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部 膳席

【洛拉会士】洛拉所创会的成员,他们相信人类头脑能够产生的所有的想法都已经被想出来了。因此洛拉会士也是思想史学家,他们会在其他阿佛特人的工作中提供帮助,让他们意识到过去是否已经有人思考过相似的事情,以防止他们做重新发明轮子的事情。

——《词典》,第四版,改元3000年

“那些几何学家已经把我们像生物标本似的钉在桌上了,”我们上完汤的时候,伊葛涅莎·佛拉尔说,“他们可以戳着我们捅着我们取乐,观察我们的反应。我们刚一开始知道他们在绕阿尔布赫轨道上的时候,就推测到很快就会有事发生。可事情慢得让人抓狂。那些几何学家能从彗星上弄到需要的水,从小行星上弄到需要的物资。他们唯一做不到的,我们猜就是继续星际航行。不过他们可能还没急到那个份儿上。”她停下来润了润喉。一只镯子在她腕上泛着微光,看上去贵重却不俗艳。她的一切都印证了几个月前图莉亚在埃德哈告诉我们的:她出身于一个有钱的市人家族,这个家族与马特世界的联系由来已久。但我还没弄清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带着个让人过耳不忘的头衔——秘书夫人。根据图莉亚挖到的情报,她已经被天堂督察免除了世俗职务。不过那也是老消息了。几周前那个天堂督察都已经被扔出气闸了。或许我在埃克巴散心的时候世俗政权就已经改组了,所以又把她捡了起来,派了个新职务。

秘书夫人吃了一点儿点心,和在座的其余六个人对上了目光。“至少我跟我的同事们就是这么说的,他们都奇怪我干吗要在这组膳席上浪费时间。”她以一种愉快的腔调说道。罗铎吉尔士哈哈大笑,其他人也都多少挤出了点儿笑声。只有嘉德士例外,他正盯着伊葛涅莎·佛拉尔,就像是看着她刚刚提到的生物标本一般。伊葛涅莎·佛拉尔足够敏锐,还不至于连这都注意不到。“嘉德士,”她说着还把头朝他的方向微微一倾,做了个鞠躬的示意,“你对事物自有长远的观点,大概心里觉得我的同事们肯定目光短浅,危险得很。但是我的专职,不论好坏,就是你们所谓的世俗政权的政治工作。而且对世界上的许多人来说,这组膳席就像是在浪费聪明才智。有人觉得这是个方便之所,可以把那些难相处、不相干或不可理喻的人轰进去,好让他们别碍大集的正事——这算得上是最温和的异议了。对于那些主张废除这组膳席的论点,在座各位可否提一些建议,告诉我应该如何去驳斥它们?阿丝葵茵女?”

阿丝葵茵女是我们的女主人——阿夫拉雄宗产的现任传人,因此也就是这里事实上的所有人。伊葛涅莎·佛拉尔先点到她是因为她看上去像是有话要说,但是我怀疑这也是出于礼仪的考虑。现在,我更愿意信任阿丝葵茵女,因为她帮助我们准备了正餐,跟她的席侍特丽丝并肩干活。这还是开天辟地第一场“世界多元性”膳席,因此我们花了点儿工夫才在厨房里摸清了门路,把炉子弄热,如此等等。

“我相信我有一点不公平优势,秘书夫人,因为我就住在这儿。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将带领您的同事们参观一下阿夫拉雄宗产,如您所见,它就像是一座博物馆……”

我正站在罗铎吉尔士背后,双手背在身后,抓着一段从墙洞里伸出来的打了结的绳子头,这根绳子在墙里绕了三十呎,一直连到厨房。有人在拽着它的另一头,无声地召唤着我。我向前探了探身,确认了我的席宾不需要我替他擦嘴,就侧着身从其他席侍前面绕过了桌子。这时阿丝葵茵女正在努力展开一个论点,说只要看看分散在宗产各处的古代科学仪器,就能说服大多数持怀疑态度的外人,让他们相信纯理而上学是值得世俗当局支持的。在我看来她显然是在使用超循换题法,把纯理而上学说成是这组膳席的唯一职能,我是完全不赞同的——但没人跟我说话时我是不能开口的,况且我估计这儿的其他人自己也能明白。塔文纳尔士,也就是巴尔布,正站在嘉德士背后,他看着阿丝葵茵女,就像一只鸟盯着个臭虫似的,技痒难耐地想要跳上去推翻她。经过他面前时我朝他使了个眼色,但他却毫无察觉。我穿过一扇加了隔音垫的门,进了一条用作风闸的走廊,这走廊与其说是用来防风的,倒不如说是隔音的。走廊另一头还有一道软垫门。我推开这道双向开合的门,进了厨房,突然就陷入了一团烘热、喧闹和光亮之中。

还有烟,是阿尔西巴尔特把什么东西烧着了。我侧身朝灭火沙桶挪去,却没瞧见明火,还好不是这么回事儿。从一个扩音器里听得见阿丝葵茵女的声音,世俗政权派伊塔人来装了一套单向传声系统,所以厨房里的我们,还有一些在别处的人,都能听见膳席室说的每一个字。

“出什么事儿啦?”我问。

“没事儿。嗷,这个?我烧焦了一块肉。没关系的,我们还有。”

“那你叫我来干吗?”

他不好意思地朝墙上的一块木板瞥了一眼,那上面耷拉着七根绳头,每根绳底下都用粉笔写着一个席侍的名字,只有一根除外。“因为我实在烦的要死了!”他说,“这谈话真愚蠢!”

“才刚开始,”我指出,“这不过是开场的例行公事。”

“难怪人们要废除这组膳席,要都是这个样子的话——”

“那你拽我的绳子有什么用啊?”

“噢,这是这儿的一项老传统,”阿尔西巴尔特说,“我已经读到过了。如果对话开始烦人了,席侍可以用脚投票表示不屑,也就是撤到厨房来。那些席宾就应该注意了。”

“你要是赌这法子能对这帮人起作用,那就跟赌这顿饭不会让他们觉得恶心一样。”

“唉,我们总得有个开头儿。”

我走到那些绳子跟前,捡了一块粉笔在那空白的绳子底下写上了埃曼·贝尔多。

“这是他的名字吗?”

“是呀。全体会后他跟我说话来着。”

“他怎么不来帮厨?”

“他的工作之一是替秘书夫人开车。他是五分钟前才赶到这儿来的,再说外人也不会做饭。”

“拉兹说的是实话!”特莉丝女从花园抱了一捆柴火进来,“不过你们这些家伙也不一定做得来。”她把炉膛的门拽开,眼神苛刻地瞪着煤床。

“一会儿就要证明我们的价值啦。”阿尔西巴尔特边说边拣了一把大刀,像个要跟人单挑的蛮族武士,“这炉子,还有你们的农产品、你们切肉的样式——我们都不熟悉。”

说到不熟悉的东西……

此时阿尔西巴尔特和我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那口沉重的炖锅,为了让它冒出来的蒸汽别那么烫人,它已经被推到了炉子的后面,放到了离火眼稍远的地方。

特莉丝女轻轻扒拉着那些煤块,又一小块一小块地往炉膛里投着木柴,仿佛在做脑外科手术。我们原本还一直拿这来取笑她,结果自己下场却跟打了场战略核战似的费了半天劲儿。现如今我们只好懊悔地站在一边看着。

“秘书夫人有点儿怪,一上来就说这组膳席是容留失败者的下水道。”我说。

“噢,我可不同意。她是好意!”特莉丝叹道,“她是在激励他们。”特莉丝身材矮胖,也不是特别好看,但她有着漂亮姑娘的性格,因为她是在马特里长大的。

“我不知道这对我的席宾有什么用处,”我说,“他最希望的就是能取消这组膳席,好让他跟那些更酷的人一起进餐。”

一阵铃声响起。我们转头去看。那七根绳子上边还装着七个铃铛;每个铃铛都用一根穿墙遁地的长带子连到膳席室的桌子底下,那头儿是个天鹅绒拉手。席宾只要拽一下这个拉手就可以不动声色地召唤自己的席侍。

那铃铛响了一下又停了,然后又开始不停地响,越来越激烈,就好像要从墙上蹦下来似的。这只铃铛上标的是“罗铎吉尔士”。

我回到膳席室,转到他的身后,探身向前。“快把这些埃德哈糊糊拿走。”他喘着气说,“难吃透顶。”“您应该看看玛塔尔隐会士做的是什么饭!”我嘟囔着。罗铎吉尔士隔着桌子瞥向一位阿佛特人,是今天早些时候跟我一起归戒的那些人里的一位,他或她的脸是用帛单遮着的。那布片像兜帽似的从他或她的脑袋两边耷拉下来,不过这兜帽拉得很低,把脸都遮住了,只在下边留了个口,好把食物送进嘴里——不过这位玛塔尔隐会士送进嘴里的东西也不知道能不能用“食物”这个词来形容。“我宁愿吃他吃的那个,”罗铎吉尔叱声道,“也不要这个!”

我意味深长地瞥了正往嘴里塞东西的嘉德士一眼,然后就把罗铎吉尔那份没收了,端着它一溜烟跑了出来,真高兴又有借口回厨房了。“难吃透顶。”我重复着他的话,把它倒进了垃圾桶。

“也许我们应该给他偷偷来点儿善全素。”阿尔西巴尔特提议说。

“或者来点儿更厉害的。”我回了一句。不过这个大有前途的方案还没来得及展开,后门就开了,进来了一个姑娘,身上胡乱裹着一公顷长的黑帛单,还捆着十哩长的弦索。她那只压瘪了的球里装满了各色青菜。她在户外一直遮着头,不过一把青菜放好她就马上把帛单推到了脑后,露出无比光滑的大脑门,她这脑门上全是汗,谁让她大热天的还穿得那么多。阿尔西巴尔特和我都觉得跟卡娃尔女在一起时不能像跟特莉丝那样随便,于是所有的玩笑都停了下来。“这些青菜挑的真好。”特莉丝开了口,但卡娃尔没接茬儿,只举起一只瘦骨嶙峋的半透明的手来,示意大家安静。

罗铎吉尔士已经开始发言了。我估计这就是他要求把“糊糊”撤走的原因。

“世界多元性,”他开了腔,又停下来让这个词回响了一会儿,“听起来令人印象深刻。可它对这里的某些人来说有什么意义我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了。单凭几何学家存在的这个事实,就已经能证明至少存在另外一个世界了,所以它在一定程度上是完全没有价值的。不过既然我在这组膳席上是给普洛克会士撑场面的,那我就得演好我的角色,我要说的是:我们与这些几何学家毫无共同之处。没有共同的经验,没有共同的文化。只要这一点不变,我们就不可能跟他们交流。为什么呢?因为语言只不过是一串毫无意义的符号,我们只能在头脑里把它们和‘意义’联结起来,这是一种文化适应过程。除非我们跟那些几何学家分享经验,并由此发展出一种共享的文化——实际上就是把我们的文化跟他们的融合起来——否则的话我们是无法和他们交流的,而且他们跟我们交流的办法也会跟之前一样不可理喻:把天堂督察扔出气闸,把刚被杀的受害者扔进一个邪教场所,还礌了一座火山。”

他刚一停下,扩音器里就传来了各种反应,几个人说起了话来:

“我不认为那些事儿不可理喻。”

“但是他们肯定一直在看我们的斯皮里!”

“你漏掉了‘世界多元性’的要点。”

而阿丝葵茵女最后一个发了言,意见也最明确:“其他的很多组膳席都在谈论您提出的这些话题,罗铎吉尔士。秘书夫人开场白的主旨在于:我们为什么要单开一组‘世界多元性’膳席?”

“噢,那你最好直接去问那些促成此事的戒尊们!”罗铎吉尔士略带轻蔑地答道,“但是如果你想听听我作为普洛克会士的回答,咳,很简单,几何学家们的到来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实验室实验机会,即可以用这个实验来演示和探讨普洛克的哲学。简单地说就是:语言、交流,乃至思想本身,都是对符号的操控,这些符号的意义是由且仅由文化赋予的。我只希望他们还没有看过太多我们的斯皮里,省得他们的脑袋被污染了,把这场实验给毁了。”

“这跟我们的主题有什么关系?”阿丝葵茵女激了他一句。

“她对此一清二楚,”特莉丝女向我们保证,“她只是在确保一切按伊葛涅莎·佛拉尔的意思进行。”

“多元世界的意思就是多种世界文化——多种迄今为止仍彼此严密隔绝的文化——既是如此,那在当前的一刻,它们自是无法相互交流的了。”

“那是普洛克会士的看法!”有人插了嘴。我没听出这个奇怪的口音是谁的,于是我猜可能是那位玛塔尔隐会士。

“这组膳席的目的,是要为世俗政权制定一种策略,我真希望它能实施,借助阿佛特人的力量来打破这种多元性,这就跟开发一种共享的语言是一回事。把‘多元世界’弄成‘一个世界’,我们就能从麻烦里脱身了。”

“他恨这组膳席,”我翻译道,“所以他试图说动伊葛涅莎·佛拉尔把它变成一种别的东西:一种凑巧能成为普洛克会士权力基础的东西。”

我们对席宾的品头论足着实令卡娃尔女觉得讨厌,但是她也不得不逼着自己慢慢习惯。我们站成一圈,往六只沙拉盘里分蔬菜。只有六份,因为玛塔尔隐会士显然是不吃沙拉的。

我们几个弄菜的时候,发生了一场热闹的争论:为什么要邀请一位玛塔尔隐会士来。有一种理论很简单:因为世俗政权是信教的,他们希望有慕像者参加讨论。玛塔尔隐会士在大集上的地位也会超过他们在马特世界的重要性——这个论点的意思大概就是——因为大佬们跟他们处得更融洽。另一种理论则更接近伊葛涅莎·佛拉尔刚发表的观点——这个膳席就是个垃圾场。

扩音器传来的叮当声告诉我们,留在膳席室里的席侍们正在收拾汤碗。这样一来对话就中断了,但还能听到一位老年妇女的声音,她趁着席侍干活的当儿,用一种不那么正式的腔调大胆地说道:“我相信我能平息您的恐惧,罗铎吉尔士。”

“哎呀,您真是好人,茉伊拉祖女,可是我不记得说过什么恐惧呀!”罗铎吉尔士说,他努力想表现得快活点儿,可没成功。

茉伊拉是卡娃尔的席宾,所以出于对卡娃尔的尊重,我们也真的闭了会儿嘴。

茉伊拉回答说:“我相信您的确表示了,您担心几何学家们看多了我们的斯皮里污染了自己的文化。”

“您当然是对的。这就是我反驳一位洛拉会士的下场!”罗铎吉尔士说。

门开了,巴尔布抱着七只摞成一摞的碗走了进来。

“我觉得您应该改换一下对我的称谓,”茉伊拉考虑了一下,用一种精致的口吻说,“现在请称我为‘元洛拉会士’,或者借这个场合的光,称我为‘多元世界洛拉会士’。”

这下子不管是在膳席室还是厨房里,所有人都咕哝了起来。卡娃尔女已经挪到了扩音器跟前,站在那儿出了神。阿尔西巴尔特原本一直在切着什么,这时也停了下来,举着的刀悬在案板上一动不动。

“我们洛拉会士总把自己弄成麻烦制造者,”茉伊拉说,“老是指出这种或那种想法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有人想出来了。但是现在我们确信我们得扩大范围,把世界多元性也包括进去了,还得说‘我太遗憾了,罗铎吉尔士,您的想法一千万年前已经由扎尔扎克斯行星扎尔扎克斯行星(Zarzax Planet):“Zar zax”在法语里的含义是“南非石斧”,此处暗示人类远祖。上的暴眼怪梦到过了!'”

桌子周围笑声一片。

“精彩!”阿尔西巴尔特说。他还转过头来看了看我。

“她是个深藏不露的哈利康会士。”我说。

“千真万确!”

