来。于是我把脸埋进双手咕哝道:“好吧。痛痛快快来个够吧。”
“好吧。因果域不过是一套彼此间通过因果关系联系起来的事物的集合。”
“可宇宙间的一切事物不都是这样联系起来的吗?”
“事物间的联系取决于光锥。过去的事物不会受我们影响。离我们太远的事物也不能以有效的方式影响我们。”
“不过,您也不能真在不同的因果域之间划出严格的、截然分明的界限吧。”
“总的来说,不能。但就因果关系而论,你我之间的联系要比你和遥远星系的外星人之间强得多。因此,你可以根据自选的逼近度水平,说你和我同属于一个因果域,而外星人则属于另一个。”
“好吧,”我说道,“您想选的逼近度是个什么水平,敖罗洛老爹?”
“唉,住在与世隔绝的马特里,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把我们与墙外世界的因果联系减到最弱,不是吗?”
“在社会层面上是这样的。文化层面上也是。甚至生态层面上也是。可我们和他们共用着一个大气层,我们也能听见他们的摩布车开来开去——在纯粹的理学层面上,根本就没有因果隔离!”
他好像没听见我说了什么。“如果有另外的宇宙,与我们的宇宙完全隔绝——在A宇宙和B宇宙之间没有任何因果联系——那它们的时间流动速率彼此相同吗?”
我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好笑的是,在我看来它就是有意义的。”他有点儿生气地驳斥道。
“好吧,那要看你怎么测量时间。”
他等我接着说下去。
“这取决于时间是什么!”我说。我尝试了各种解释途径,花了好几分钟,却发现每一条都是死胡同。
“好吧,”我最后说道,“我猜得用上秤杆法则注4了。既然没有可靠的论据来支持复杂的假说,我就只好选个简单的答案了。而最简单的答案就是,A宇宙和B宇宙的时间运行是相互独立的。”
注4:秤杆法则(Steelyard):一种经验法则,说的是一个人在比较两种假说时,总会倾向于简单的一种。也称作戛尔丹秤杆法则或戛尔丹法则。
“因为它们是相互隔绝的因果域。”
“是的。”
敖罗洛说道:“如果这两个宇宙都和我们的宇宙一样庞大,一样古老,一样复杂,而且彼此完全隔绝,但却有一个单个的光子出了意外,不知怎么跨越了两个宇宙,那会发生什么事呢?那是否足以将A宇宙和B宇宙的时间扭曲,达到永恒的同步?”
我叹了口气,每次中了敖罗洛的圈套我都只有叹气的份儿。
“反过来想,”他说,“如果两个因果域之间联系很不紧密,那它们的时间会不会发生小小的滑移,也就是剪切?”
“所以,说回您对弗莱克工匠的访谈,您是想让我相信,您只是在做检查,看看有没有发生墙内十年墙外千年的情况?”
“我觉得做个询问也没什么坏处。”他说。看样子就知道,他紧接着还有别的话要说。准不是什么好话。我赶紧抢先堵住了他的嘴。
“噢。这跟您那些万年马特的蠢故事有关系吗?”
有一次,在我们还是新弟子的时候,敖罗洛自称在《纪事》里读到过一件真事,说某处有座大门吱嘎作响地打开,一些阿佛特人从里边走出来,声称自己是过大隙节的万年士。这太荒唐了,因为在他讲这件事的时候,以马特为居所的阿佛特人也只有三千六百八十二年的历史。于是我们推测,他讲这个故事不过是想看看我们有没有用心听历史课罢了。但也许,这个故事是要传达某种更深的含义?
“只要专心,一万年里你可以干成很多事情,”敖罗洛说,“说不定能找到办法切断与墙外世界的所有因果联系呢?”
“这也太荒唐了。您是要给这些人加上咒士那样的能力吗?”
“但是如果有人做得到,他的马特就会变成一个单独的宇宙,那里的时间也将不再与这个世界的其他部分同步。那就有可能实现因果域剪切了——”
“美妙的思想实验,”我说,“您的意思我明白了。谢谢您的这段粉本。但请您告诉我,您不是真的指望在大门打开时看到CDS的证据吧!”
“这不是能指望的事儿,”他说,“大多数的证据得靠找。”
“你们在自己的棚屋,或者帐篷,或者摩天大楼,或者不管什么样的住所里头,是不是——”
“大多数人住不带轮子的拖车。”奎因工匠说。
“非常好。你们在那些东西里,是不是普遍使用一些能思考的、但不是人类的东西?”
“的确曾经用过,但它们都已经不能用了,我们也把它们扔掉了。”
“你识字吗?我指的不是认记号文……”
“已经没人再用那个了。”奎因说,“你说的是你的内衣上印的那种告诉你别用漂白剂的符号吧。那种才是记号文。”
“我们没有内衣,也没有漂白剂——我们只有帛单、弦索,还有球。”敖罗洛士说着,拍拍盖在他头上的布、系在腰间的绳和坐在屁股底下的球。这个我们买单的便宜笑话让奎因放松了下来。
奎因站了起来,颀长的身子一抖,夹克衫就滑落了下来。他的身板并不厚实,却也有一身劳作者的肌肉。他把夹克的里子翻出来,用拇指捻出缝在领子背后的一沓标签。那上面有个公司的标志,是我在十年前就见过的,虽然现在已经简化了,不过我还认得出。那标志下方是一格会动的小图片。“基纳文。记号文已经被它们淘汰了。”
我觉得我老了,对我来说这是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敖罗洛刚才还很好奇,但一看见基纳文就露出了失望的模样。“噢,”他用一种温和而礼貌的语调说,“你在讲诡话。”
我有些尴尬。奎因则大吃一惊。随后他的脸也红了,看起来有点儿生气。
“敖罗洛士不是那个意思!”我告诉奎因,并试图笑了笑,但笑声干巴得像是在抽气儿,“这是个古奥尔特语词汇。”
“它听起来真像是——”
“我知道!但敖罗洛士根本不记得你想说的那个词。他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他是什么意思?”
敖罗洛士像个旁观者似的,津津有味地看着奎因和我谈论他。
“他的意思是基纳文和记号文之间并没有真正的差别。”
“明明有差别啊,”奎因说,“它们互不兼容。”脸上红色不再,他屏住呼吸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耸了耸肩。“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本来可以仍旧使用记号文的。”
“那么你觉得它为什么会被淘汰?”敖罗洛问道。
“这样给我们带来基纳文的人就能获得市场份额。”
敖罗洛皱眉思量着这句话:“听起来还是像诡话。”
“这样他们就能赚钱。”
“非常好。那这些人怎么实现这个目标呢?”
“让记号文变得越来越难用,再让基纳文变得越来越好用。”
“多讨厌啊。人们怎么不起来造反?”
“在他们的引导下,久而久之我们都相信基纳文真的是更好的了。所以我猜你是对的。这真的是诡——”但他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你可以说。这不是个坏词。”
“得啦,我不会说的,在这儿,在这个地方说这个词让我觉得别扭。”
“随你便,奎因工匠。”
“咱们说到哪儿了?”奎因来了个自问自答,“你问我识不识字,而且问的不是这种字,而是那种字,那种写奥尔特语用的不会动的字。”他冲我手里这张写满那种字,黑压压一片的页子点了点头。
“是的。”
“要是我父母逼我学,或者不得不学的话,我应该能学会。但我不识字,因为没人逼过我。”奎因说,“我儿子嘛,他这会儿可就不一样了。”
“他父亲逼他学了?”敖罗洛士插了进来。
奎因微笑着:“是的。”
“他读书吗?”
“随时都在读。”
“他多大了?”显然这不是问卷上的问题。
“十一岁。而且他还没被捆在柱子上烧死。”奎因说这话时语气很严肃。不知道敖罗洛士明不明白,这是奎因在拿他开涮呢。他没做任何表示。
“你们有罪犯吗?”
“当然。”
一听奎因答话的口气,敖罗洛就把问卷跳着翻到了新的一页。
“你怎么知道?”
“什么?”
“你说当然有罪犯,但看到某个人的时候,你怎么能看出他是不是罪犯?罪犯有烙印?刺青?还是被锁起来的?谁来判决哪个是罪犯,哪个不是?判决者是个剃光眉毛、手摇银铃的女人?还是个戴着假发、拿锤子敲木头的男人?怎么判断被告有没有罪?是把他套进一个磁铁圈里,还是用一根一靠近罪孽就会发颤的叉头棒?是等皇帝亲自判决,用朱红墨水写出来,再封上黑蜡发密诏?还是让被告光着脚从烤盘上踩过去?或许有种无处不在的实践理学电影设备,也就是你们说的斯皮里摄录器,能把一切都记录下来,但要看里边的内容,就得先去找一班太监,他们一人记得一段数字,把这班人凑齐了,就能拼出一长串数字,用这串数字才能解开设备的秘密。会不会有一群暴民出来朝着嫌疑人扔石头,直到把他砸死?”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奎因说,“你进这集院才多少年?三十年?”
敖罗洛士叹了口气,看着我。“二十九年十一个月三星期又六天。”
“显而易见,你这是为了大隙节在突击做准备——可你不会真的认为世事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吧!”
“奎因工匠,”敖罗洛士边说边再次看向我,为了让自己的话显得斩钉截铁,他还顿了顿,“现在是大改组以来的第三千六百八十九个年头。”
“我的日历也是这么说的。”奎因肯定道。
“明天就是3690年了。不单是独岁纪马特,连我们旬岁纪马特也要过大隙节。按古代的规矩,我们的大门都要敞开。在十天的时间里,我们可以随便出去,也欢迎你这样的参观者进来。接下来,十年以后,世纪门也会敞开,那将是我这辈子能见到的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那大门关闭的时候,你会在门里还是门外呢?”奎因问。
我陷入沉默,这可是我从来都不敢问的问题。不过奎因替我问出来了,我不由得暗自庆幸。
“只要还配留下,我是非常愿意留在里面的。”敖罗洛士说道,跟着还一脸快活地瞥了我一眼,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因为再过上差不多九年,我就有望被召进上迷园了,那是一座隔在我们马特和佰岁纪马特之间的迷宫。我得走完迷宫,找到一道装在黑屋子里的栅栏门,门的那边会有一个百年士来接我(除非他们全都死了,消失了,或者变成怪物了),他也会问我一些让我觉得奇怪的问题,就像我问你的这些问题一样。因为那会儿他们也该跟我们一样准备过大隙节了。他们那儿有一套书,里边记载着三千七百多年来他们自己和其他集院的人听说过的所有司法惯例。一分钟前我跟你念的这一大串,只不过是一本跟我胳膊一样厚的书里的一小段。所以,虽然你会觉得可笑,但如果你能简单地描述一下你们是怎么甄别罪犯的,我将不胜感激。”
“我的回答也会被写进那本书里?”
“如果是个新的答案,那就会。”
“好吧,我们现在还有治安大夫,每逢月朔他们就会坐在密闭的紫箱子里到处巡视……”
“是的,这我记得。”
“但每月巡视一次并不能满足需求——当权者的保护措施做得不好,治安大夫有的都滚下山去了。所以当权者安装了更多的斯皮里摄录器。”
敖罗洛士跳到了新的一页:“谁能读取它们?”
“我们也不知道。”
敖罗洛开始翻另一页。不等他翻完,奎因就接着说:“但如果犯的罪重到一定程度,当权者就会在罪犯的脊梁上夹个东西,让他当上一阵子瘸子。过后这个东西会自动脱落,那时他们就恢复正常了。”
“这东西会弄出伤口吗?”
“不会。”
新的一页。“你们看到戴这种装置的人时,能看出他们犯了什么罪吗?”
“能,上边标着呢,基纳文。”
“盗窃、人身伤害、敲诈勒索?”
“没错。”
“煽动叛乱?”
奎因停了好久才说:“这种我还从来没见过。”
“异端?”