罗铎吉尔士也看出了这点,正试着提出反驳:“我得说您知道不了这个,除非您跟那暴眼怪或是他的后代交流过……”然后他就继续重复起了前边说过的那些。

我急忙把沙拉端了过去,希望这个能堵住他的嘴。

茉伊拉女似乎不大买他的账,而伊葛涅莎·佛拉尔则开始变得像个霜打的茄子。

与此同时,阿尔西巴尔特的席宾开始侧头跟嘉德士耳语了起来,他碰巧就坐在这位千年士旁边。我第一眼看到这个男子的时候,就被一种奇怪的熟悉感困住了。直到阿尔西巴尔特把他的名字告诉了我,我才想起以前在哪里见过他:他曾经孤独地站在埃德哈的高坛里,笔直地向上望着我。这是帕弗拉贡士。

嘉德士点了点头。待到罗铎吉尔开始埋头吃东西时,帕弗拉贡清了清嗓子,终于插了进来:“或许在我们证明普洛克的全部著作皆完美无瑕时,也会推翻其中的一些理论。”

这下连罗铎吉尔都闭上了嘴,于是又出现了一次短暂的停顿。帕弗拉贡继续说道:“开设一组关于世界多元性的膳席另有一个原因,有人会说这个原因几乎跟罗铎吉尔士关于句法的评论同样有吸引力。这是一个纯粹理学的原因。那就是,几何学家们是由跟我们不同的物质构成的。那些物质并非这个宇宙原本存在的。不仅如此,我们刚从研究课上得到了一些结果,涉及对埃克巴探测器上那四小瓶液体的检测,据推测它们是血液。这四个样品是由彼此互不相同的物质构成的,也就是说,其中每一个都与其他三个不同,也与构成我们的物质不同。”

“帕弗拉贡士,我来的半路上才得知这个消息。”伊葛涅莎·佛拉尔说,“请多说一点儿,你谈这些物质的不同,是想说明什么?”

“那些原子核是互不相容的。”他说。然后,他把全桌人的脸挨个打量了一遍,往椅子背上一靠,咧嘴笑了笑,又把双手举起来,摆得像两把并排的刀片,好像在说“请想象一个核子”。“核子是在恒星的心脏里铸成的。恒星灭亡时会发生爆炸,核子就被抛撒出来,就像熄灭的火焰抛射出的灰烬。这些核子带正电。所以,当事物变得足够冷的时候,核子就会吸引电子,形成原子。再进一步冷却,那些原子的电子就会相互作用,形成叫作分子的化合物,而万物都是由分子构成的。此段论述和得出的结论不准确。严格来说,是形成共价键,通过共价键形成分子单质、分子化合物和离子化合物。万物并不都是由分子构成的。但是,世界的形成也是从恒星的心脏开始的,在那里核子形成所依据的定律只适用于极端高温和非常拥挤的空间。构成我们的那些物质的化学性质便曲折地反映出了那些定律。在我们学会制造新质之前,我们宇宙里的所有核子都是按照自然存在的一套定律构成的。但是那些几何学家却知道另外四种稍有差别而互不相容的核子构成定律,也知道他们自己就是由这些定律构成的。”

“所以,”阿丝葵茵女说,“他们也懂得制造新质,或是——”

“或是他们来自多个不同的宇宙,”帕弗拉贡士说,“这就让世界多元性膳席显得跟我关系异常密切。”

“这可真怪异——奇妙!”一个尖细的嗓音说道,口音浓重而奇怪。我们没看见有人的嘴唇在动,于是,根据排除法,我们都转向了那位玛塔尔隐会士,在那挂铃铛的木板上,他的名字只写了个日瓦恩,也没写是士还是女,看不出性别来。从嗓音判断我觉得他是个男的。日瓦恩在座位上轻轻转了转身,打了个手势。他的席侍,一条黑布筒子,阴森森地趋身向前,伸出一条触手,把他的盘子拿走了,明显可以看出,坐在他两边的人都松了口气。“我简直无法相信我们会谈论这样一种不可理喻的可能性,竟会说存在另外的宇宙,还说那些几何学家来自那里。”

日瓦恩好像是在代表全桌发言。

但不包括嘉德。“话语是无力的。‘宇宙’的定义即万物化一,化一了便只有一个宇宙宇宙(Universe):这个词源于拉丁语的“Universum”,由两个词根构成,“uni-”意为一,“vers”意味转、转向、转移,这个词的本义即“化一”,体现了词语使用者以万物化一来定义宇宙的思想。全书仅此一处出现“Universe”这个用法,其他地方出现宇宙一词时均使用“Cosmos”。。它不是我们通过肉眼或望远镜看到的宇宙——那只是一个单一叙事,只是蜿蜒在亥姆空间中的一条线,在我们的叙事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叙事与我们共享着同一个亥姆空间。对于参与到一个叙事中的任何一个意识来说,这个叙事看起来都像是个孤独的宇宙。那些几何学家原本属于其他的叙事——直到他们来到这里,才加入了我们的叙事。”

扔下这枚炸弹后,嘉德士便道了个歉,上洗手间去了。

“他说的这到底是什么?”罗铎吉尔士问,“听上去像是文学批评!”但是他说这话并无轻蔑之意,他着了道儿。

“所以这场膳席已经变成了批评它的人所称的那种东西喽。”伊葛涅莎·佛拉尔说。发表完这一挑战性的言论,她便把话题转向了自己做过的研究课题,那是多年前她做独岁纪士时做的。

帕弗拉贡六十多岁,外表虽谈不上英俊,却令人印象深刻,无疑已经习惯于在任何场合都居于最年长最重要的地位。他坐在那儿,带着优雅而勉强的微笑,盯着桌子的中心,心甘情愿地屈尊当起了嘉德士的翻译。“嘉德士,”他说,“谈的是亥姆空间。幸好他及早提起到了这个话题。亥姆空间,或位形空间,是几乎所有理学者对世界的看法。在践行时代,它对我们的研究工作来说已明显成了更好的方向,于是我们离开、放弃了三维阿德拉贡空间,转向了它。你们在谈平行宇宙的时候,对嘉德士毫无意义,正如他说的对你们毫无意义一样。”

“那也许您可以稍微谈谈亥姆空间,既然它这么重要的话。”伊葛涅莎·佛拉尔提议。

帕弗拉贡再次现出苦笑的神情,还叹了口气。“秘书夫人,我尽量想办法讲概要吧,以免把这次膳席变成为期一年的理学学苑。”

于是他自告奋勇地讲开了亥姆空间启蒙课。他发现每当讲到某个深奥的概念,卡了壳解释不下去的时候,只要向茉伊拉女寻求帮助就可以了。她每次都能够把他从泥淖里拖出来。她已经证明了自己是位益友良伴。而作为洛拉会士,她头脑里大量的知识储备又使她善于解释事物,她总能从古往今来的著作中找到有效的比喻和清晰的思路。

听到中途,我又被拉回了厨房,发现绳子那头是埃曼·贝尔多。日瓦恩的席侍站在炉子前,搅和着一锅神秘的东西,因此埃曼和我默契地退到了厨房的另一头儿,靠近通向菜园的那扇开着的门。“我们在谈的这到底是些什么鬼东西?”埃曼想知道,“是‘穿越第四维’之类的情节吗?”

“噢,你问的正好,”我说,“因为它绝对不是那种东西——亥姆空间是什么也不会是那个。你讲的是种老调调了,说什么若干彼此隔绝的三维空间摞在一起,像一本书里的书页似的,你可以在它们之间移动……”

埃曼点着头:“靠找到某种办法通过第四空间维度移动。但是这个亥姆空间是某种另外的东西吗?”

“在亥姆空间里,任何一个点都意味着N个一组的数字,N就是那个亥姆空间所拥有的维度数目,这样一个点就包含了描述那个系统在给定时刻的状态所需要的全部信息——也就是列出了那个系统能为人所知的所有属性。”

“什么系统?”

“这个亥姆空间所描述的任何系统。”我说。

“噢,我明白了,”他说,“你们可以自己设立亥姆空间——”

“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我说,“可以用它来描述你在研究中感兴趣的任何系统的状态。在你做弟子的时候,你的老师给你出了一道题,你第一步总要设定一个与这个问道题相对应的亥姆空间。”

“那嘉德提的那个亥姆空间又是怎么回事呢?”埃曼问,“他的亥姆空间给出的是什么系统的所有可能状态呢?”

“宇宙。”我说。

“噢!”

“对他来说,这个宇宙是穿行于一个巨大到荒唐程度的亥姆空间里的一条可行的轨迹。但就在同一个亥姆空间里,可能还有许多点并不在表述我们这个宇宙的轨迹上。”

“但是它们是一些完全合法的点?”

“有一些是,实际上只有极少的一些,但是在如此巨大的空间里,‘一些’可能就足以构成许多完整的宇宙。”

“其他的点又如何呢?我是说那些非法的点?”

“它们所描述的状况在某些方面是支离破碎不成体系的。”

“恒星中心的一块冰?”阿尔西巴尔特提出。

“是的,”我说,“在亥姆空间的某处有一个点,描述的是一整个与我们宇宙几乎相同的宇宙,只是在这个宇宙里有某颗恒星的中心存在一块冰。但是这种情况是不可能的。”

阿尔西巴尔特翻译道:“不存在能让这种情况发生的历史,因此就不可能遵循一条可行的轨迹到达那里。”

“但不知你能不能先按下对那些点的好奇,”我对埃曼说,“我要讲的要点是,你可以把那些合法的点串联起来,就是那些我们的世界轨迹没有经过,但又有意义的点,把它们串起来就能构成另外一些和我们的世界轨迹同样有意义的世界轨迹。”

“但它们不是真实的,”埃曼说,“还是它们真实存在?”

我犹豫了一下。

阿尔西巴尔特说:“这是个深奥的理而上学问题。亥姆空间里的每个点都一样真实,就像所有可能的(x, y, z)值一样真实,因为它们不过就是一些数字组合。那么究竟是什么把我们所说的真实性赋予了一组这样的点,也即一条世界轨迹呢?”

刚才几分钟里特莉丝女一直在清嗓子,声音还越来越大,现在已经升级为朝我们扔东西了。有好几个铃铛都响了起来。到了上主菜的时间了,其他席侍一直在弥补我和埃曼的空缺。于是我们很是忙了一阵子。几分钟之后,十四个人都回到了他们应有的位置,席宾们在桌边等阿丝葵茵女举叉子,席侍们则站在他们身后。

阿丝葵茵女说:“我相信尽管还有所保留,但我们都已经决定跟嘉德士一起转移到亥姆空间中去了。根据我们从帕弗拉贡士和茉伊拉女那儿听到的,那里应该不乏接纳我们的空间!”所有的席宾都乖乖地笑了。巴尔布却哼了一声。阿尔西巴尔特和我直转眼珠。巴尔布显然已经急不可耐地想要推翻阿丝葵茵女了,他要用令人痛苦万分、食难下咽的详尽细节来向其解释庞大无比的宇宙位形空间,为她估算一下这东西描述的状态用数字表示出来得有多少个零,这串数字写下来得有多长等。但是阿尔西巴尔特扬起了一只手,威胁要拍在他肩膀上:安静,马上。阿丝葵茵女开始进食,其他人也跟着吃了起来。利用这段幕间休息,有的席宾(不包括罗铎吉尔)对食品的美味发表了得体的评论。然后阿丝葵茵女继续说道:“但是回顾我们的讨论,我想起帕弗拉贡士在谈亥姆空间之前说的一段话,发现自己还是不大明白,就是关于物质的不同种类的。帕弗拉贡士,我相信您引证这个是要证明那些几何学家都来自不同的宇宙,或者用嘉德士的术语,来自不同的叙事。”

“稍微方便点儿的术语应该是世界轨迹,”茉伊拉女插话说,“用‘叙事’有点儿……呃……含蓄。”

“您现在是在用我的语言了!”罗铎吉尔说,显然很高兴,“除了嘉德士谁还会用‘叙事’?他们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很罕见,”茉伊拉说,“在某些人的头脑中,这个术语和宗系有关联。”

嘉德士显得对这一切都充耳不闻。

“除了术语之外,”阿丝葵茵女有点儿唐突地接着说,“我不很明白的是,这些事儿是怎么凑到一起的?在物质种类的差异和若干世界轨迹之间您看出了什么联系?”

帕弗拉贡说:“构成我们的物质,导致它们产生的宇宙起源过程——也就是产生中子和其他物质,中子和其他物质团聚起来形成恒星,以及随之而来的核合成过程——似乎全依赖于某些宇宙常数的值。最为人熟知的例子就是光速,但还有好几个别的常数,这些常数约有二十个。在从前允许我们拥有必要仪器的时代,理学者们曾花了大量时间来测量它们的精确数值。如果这些数据的值不同,我们所知的这个宇宙就不会演变出来,它可能只会成为一团无限大的冷暗气体云或一个巨大的黑洞或某种别的非常简单枯燥的东西。如果你把这些常数想象成一部机器控制盘上的旋钮,好,这些旋钮就全得准确地对在正确的位置上,否则……”

帕弗拉贡再次看向茉伊拉,她似乎早有准备:“德慕拉女把它比喻为一个带密码锁的保险柜,密码的数字有二十个之多。”

“要是按照德慕拉的比喻,”日瓦恩说,“那二十个数每个都应该是一个大自然常数的值,譬如光速。”

“正确。你如果随便拨二十个数字,是永远也打不开那保险柜的,它对你来说不过就是一块顽铁。即便你把十九个数都拨对了,但只要有一个是错的就没用。你必须把它们全都弄对。然后门才会打开,才会涌出这个宇宙全部的复杂性与美。”

“还有一种比喻,”茉伊拉喝了口水,接着说,“是孔德兰提出来的,他把这些常数中不能产生复杂性的数值比喻为海洋,一片深度广度皆为一千哩的海洋。能产生复杂性的那一组,就像是一小片还没有树叶宽的油膜,漂浮在那片海洋上:能够形成坚实稳定、适于构成包含生物的宇宙的可能性只是极为稀薄的一层。”

“我喜欢孔德兰的比喻义,”帕弗拉贡说,“那些能支持生命的不同宇宙处于那层油膜的不同位置上。新质的发明者所做的就是想出办法来挪位,只在那层油膜上向邻近的地方挪那么一小点,那里的物质所具有的性质也只是稍有不同。他们制造出来的新质与自然界产生的物质不同,但不一定更好。经过大量耐心钻研,他们便能够挪动到油膜上的一些邻近区域,那些区域的物质比我们的大自然所提供的更好,更有用。我相信,这里的伊拉斯玛士,对那些几何学家是由什么构成的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

我对于自己被点名毫无思想准备,好几秒钟都没动一下。而帕弗拉贡士正在看着我。为了把我从麻木中唤醒,他补充道:“你的朋友杰斯里士已经好意地与我们分享了你关于那个降落伞的观点。”

“是的。”我说,我发现我该清清嗓子了,“它没什么特别的,并没有新质那么好。”

“如果几何学家们已经学会了制造新质,”帕弗拉贡翻译道,“他们就应该做得出更好的降落伞来。”

“或者想一种不那么原始可笑的办法来投放探测器!”巴尔布喊了出来,引得席宾们对他怒目而视,因为他并没有被点名。

“塔文纳尔士提出了一个极好的论点,”嘉德士给他解了围,“也许过一会儿他也有兴趣讲讲,等到叫到他的时候。”

“现在这个论点,我明白了,”伊葛涅莎·佛拉尔说,“是说那些几何学家,我该说是那四组几何学家,用的都是他们各自宇宙的天然物质。”

“已经有人给那四种人起了临时名称,”日瓦恩宣布,“南极陆星人、盘古陆星人、流散陆星人、赤道陆星人。”

这是日瓦恩第一次吐出迎合众人的言论,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这些名字听起来隐约带点地理的意味,”阿丝葵茵女说,“但是——? ”

“大家已经观察到了,那四个行星就画在他们的飞船上,”日瓦恩继续说道,“在敖罗洛的照片里清晰可见。探测器带来的四个血样瓶上也各画了一个行星。这些非正式名称的灵感就来自它们的地理特征。”

“那么,让我猜猜看,盘古陆星有一整块巨大的大陆?”阿丝葵茵女问。

“流散陆星有很多岛屿,显而易见。”罗铎吉尔插道。

“赤道陆星的大部分陆块都位于低纬度,”日瓦恩说,“南极陆星最不寻常的特征是南极有一块巨大的冰封大陆。”也许是料到巴尔布又要跳出来纠正,他还补充了一句,“或是位于图片底部的不知哪一极。”

巴尔布哼了一声。

日瓦恩士来自一个热衷隐逸的慕像者派别,几小时前才加入大集,消息却灵通得出奇,这可能是因为他跟我参加了同一次吹风会,会是在一间课室里开的,一群士和女接二连三地向归戒组介绍了当下的各种话题。也可以说是(从比较愤世嫉俗的观点看来)把某些戒尊想让我们知道的东西灌输给了我们。我这才开始明白真实的信息是如何在大集上散播的。

这引来了在座的好一番说笑,听得我都不耐烦了,最后连茉伊拉和帕弗拉贡都开始趁机打扫起了盘子。有的席侍也回厨房去准备甜点了。直到我们都动手收拾起了餐碟,谈话还是没有开始,阿丝葵茵女和伊葛涅莎·佛拉尔交换了个眼色,掖了掖餐巾说道:“啊。根据我们几分钟前听到的,我了解到的是这四个种族都还没有发明新质……”

“——或者是不愿意让我们知道他们已经发明了。”罗铎吉尔插嘴道。

“是的,很有……但是不管怎么样,这四种人所来自的每一个宇宙,或者叙事,或者世界轨迹,它们的大自然常数跟我们这里的差别都非常微小。”

没人反对。

伊葛涅莎·佛拉尔说:“对我来说,这似乎是个奇特得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发现,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之前没听到过更多的情况!”