“那应该是天堂督察负责处理的。”
敖罗洛士猛地举起两臂,帛单从头上落了下来,一边的胳肢窝露了出来,然后他又垂下胳膊,用双手捂住脸。这是种挖苦人的姿势,课室里哪个弟子冥顽不灵的时候他就喜欢这样。奎因显然明白了,变得有些尴尬。他的后背往椅子上一靠,仰面朝天,然后又低下头来,看着他该修理的那扇窗户。不过敖罗洛士这夸张的姿势自有一种谐谑,并没让奎因觉得不自在。
“好吧,”最后奎因说,“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但既然你提到了,那应该说,我们有三套系统……”
“紫箱子里的家伙、脊梁夹,还有我和伊拉斯玛士都没听说过的这种叫作天堂督察的新东西。”敖罗洛士说着,拼命地翻起了问卷,一直往后翻了好多页。
奎因工匠突然想到了什么:“我一直没提他们,是因为我以为你们对他们了如指掌!”
“因为,”敖罗洛士找到了他想找的那页,边扫视边说,“他们宣称自己来自集院……为少数配得上的人带来了马特世界的启迪。”
“是呀,不是这样的吗?”
“不是,他们不是。”看见奎因如此吃惊,敖罗洛继续说,“这种事每隔几百年就会发生一次。每隔几百年就会有些江湖骗子跳出来,仗着跟马特世界的关系向世俗政权提要求——这是一种欺诈。”
当我将问题脱口道出时,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弗莱克工匠——他是不是,天堂督察的追随者,一位信徒?”
奎因和敖罗洛都激动地看着我,只是激动的原因并不一样。“是的。”奎因说,“他干活儿的时候就听他们的广播。”
“这就是他要拍摄普洛维纳尔的原因,”我说,“因为天堂督察自称是我们的一员。那如果这个地方真有什么神秘或者……好吧,神奇之处,就会让天堂督察显得更伟大或者更权威。而弗莱克工匠既然是天堂督察的信徒,那他自然会觉得这里也有他的一部分。”
敖罗洛一言不发,让我顿时陷入了尴尬。不过事后一想就明白了,其实他什么也用不着说,因为我说的显然没错。
奎因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弗莱克没拍斯皮里呀。”
“你说什么?”我说。
敖罗洛士还在走神,想着天堂督察的事。
“他们没让拍。他的斯皮里摄录器太好用了。”奎因解释道。
敖罗洛士到底是老于世故,一听这话就僵住了,噘起嘴巴,流露出不安的神色。而我却浑然无觉,还在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敖罗洛士伸出一只手,压在我的腕上,示意我不要再写了。我猜他肯定还想用另一只手去捂奎因的嘴。奎因还在说着:“鹰眼、防抖、动态对焦——这些功能组合在一起,能从你们大院堂的这头儿看到那头儿,连屏壁都能看穿。至少他是这么听那——”
“奎因工匠!”敖罗洛士断喝一声,声音大得引来了图书馆里所有的目光,随后,他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我怕你要跟我们说的是你朋友弗莱克从伊塔人那儿听来的事。我必须提醒你,这是我们的《戒律》不允许的。”
“对不起,”奎因说,“这真让人糊涂。”
“我知道。”
“好吧。忘了斯皮里摄录器。对不起,咱们说到哪儿了?”
“咱们在说天堂督察。”敖罗洛士说,稍稍放松了下来,终于也放开了我的手腕,“依我看,需要弄清的只有一点,就是他到底是由遣退者变成的秘法家,还是个摇瓶子的,如果是前者就会非常危险。”
【凯斐多赫列斯】1一位来自奥利森纳殿的弟子,在埃克巴岛火山爆发中幸免于难,成了四十位次要的游方士之一。此人年老时也曾现身于裴利克林,不过有些学者相信,裴利克林的凯斐多赫列斯肯定是奥利森纳殿的凯斐多赫列斯的儿子或同名者。他以配角的身份出现在很多场伟大的对话中,最有名一场的是犹拉洛布斯对话,在这次对话中,他不失时机且冗长的插话,给受到对手挖苦的忒伦奈斯制造了机会,让其摆脱了仓皇失措的颓势,稳住阵脚,转换了主题,发动了对斯芬尼克思想的系统性歼灭。而正是这段占据对话后三分之一的反击,导致了犹拉洛布斯的公开自杀。凯斐多赫列斯的对话现存十一篇,游方时期流传下来的有三篇,裴利克林时期流传下来的有八篇。尽管才华横溢,他给人的印象却是令人无法忍受的自以为是和迂腐,义项2的含义即由此而来。2自以为是或迂腐到令人无法忍受的对话者。
——《词典》,第四版,改元3000年
“要我琢磨,他就是‘遣退者变成的秘法家’。”这是我后来对敖罗洛士说的。当时我正在食堂的后厨里削胡萝卜,敖罗洛则在吃胡萝卜。“我甚至猜得到他们为什么危险:因为他们愤愤不平,想要回到诅革他们的地方,甚至想反攻倒算。”
“是的,这就是奎因和我在守卫督察那儿耗了整整一下午的原因。”
“但‘摇瓶子的’又是什么?”
“你想象一下,有个巫医,生活在一个没人知道怎么造玻璃的地方。偶然之间,海滩上冲来了一只玻璃瓶子。它自然会令人感到很神奇。于是这巫医就把它捡起来,顶在一根棍子上到处招摇,好让同胞们相信他本人也很神奇。”
“那摇瓶子的就不危险了吗?”
“不危险。不过是他的同胞们太好唬了。”
“那些吃掉布利肝脏的愚氓呢?显然他们就没被唬住。”
为了隐藏笑意,敖罗洛士假装查看起一个土豆来:“这一点我同意,但别忘了,布利是独自住在一座孤山上的。因为他被遣退了,所以不再拥有阿佛特人的三器,也远离了马特世界的奥特,而对于那些迷信摇瓶子者的人来说,这些东西才最能把他们唬住。”
“那你和守卫督察决定怎么办?”
敖罗洛士向四下瞥了几眼,让我意识到自己太不小心了。
“大隙节期间多加戒备。”
这次我把声音压低了:“所以说,世俗政权要派……我不知道……”
“带晕眩枪的机器人?弓弩骑兵阵?催眠瓦斯?”