“最终的检测结果直到今天的研究课上才刚刚出炉。”日瓦恩说。

“实事求是地说,这组膳席似乎是在归戒之后,实际上就是在归戒期间,仓促地拼凑起来的。”罗铎吉尔说。

“有人一两天前就已经对这些结果有了模糊的了解,就在乐俱部里。”帕弗拉贡说。

“那一两天前也应该让我们知道一下啊。”伊葛涅莎·佛拉尔说。

“乐俱部工作的性质就是这样,不像研究课的工作那样容易传播出去。”阿丝葵茵女指出,她熟练地扮演起了社会调解员的角色,想把这尴尬的局面摆平。嘉德看着她,就像看着一条横在摩布车前方路面上的减速带。

“但还有另一个原因,秘书夫人可能会更容易体谅,”茉伊拉女说,“直到今天早晨,占据主流的假设还是几何学家星际航行的推进系统以某种方式改变了他们的物质。”

“改变了他们的物质?”

“是的,局部地改变了自然定律和常数。”

“那说得通吗?”

“这种推进装置在两千年前就已经发明出来了,就在特雷德加。”茉伊拉说,“是我在上星期提出的这个看法。这个说法流行了好几天。所以,您看,都是我的错。”

“这种想法本不该流行的,”嘉德士声称,“但是谈到其他叙事又让很多人不得安生,心烦意乱。他们急于找到一种解释,能让他们不必去学习新的思维方式,他们忘记了耙子法则。”

“真是伶牙俐齿,嘉德士。”我的席宾说道,“这是个极好的例子,说的就是那种常常推送各种假装成理性理学话语的暗流。”

嘉德士盯着罗铎吉尔看了一眼,那眼神难以解读——但肯定说不上是温情脉脉。有人叫我了。我已经能识别出埃曼拉绳子的手感了。确实如此,我进厨房的时候他正在等我。“一会儿秘书夫人坐车回家时,跟我说的第一件事儿肯定就是让我去找那个乐俱部。”

“那你可找错人了,”我说,“我今天早上才刚解除隔离。”

“所以你才是最合适的,你还待价而沽啊。”

我在头脑中拼凑着那个画面,每天上午的时间(普洛维纳尔之前)都得花在研究课上。我得去一个指定的地点,和其他指定的人员研究一个指定的课题。普洛维纳尔之后,膳席之前,是一天中称为裴利克林的时间段,人们会凑在一块儿交换信息(譬如研究课的成果)以便在膳席上进一步地整理和传播。膳席之后是在乐俱部挑灯夜战的时间。所有人都说今晚乐俱部上得干好多事儿,因为白天的时间大部分都被归戒和全体会耗掉了。无论如何,乐俱部应该就是干事儿的地方。来参加大集的人都想干事儿,但很多人都觉得研究课、膳席之类的活动只能妨碍他们干事儿。乐俱部就是他们一展身手的地方。你可能一上午都得跟一群呆子在一块儿工作,下午可能会被戒尊指派去参加一场乏味透顶的膳席,但在乐俱部里是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的。

“要是你想陪我去乐俱部,我会很乐意的。”我告诉埃曼,这也是实话。

“但你必须理解,我不能保证——”

阿尔西巴尔特和卡娃尔愤怒的嘘声淹没了我。

巴尔布转过脸来向我宣布:“他们想让你们安静一下,因为他们想听那儿在说什么,在——”

我嘘了巴尔布。阿尔西巴尔特嘘了我。卡娃尔又嘘了他。

话题已经转到整晚讨论的关键所在:即“盘古陆星”“流散陆星”“南极陆星”“赤道陆星”与阿尔布赫星上存在不同种类物质的这个情况,究竟与世界轨迹与位形空间的思想有何关联。

“大改组前后,曾有一种模因学说甚嚣尘上,”茉伊拉正在发言,“认为自然界的常数是偶然而非必然的。也就是说,如果宇宙的早期历史稍有不同,它们可能就不是现在这样。事实上,起初导致我们获得新质的正是对这一思想的研究。”

“那么按您的说法,”伊葛涅莎·佛拉尔说,“这种自然界常数偶然的思想已经得到证实了。我们制造新质的能力就证明它是正确的了。”

“通常的解释就是那样。”茉伊拉说。

“您说的‘宇宙的早期历史’, ”罗铎吉尔插话说,“有多早——”

“我们说的是大爆炸刚发生时的一段无穷小的时间,”茉伊拉说,“基本粒子刚从能量的海洋中凝聚出来的时候。”

“这一论断是说,偶然地以一种特定的方式凝聚出来,”罗铎吉尔说,“但是它也可能以稍有不同的方式发生凝聚,那就会造成一个具有不同常数和不同物质的宇宙。”

“正是。”茉伊拉说。

“我们刚说的这些怎么才能翻译成嘉德士喜欢的那套位形空间里的叙事的语言呢?”

“我来试试看。”帕弗拉贡说,“如果我们追踪我们的世界轨迹,也就是位形空间里代表我们这个宇宙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那些点,像回放一块连续曝光的照相记忆板那样,从时间上往前推,我们就会看到一个位形较热、较亮、较密集的区域。这会把我们引导到亥姆空间中那些根本不会被辨认为宇宙的区域:也就是大爆炸刚刚发生的瞬间。向后推回某一点,我们又会来到一个位形,在这里,我们刚谈到的物理常数……”

“那二十个数。”阿丝葵茵女说。

“是的,甚至还没有确定下来。这个位置太特殊了,那些常数在那儿都没有意义——所以它们也不会有数值,因为它们还保留着采取任意值的自由。我的这个故事讲到这里,旧的单宇宙图景与亥姆空间里的世界轨迹图景之间还没出现任何差别。”

“即使算上新质也没有差别吗?”罗铎吉尔问道。

“算上新质也没有差别,因为新质制造者所做的就是建造可以产生高能的机器,在实验室里制造自己的微型大爆炸。但是对我们来说,真正新鲜的认识全都来自今天上午研究课的发现,也就是,如果分别沿着南极陆星、盘古陆星、流散陆星和赤道陆星的世界轨迹回溯,你会发现每条都会回溯到亥姆空间中一个极为相似的部位。”

“叙事汇合点。”嘉德士说。

“在回溯的时候,你的意思是?”日瓦恩说。

“并没有回溯。”嘉德士说。这引发了一阵儿沉默。

“嘉德士不相信时间的存在。”茉伊拉说,她说这话的口气似乎表明,她也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的。

“啊,好啊!重要细节,那个。”特莉丝女说,在厨房里,这次没人嘘她了。有那么几分钟,我们全都站在甜点盘子周围,等待时机把它们送上桌去。

“我建议咱们不要在时间是否存在的问题上旁生枝节。”帕弗拉贡说,几乎可以听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重点在于,这一模型把五个宇宙——阿尔布赫的,以及那四个几何学家种族的——看作亥姆空间中的轨迹,而这些轨迹在大爆炸的那个区域是极为接近的。我们甚至可以问,在达到某一点之前它们是否本来就是同一个东西,而在这一点上发生了某个事件才使它们彼此分开的。或许这可以成为另一组膳席上的问题。也许只有慕像者才敢于探讨它。”在厨房里,我们壮起胆来瞥了一眼日瓦恩的席侍,“无论如何,这些不同的世界轨迹最终采用了略有不同的物理常数。所以你可以说,即使我们可以和一位跟我们长得很像的几何学家坐在同一间屋里,但事实上他们的原子核里仍会携带着某种指纹,证明他们来自另一个叙事。”

“就像我们的基因传序里携带的标记,记录着每一位祖先在他们的一生中所发生的每一种变异和每一种适应,”茉伊拉女说,“所以构成他们的物质也会携带嘉德士称之为宇宙叙事的编码,记录着我们在亥姆空间中分开的那一点的信息。”

“更远。”嘉德士说。紧跟着是一段嘉德发言后的习惯性静默,但是这次的静默被罗铎吉尔的笑声打破了。

“啊,我明白了!终于明白了!噢,我真笨,嘉德士,一直都没听出您这是唱的哪一出。不过现在我总算明白过来了,您这是处心积虑地要把我们往哪儿领——叙莱亚理学世界!”

“唔,”我说,“真不知道我只是单纯地讨厌罗铎吉尔的调调,还是烦恼他比我先猜出来。”

几个小时前,就在裴利克林的时候,罗铎吉尔曾经溜达到我跟前,跟我聊起了全体会上的那场冲突,我当时大吃一惊。他都没穿盔甲,也没带上挥着电击枪的检察官就敢跑到我的面前?他应该想得到的,我要用下半辈子的时间来策划一场对他的疯狂报复。这倒让我明白了过来,对他来说,全体会上那些话的确不是人身攻击,所有的修辞技巧、歪曲事实、彻头彻尾的谎言、煽情,无一不是他工具包里的家伙什儿。对他来说,他所做的充其量也就相当于指出了杰斯里的一个理学错误,所以我又怎么可能真的反抗呢?

从头到尾,我都一言不发地盯着罗铎吉尔,算计着我的拳头到他牙齿的距离。他的话只给我留下了模糊的印象,好像是在支使我干这干那,好像还跟今晚的膳席有关,但我一个字也没听清。他看我一句话也不肯说,唱了一会儿独角戏就意兴阑珊地走了。

“夹在他和裁判所中间,真不知道我该怎么熬过去!”我说。

“你已经惹上裁判所了?! ”阿尔西巴尔特问,那口气听上去又像是吃惊,又像是赞叹。

“还没有……但是瓦拉克斯已经告诉我他在监视着我了。”我说。

“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早些时候,我跟罗铎吉尔有过一次冲突,实在很烦人。”

“是的。我看见了。”

“不,我指的是另一次。冲突结束后没几秒,你猜是谁来找我了?”

“啊,根据你这故事背景,”阿尔西巴尔特说,“我也只能猜瓦拉克斯了。”

“是呀。”

“瓦拉克斯说什么了?”

“他说,‘我知道你已经念到第五章了!希望那没把你的整个秋天都毁掉’。我告诉他,那的确花了我几星期的时间,但我并没为这事儿抱怨他什么。”

“就这些?”

“是啊。可能后来又闲聊了点什么吧。”

“瓦拉克斯这话你是怎么理解的?”

“他这是说‘别揍你的席宾的鼻子,年轻人,我盯着你哪’。”

“你个傻瓜。”

“什么?! ”

“你完全会错意了!这是份礼物!”

“礼物?! ”

阿尔西巴尔特解释说:“席宾有权指定《书》里的章节来惩罚席侍。但是你,拉兹,你这个惯犯已经读到第五章了。罗铎吉尔只能指定你读第六章,那可是非常重的惩罚——”

“那我就可以申诉了,”我明白了,“向裁判所申诉。”

“阿尔西巴尔特是对的。”特莉丝说,她一直在听(她知道我已经念到第五章以后,似乎完全改变了对我的看法), “在我听来,这位瓦拉克斯是给了你一个极大的暗示,就是说裁判所对罗铎吉尔做的任何判决都将不予受理。”

“他们几乎也只能这么做。”阿尔西巴尔特说。

我端起罗铎吉尔的甜点直奔膳席室而去,心情完全不同了。其他人跟在我的身后。我们进去时看到的是一屋子通红的脸孔和紧咬的嘴唇——紧张而尴尬的肢体语言。罗铎吉尔取得了他在人们身上取得的一贯效果。

“我刚刚觉得咱们就要有点儿进展了,”是伊葛涅莎·佛拉尔在说话,“就又瞧见这场膳席被引入歧途,又成了普洛克会士和哈利康会士之间烦人的老生常谈。理而上学!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们马特世界里的这些人是否真正明白眼下的危急事态。”

显然我进来的不是时候。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其他人已经堆在了我的身后,于是我只好闯进去把甜点送给了我的席宾,此时他正在说:“我接受您的责备,我向您保证——”

“我不接受。”嘉德士说。

“您也不该接受!”日瓦恩插道。

“这些事情非常重要,不论你是否愿意费劲儿去理解。”嘉德士接着说。

“我怎么分得清这是不是首都的那些党派在打嘴仗?”伊葛涅莎·佛拉尔问道。桌上的所有人都被嘉德士的语调吓着了,但她却像是受了鼓舞似的。

嘉德士没理会这个问题,这关他什么事,他把精力转向了甜点。日瓦恩士对这个话题的兴趣却让我们所有人大吃一惊,他把这问题捡了过来:“靠审查这些争论的品质。”

“要是争论是出于纯理学问题的话,我可没法做这种判断!”她指出。

“我不认为叙莱亚理学世界的存在是出于所谓的纯理学,”罗铎吉尔说,“它是种跟信神一样的信仰飞跃。”

“尽管我佩服您的心机,您这一句话就把嘉德士跟日瓦恩士都穿在一根钎子上了,”伊葛涅莎·佛拉尔说,“但我必须提醒您,跟我一起工作的人大多数都是信神的,所以,您这招开局弃子在他们那儿只能适得其反。”

“时间已经不早了,”阿丝葵茵女指出,不过好像谁也没显出累来,“我建议等明晚的膳席上我们再继续谈论叙莱亚理学世界这个话题。”

嘉德士点了点头,但很难说他究竟是在接受这项挑战,还是单纯地在享受那块点心。

【万灭者】一套运用异常精密的实践理学打造的武器系统,人们认为,它就是大灾厄中造成毁灭性破坏的罪魁祸首。人们普遍相信理学者是研发这项技术的共犯,这种说法并未得到证实,但催生了一项世界性的协议,即从此以后应将理学者隔离于非科技社会之外,这项政策与大改组有着异曲同工的效果。

——《词典》,第四版,改元3000年

“你们都还喜欢你们的书吗?”茉伊拉女一边问一边抓过了一只平底锅,把粘在上边的菜叶刮了下来扔进了垃圾桶。卡娃尔大吃一惊——茉伊拉是悄悄进来的,给我们来了一个伏击。卡娃尔放下自己正在擦洗的锅子,转身离开了水槽,跑到老席宾的跟前,一把从她那孱弱的手中抢走了平底锅。我和阿尔西巴尔特也马上回过头去。卡娃尔裹的黑帛单可能足有一吨重,但我们注意到,绑住帛单的绳子却扎得极其复杂,不仔细看都看不明白。连巴尔布都在看。埃曼·贝尔多开车送伊葛涅莎·佛拉尔回住处去了。日瓦恩的席侍奥尔罕是个谜一样的家伙,整个脑袋蒙得严严实实,连男女都看不出来,但从帛单的皱褶可以看出,他或她的脑袋也跟着卡娃尔转了过去。特莉丝则趁此良机偷偷拿走了一把最好的炊帚。

“那些书是归您管的?”我问道。

“是我让卡娃尔把它们放到你的箱屋里去的。”茉伊拉说着还冲我一笑。

“原来那些书是这么来的。”特莉丝说,然后还解释道,“今天早上我在寝室里发现了一摞书。”看其他几个席侍的样子,我猜他们也有同样的经历。

“等一下,这在时间顺序上是不可能的!”巴尔布又抖起了老牌儿的巴尔布式机灵,还补充道,“除非您打破因果律!”