“我猜是的。”
“那得看天堂督察跟大佬注5们相像到什么程度。”敖罗洛士说。他就喜欢管世俗当权者叫大佬。“这事儿咱俩就很难弄清楚了。显然,我是连一鳞半爪都猜不出来的。守卫督察办公室才是为这种事儿而生的,我相信,咱们说话这会儿德尔拉孔斯士正在研究这事儿呢。”
注5:大佬(Panjandrum):敖罗洛士对世俗政权高层官员的蔑称。
“那会不会导致……您知道……”
“一次劫掠?地方性的还是世界性的?我当然不认为会酿成第四次劫掠。要是那样的话,德尔拉孔斯士应该已经从别处的守卫督察那儿听到风声了。即便是地方性的也不可能。不出意料的话,顶多在第十夜来点小打小闹;不过小打小闹也是闹,所以在为大隙节做准备的时候,我们就把真正重要的东西都搬到迷园里去了。”
“您跟奎因说的是,墙外的剧变都已经酿成两回劫掠了。”我提醒他。
沉默了片刻,敖罗洛士说了句:“是吗?”紧接着,不等我再往下说,他就换上了一副快乐士的脸孔,这是课室里的弟子们烦躁的时候他专用的哄小孩招数,“你不是真的在担心第四次劫掠,对吧?”
我干掉了一根胡萝卜,低声叨念了三遍狄亚克斯耙子法则。
“三千七百年,三次大劫掠,不算糟啦,”他指出,“世俗世界的统计数字比这吓人多了。”
“我刚才是有一点点担心来着,”我说,“但在您对我使出凯斐多赫列斯那套之前,我要问的并不是这个。”
敖罗洛什么都没说,可能是因为我正攥着一把大刀。我又累又躁。刚才为了搜罗炖菜用的食材,我把球捏成个斗大的篮子,拿着它搜遍了回廊院附近的地纽,发现所有的作物都被人收光了。于是我只好跑到河对岸,去外墙附近的地纽里洗劫了一番。
我抓起一根来之不易的胡萝卜,拿着它朝天上一指。“您教我的只有关于星星的那些事儿,”我说,“历史我可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主要是从科尔兰丁士那儿。”
“他可能告诉你们那几次劫掠是由于我们的过错吧。”敖罗洛说——我注意到,他这个“我们”的打击面可不小,把嘉尔塔斯婆婆和后来所有的阿佛特人都装进去了。
在我跟瘌痢头聊天时,他偶尔就会突然伸手,轻轻照着我的锁骨推上一把,只消这么一下,他就能把我推得双臂乱摆,要是再来一下准得把我推倒。按他那些谷术书上的说法,这是在告诉我他发现了我的站姿不对。我认为这是谬论,但身体似乎却总是认同利奥士,每每都会反应过度。有一次我曾试着稳住不动,结果却拉伤了一条背深肌,疼了三个星期。
敖罗洛士的最后这句话,就是在精神上以利奥的方式对我造成了触动,我却无从开口反驳,尴尬地硬撑——脸涨得通红,心跳得飞快。就像是昔日对话中的一幕:忒伦奈斯先诱使对手吐出愚蠢的言论,再把对手当成胡萝卜,放在砧板上来切。
“每次劫掠过后都会发生一次改革,不是吗?”我说。
“让咱们用耙子法则来修正一下你这个句子吧,应该说每次劫掠都给马特世界带来一次改变,改变后的状况延续至今。”
敖罗洛士已经改变了讲话的风格,这意味着我们的确进入了对话的状态。别的士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削土豆皮的也不削了,剁香草的也不剁了,全都围拢了来,眼巴巴地等着我被推翻。
“好吧,‘改变’。你爱叫它什么就叫它什么吧。”说完我还哼了一声,我知道我已经让自己陷入了完全被动的境地;这就相当于我又被利奥士轻推了一把,已经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根本就不该提什么凯斐多赫列斯,我正在为此付出代价。
我忍不住朝窗外瞟了一眼。厨房的南窗外是一园香草,香草园的南面便是地纽,最近的几块归年迈者耕种,好让老人家下地时不用走太远。为了遮挡阳光,避免厨房里热上加热,这边的房檐伸得很远。檐下的阴凉里,并肩坐着图莉亚女和艾拉女,她们在窗根底下,削着做凉鞋用的轮胎。我可不想让图莉亚听着我被推翻,因为她是我的爱慕对象,最好也别让艾拉听见,因为那会让她开心。幸运的是,她们还照常说着自己的事情,对屋里的情况浑然不觉。
“爱叫它什么就叫它什么?好奇特的说法呀,伊拉斯玛弟子。”敖罗洛说,“让我看看……我能叫它胡萝卜或者地板砖吗?”窃笑之声四起,如同麻雀飞出钟塔一般。
“不,敖罗洛老爹,‘每次劫掠过后都会发生一次胡萝卜’可是说不通的。”
“为什么呢,伊拉斯玛弟子?”
“因为‘胡萝卜’一词的含义跟马特世界的‘改革’或者‘改变’是不一样的。”
“所以,由于词语拥有特定含义这一显著属性,我们就必须留意使用正确的词语?这是不是对你刚才那句话的正确陈述?还是我弄错了?”
“是正确的,敖罗洛老爹。”
“也许还有哪位在新圈子和改良老番会得了大学问的,已经听出了错误并有意纠正一下。”敖罗洛士朝我们周围的六七个弟子扫视一圈,眼神平静得像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
没人吱声。
“很好,看来这里没人想要支持普洛克的新奇假说。那我们就可以在词语有含义的假设下继续了。说‘劫掠过后发生改革’和‘劫掠过后马特世界发生改变’有什么区别呢?”
“我想这和‘改革’一词的含义有关。”我说。这么说是因为我已甘心被推翻了,倒不是我喜欢这样,而是因为,能听敖罗洛士表露自己对日月星辰以外事物的观点,实非寻常之事。
“啊,或许你可以详细说明一下,因为我天生就没有你对词语的这种才能,伊拉斯玛弟子,听不懂你的论点我很苦恼啊!”
“那好吧,敖罗洛老爹。改变听起来更像是狄亚克斯的措辞——它根除了一切的主观情感判断,然而在我们说改革的时候,就会给人一种感觉,好像马特世界的运转在过去有哪里不对似的,所以才——”
“所以我们活该被劫掠?有必要让那些大佬来修理我们?”