“噢,为了开这组膳席我已经花了好几天工夫了。”茉伊拉说,“只要问问阿丝葵茵女,她就会告诉你们,我都把自己变成害虫啦。你们该不会真以为这种事是戒尊们在归戒礼上靠传条子拼凑出来的吧?”

“茉伊拉祖女,”阿尔西巴尔特开口道,“如果这组膳席不是为了今天上午研究课的成果,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唉,要是你们没忙着跟这些可爱的女调情,也没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也许就能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我是个元洛拉会士。”

“或者多元世界洛拉会士。”我说。

“啊!看来你们确实注意听了!”

“我以为那只是为了打破僵局。”

“谁是他们的伊文内德里克,阿尔西巴尔特士?”

“对不起,请您再说一遍?”阿尔西巴尔特一下就被这问题吸引住了,但特莉丝女把一个油腻腻的大浅盘塞进了他怀里,没让他的手闲着。

“塔文纳尔士,谁是赤道陆星上的亥姆?特莉丝,谁是南极陆星的巴里托夫人?奥尔罕士,盘古陆星的人拜神吗,他们拜的跟玛塔尔隐会的是一个神吗?”

“肯定是的,祖女,茉伊拉!”奥尔罕惊呼道,还举起手做了个我以前见过的手势(我已确定他准是个男的),那是某种慕像者的迷信。

“伊拉斯玛士,是谁在流散陆星的世界发现了哈利康对角线?”

“因为他们显然确实有这些思想,您是说……”阿尔西巴尔特说。

“他们肯定有,才能造出那飞船!”巴尔布说。

“你的思维太清新了,比某些坐在膳席室的人还敏锐,”茉伊拉说,“我觉得你可能有些想法。”

特莉丝女转过身来问:“您是说我们的者和他们的有着一一对应的关系?多重世界共享着同样的思维?”

“我在问你哪。”茉伊拉说。

我无话可说,被那种十分熟悉的不安折磨着,近来只要谈话一滑向这个路数,这种感觉就会扑面而来。敖罗洛死前几分钟对我讲的最后几句话已经警告了我:千年士知道这些东西,而且针对它研发了一种实践理学。实际上,关于咒士的传说是有事实根据的。或许我又堕落回了过度焦虑的老习惯,可现在,我隐隐觉得自己参与的每一次谈话都在危险地向咒士的话题逼近。

阿尔西巴尔特却不为这种担忧所累,已经准备发言了。他把洗好的大浅盘搁到一个干燥架上,在帛单上擦了擦手,摆好了架势:“好吧,这些假设都必须先考虑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同世界轨迹里的不同头脑会想出同样的东西。一个人当然可以求助于宗教性的解释,”他接着说,瞥了一眼奥尔罕,“但除此以外……唉……”

“你不必对你相信HTW讳莫如深,记着你在跟谁谈话!这些我全都见识过!”

“是的,茉伊拉祖女。”阿尔西巴尔特说着还低了一下头。

“我就不叫它叙莱亚理学世界了,因为赤道陆星上未必有叫叙莱亚的人,就说公共理学世界吧。这个公共理学世界的知识怎么能传播到不同世界不同者的头脑之中呢?在我们与他们之间,此时此刻还在发生这种过程吗?”茉伊拉一边扔下这些思想炸弹,一边朝厨房的后门走去,几乎撞上了送完席宾回来的埃曼·贝尔多。

“噢,这听上去好像是明天膳席上要讨论的话题。”我指出。

“为什么要等明天?不要自满!”茉伊拉回击了一句就冲进黑夜去了。卡娃尔也扔下一条毛巾,把帛单往头上一拉,匆匆地跟了出去。埃曼礼貌地让了路,然后回头看着卡娃尔,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为止。他的脸一转回来,就被特莉丝女扔出的海绵砸中了。


“你们总不能让那些轨迹在亥姆空间里瞎绕呀……”埃曼说。

“咱们这不就在黑灯瞎火地瞎绕吗?”我指出。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到处寻找着合适的乐俱部。

“……没头没脑没来由的。你们怎能这样?”

“你是指世界轨迹?叙事?”

“我猜是吧,顺便问问,那是怎么回事?”

这问题问得含糊,但我听得出他想问什么。

“你是问嘉德士为什么用‘叙事’这个词?”

“是啊。那可很难推销给……”

“大佬们?”

“这就是你们对我席宾这种人的称呼吗?”

“不是所有人都这么称呼。”

“唉,他们可是很讲求实际的。在他们面前装模作样可行不通。”

“好吧,看我能不能想出个例子。”我说,“记得阿尔西巴尔特说的吗?埋在恒星里的冰块?”

“记得啊,当然。”他说,“在亥姆空间里,有个点所代表的宇宙里包含一颗中心有冰块的恒星。”

“在那个点所编译的宇宙位形之中,”我说,“除了包含所有的恒星与行星,鸟与蜜蜂,书与斯皮里,以及其他的一切事物,还包含着一颗中心有一大块冰的恒星。请记住,那个点只是一长串的数字,只是那个空间里的一个坐标。不多不少,就跟其他任何可能的字串一样真实。”

“它的真实性——或是这个例子里的不真实性——必须从另外一种角度来考虑?”埃曼试探着说。

“你说对了。这个例子里所描述的状况就是如此荒谬。”

“那它又怎么会发生呢,首先?”埃曼质抓住问题的实质问道。

“发生。就是这个关键词。”我说,真希望我能像敖罗洛那么自信地解释这个问题,“说某事发生是什么意思?”这话听上去相当蹩脚,“并不是说这种情况——这个位形空间中的孤立点——瞬间跳出来又消失掉。并不是说你本有一颗正常的恒星,宇宙时钟滴答一声,它的中心就突然出现了一块冰,然后再滴答一声,噗!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但这可能发生,如果你有个亥姆空间传送装置,不就可能了吗?”

“嗯,这是个有用的思想实验。”我说,“你想到的是茉伊拉那些小说里写的那种玩意儿吧。一种魔法电话亭,你可以在里面拨亥姆空间任何一个点的号码,将它实现,然后再跳到另一点。”

“是啊。不管理学定律还是什么别的定律。这样你就能使那冰块实现了。只是随后它就会融化掉。”

“只有让自然定律从这一点开始发挥作用,它才会融化。”我纠正他说,“但是你也可以保存它,用你的亥姆空间传送装置跳到另一个点上,这个点编译着处于下一个时刻的同一个宇宙,只要这个宇宙里仍包含着那冰块就可以了。”

“好吧,我明白了——但正常情况下它还是会化的吧。”

“所以,埃曼,问题就来了,‘正常’指的是什么?换一个说法,如果你想在电话亭窗外看到一个恒星中心含有不化之冰的宇宙,完全可以按上边的方法,用亥姆空间传送装置拨出一连串的点,然后再观看这一连串的点就可以了。这一连串的点跟一条合理的世界轨迹又有何区别呢?”

“你是说一个遵守自然法则的世界轨迹?”

“是呀。”

“不知道。”

我们都笑了。“好吧,”我说,“我现在开始明白敖罗洛说的关于伊文内德里克的一些话了。伊文内德里克研究的是数据分析,这是司康派哲学的一个副产品,它的意思是,我们得到什么入信——就会观察什么。到头来这些入信就成了我们必须研究的一切。”

“我正想问哪,”埃曼说,“我们观察的是什么?”

“一些具有一致性的世界之点,”我说,“也就是恒星里没有冰块的世界之点,而且它们并不是多个孤立的点,而是一连串的点,是一个可能发生的世界轨迹。”

“区别在哪儿呢?”

“不光是恒星里不可能有冰,而且你也不可能把冰弄到恒星里、不可能让它待在那里保持不化——没有一种连贯的历史能够包含这种情况。你要理解,它所涉及的并不是可能不可能,因为在亥姆空间里任何事都是可能的,而是可以不可以并存,也就是说,要是一个恒星里有一块冰,在那个宇宙中所有其他的事物也得是真实的。”

“唉,其实我认为可以把冰弄进去。”埃曼说。实践理学的齿轮在他头脑里转了起来。他就是以此为生的,他的职业原本是火箭经销商,伊葛涅莎·佛拉尔拉他来是做技术顾问的。“你可以设计一种火箭,一种导弹,用厚厚的耐热材料制作弹头,再在弹头里面装上一块冰。把这东西高速发射到一个恒星里去。那些耐热材料就会烧蚀掉。但它烧蚀掉之后,你就能得到一颗包着冰块的恒星了。”

“好吧,那都是有可能的,”我说,“但它回答的问题只是‘如果一个宇宙要包含一颗内部有冰块的恒星,其他哪些事物必须为真?’可怎么才能让这块冰冻结在那个时间点上呢……”

“好,”他说,“那就假设那台传送装置有种用户界面功能,可以连续不断地返回同一个点,这样就容易冻结时间了。”

“很好。如果你这样做了,就看看那块冰周围的区域吧,你会看到耐热材料熔化形成的重核子在恒星物质中到处盘旋。你还会看到火箭的尾迹从恒星一直拖到发射架的灼痕处,留在太空中无法消散。火箭的发射架还必须在一个能供养生命的行星上,而行星上的生命还得有足够的智慧来设计和制造那火箭。在那发射架周围你会看到花费毕生心血设计和制造火箭的人们。他们对于研究工作的记忆,以及对这次发射的记忆,都会编译在他们的神经元里。拍摄那次发射的斯皮里将会存储在他们的罔络里。而且所有这些记忆和记录大致上都得相符。这些记忆和记录还得能够解析为原子在空间中的位置,所以——”

“所以那些记忆和记录,你是说,它们本身就是亥姆空间中那个点编译出来的位形的一部分,”埃曼响亮而坚决地说道,他知道他说的是对的,“这就是你说的可共存性的意思。”

“是的。”

“亥姆空间里能编译出恒星里有冰的点并不多,”他说,“只有很少的几个——”

“少到难以觉察的几个。”我说。

“能包含把冰弄进恒星的全部记录——还得是连贯而又相容的。”

“是的。在你施展实践理学手段空想这个冰导弹发射系统的时候,你所做的,实际上是在设想什么样的叙事能产生出可以与恒星里的冰共存的条件,也就是什么样的叙事能够产生刚才说的那一系列痕迹。”

我们又溜达了一小会儿,他说:“或者举个不那么文雅的例子,当你看着卡娃尔女的装扮时,就会忍不住——”

“在头脑中自动模拟出一系列打结的动作。”

“或是解那些结的动作——”

“她可是百年士,”我警告他,“大集也不可能永远开下去。”

“别陷得太深。是啊,我知道。可3700年的时候我还能再跟她约会——”

“你也可以当士。”我建议。

“还真有可能,等这事儿过去了。嘿,你知道这是在往哪儿走吗?”

“知道啊。我在跟着你走。”

“噢,一直是我在跟着你呀。”

“好吧,那就是说我们迷路了。”我俩踌躇地在原地打转,直到碰见一对出来遛弯的祖女,才跟她们打听出去埃德哈分会堂的方向。

“所以,”在我们走上正确路线之后,埃曼说,“底线就是,在任何一个特定的宇宙里——对不起,在任何一个特定的世界轨迹上,事物都是有意义的。它们也都遵守自然法则。”

“是的,”我说,“世界轨迹就是这样的——是一系列在亥姆空间里串联在一起的点,这些点看起来恰好是遵循自然法则的。”

“我要用那套传送装置的术语把它表达出来,因为以后我要用这种方式跟人解释。”他说,“传送装置的目的就在于,它能在任一时刻把你传送到任意一个另外的点。你可以随机从一个宇宙跳到另一个宇宙。但是在亥姆空间里,如果遵循自然法则的话,就只有一个点能编译出时钟下次滴答作响时你现在所在的宇宙的状态——对吗?”

“你的思路是对的,”我说,“但是——”

“我要是这么讲,”他说,“情况就会是这个样子。听我解释的人都是听说过自然法则的,甚至可能还研究过一点。他们也安于此状。现在突然我讲起了亥姆空间。这对他们来说是个全新的概念。我得向他们大大地解释一番——我得谈到传送装置、恒星里的冰、还得讲那火箭发射架上的灼痕。最后,那些人里的一位就会举起手来说,‘贝尔多先生,你已经浪费了我们好几个小时的宝贵时间,给我们讲了一套关于亥姆空间的粉本,求求你告诉我们,底线又是什么?’于是我就得回答说‘如果您喜欢,大人,底线就是,我们的宇宙里所遵循的自然法则’。然后他肯定就会说——”

“他肯定会说‘这个我们早知道了,你个傻瓜,你被解雇了!'”

“千真万确!到那个时候我就只能出家当士了,最好能进卡娃尔的马特。”

“所以你是问我——”

“如果我们采纳亥姆空间模型,能得到什么有意义的结果?你已经说过了,它能让你们的理学研究更方便,可大佬们并不研究理学啊。”

“好吧,首先看一种说法,‘在任何一个给定点,只有一个满足自然法则的邻点’,但实际上情况却并非如此。”

“噢,你是要讲量子理学吗?”

“是啊。一个基本粒子可能衰变,这是符合自然法则的,也可能不衰变,这也是符合自然法则。但是衰变和不衰变这两种情况会把我们带到亥姆空间中两个不同的点——”

“世界轨迹就会分岔。”

“是的。只要量子态还在不断减少——这种情况比比皆是,世界轨迹就随时都在分岔。”

“但是,我们碰巧所在的这条世界轨迹,还是一直遵守自然法则的。”他说。

“恐怕是的。”

“所以,还是回到我原来的问题——”

“亥姆空间究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好吧,首先有一点,它把量子理学的思考难度降低了不知多少倍。”

“可大佬们并不思考量子理学啊!”

我无言以对,只觉得自己像个无能的阿佛特人。

“所以,你觉得到底应不应该提亥姆空间这玩意儿?”

“咱们问问杰斯里吧。”我提议,“他看上去很酷。”我们已经到了埃德哈会的回廊院,我瞧见杰斯里正在一条小路上,用一根棍子在砂砾上画着图,他周围站着一群女,都在一边看一边愉快地笑着。月光下,这些人影就像是用灰在壁炉底上画出来的一样。但就算是剪影,他们的形象还是泾渭分明。别的女都来自讲究帛单样式的国际化大会,跟他们站在一起,杰斯里就像是从古代典籍里走出来的年轻先知。在今天上午的归戒上,我一看到别人的着装,就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土包子。但那只是我。同样的装束放在杰斯里身上,就显出令人敬畏的粗犷、简单、朴素,还有……嗯……富于男子气概。看见他我就明白为什么罗铎吉尔士那么急于推翻我了。埃德哈团队已经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敖罗洛已经把我们变成了明星。于是罗铎吉尔就想趁着全体会的机会,拿我们当中的一个来杀杀威风。

“杰斯里。”我叫道。

“嗨,拉兹。我跟那些觉得你在全体会上搞砸了的人可不是一拨的。”

“谢谢。请说出一样只有用位形空间才能推算出来的东西。”

“时间。”他说。

“噢对呀。”我说,“时间。”

“我认为时间并不存在!”埃曼讽刺地说道。

杰斯里看了埃曼几秒钟,然后又看看我:“什么?你的朋友跟嘉德士谈过啦?”