“既然您是这么说的,而且还是这种口气,敖罗洛老爹,看来您是觉得已经发生的改变都是不必要的——都是世俗政权错误地强加于我们的。”由于激动,有几个词都让我说得结结巴巴的。我已经隐约看到了一条能把敖罗洛逼入死角的路径。因为那些改革——那些变化——对马特世界来说太根本了,就像每天举行普洛维纳尔一样不可或缺,他几乎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反对它们的立足点。
但敖罗洛士只是悲伤地摇摇头,似乎是无法相信我们在课室里汲取的营养竟如此寡淡。“你得温习一下嘉尔塔斯的《世俗界》了。”
敖罗洛这种花大把时间盯着天文望远镜的阿佛特人,一向都以学习历史不走寻常路著称,所以我并没有笑。但有几个人却在那儿面面相觑,哂笑出声。
“敖罗洛老爹,我去年读过了。”
“你读的可能是中奥尔特语译本的节选本。在秘法派兴起之前不久,在旧马特时代占统治地位的是早期普洛克思想,很多这类译本都受到了它的影响。别看你们咯咯傻笑,可一旦开始注意到这一点,它就会变得非常明显。有些段落他们翻得很差,因为其中的含义让他们顾虑重重;于是在节选的时候,他们就会因为羞耻而故意落下这些段落。与其读这种东西,你们还不如费点力气去读读嘉尔塔斯的原文。古奥尔特语并不像有些人想让你们相信的那么难懂。”
“那读原文的时候我该学些什么呢?”
“在马特世界的创建纲领中,嘉尔塔斯本人强调,之所以要创建马特世界,并非出于对世俗世界的顺应,而是一种反抗。一种对立平衡。”
“以集院为堡垒的精神?”一个听众说——提出这个是想引敖罗洛上钩。
“这顶帽子我可不喜欢,”敖罗洛说,“但如果我再滔滔不绝,菜可就永远也炖不好了,很快就得让那两百九十五个饿肚子的阿佛特人找头儿告状去了。这么说吧,伊拉斯玛弟子,世俗政权能够或应该‘改革’马特世界的这种观念,嘉尔塔斯是永远也不会接受的。但她应该会承认,那些人的确有力量对我们施加改变。”
【普洛克】践行时代晚期的一位理而上学注6者,人们认为他在大灾厄中受戮而死。在第二次和第三次厄报之间短暂的稳定时期,普洛克曾是一个名为圈子的同好会领袖,该会宣称符号根本没有含义,所有假装意味着什么的话语都不过是一种玩弄句法的游戏,或是一些将符号组合在一起的规则。大改组之后,他被封为蒙科斯特集院句法学会的主保人。因此,他也被视为所有发源于句法学会的会的先驱,与这一派会对立的是起源于语义学会的会,后者的主保人是哈利康。
——《词典》,第四版,改元3000年
注6:理而上学(Metatheorics):英语单词“Metatheory”的译名为元理论,相似译法见“元数学”(Metamathematics)和“元逻辑学”(Metalogic)等。在本书中,它被设定为一个有特定含义的阿布尔赫星语单词,并被等同于地球语言(英语)中的“形而上学”(Metaphysics),故参照“理学”(Theorics)一词的翻译原则,将这个名词译作“理而上学”。
“我听说厨房里上演了一场推翻秀?”
“相信我,这完全不值一提。”
科尔兰丁士,新圈子会的同侪之首,已经坐在了我这张桌子对面。
在我来集院的头九又四分之三年里,他几乎从没搭理过我,只有在课室里才迫不得已地看看我;可近来他却待我亲如好友。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如果一切顺利,大隙节时将会有三四十个新阿佛特人加入我们中来。虽然此刻人还没来,但我已经能在身边感觉到他们幽灵一般的存在了,在这些幽灵的衬托之下,我好像也显得有点儿资历了。
按照往常的惯例,不久之后,选遴奥特的钟声将会敲响,所有十年士都会云集而来,观看我发愿加入某一个会。
我们这拨人里有十一个录士,是直接从墙外录进来的。另外二十一个则是从独岁纪马特卒业后才来的,来这儿之前都已经度过了至少一年的戒律生涯。他们就比我们这些录士显得更有资历。在集院里,逢大隙节才会录取新员,而大多数人卒业也都在这个时候。但如果某位一年士表现出超群的天分,也可以先走过独岁纪马特和旬岁纪马特的迷园,提前卒业。但这种情况我只见证过三次。至于墙外人怎么录进集院,低级马特的人怎么升入高级马特,A地马特的人怎么转到B地马特,整套流程可就复杂了,解释起来也没有意思。总而言之,要让十年士的人数维持在三百人的标准规模,我们就得趁这次大隙节招进大约四十个新人。其中一部分应该是卒业于独岁纪马特的阿佛特人,人数现在还不知道,如果不够四十个,就会通过录新员和收弃婴补足,弃婴的来源主要是医院和棚户区。
等这些事宜尘埃落定,就要轮到我面临自己的选择了。科尔兰丁士是代表新圈子来探我口风的,甚至可能是来招揽我的。
敖罗洛和他的几位理学研究助手都是埃德哈会士,我也一向被看作他们的弟子。他们整天都凑在一间小小的课室里工作,每次等他们走了以后,我都会跑进去看他们写在石板上的东西,那些字迹乱作一团,一串一串、一片一片都是等式和图表,二十个符号里可能只有一个是我认识的。眼下我正在攻克敖罗洛留给我的一道题目,他给了我一块载有坦克雷德星云的照相记忆板,让我解答跟其中星核的重原子核形成有关的问题。这可绝对不是新圈子成员的训练模式。所以新圈子的人又怎么会突发奇想,认为我会在选遴时选中他们呢?
“敖罗洛是位令人赞叹的理学家,”科尔兰丁士说,“遗憾的是我没能得到他更多的教诲。”
这话的漏洞很明显:科尔兰丁还要跟敖罗洛在同一座马特里共度六七十年呢。此刻敖罗洛就坐在食堂另一头儿的桌子边上,如果这话真代表他的本意,那他怎么不直接端着炖菜碗坐过去呢?