“亥姆空间向了我们说明了时间,这很好,”我说,“但是埃曼会说,他要对付的那些大佬已经相信时间的存在了——”

“可怜,愚昧的傻瓜们!”杰斯里惊叹道,引得埃曼发出一阵低沉而痛苦的笑声,也引得那些阿佛特同伴摆出了揶揄的表情。

“那么亥姆空间图景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我继续说。

“在从四个宇宙来的陌生人涌进城里之前,”杰斯里说,“的确一点关系也没有。嗨,给你们这些家伙弄点喝的好吗?”

这是杰斯里另一个讨厌的毛病,他常在喝酒的时候做出最好的成果。我们几个席侍在厨房的时候就已经把葡萄酒和啤酒尝了个够,我的脑袋这会儿刚清醒过来,于是我决定只喝点水。我们进了当地埃德哈分会最大的一间课室——至少我认为这是最大的一间。石板墙上涂满了在我认识的算式。“他们让你干上宇宙学啦?”我问。

杰斯里顺着我的目光看向石板上的一个数字表格。表上一列是经度,一列是纬度,我看到后一列里写着五十一点几度,意识到了这是埃德哈的坐标。

“今天上午的研究课,”他解释说,“我们得对伊塔人头天夜里所做的计算进行验算。你可以看到,全世界的望远镜,包括M&M,今天夜里都要指向那些几何学家。”

“是一整夜还是——”

“不。大约半个小时。有事情要发生。”杰斯里用他一贯自信的男中音宣布。我注意到埃曼露出畏惧的神情。“这会让我们看到不一样的情景,”杰斯里继续说,“比我花那么长时间盯着它屁股上的推进盘更有趣。”

“我们怎么知道会发生什么?”我问,不过埃曼那明显的紧张有点儿让我分了神。

“并不知道,”杰斯里说,“我只是推断的。”

埃曼向出口摆了摆头,示意我们跟他到回廊院里去。

“我要告诉你们这些伙计,”我们刚走出乐俱部其他成员的听力范围,他就说道,“既然这个秘密无论如何也保守不了半个小时了。那就告诉你们吧,这个主意是在奥利森纳访晤之后一次非常重要的膳席上炮制出来的。”

“你也参与了?”我问。

“没有,但我就是因为这个才被带到这儿来的。”埃曼说,“我们在同步轨道上有一只老侦察鸟。它装载了很多燃料,所以可以按我们的要求到处移动。我们认为那些几何学家还不知道有这个东西。我们一直让这只鸟保持安静,因此他们还没想到干扰它的频道。唉,今天早些时候我们用窄频道给这东西发了一个指令,让它启动推进器,进入一个新的轨道,这个轨道半小时后就要和那多面体的轨道相会了。”他用脚尖在碎石路面上画出了几何学家的飞船:一个表示二十面体轮廓的粗略的多边形,还用脚跟在一边踩了个印,表示推进盘。“这东西一直对着阿尔布赫,”他边用脚尖指着那个推进盘边抱怨说,“所以我们看不到飞船的其他部分——”他用脚在飞船前边划了个弧,“——他们的所有好东西都装在那里。显然他们是故意这么干的,对我们来说,那一半一直如同月亮的暗面,所以我们始终只能依赖敖罗洛的那张照片。”他绕到那图形的侧面,朝着船首方向扫出一条长长的弧线,“我们的鸟,”他说,“就要从这个这个方向靠近了。它有极强的辐射能力。”

“那鸟吗?”

“是的,它是通过辐射热装置获得动力的。那些几何学家会注意到这个正朝他们飞来的东西,别无选择,他们只能做一次调动——”

“把那个推进盘,也就是它们的盾牌,转到他们自己和这个不明飞行物之间。”杰斯里说。

“他们只能把整个飞船转过来,”我翻译道,“把它们的‘好东西’暴露给地面上的天文望远镜。”

“那些望远镜正在待命。”

“有可能让那么大个东西在有效时间内转身吗?”我问,“我在想那些推进器得有多大的功率——”

埃曼耸了耸肩:“你问了个好问题。通过观察它的调动我们也能弄清很多问题。明天我们就有好多照片可看了。”

“除非他们生起气来用核武器攻击我们。”我还在搜肠刮肚地琢磨该怎么说得委婉一点,杰斯里就插嘴说道。

“这个问题已经讨论过了。”埃曼坦言道。

“好吧,但愿如此!”我说。

“大佬们现在都睡在山洞和碉堡里了。”

“那是种安慰。”杰斯里说。

埃曼没听出讽刺的味道来:“在处理核事件后果方面,还是马特世界的经验丰富。”

杰斯里和我都转头看着断崖的方向,琢磨着我们能往那些隧道里跑多深,跑多快。

“但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小概率事件。”埃曼说,“因为埃克巴发生的事件就算不是彻头彻尾的战争行为,也算得上是挑衅了。所以我们是不得已做出严肃回应的,是要让几何学家知道,我们不会坐以待毙。”

“这鸟真会攻击那二十面体吗?”我问。

“不会,除非他们蠢到自己迎头飞上去,不过它会非常逼近,让他们不得不采取预防措施。”

“好吧!”我们把这事好好琢磨了一会儿,杰斯里说,“要想利用乐俱部时间干出点什么,那可真是有的忙了。”

“是啊,”我说,“我猜我们最好还是喝点儿。”

我们拿了一瓶酒出来,放在埃德哈回廊院和第十一司康会回廊院之间的草坪上。我们已经知道该往天空中什么地方看了,于是便找好位置,躺在草地上,等着世界末日来临。

我真想艾拉。已经有一阵子没惦记她了,但核弹雨降临的一刻,我希望能和她在一起。

时候到了,在群星之中,在我们所知的多面体所在的方位,出现了一点微弱的、间断的闪光。在他们的飞船和我们的“鸟儿”之间好像跳出了一个火花。

“他们用什么东西把它拦截了。”埃曼说。

“定向能量武器。”杰斯里吟诵着,就好像他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似的。

“X射线激光,说得具体点儿。”近处一个声音说。

我们坐了起来,看见一个粗壮的身形,裹在样式古老的帛单里,拖着疲惫的双腿朝我们蹒跚走来。

“哈喽,瘌痢头!”我叫了出来。

“想溜达溜达吗?趁着大规模报复来临之前。”

“当然。”我说。

“我要睡觉去了。”杰斯里说。我猜他在说谎。“今晚没有乐俱部活动。”百分之百在说谎。

“那我也要去睡了,”埃曼·贝尔多说,他懂得什么时候应该回避,“明天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

“只要明天我们还在。”杰斯里说。


“我真的必须和艾拉接触一下。”一言不发地逛了半小时以后,我才告诉利奥,“今天下午裴利克林时我找过她,但是——”

“她没在那儿,”利奥说,“她在准备这事儿呢。”

“你指的是调望远镜还是——”

“更偏军事方面的。”

“她怎么搅到那里边去了?”

“她擅长于此。有人注意到了。她正是军方想找的人。”

“你怎么知道?你也搅进军方那边了吗?”

利奥没说话。我们又溜达了几分钟。“几天前他们把我调进了一组新的研究课。”他说。看得出这话已在他胸中憋了好一会儿了,现在终于一吐为快。

“噢,真的吗?他们让你干什么了?”

“他们挖出了一些老文件。真的很老。我们一直在熟悉它们、去粗取精、查那些已经不再使用的古文单词。”

“什么类型的文件?”

“技术图纸、说明书、手册,甚至还有写在信封背面的草稿。”

“干什么用的?”

“他们就是不肯说明,也不让任何人看到全部文件。”利奥说,“但我们彼此交谈过,也在乐俱部里对过笔记,再加上那些文件刚好都是大灾厄之前不久的,所以大家都十分肯定我们看到的是万灭者的原始设计方案。”

我扑哧一笑,这纯粹是出于习惯。因为我们从来都把万灭者当成怪力乱神之说。但从利奥的腔调和态度可以看出,他完全是郑重其事的。我沉默良久,努力消化着这个新闻。

我想要证明这是他的误会,便说道:“但那是跟这世界所依赖的一切——万物——作对!”我指的是大改组后的世界,“如果他们要真弄那个,一切就都成了谎言。”

“很多人都同意你的意见,当然,”利奥说,“那就是为什么——”他呼了口气,那气息很不平稳,“那就是我想邀请你参加我们乐俱部的原因。”

“这个乐俱部有什么打算?”

“有些人在考虑投靠南极陆星人。”

“投靠?跟他们组成联军?跟几何学家?! ”

“跟南极陆星人,”他坚持,“现在已经确定了,那探测器里死去的女人是南极陆星人。”

“根据试管里的血样判断的吗?”

他点了点头:“但她身体里的子弹来自盘古陆星宇宙。”

“所以人们猜想南极陆星人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他又点了点头:“而且,跟盘古陆星人存在某种冲突。”

“那你们乐俱部的主意就是让阿佛特人和南极陆星人结盟?”

“你说对了。”利奥说。

“哇!可你们怎么能办到呢?你们怎么跟他们交流呢?我的意思是,怎么做才能不让世俗政权知道呢?”

“简单。已经想好了。”他知道这么说糊弄不了我,又补充道,“就是大天文望远镜上的引导星激光。我们可以用它瞄准二十面体。他们能看到那光线,但地面上的人如果不把光束的通路挡住就拦截不了它。”

我想起了几个月前跟利奥的那次谈话,当时我们都想知道伊塔人对我们的监视究竟是事实还是传说。我像个傻瓜一样东张西望,看到确实没有隐蔽在暗处的麦克风,才说:“是伊塔人——”

“的确有他们的人参与其中。”利奥说。

“那这些人到底想跟南极陆星人建立什么关系?”

“我们的时间差不多都用来争论这个了。花的时间太多了。当然也有少数疯子,觉得我们可以登上那个飞船,还可以住在上面,在他们眼里这就跟登天一样。但大多数人还比较理性。我们打算跟几何学家建立自己的联络并且……自己跟他们谈判。”

“但是这完全不符合大改组的精神!”

“大改组提到过外星人吗?提到过多宇宙吗?”

我闭了嘴,知道自己被推翻了。

“况且。”他接着说。

我替他补上了后半句:“如果他们要把万灭者重新捡起来,大改组也就成了一纸空文了。”

“‘后马特’这个词现在正四处传扬,”利奥说,“人们正在谈论第二次复兴呢。”

“谁在谈这些?”

“相当一批席侍。但席宾没那么多,要是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哪个会?哪个马特的?”

“唉……钟鸣谷的阿佛特人就认为万灭者是可耻的,希望这话对你有用。”

“这个乐俱部在哪儿聚会?听起来好像很庞大。”

“分布在若干个乐俱部里。这是个细胞网。我们彼此通风报信。”

“那你在做什么,利奥?”

“站在屋子后头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听着。”

“你要听什么?”

“有些疯子,”他说,“好吧,不是疯,是过于理性,要是你知道我的意思。他们不懂战术,不懂慎重。”

“那些人怎么说?”

“他们说,该是聪明人出来掌权的时候了。该把权力从天堂督察那种人手里拿回来了。”

“这是要发动第四次劫掠的论调啊!”我说。

“有些人比你说的还离谱,”利奥说,“他们说,好啊,干吧。几何学家们会介入的,会站在我们这边的。”

“真是惊人的鲁莽。”我说。

“这就是我听那些人说话的原因,”利奥说,“听完我会报告给我的乐俱部群,相比之下,我们似乎还是比较通情达理的。”

“几何学家凭什么要下来制止一场劫掠?”

“相信这个的人往往是HTW的死忠,不得不遗憾地说。他们看了敖罗洛照片上的阿德拉贡证明式,就认定那些几何学家是我们的兄弟。几何学家首次降落就选在奥利森纳,这个事实刚好坚定了他们的看法。”

“利奥,我有个问题。”

“说。”

“我跟艾拉完全是零接触。杰斯里认为,那是因为她要在两个私情中做抉择。但这似乎不像是她的为人。她知道这个群的事吗?”

“就是她发起的。”利奥说。

【斯芬尼克学派】一个理学者流派,主要代表人物都出自埃特拉斯古城邦,在那里,他们受雇于富裕家庭,教导其子女。在许多经典对话中,该学派成员都充当了忒伦奈斯、普洛塔斯及其同侪的对手。这个学派最杰出的人物是犹拉洛布斯,他在一场对话中惨败给了忒伦奈斯,乃至当场自杀,于是这段对话便得名为犹拉洛布斯对话。该学派质疑普洛塔斯的观点,大体而言,他们更愿意相信理论可完全产生于双耳之间,不需要任何普洛特形式之类的外部现实。该学派是普洛克、句法学会和普洛克派的先驱。

——《词典》,第四版,改元3000年

帕弗拉贡的盘子已经光了,罗铎吉尔却连叉子都还没动一下。清嗓子、瞪眼睛、唉声叹气、席侍们全体缺席对他都毫无作用,最后还是饥饿取得了胜利,罗铎吉尔终于安静了下来,拿起了杯子,浇向了他那着火的声带。

帕弗拉贡出奇的平静,近乎快活:“只要翻一翻斯芬尼克学派著作的抄本,你就能看到一篇又长又别致的目录,上边会列出书中使用的所有修辞伎俩。我们见过利用暴民情绪的:‘再没有人相信HTW了。'‘所有人都认为普洛特主义是不合逻辑的。’我们也见过利用权威论调的:‘至少在改元29世纪就已经被某某驳斥过了。’还有利用我们的个人不安全感的:‘一个头脑健全的人又怎会把这当真?’还有很多其他的技巧,我连名字都忘记了,因为我研究斯芬尼克学派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我必须先赞扬这精彩的修辞盛宴,它让我们其余的人有机会享用丰盛的食物和休息自己的嗓子。但若是不指出下面这点,就是我的过错了。也就是说,对于这个命题——存在一个叙莱亚理学世界,这个世界充斥着我们称作克诺翁的数学实体,这些实体的性质是非时空的,且我们的思维拥有某种能够接受它们的能力——罗铎吉尔士您要想反对它,就必须得提供一个货真价实的论点,而不能光是修辞。”

“我不能——永远也不能!”罗铎吉尔士惊呼,他的下巴正以惊人的速度运动着,忙着在最后几秒钟里把嘴里的食物摆平,“你们普洛特主义者从来都这么处心积虑,总把讨论弄到让人没法理性辩论的地步。正如我无法证明神不存在,我也不能证明你是错的!”

帕弗拉贡自有些肉搏战的技巧,他对罗铎吉尔刚说的话完全置之不理。“一两个星期之前,在一次全体会上,您和另外一些普洛克会士提出过一种说法,说几何学家飞船上那个阿德拉贡定理的图解是伪造的,要么是敖罗洛自己添到那张敖罗洛照片上去的,要么就是埃德哈的其他人干的。您现在要撤销那项指控吗?”帕弗拉贡扭头看着一幅分辨率高得惊人的几何学家飞船照片,那是昨天夜里用阿尔布赫最大的光学天文望远镜拍的,那图形在照片上清晰可见。膳席室的每一面墙上都贴着这种照片,桌上还散放着更多。

“讨论过程中提出假说没有什么不对的,”罗铎吉尔说,“显然,那个特定的假说碰巧不正确罢了。”

“我觉得他说的就是‘是的,我撤销指控’。”特莉丝刚才还在厨房里说。这会儿我又回了膳席室,表面上是去履行职务,其实是要探查一下那堆照片。大集上所有人都盯着它们看了整整一天,但我们竟一点儿都没觉得厌烦。

“这招弃子战术能成功真是太走运了。”埃曼死死盯着一张布满噪点的支柱特写照片说。

“你是说,他们没有礌击我们吗?”巴尔布诚恳地说。

“不是,是说我们得到了照片,”埃曼说,“我们靠在这儿办的聪明事得到了它们。”

“啊,你是说政治方面的走运?”卡娃尔有点儿没把握地问。

“是的!是的!”埃曼惊叹道,“大集的花费这么高!能取得看得见的成果当然会让当局高兴。”

“花费怎么高了?”特莉丝问道,“我们吃的都是自己种的。”

埃曼终于从那张照片上抬起了头。他审视着特莉丝的脸,想看看她是不是认真的。

扩音器里传来帕弗拉贡的声音:“阿德拉贡定理在这里是成立的。它在几何学家的那四个宇宙里显然也是成立的。如果他们的飞船出现在某个其他的宇宙,如果那里的一切都跟我们的宇宙相同,只是没有具有感知力的生命的话,那它在那里还成立吗?”