好在我的嘴里塞满了面包,一时无法对科尔兰丁士展开忒伦奈斯式的分析,才没有令他陷入难堪的窘境。咀嚼给了我时间,让我意识到他说的不过是礼节性的废话而已。埃德哈会士从不这么说话。我的时间都花在埃德哈会士身边了,已经把这一套都忘掉了。
我试着让脑筋活络起来,搜刮起了脑袋里的社交辞令,不管怎么说,大隙节前温习温习总没坏处。“您只要坐到敖罗洛的身边,说上两句错话,保证就能听到他的教诲啦。”
科尔兰丁士被我逗得咯咯直笑:“只怕我对星星知之甚少,连错话都说不来呢。”
“哦,他今天倒是破天荒说了些跟星星没关系的。”
“我也听说了。谁能猜到我们的宇宙学家竟是个死语言的迷信狂呢。”
这么句话突然冒出来,弄得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它就像水果罐头,没等你嚼就滑进了肚。我终于领教了礼节性废话的奥妙,前头的傻笑原来是卖乖,后头这句才让我买单。我还没来得及认真琢磨,就瞧见利奥和杰斯里拿起碗进了厨房。另两个弟子也站起身来,尾巴似的跟在他们身后。
我捕捉着他们的视线,才发现塔穆拉祖女正抱着双臂站在出口。
她像在课室里抓到丢纸团儿的现行犯一般,扭过头来狠狠剜了我一眼。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告别了科尔兰丁士,拿起碗进了厨房。那里还有七个弟子在急匆匆地洗碗,但和我一样,他们也什么都不知道。
【咒士】传说中的人物,在世俗人心目中与马特世界有关联,据说咒士会用某种密码编成的咒语改变物理现实。这种传说的产生与马特世界在第三次劫掠前进行的工作有关,它在流行文化中被进一步夸大,演义出了各种咒士(与哈利康会传统有关)与死敌雄辩士(与普洛克会传统有关)斗法的故事。史学家中流行一种学术观点,认为第三次劫掠发生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很多世俗人对娱乐与现实缺乏分辨能力。
——《词典》,第四版,改元3000年
几分钟后,三十二名弟子就全到齐了,跟塔穆拉祖女一块儿挤在供十八人使用的哥罗德课室里面。“我们要不要换到宽敞些的文斯特尔去?”艾拉女提议。她是个领袖式的人物,不仅在敲钟队里自封为头儿,到了别的地方也是一样,只要被那双探照灯似的眼睛一扫,所有人都得听她的。背着艾拉的时候,人们总爱说,在我们这茬儿弟子里面,她是最有可能成为秩序督察的。
塔穆拉祖女假装没听到。她已经在这儿生活了七十五年,自然深知每间课室的大小。她选在这里肯定是有理由的——我想,或许是因为在如此逼仄的空间里,任何人的无知与无聊都无处遁形。而且因为地方太小只能站着,我们便把球都收成丸子大小揣进了帛单。
由于拥挤,我们已经靠得够近了,但我却发现有些女靠得比我们还近,甚至趴在彼此的肩头抽泣着。我颇为喜爱的图莉亚就在其中。我十八岁了,图莉亚要比我小一点。最近我还想过,等她一成年就要去追她。有时候,不管有没有必要我都要多看上她一眼,她偶尔也会回我个眼神。此刻我也想试着捕捉她的眼光,但她却故意看向别处,一双红肿的眼睛盯着石板上方的大玻璃花窗。(a)外边天色已晚,花窗的色彩已经黯淡;(b)窗上的画也绝非赏心悦目,画的是在践行时代间谍机关的地牢里,哥罗德和助手们被胶皮管子抽打的场面;(c)这窗子对她来说也不算新鲜,她的人生差不多有四分之一都是在这间课室里度过的。所以我估计,端详窗户并不是她真正的目的。
虽然愚钝,我终于还是明白了过来,这已是我们这拨弟子最后一次聚在一起了,这样的齐聚一堂,在我们三十二个的人生中,都是最后一次。女孩们对此有超常的敏感,故而颇为感伤,但男孩们只有超常的迟钝,直到心仪的女孩哭起来才有了反应。
不过塔穆拉祖女可没有如此儿女情长的心思。她宣布:“我们的话题是像志和像志的起源,假如你们的知识充足,也理解这些知识的重要性,能让我满意,大隙节这十天你们就可以去墙外转转。不然的话,你们要为自身安全着想,就应当守在回廊院里。伊拉斯玛弟子,什么是像志?我们为什么要关心像志?”
为什么塔穆拉祖女第一个问题就点到了我?可能是因为我跟敖罗洛士一起抄录过那些访谈,所以她才会最先想到我。我决心也要把这个问题回答得像模像样。“好吧,外人——”
“世俗人。”塔穆拉祖女纠正道。
“世俗人知道我们的存在,但又不大了解该如何看待我们。事实对他们来说太复杂了,也记不住。于是他们就用了一种简单化的表现形式,把我们画成漫画,用漫画来取代事实。他们从忒伦奈斯时代就开始作这种漫画,对我们形象的刻画却总是变来变去。但如果退远些看它们,你会发现某些模式是一次次反复出现的,就像,就像——混沌系统的吸引子。”
“别给我作诗了。”塔穆拉祖女眼珠一转说道。窃笑声四起,我强忍着才没朝图莉亚的方向看过去。
我接着说:“好吧,很久以前,一位研究墙外事务的阿佛特人对那些模式做出了定义,并以一种系统的方式把它们写了下来。这些模式就叫作像志。学习像志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如果我们知道某一个外人——对不起,某一个世俗人——脑子里装着哪一种像志,就能知道他怎么看待我们,也好猜出他会怎么对待我们。”
塔穆拉祖女不置可否,但把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开了,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奥斯塔邦弟子,”她盯着一位二十一岁胡子拉碴的士说,“忒穆涅斯特拉像志是什么?”
“它是最古老的。”他开始回答。
“我没问它有多老。”
“它来源于一出古代的喜剧。”他试探着。
“我没问它从哪儿来的。”
“忒穆涅斯特拉像志……”他重新开始回答。
“我知道它叫什么。它是什么?”
“它把我们描绘成了小丑,”奥斯塔邦士略带鲁莽地说道,“但是……是带有邪恶的小丑。这是一种两段式的像志:一开始我们粉墨登场,比方说,拿着捕蝶网子蹦蹦跳跳,看着云彩琢磨形状……”
“跟蜘蛛说话。”有人插嘴。不等塔穆拉祖女训斥,又有人开了口:“倒着看书。”还有人说:“把尿装进试管里。”
“因此它一开始看起来只是喜剧式的,”奥斯塔邦士抢回了发言权,“但到了第二段,阴暗面就显露了出来——一个容易上当的少年被引入了歧途,一个有责任心的母亲被引诱得发了疯,一个政治领袖被引着做下了愚蠢透顶的决定。”
“这是一种把社会堕落归咎于我们的方式——把我们变成了堕落之源,”塔穆拉祖女说,“它的来源是?杜林弟子?”
“《织云者》,埃特拉斯剧作家忒穆涅斯特拉写的一出讽刺剧,指名道姓地讽刺了忒伦奈斯,在忒伦奈斯受审判时还被当作了证据。”
“怎样才能知道你碰到的人是否信这种像志?奥尔夫弟子?”
“与他们谈话,内容不超出他们的理解范围时,他们可能还显得彬彬有礼,但只要我们一谈起抽象概念,他们就会变得不可思议地充满敌意……”
“抽象概念?”
“好吧……比方说,叙莱亚母传下来的所有知识。”
“按从1到10的尺度,它的危险程度是?”
“鉴于忒伦奈斯身上发生的事情,我得说是10。”
塔穆拉祖女并不赞许这个回答:“也不能因为你对风险评估过了头就对你太严厉,但是……”
“忒伦奈斯死于世俗政权有秩序的庭审判决——而非暴民行动,”利奥自告奋勇地说,“暴民行动更不可预测,所以也更难抵御。”
“很好,”听到利奥给出这样有理有据的回答,塔穆拉祖女显然有点儿意外,“那我们就把它的危险程度评为8吧。哈莱克弟子,多克斯像志的起源是什么?”
“践行时代的一部系列电影。是一部探险剧,讲的是一艘军用飞船前往星系中的偏远地带,去阻止敌对外星人建立霸权,他们在一次伏击中因超光速推进系统被破坏而迷失航向。船长是个热血冲动的人。他的大副多克斯是位理学家,聪明,但缺乏感情,而且冷血。”
“杰斯里弟子,多克斯像志是怎么评价我们的?”
“说我们对世俗政权有用处。我们的才能值得赞美。但我们是盲目的,或者说是残缺的,这两种说法都可以。造成这种缺陷的原因,呃……”
“就是那种让我们显得有用的品质。”图莉亚说。她这敏捷的应变能力,也是我爱慕她的原因;眨眼间她就能够停止啜泣,成为一屋人里最聪明的一个。
“如何分辨一个人是否受多克斯像志影响?图莉亚弟子,你再说说?”
“他们对我们的知识感到好奇,钦佩我们,但却带着一种屈尊俯就的姿态——在富于直觉和常识的领袖面前,我们只能处于从属地位。”
“危险程度呢?布兰奇弟子?”
“我觉得很低。不管怎么说,这基本也是我们生存状况的写照。”
这话引起一阵哄笑,弄得塔穆拉祖女不大高兴。“艾拉弟子。友尔像志与多克斯像志有什么共同点?”
思索了一会儿,艾拉女才试着回答:“也出自践行时代的娱乐素材?但友尔像志的来源是一套连环画,不是吗?”
“后来还拍成了电影。”利奥士插嘴道。
有人在艾拉的耳边悄悄提了个醒,她一下就都想起来了:“是的。友尔被说成是理学家,但从他真正所做的事情来看,你会发现他其实更像一位实践理学家。因为研究化学药品,他的皮肤变成了绿色,后脑勺上还长出一根触须。他总是穿一身白色的实验袍,是个有犯罪倾向的精神病,总在计划征服世界。”
“阿尔西巴尔特士,雄辩士在像志里是什么样的?”
他胸有成竹地说道:“极擅长歪曲话语和迷惑世俗人,更糟的是,他们影响世俗人的方式是潜移默化的。雄辩士利用独岁纪马特为自己招募、训练走狗,再让他们回到世俗世界去攫取显赫的地位,比如跻身市人阶层——但他们实际上都是雄辩士阴谋的傀儡。”
“啊,不管怎么说,这个像志言之有理!”奥尔夫弟子说。
所有人都看向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弄得他大吃一惊。
“我猜我们已经知道你要选哪个会了!”一个女恼羞成怒,众所周知,她是要去新圈子的。
“是因为他恨普洛克派?还是因为他社交无能?”她的同伴咕哝了一句,声音虽小,却也并非轻不可闻。
“够了!”塔穆拉祖女说,“世俗人可不了解我们这些会的区别,所以不光是普洛克派,我们所有人都可能因为刚才这种像志受到攻击。咱们继续吧。”
于是话题又回到了像志上。蒙科斯特:古怪、可爱、蓬头垢面的理学家,心不在焉,与人为善。彭达尔特:高度紧张,神经质,自以为无所不知,爱管闲事的士,但不谙世故,缺乏血性,总输给更有阳刚气的世俗人。克莱乌:一位元老级理学士,极为睿智,能解决世俗世界的任何问题。鲍德:玩世不恭的骗子,牺牲普通人的利益,过着奢侈的生活。彭塔布利:秘密守护者,守护着自古以来由克诺乌斯本人传下来的宇宙奥秘,挂在嘴上的理学只是一种伪装,不过是向无知群众隐藏真正力量的烟幕而已。