“在几何学家到达那里并说它成立之前都不成立。”罗铎吉尔说。

不等埃曼张嘴,我就连忙插道:“要引起埃曼和伊葛涅莎·佛拉尔这样的人密切关注,那肯定得付出不菲的代价。”若不及时把他的话头儿刹住,事后他很可能还得道歉。

“当然,”埃曼说,“不管花费如何,马特世界为它也做了很大的努力呀。成千上万的阿佛特人都在夜以继日地工作。世俗人士,尤其是那些对管理略知皮毛的人,是不喜欢白费劲的。”

“管理”是个弗卢克语词汇。厨房里的人都一脸茫然。我帮忙翻译了一下:“就因为大佬们会经营汉堡铺子,所以他们就觉得自己也懂得怎么经营大集了。大量的人员花了大把时间,要是没什么成果就会让他们紧张。”

“噢,我明白了。”特莉丝不十分肯定地说。

“真滑稽!”卡娃尔说罢就回去干活儿了。埃曼直翻白眼。

“我承认我不是理学者,”扩音器里伊葛涅莎·佛拉尔正在说话,“可关于这些,我听得越多就越不明白你的立场,罗铎吉尔士。三是个质数。它今天是质数,昨天也是质数。十亿年以前,还没有大脑想过它的时候它就是质数。它作为质数的性质明显跟我们的大脑没关系。”

“跟我们的大脑太有关系了,”罗铎吉尔坚持说,“因为什么是质数就是我们给定义的!”

“没有一个致力于这些事情的理学者能长久逃避这个结论:克诺翁的存在并不依赖于某一特定时刻人们的大脑里发生或不发生什么,”帕弗拉贡说,“这是秤杆法则的简单应用。就说这个事实吧,不同时代,不同学科,甚至不同宇宙的理学家们各自独立研究,却一次又一次地证明着相同的结果,这些结果尽管是通过不同的思路被证明出来的,彼此之间却没有矛盾,这些结果,有的还能转化为理论,圆满地说明物理世界的种种行为,这个事实怎么解释最简单?最简单的答案就是:这些克诺翁是实际存在的,而且它们并不属于这个因果域。”

阿尔西巴尔特的铃响了。我决定跟他一块儿进去。我们从帕弗拉贡背后的壁毯上取下了一张二十面体的巨幅照片。卡娃尔和特莉丝出来帮忙,把那块壁毯也摘了下来,露出了一面深灰色的石板墙和一篮子粉笔。现在对话已经转到对复杂普洛特主义和简单普洛特主义的说明了,于是阿尔西巴尔特就被叫来在石板上画图,画的就是几周前克里斯坎士在布利岗的土路上为我和利奥画的那些:货运列车、行刑队、灯芯图之类。在他们解释的过程中,我就在膳席室和厨房之间来回穿梭。伊葛涅莎·佛拉尔早就熟悉这一套了,但也有人是头一回见识。特别是日瓦恩,他问了好几个问题。埃曼是头一回听这个,他还没有自己的席宾听得明白,所以在我俩一起装点甜食的时候,我就观察着他的神色,一看到他的眼睛失了神就插上几句简短的解释。

我回到膳席室清理盘子的时候,正赶上帕弗拉贡在解释灯芯图:“这是个完全广义的有向无环图。一方面,对那些所谓的‘理学’世界不再加以个别区分;另一方面,对于像阿尔布赫和赤道陆星这种有人居住的地方和其他无人居住的地方也不再加以区分。这是第一次,有箭头从我们阿尔布赫因果域指向其他有人居住的世界。”

“你这是要假定阿尔布赫可能是其他某个有人居住的世界的叙莱亚理学世界?”罗铎吉尔问道,好像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

“任意多的这种世界,”帕弗拉贡说,“它们本身还可能再成为另外一些世界的HTW。”

“但是我们怎么能验证这样一个假说呢?”罗铎吉尔质问。

“我们不能,”嘉德承认,这还是他今天晚上头一次发声,“除非那些世界的人来到我们这儿。”

罗铎吉尔爆发出一阵大笑:“嘉德士!我赞颂您!没了您的点睛之笔这膳席可得多么乏味?您的话我一个字都不同意,但是它的确给进餐带来了娱乐,因为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

我只亲耳听到了这话的前一半,后一半是通过扩音器听到的,此时我已经抱着一摞盘子回了厨房。这里有个柜台被我们用来铺照片了,埃曼正站在那柜台前,在他的唧嘎上按着什么。他对我视而不见,但伊葛涅莎·佛拉尔一开始说话他就抬起目光,眼神空洞地定在那里。伊葛涅莎·佛拉尔说:“这些材料很有趣,解释得也很好,可现在我就困惑了。昨天晚上我们听到的是如何理解世界多元性的故事,说它跟亥姆空间和世界轨迹有关。”

“我跟一屋子一屋子的官僚们解释这个就解释了整整一天。”埃曼抱怨着,还夸张地打着哈欠,“现在又成了这个!”

“现在,”伊葛涅莎·佛拉尔说,“我们听到的却是一种对它完全不同的讲述,跟第一种似乎还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不禁要怀疑,明天的膳席又会带来另一个故事,到了后天还有另一个。”

这在膳席室里引发了一阵不那么有趣的谈话。席侍们便抓住机会收拾起了桌子。阿尔西巴尔特则晃进厨房,抱着酒桶忙活了起来。“我最好给自己加点油,”他也不知在跟谁解释,“看来今天晚上剩下的时间我都得画那些该死的灯泡图了。”

“灯泡图是什么?”埃曼小声问我。

“一种图表,显示信息——也就是因果——是如何跨越空间和时间运动的。”

“时间?就是不存在的那东西?”埃曼重复着那个已经陈腐了的笑话。

“是啊,但这也没什么的。空间也是不存在的。”我说。埃曼尖锐地看了我一眼,确定我一定是在和他开玩笑。

“那你的朋友利奥干得怎么样了?”埃曼问,他提起昨晚的事。值得注意的是他竟然记得利奥的名字,因为还没人给他们做过正式的介绍,他俩几乎也没交谈过。不过在大集上,人们相遇的途径不计其数,所以他们也可能在别处碰见过吧。要不是因为昨晚利奥跟我谈话的内容,我可能也不会多想。昨天跟埃曼在一块儿我还觉得挺轻松。今天情况就不同了。

我在乎的人正被卷进一场颠覆性的运动,艾拉可能还是这场运动的领导者。埃曼都要跟着我去乐俱部了,利奥还在试着吸引我加入其中。会不会是世俗政权已经听到风声了,而埃曼真正的任务就是拿我当突破口把它揪出来?这个想法可不太美妙,但从今往后我就得按照这条路子去思考了。

时差加上对第四次劫掠的恐惧,弄得我昨天躺在寝室里彻夜无眠。好在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开全体会,讲头天晚上卫星弃子战术的故事,还展示了照片,放映了斯皮里。独岁纪堂殿的后排座席都在暗处,也足够宽敞,能让我跟大批在乐俱部里累坏了的阿佛特人躺平了补觉。大会结束时有人把我摇醒。我站起身来,揉着眼睛向堂殿的另一头望去,看到了艾拉,这还是那次唤召她踏出屏壁以来我第一次见她。她离我大约有一百呎远,站在一圈比她高的阿佛特人中间,那些人大多是男的,全都比她年长,看来她正硬撑着跟他们进行严肃的谈话。人群里还有些穿军装的世俗人。我想这绝不是冲上去跟她打招呼的好时候。

“嘿!拉兹!拉兹!我伸的是几个手指?”埃曼在问我。特莉丝和卡娃尔都觉得好笑。“利奥干得怎么样了?”他重复道。

“忙着哪,”我说,“跟我们大家一样忙。他一直在跟钟鸣谷的阿佛特人干事,干了不少事儿了。”

埃曼摇了摇头。“他们在那儿训练是不错,”他说,“但我更想知道关节锁和掐筋术跟对抗焚世者有什么关系。”

我的眼光转向了那一堆照片。埃曼推开了几张,扒拉出了一张详细的特写,是个悬装在减震杠上的可分离吊舱。那吊舱是个矮胖的灰色金属蛋,上面既无标记也无装饰。它周围搭着一座结构性的格子架,安装着天线、推进器和一些球形的罐体。这玩意儿显然是可分离的,可以靠自己的动力运动。格子架上伸出了一组悬臂,那个灰蛋就是靠这组悬臂固定在了减震杠上的。这个细节已经引起大集人员的注意了。人们对那些悬臂的尺寸做了计算。它们的尺寸太大了,大得出奇。根本没必要那么大,除非它们抓的东西,那个灰蛋,非常非常重。重到难以想象。这不是平常的加压容器。或许它的壁特别厚?但只要它的材质是一般金属,不管是哪种都没法通过计算对上号。要想解决这个问题,算出中子和质子数量能够异常到这种地步的究竟是何种物质,唯一能做出的假设就是:制作它的金属处于元素周期表的极远端,以至于它的原子核——不论在哪个宇宙中——都是不稳定的,是会发生裂变的。

这个物体可不只是个装甲。这是一件热核武器,比阿尔布赫星造过的最大的核武器还大好几个数量级。那些推进剂贮箱中带的反应物足够把它送上一条与母飞船轨道对跖的轨道。如果它爆炸了,发射到阿尔布赫上的辐射足够烧毁半个星球。

“我不认为那些谷士真打算穿着太空服蜂拥而上,用拳头去征服焚世者。”我说,“实际上,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在军事史和战术方面的知识。”

埃曼做举手投降状:“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愿意他们跟我站在一边。”

又一次,我不由得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但是铃声随即响了起来。跟实验室里的动物一样,我们已学会了辨别各种铃声,不用抬头看就知道叫的是谁。阿尔西巴尔特抱着酒壶一饮而尽,然后着急忙慌地出去了。

茉伊拉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了:“乌唐提娜和伊拉斯玛是千年士,所以直到第二次千年大集时,他们的专著才有抄本流传出来。”她说的是那两位发明复杂普洛特学说的阿佛特人。

“即便在那之后,人们对它的关注还是不够充分,直到改元27世纪才出现了埃德哈的克拉特兰德士,他原本是位百年士,后半生当上了千年士,此人注意到了这些图解,论述了这些网络中因果关系箭头和时间流的同构性。”

“同构性指的是——? ”日瓦恩问。

“形式的相同性。时间流动或看似流动的方向一致。”帕弗拉贡说,“过去的事件可以导致现在的事件,但不能反过来,时间永远也不能构成环路。克拉特兰德士指出了值得注意的问题,即从克诺翁相关信息的流动来看,克诺翁就像是存在于过去一般,因为信息都是沿着那些箭头流动的。”

埃曼又一次目光茫然,在头脑里玩起了连线游戏:“帕弗拉贡也是来自埃德哈的百年士,对吗?”

“是啊,”我说,“这大概就是他对这个题目感兴趣的原因,有可能他在什么地方发现了克拉特兰德的手稿。”

“改元27世纪。”埃曼重复道,“那么,克拉特兰德的著作应该是在2700年的大隙节传播到整个马特世界的?”

我点了点头。

“八十年后刚好兴起了……”但他打住了话头儿,紧张地朝我转了转眼珠。

“发生了第三次劫掠。”我纠正他道。

膳席室里,罗铎吉尔一直在要求解释,最后还是茉伊拉稳住了他:“普洛特主义的整个前提是,克诺翁能够实实在在地改变我们,能让我们的神经组织做出不同的表现。但反过来则不成立。我们的神经组织不管发生什么也不能把四变成质数。克拉特兰德所说的,不过是过去的事物可以影响现在的我们,但我们现在做的任何事都无法影响过去的事件。这样一来,对于这些图解中原本略显神秘的东西,我们似乎就有了一种十分平常的解释——那就是克诺翁的纯粹性和不变性。”

正如阿尔西巴尔特所料,说到这里,谈话就变成了关于灯泡图的辅导课,这是理学者们的一种老式图解,是用来跟踪随时间推移从一个位置向另一个位置传播的知识和因果关系的。

“非常好,”日瓦恩最后说,“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个克拉特兰德的论点:这些DAG中的任何一种——跨越者、灯芯图之类的——都可以跟事物在时空中的配置同构,这些事物可以通过光速的信息传播相互影响。但是克拉特兰德论究竟带给了我们什么呢?他真是要断定克诺翁是在过去吗?要断定我们只是在凭借种种办法回忆它们吗?”

“感知,而非回忆。”帕弗拉贡纠正他,“宇宙学家看到恒星爆炸就能感知它过去的一切,不过凭借知识他就会知道它发生在几千年前,只是入信现在才到达他望远镜的物镜而已。”

“好,但是我的疑问还在。”

日瓦恩如此投入对话可是非同寻常。埃曼和我互递了个疑问的表情,肯定了彼此的感觉。也许这位玛塔尔隐会士真要说点儿什么了吗?

“在2700年之后,各派理学者曾尝试对克拉特兰德论做过各式各样的探讨,”茉伊拉说,“他们对时间的理解各有不同,所采用的普通理而上学方法也各有不同,所以遵循的途径也有所差异。例如——”

“今天已经太晚了,来不及引证例子了。”伊葛涅莎·佛拉尔说。

一句话就让整间屋子都冷掉了,这场讨论似乎也要终结了,接踵而至的是一片静寂,直到日瓦恩脱口问道:“这跟第三次劫掠有什么关系吗?”

接下来是更久的静寂。

这种话,就算躲在后厨我也只能跟埃曼小声地念叨,连小声念叨我都会觉得无比尴尬。可日瓦恩竟然在世俗人士在场(和监控)的膳席上公然掀起这样的话题,又岂止是可悲的鲁莽。如果只是暗示阿佛特人对第三次劫掠的抱怨,还只能算是破坏宴席的无礼之举。但要想把这种念头栽到位高权重的世俗人士的头脑中去,可就成了挑战叛国罪的铤而走险。

最后还是嘉德士的哈哈大笑打破了静寂,厨房的音响几乎都还原不出那低沉的音色。“日瓦恩犯了忌!”他评论道。

“我看不出这话题有什么不能讲的。”日瓦恩说,毫无尴尬之色。

“玛塔尔隐会在第三次劫掠中遭什么灾了?”嘉德问道。

“根据当时的像志,我们作为慕像者,跟雄辩士和咒士都没有关系,所以人们认为我们——”

“认为你们没犯我们的罪?”这下子阿丝葵茵似乎也不想当和事佬了。

“不管怎么说,”日瓦恩说,“我们撤到了南极深处的一个岛上,靠着当地的植物、鸟和虫子才活了下来。我们的食谱就是这么来的,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觉得难吃。我们每吃一口都会记起第三次劫掠。”

我在扩音器里听到了转身、清嗓子和器皿碰撞的声音,自打日瓦恩投下那颗重磅臭气弹以来,屋里已经半天没动静了。但他随即就向嘉德发起了反击,把气氛彻底给毁了:“您的人呢?埃德哈也是无玷马特之一,不是吗?”所有人都再度紧张了起来。克拉特兰德就是埃德哈人。日瓦恩似乎一直在编织一种理论,想把克拉特兰德的论著说成是咒士那一套的基础,他现在已经把焦点引向了这一事实,嘉德的马特用了某种办法抵御了那次长达七十年的劫掠。

“太妙了!”埃曼惊叹,“还有比这更糟的吗?”

“幸亏我没在那儿。”特莉丝说。

“阿尔西巴尔特肯定要死了。”我说。厨房背后的小小噪声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奥尔罕——日瓦恩的席侍,这段时间他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我们看不到他的脸,很容易忘了他在那里。

“您是刚到大集的,日瓦恩士,”阿丝葵茵女说,“不了解情况也情有可原,这件事最近几周来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三座无玷马特都是核废料存储场所,因此可能受到了世俗政权的保护。”

可这在日瓦恩看来,就算是个新闻,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下去可不行。”伊葛涅莎·佛拉尔说,“该往前走了。大集,还有这桌膳席的目的,是要解决问题的。咱们不是来交朋友说客套话的。你们所谓的世俗政权,对马特世界的政策一如既往,也不可能因为吃甜点时的一点儿失态而有所改变。焚世者,你们肯定知道,已经大大吸引了人们的注意,至少在我工作的地方是这样。”

“您希望明天的谈话朝什么方向发展,秘书夫人?”阿丝葵茵女问。不用看她的脸我就知道,这通责备着实把她惹火了。

“我想知道那些几何学家是谁——是什么,他们是从哪儿来的。”伊葛涅莎·佛拉尔说,“他们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如果不整晚地讨论多宇宙理而上学就不能回答这些问题,那就讨论!但是跟手头事务无关的东西咱们就再也不要谈了。”

【复兴】划分旧马特时代与践行时代的历史事件,人们一般认为它发生于改元前500年左右,复兴期间,马特大门洞开,阿佛特人也流散到了世俗世界。该时期以文化、理学与勘察领域的迅速繁荣为特征。

——《词典》,第四版,改元3000年

我一直告诉自己,嘉德士会来跟我谈谈,毕竟他派我执行的任务差不多让我死了三次。但是他不像茉伊拉,不是那种膳席过后还泡在厨房里跟席侍们说说笑笑洗盘子的人。等我们清完场,他已经去了专门储存闲置千年士的地方。

这正是我想找利奥的另一个原因。在从埃德哈去布利岗的途中,嘉德士曾暗示我俩,他的年龄已经大得超乎自然了。如果要去找嘉德继续这个话题,不论如何都应该让利奥跟我一块儿去。

唯一的问题在于,我的身后好像多了一串尾巴:埃曼、阿尔西巴尔特和巴尔布。要是领着这三位去参加利奥他们的煽动性阴谋大会,阿尔西巴尔特准得昏倒,我还得把他拖回寝室;巴尔布逢人就会胡说八道,早晚弄得满城风雨;而埃曼则会把我们举报给大佬。

在厨房拖地的时候,我想出了一个主意,把他们领到杰斯里的乐俱部去。运气好的话,可以把他们中的一部分或全部都甩在那里。

刚要去找杰斯里,我们就接到了通知,乐俱部活动取消了——埃曼是从唧嘎上看到的,其他人则是通过高崖排钟传来的密令钟声获知的。实际上所有的活动都搁置了,在下一次通知下达之前,照常进行的只剩下研究课和膳席了,膳席之所以还没取消,理由也只有一个——我们不吃饭就没法工作。其余的时间我们都要去分析几何学家的飞船。世俗界有些句法系统可以建立和演示复杂的三维模型,所以现在的目标就是给那艘绕着我们行星的星际飞船做个模型,要精确到每一根支柱,每一个舱门,每一条焊缝,起码得把外壳做出来,因为我们能看到的也只有外壳。这种模型工具埃曼用得很熟,于是他也被叫到了一个研究课,跟一大帮伊塔人折腾这事去了。照我理解,实际上他并不是去建模的,只是去维护系统运行的。我们当中受过理学训练的人则被指派到一组新成立的研究课,专门钻研头天晚上获得的照片,用它们来整合模型。

这些任务有的容易有的难。那套等离子喷射器与推进盘的反作用推进系统就很复杂,连杰斯里那样的人都难以理解。他的任务是吃透那套X射线激光拦截系统。我参加的团队负责分析整艘飞船的大尺度动力学。我们推测,在那个二十面体内部应该有个靠旋转产生伪重力的部件。所以,它应该是一个大陀螺仪。当它做机动飞行时,比如昨天夜里那次,它的旋转部分和消旋部分之间一定会产生陀螺力,那就一定要有某种类型的轴承来应对这个力。那些力有多么大?还有那东西到底是怎么做的机动飞行?喷射器——也就是火箭推进器——没有点儿火。推进炸弹也没爆炸。而那个多面体还是异常灵巧地做了旋转。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它的内部有一套用来存储和释放角动量的动量轮,也就是一些高速旋转的陀螺。你可以想象在那二十面体的内表面设有一条环形轨道,这轨道构成一个完整的圆环,一辆列车就在上面不停地绕圈运行。如果这量列车刹了车,就会把它的一部分角动量卸给那个二十面体并驱迫它发生旋转;而放开刹车加大油门就能取得相反的效果。从昨夜的情况推断,显然这个多面体内有六套这样的系统:三个轴上各有两列反方向运行的车。它们尺寸有多大,它们能跟飞船交换多大的动力?有没有线索能推断它们的材质?总体来说,通过对多面体机动运行过程的精确测算,我们能否推断出飞船内部载人部分的尺寸、质量和旋转速率?

阿尔西巴尔特参加的小组在利用光谱和其他入信推算飞船各个部分的材质,看看整个飞船是不是在一个宇宙里造的,如果不是,还要看哪个部分是在哪个宇宙里造的。巴尔布的任务是研究飞船消旋部件上突出的三角形支柱网络。凡此等等。六个小时过去了,我一直沉浸在为我和另外五名理学者指定的问题当中,心无旁骛,直到有人指出太阳已经升起,并通知我们到断崖脚下大院堂前的大广场上去吃东西。

去往广场的路上,我试着把陀螺问题从脑袋里赶走,考虑起了眼前的大局。伊葛涅莎·佛拉尔昨晚已公开表示了她的不耐。膳席一结束,我们就发现大集已经按照世俗政权的意思改变了路线。我们现在都像实践理学家似的研究起了问题的细枝末节,而它的全局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看到。这会是永久性的改变吗?这对利奥所说的运动会有什么影响?这是大佬们为扼杀那场运动精心设计的策略吗?利奥告诉我的情况让我焦虑,我也害怕我加入艾拉的乐俱部后会知道一些不得了的消息。所以目前这种假死的状态倒让我松了口气。说不定那项密谋昨夜还没有什么进展。但我的心中又产生了另一种忧虑,活动被进一步驱入地下,他们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早餐是露天供应的,军人们在广场上摆了一些长桌。虽然对我们来说倒是方便,但这种世俗做派却让人觉得奇怪和被冒犯。这也是一个信号,说明戒尊们已经丧失了权力,或是已把权力拱手让给了大佬。

拿着面包、黄油和蜂蜜走出队伍,我便看到一个小女子正在一张空桌子边上坐下。我飞快地走了过去,坐在了她的对面。中间横着一张桌子,也就免了该不该拥抱、接吻或握手的尴尬。她知道我在这儿,却仍旧盯着盘子里的食物,好半天也不抬头,我猜她要攒足力气,才会抬起眼光与我对视。

“这位子有人坐吗?”一个帛单样式繁复的士走来,一脸谄媚地向我问道,一看就知道是来巴结埃德哈人的。

我说“滚”,他便溜了。

“我给你寄了两封信,”我说,“不知你收到没有。”

“奥萨带了一封给我,”她说,“直到敖罗洛出事后我才打开。”

“为什么?”我问,努力让自己声音柔和,“我知道杰斯里……”

那双大眼睛痛苦地,不,是愤怒地闭了起来,她摇了摇头。“别提那个了。一直在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我不想分心。”她往折叠椅的椅背上一靠,深深地叹了口气,“直到奥利森纳访晤之后,我才觉得应该看看。就像外人说的,把镜头拉远。我读了你的信。我想——”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好像已经过了三生三世。唤召以前,唤召以后,和敖罗洛死后。别误会我的意思,你的信是一件可敬的作品,却是写给两世以前的艾拉的。”

“我想我们的故事差不多。”我指出。

她耸了耸肩,又点了点头,开始吃东西。

“唉,”我试探着说,“那就给我讲讲你现在的这一世吧。”

她看着我,时间久得让人不安:“利奥已经把你说的告诉我了。”

“是的。”

她终于移开了目光,漫无目的地望向一张张渐渐坐满疲惫者的早餐桌,又望向远处的草坪和特雷德加的高塔:“他们带我来这儿是来组织人的。这也就是我一直在做的事。”

“但不是按他们想要的方式?”

她飞快地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伊拉斯玛。”听她直呼我的名字我难过得要死,“我发现一旦你发起了一个组织,这件事就能耗掉你一辈子的时间,从逻辑上来说是几辈子的时间。我猜要是我以前干过这个,就该知道会是这样,就该早有思想准备。”

“好啦,不要打击自己了。”

“我并没有打击自己,是你把情绪加在了我的身上。就像在给娃娃穿衣服。”

那种熟悉的感觉再度袭来——恼怒与爱的奇特混合,还有对这感觉的更多渴望。

“看到了吧,他们一开始就知道大集不堪一击。一旦公约开始采取敌对行动,这就是个显眼的靶子。”

“公约?”

“我们现在管它叫公约公约(PAQD):四个星球代称的首字母缩写,与“qact”(公约)一词谐音,前两个自然段中用的是“qact”,表示主人公误把这个名称听成了公约一词。,代表盘古陆星-南极陆星-赤道陆星-流散陆星。没有几何学家那么拟人化。”

但是他们是似人的,我本打算说。但是打住了。

“我知道,”她说,看了我一眼,“他们是似人的。没关系。我们就叫他们公约吧。”

“好吧,我也一直在怀疑,”我说,“把所有的聪明人都放在一平方哩的范围以内,会不会风险太大。”

“是啊,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我的内容,全部都是跟风险有关的。问题在于,承担了这种风险,又能为我们换来什么好处呢?”

在我听来,这就像是那些自命不凡的外人口中喋喋不休的组织诡话,他们从不劳神给自己用的词汇下个定义。但奇怪的是,我的聆听、理解和赞同似乎对艾拉十分重要。她甚至一度伸出手来按在我的手上,让我集中注意力。于是我只好扭捏作态地表示自己在听而且赞同。“在这儿或许也有在这儿的好处,在被炸飞以前,大集成员可以先把一些有用的事情干起来?”我问道。

这话似乎还算让她满意,于是她又说了下去:“我被指派的任务是‘风险缓释’,这个诡话的意思是,如果公约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大集就得像一群苍蝇见到苍蝇拍似的四散飞走。不是随意分散,我们要有系统有计划地分散——反群集,伊塔人一直就是这么叫的——而且我们还得跟大罔保持联络,这样即使我们分散到了各地仍然能继续执行大集的基本功能。”

“你是一来就开始干这个了吗,在你被召唤后?”

“是的。”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要有一次大集了。”

她摇头:“我知道他们——我们——要制定一项大集的计划。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会实行,也不知道谁会被召唤。到大集启动的时候,我做的计划才显得清晰起来,真实起来。那时我才开始意识到,事情已经势在必行了。”

“什么东西势在必行?”

“关于复兴,科尔兰丁士是怎么教的?”

我耸了耸肩:“你学得比我用功。旧马特时代的结束。那些旧马特大门洞开,有的连铰链都拆掉了。阿佛特人流散到了世俗界——好吧,我想我知道这是要干什么了……”

“世俗政权要我计划的事,尽管没明说,但在许多方面都无异于第二次复兴。”艾拉说,“因为,拉兹,不止特雷德加要敞开大门。如果跟公约开战,所有的集院都必须得疏散。阿佛特人将要移居、掺混、融合到大众中去。然而我们还要通过大罔互联。这就意味着——”

“伊塔人。”我说。

她点着头,微笑了起来,她对这项任务,对自己正在构建的蓝图充满了热情:“每组漂泊的阿佛特人里都得有伊塔人。再也不可能维持阿佛特人和伊塔人的种族隔离了。反群集是有任务要执行的,不是阿佛特人传统上做的那些,而是与世俗事务直接相关的工作。”

“第二次践行时代。”我说。

“没错!”她热情高涨了起来。我也受到了鼓舞,但马上就冷静下来,想到了这种局面只有在战争全面爆发的情况下才会出现。她也觉察到了,脸也拉了下来,我猜她在跟军方领导人开会的时候应该就是那副表情。“已经开始了,”她的声调低了很多,听这声调就知道,她说的就是利奥告诉我的那件事情,“是从小组长会开始的。要知道,启动反群集时我们要分组,每组一位小组长。我一直在跟这些小组长开会,跟他们讲解疏散计划,让他们熟悉自己组里的人。”

“所以那是——”

“已经注定了的。是的。大集的每个人都已经编进一个小组里去了。”

“但是我还没——”

“你还没得到通知。”艾拉说,“谁都没有,除了小组长。”

“你不想让人们心烦——让他们分心——让他们知道也没有意义。”我猜道。

“情况就要改变了,”她说着便四顾巡视起来,好像要看着变化当场发生似的。的确,我发现又有几辆军用毂车开进广场,停在了露天饭厅的一头;士兵们正在安装一套音响。“这就是我们要在一块儿吃饭的原因。”她哼了一声,“也是我还会吃饭的原因。这是三天来我吃的第一顿名副其实的饭。现在我得放松一下,静观其变。”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会发给每个人一只背包,一本手册。”

“我们光天化日在户外干这些事不会是偶然的吧。”我说。

“现在你想的跟利奥一样了。”她含着一口面包赞许地说,把面包咽下去之后,她接着又说,“这是一种威慑战略。公约会看到我们在干什么,希望如此,他们会猜测我们在准备疏散。如果他们知道我们已准备好一声号令立即疏散了,他们攻打特雷德加的动力就削弱了。”

“有道理。”我说,“关于这事儿,我想一会儿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你刚才说跟小组长开会又是怎么回事儿——? ”

“是的。你知道跟阿佛特人说话是个什么情况。什么事都不能流于表面。凡事都得追根究底。这就是对话。我是分拨跟他们开会的,一次五六个小组长。我向他们解释组长的权力和职责,跟他们演练各种预案。但似乎每一拨都有些许人想得更多。想把这事儿放进更大的历史背景,把它比作复兴。利奥跟你讲的就是这些人想出来的。有的人问题实在太多,会上的时间根本回答不完。于是我就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告诉他们‘你们关心的问题可以留到后续的会上讨论,但只能利用乐俱部时间,因为我再没有别的空闲了’。但我们正要开后续会的时候赶上了奥利森纳访晤事件,可以把这看成幸运,也可以看成不幸,随你喜欢。”

刚说到这儿,音响开始发声,我们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一位戒尊要求“下列人员到前边来”——前边就是卡车,士兵们正在那儿拆着一捆捆军用背包,包里已经装了东西,都是鼓的。这位戒尊似乎是头一次用扩音器说话,但很快就掌握了窍门,用它叫起了女的名字。被点名的人起初还有点儿犹豫,然后便缓缓地从座位上起身,从桌子之间的窄道走了出去。人群中的话语声停顿了一会儿,再次响起时声调都完全变了,人们开始叫嚷,开始猜疑。

“好吧,”我说,“所以你就在某个乐俱部,在某个课室里,跟这些最挑剔、最任性的小组长们——”

“顺便说一下,他们都很棒!”艾拉插话说。

“想象得到。”我说,“但是在你得知那位可怜的南极陆星女人已经牺牲的时候,他们想的依然是继续讨论那些问题——”

“还有敖罗洛为她所做的一切。”她提醒了一句。说到这儿她只好停顿了片刻,因为悲伤已猝不及防地将她挟制。我们看着,或假装看着那些阿佛特人回到他们的座位上,每个人的肩上都挎着一个背包,脖子上还挂着一枚徽章,或者说是闪光的小牌儿。

“不管怎么说,”她说,停下来清了清已经沙哑的嗓子,“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事儿。本以为我们得一直谈到天亮,永远也达不成共识。但事实恰恰相反。我们走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带着共识了。人人都知道我们必须和送那女人下来的一派取得接触,不管他们是哪派。我们也知道,就算世俗政权不允许,可一旦我们转入了反群集——”

“他们还有什么办法阻止我们?”