算下来,塔穆拉祖女讲到的像志总共有十来种,虽然我全都听说过,但要不是今天这样挨个数一遍,我还真意识不到竟有这么多。最有意思的是它们的危险系数。一番问答之后,我们得出了结论,最危险的并不是大家意料中的友尔像志,而是摩西雅尼克像志,它是克莱乌像志与彭塔布利像志的结合,讲的是我们想要走出大门,教化世界,引领一个全新的时代。每隔一百年或一千年,在佰岁纪大门或仟岁纪大门开启的前夕,人们对这种像志的信仰就会达到一次高潮。它的危险在于,它会把人们的期望煽动到发狂的地步,也会给马特世界招来众多朝者和大量的关注。
参与过敖罗洛士的那次访谈,我已知道了摩西雅尼克像志的厉害——所谓的天堂督察,打的就是这种幌子。戒尊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守卫督察才要求塔穆拉祖女组织我们进行了这场讨论。
最后,我们这拨人全都得到了她的准许,可以在大隙节期间到墙外去走动,这也是所有人意料中的结果:威胁禁足,不过是为了警告我们多留神一点儿。
这场讨论也着实有趣,直到晚钟响起才宣告结束。戒律规定我们每天要更换寝室,不能在同一间小寝连过两夜。每晚的住宿安排都张贴在食堂里的石板上。我们得回去看看自己该睡在哪里,和谁同寝。于是整班人马便走出课室,沿着回廊朝食堂走去,一路走一路谈笑,议论着想了解我们的外人编出来的那些滑稽形象:多克斯、友尔,还有各种可笑的人物。靠走廊墙边有一排长凳,几位年长的士和女正坐在那儿编着凉鞋,人人都冲我们摆着张臭脸,因为这种活儿通常是我们的专利。
我可不想跟他们对上眼神,于是把目光投向了别处,正看见从另一间课室出来的敖罗洛士,胳膊底下夹着一捆页子,上面乱糟糟地涂满了验算过程。他本打算走回廊,但一看我们这么多人,就拐进了花园,直奔大院堂方向去了。我想起了那块坦克雷德星云照相板,还躺在星阵顶上的工作室里接灰,压在底下的页子上,也只有一堆有头无尾的笔记和胡涂乱抹。这让我心生惭愧,敖罗洛一上去就会看到它们,也会发现我已经好几天没做功课了。
几分钟后,我已经进了一间三人共用的小寝,盖着帛单枕着球躺了下来。你可能会以为,我躺在那儿酝酿睡意的时候会想点儿跟大隙节或像志有关的事情。但从刚才在回廊院看见敖罗洛士开始,晚餐时科尔兰丁士那句滑不溜丢的话就一直在我的脑中盘旋。我还没品出味道它就已经下了肚,这会儿变成了一个讨厌而挥之不去的念头。
“我也听说了。”科尔兰丁士是这样说的。可我和敖罗洛的对话仅发生在晚餐前的一个小时。旁观者里有谁会溜去新圈子分会堂传小道消息?怎么会有人操这个心?
科尔兰丁曾是特蕾斯塔纳斯女的爱人,他们都是新圈子成员,直到去年还保持着私情。后来有一天,员注7奥特的钟声响起,将有人退休的消息传遍了集院。我们在大院堂举行了集会,主戒宣布了员者的名字:我们的秩序督察。尽管他长年累月地罚我们补赎,但唱起这段咏还是令大家感伤,因为他通情达理且明察善断。
注7:员(Regred):为高级阿佛特人举办的退休奥特。
主戒斯塔索随即任命了新秩序督查,也就是特蕾斯塔纳斯女。这让人有点儿意外,因为她还年轻,不过也没什么争议,毕竟她的聪明众所周知。于是她搬进了主戒的院落,在那儿有了自己的寝室,也开始和别的戒尊一起用餐。但有谣传她与科尔兰丁士私情未了。有些持怀疑论的阿佛特人相信,戒尊们使用了一种设备,安装在集院里各个角落,能让他们听到我们说话。相信这论调的人时多时少,它流行与否取决于人们对戒尊的看法。自从特蕾斯塔纳斯女当上了秩序督察,相信的人就多了起来。我现在也不可能不考虑这种情况了:可能是她听了我和敖罗洛的对话,又传给了科尔兰丁。
另一方面(抛开上面那种可能)也不得不承认,我自己也觉得纳闷:敖罗洛怎么会突然对古奥尔特语翻译错误有了兴趣?
“谁能猜得到我们的宇宙学家竟然是个死语言的迷信狂注8呢?”好吧,“迷信狂”可是个万古长青的词儿,从原奥尔特语一直保存到了弗卢克语,拼写几乎一点也没变过。在弗卢克语里,这个词不过是泛指热爱某种事物的人,我一开始觉得科尔兰丁就是这个意思。然而在原奥尔特语里,这个词用在士身上可就不是一种恭维了,尤其是对敖罗洛这样的理学家,绝对是种贬损。死语言这个词也选得很有意思。既然敖罗洛还在阅读,那它又怎么会真的是死语言?如果敖罗洛关于译本的那些话是正确的,那科尔兰丁不予论证就给原文扣上“死”的帽子,难道不是卑鄙鬼祟地妄下论断吗?
注8:迷信狂(Enthusiast):在原奥尔特语中,迷信狂是对奥利森纳殿一些早期自然哲学家的贬称,这些自然哲学家不愿或不能进行缜密的思考,因而受到了狄亚克斯的驱逐。在弗卢克语里,这个词的意思相当于狂热分子,不特指具体人群。
我躺在那里无法入睡,忧虑着这些事情,感觉像是过了好几个小时。突然,我有了顿悟——敖罗洛士说的话,就算令我尴尬或赤裸裸地痛苦,也从不会像科尔兰丁士的话这样,让我大半夜跟自己的帛单打架。想到这里,我觉得最好还是加入埃德哈会——如果埃德哈会肯要我的话。对此我没抱太大的信心。
我领悟起纯理学知识从不像有些弟子那么迅速。这一点肯定已经被人发现了。我想知道:为什么塔穆拉祖女问我的是第一个也是最简单的一个问题?是不是她觉得我没法应付更难的问题?为什么敖罗洛让我做听写员而不是理学工作?为什么现在科尔兰丁都来游说我了?这些事放到一块儿,似乎就能得出一个结论:我不适合进埃德哈会,有人想试着帮我软着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