“没错。”

“利奥说什么要用大天文望远镜上的引导星激光发信号?”

“是的。人们已经在讨论了。据我所知,有人甚至已经动手干了。”

“这是谁的主意?”

她犹豫了。

“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向她保证,“这是个绝妙的主意。”

“敖罗洛的主意。”

“可你不可能跟他谈过——? ! ”

“敖罗洛实际上已经做了。”艾拉迟疑地说着,密切注视着我的反应,“从埃德哈。去年。萨曼的一个同事上到M&M那儿,发现了证据。”

“证据?”

“敖罗洛设定了M&M上的引导星激光,让它在天空中扫描出了一条日行迹。”

要是在一周或一个月前,我准会说这是无稽之谈。现在却不行了。“那么说罗铎吉尔是正确的。”我叹了口气,“他在全体会上对敖罗洛的指控,是完全正确的。”

“要么是那样,”艾拉说,“要么就是他改变了过去。”

我没笑。

她接着说:“你还应该知道,罗铎吉尔也是我告诉你的这群人里的一个。”

“埃德哈的伊拉斯玛士。”扩音器里的声音在召唤。

“好吧,”我说,“我猜我最好去看看你把我放进了哪个小组。”

她摇头:“不是那样的。不到时候你是不会知道的。”

“要是我们都不知道该去找谁,该怎么和自己小组的人汇合呢?”

“如果真发生了,如果命令下达了,你的徽章就会被激活,它会告诉你往哪儿走。等你到了地方,”艾拉说,“就会看到你们小组的其他人。”

我耸了耸肩:“似乎很明智。”这么说是因为她突然变得忧郁起来,我猜不出为了什么。她从桌上探过身来,抓住了我的手。“看着我,”她说,“看着我。”

我看着她,我看到她眼里噙着泪,脸上的表情我前所未见。或许我从敞开的飞机舱门望下去,认出敖罗洛的时候脸上就是这种表情。她在用这副面容向我诉说自己无力用话语说出的东西。“你一会儿回来时我应该已经走了,”她说,“如果在那件事发生前我不再见你——”我感觉到这在她的脑中已成定局,“——你就该知道我做出了一个可怕的决定。”

“唉,我们都一样,艾拉!我也应该告诉你我最近的一些可怕决定!”但是她已经在甩开我的手,希望我能听懂她的话。

“没有什么办法改变你的想法吗?修正它?补充它?”我问。

“没有!我的意思是,像敖罗洛在奥利森纳大门前做出那个可怕的决定一样,我也做出了同样可怕的决定。”

我花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可怕,”我终于说,“但正确。”

她的眼泪喷涌而出,不得不闭上眼睛背转身去。她放开了我的手,踉跄而去,耸着双肩,像是被什么刺伤了后背。她看上去仿如大集上最弱小的一个。我满心冲动地想要追上她,用双臂抱住她瘦削的肩膀。但我知道那会让她抡起椅子砸在我的头上。

我走到卡车跟前,拿到了我的背包和徽章:一个长方形的牌子,像一块被清空了的小型照相记忆板。

然后我便回到了工作岗位,接着去估算几何学家飞船的惯性张量了。


大半个下午我都在睡觉,醒来时感觉糟透了。我的身体刚适应了当地的时间,现在又因为作息混乱而弄得一团糟。

我早早地来到了阿夫拉雄宗产。今天晚餐有很多剥皮和切菜的活儿,于是我便拿着菜刀和案板跑到了阳台上,既是为了欣赏落日的余晖,也是希望能在嘉德士赴膳席的路上把他截住。阿夫拉雄宗产是一栋庞大的石头宅邸,不同于我心目中那些堡垒般的典型马特建筑,这座房屋既有阳台,也有小圆顶和飘窗,让我忍不住希望成为这里的住户,哪怕只能在这画境之中做些日常工作也好。好像建筑师唯一的目的就是要燃起阿佛特人的嫉妒之心,让人千方百计都想置身其中。我也真是幸运,若非一连串的意外事件,我大概连坐在这阳台上切菜的机会都不会有。与艾拉的谈话提醒了我,这样的良机怕也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这栋宗产坐落在一个圆丘上,让绵延于其他宗产和分会堂之间的大草坪尽收我的眼底。成群的阿佛特人来来往往,有人兴奋地谈着什么,也有人默默无语,弓腰驼背,筋疲力尽。裹着帛单,枕球而卧的人随处可见。看到他们风格各异的衣着,让我再次想到了马特世界的多样性,在来这儿之前我还从未意识到这一点,而这也让艾拉谈到的第二次复兴在我心中有了新的含义。拆掉大门的想法令人激动,只因它代表着巨大的变化。但是这是否也意味着阿佛特人三千七百年来构筑的一切就此终结呢?将来会不会有人敬畏地看着空荡荡的大院堂,觉得我们肯定是疯了,才会舍弃这样的地方?

我想知道跟我编在一组的是谁,也想知道负责反群集的人会给我们派什么任务。一种合理的猜想是,我可能还得跟新研究课的这些人在一起,接着干同样的事情。我们会随便找一个城市赌场的房间住下,吃着穿制服的文盲侍者送来的世俗食品,苦苦钻研飞船的图纸。研究课里有两位理学者令人印象深刻,一位来自巴里托,另一位来自海中海沿岸的一座集院。而其他人则庸庸碌碌,我不是特别愿意跟他们一块儿上路。

偶尔也能瞥见个把钟鸣谷代表团的人,我想象着跟他们分在一组的情形,心跳都快了起来!这是荒唐的幻想,当然——放在这么个团队里,我不单没用,还得添乱——不过做做白日梦也蛮好。真想不出他们会派这组人去些干什么。但是肯定比猜惯性张量更有意思。可能会是某种极端危险的工作?那也许还是别跟他们一组为妙。

再换个思路,嘉德士那组又会有怎样的情形?派给他们的会是什么任务?回想起来,我竟能和一位千年士同行两日,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就我所知,他是这次大集上唯一的一位仟岁纪士。

其实只要我们组里能有个埃德哈老发条队的伙计我就安心了。但我怀疑这也不会成真。在组员分配的抉择上,显然有某些问题让艾拉颇为头疼,虽然我不知道困扰她的究竟是什么,但也确确实实得到了一个警告,我不该再想象着跟老友们一路逍遥来哄骗自己了。大集上有那么多人对我们埃德哈人敬重有加——或者不如说是敬畏——就为这个,也不可能让我们几个凑在一组。他们会尽可能把我们分到各个小组。我们会成为领袖,也会像艾拉一样孤独。

嘉德士从断崖的方向走了过来。不知他们给他安排的住处是不是在断崖顶上的千年士的马特里面。要是那样的话,他的时间肯定就得大把花在爬楼梯上了。他从老远就认出了我,朝我走了过来。

“我找到敖罗洛了。”我说,不过嘉德当然已经知道了。他点了点头。

“很不幸——发生的事情,”他说,“敖罗洛本应时机一到就穿过迷园,在峭壁上成为我的弟兄。要能跟他一起工作,喝上他的酒,分享他的思想,岂非乐事。”

“他的酒可难喝啦。”我说。

“那还是分享他的思想吧。”

“他似乎懂得很多。”我说。我本想问问嘉德,敖罗洛是怎么破译千年士咏里那些密码信息的。但是我不想让自己像个傻瓜似的。“他认为,我是说他活着的时候曾经认为,你们已经研发出了一种实践理学。我不禁想象这就是您如此高寿的原因。”

“辐射对生命系统的破坏作用,可以追踪到受损害生物的个别粒子——光子、中子——以及分子之间的相互作用。”他指出。

“量子事件。”我说。

“是的,所以如果一个细胞发生了突变,就必然存在其他没发生突变的情况,把这两个叙事分隔开来的只是亥姆空间里的一个分岔。”

“老化,”我说,“归咎于分裂细胞传序的转录错误,也同样是量子级事件——”

“是的。不难看出为何会出现这种貌似可信还不自相矛盾的神话,说什么核废料处理者们发明了一种实践理学来修复辐射损伤,后来还衍生出了延缓衰老的效果,等等。”

这个等等似乎包含着多得吓人的可能性,但我想最好还是不要追问下去。

“您知道,”我说,“那神话要是在世俗界流行起来该有多大的爆炸性?”他耸耸肩。世俗界不是他所关心的,但大集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儿有些人是迫切希望看到那个神话变成现实的。这会给他们带来安慰。”

“日瓦恩就在问一些关于这个的怪问题。”我边说边朝远处飘过草坪的一队玛塔尔隐会士点了下头。

这也是个弃子之计。我给嘉德士制造了一个机会,希望他会像我一样说那些人又怪异又可憎,想借此跟他套套近乎。但他却兜了个圈子:“在大集上,从他们身上能学到的东西比其他任何人的都多。”

“真的吗?”

“可惜人们对隐鳞戢翼者关注得太少了。”

两个玛塔尔隐会士从那支队伍里分了出来,朝着阿夫拉雄宗产走来。我瞧着日瓦恩和奥尔罕朝我们走来,看了一会儿,琢磨着嘉德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什么,又回头看向我们的千年士。可他已经溜进去了。

日瓦恩和奥尔罕悄然靠近,在阳台上跟我打了个很不自然的招呼,便进入了宗产。

随后赶来的是阿尔西巴尔特和巴尔布。

“有什么结果吗?”我问道。

“公约的飞船缺了一块!”巴尔布宣布。

“你负责研究的那个结构——”

“就是现在缺了的那块东西!”

“你们认为那是什么?”

“宇宙内交通设备,显而易见!”巴尔布嘲笑我说,“他们不希望我们看到它,因为它是头等机密!所以他们把它停到太阳系里更远的地方去了。”

“你们组呢?阿尔西巴尔特?”

“飞船是由公约的四个宇宙造出的部件拼凑而成的。”阿尔西巴尔特宣布,“它就像个考古发掘坑。最老的部件来自盘古陆星,几乎已经不剩什么了。来自流散陆星的只有一些零碎。飞船的大部分是用南极陆星和赤道陆星宇宙的材料制造的,在这二者当中,我们相当肯定他们访问赤道陆星的时间更近。”

“好料!”我说。

“那你呢?你们那组有什么结果,拉兹?”巴尔布问。

我正在收拾东西准备进去。阿尔西巴尔特过来帮忙。“它晃荡了。”我说。

“晃荡?”

“那天夜里多面体做旋转动作时,它转动得不稳,有点儿摇晃。我们的结论是,它的旋转部分含有大量静止的水,当你突然让它转动时,那些水就会晃荡。”我又即兴发挥了一大段关于高次谐波晃动的学说,还解说了一番它的含义。巴尔布失去了兴趣,进了屋。

“你跟嘉德士讨论了什么?”阿尔西巴尔特问。

我觉得关于实践理学的那段谈话不宜透露,于是便回答他说:“那些玛塔尔隐会士。他说我们应当留意他们,从他们那儿学习。”这也是老实话。

“你觉得他是要我们刺探他们吗?”阿尔西巴尔特兴奋了起来。这不禁让我觉得,阿尔西巴尔特想要刺探他们只是盼着能够得到嘉德的庇佑。

“他说可惜人们对隐鳞戢翼者关注得太少了。”

“是他的原话吗?! ”

“相当接近。”

“他说‘隐鳞戢翼者’,而不是说玛塔尔隐会士?”

“他们根本就不是玛塔尔隐会士!”阿尔西巴尔特激动地低语道。

“不介意的话,还是我拿这个吧。”我说。他已经热心地把手伸向了我的切菜板。我赶紧把刀给没收了。

“你真的觉得我疯了吗?连利器都不让我碰了!”阿尔西巴尔特垂头丧气地说。

“阿尔西巴尔特!他们要不是玛塔尔隐会士,还能是什么人?私访的大佬?”

他好像正要泄露一个大秘密,可惜特莉丝女来了,他便闭上了嘴巴。

“我得周密地考量一下你的假说,”我说,“还有一种假说也得用秤杆跟它比量一下——那些玛塔尔隐会士可能就是玛塔尔隐会士。”

【句法学会】大改组之后出现在马特世界的一些小集团,他们通常自命为普洛克的继承者。如此命名是因为他们相信,语言和理学之类的学科实际上都是在玩弄符号的游戏,而这些符号是不含语义内容的。这种理念可以上溯到古代的斯芬尼克学派,这一派是忒伦奈斯和普洛塔斯在裴利克林的老对手。

——《词典》,第四版,改元3000年

罗铎吉尔士说:“这已经是咱们的第三场膳席了。第一次讨论的似乎是把亥姆空间里的世界轨迹当成理解物理世界的手段。我对此本无可非议,但这不过是在给叙莱亚理学世界打幌子罢了。第二次只能说是逛了一圈马戏团,咱们瞧的倒不是什么柔术家、杂技演员、变戏法的,而是一帮HTW信徒的智力后空翻、吞刀咽剑和误导魔术。要想不被当成邪教遣退,他们也就只能耍出这些来了。但这一点儿都不要紧,要能把这些东西从我们的体系里踢出去就更好了。埃德哈多元派已经在膳席上亮出了他们的底牌,这也让我佩服。哈,但是对于手头的事务我们又能说什么呢,手头的事务,要是有人忘了的话,就是那公约,他们有着什么样的能力和意图?”

“为什么他们长得跟我们相像?首先,”阿丝葵茵女问,“这是我头脑中转了一遍又一遍的问题。”

“多谢了,阿丝葵茵女!”我在厨房里叹道。我正在往一份砂锅菜上撒着面包渣,“我简直不能相信竟然一直都没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细节。”

“人们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从何下手。”特莉丝女说。好像要证实她的说法似的,七嘴八舌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了出来。我拉开炉门把那锅炖菜端了进去,放在了一个手工锻造的铁架子上。罗铎吉尔士谈起了平行进化理论,讲起了在阿尔布赫星上,体型相似而完全无血缘关系的物种,是如何进化出来填补不同大陆上的生态位的。

“您的观点我很赞同,罗铎吉尔士,”日瓦恩说,“但我认为这种相似性实在太接近了,是平行进化解释不了的。为什么几何学家有五个手指头,其中还有一个是对生的拇指?为什么不是七根手指两个拇指?”

“您对我们这些人隐瞒了什么关于公约的知识?”罗铎吉尔质问道,“您所说的情况对于我们见到的样本,那个南极陆星女人,确实是的。但另外三个几何学家种族就可能有七根手指,就我们所知。”

“当然,您是对的,”日瓦恩说,“可单就南极陆星-阿尔布赫的对应性来说就已经显而易见了,没法用平行进化来解释。”

上汤的过程中,席宾们始终对这一问题争论不休。我们这些席侍则轮班在挤满背包的膳席室里侧身穿梭。我们已被告知,一定不要让那个背包离开自己的视线。这样一旦疏散指令下达,就算是发生了灾祸,在停电或烟尘弥漫的情况下,我们也能摸得到它。我们席侍不可能背着背包在过道里走来走去,也就只好打破规定,沿着走廊的墙根把背包排成一排。席宾们则把背包挂在椅子背上,把徽章转到脖子后头好吃东西。

伊葛涅莎·佛拉尔用目光示意阿丝葵茵女,让她终止这场关于手指头的争论,阿丝葵茵女则又一次用威严的声音清了清嗓子,屋子终于静了下来。“在没有更多入信的情况下,平行进化假说无法得到合理的评估。”

“我同意。”罗铎吉尔用一种伤感的语调说。

“另一种假说,如果采纳帕弗拉贡士的论点,似乎就是信息按灯芯图上画的那样发生了泄露?”

帕弗拉贡士看上去有点儿不自在:“‘泄露’这个词听上去让人觉得像一种故障。情况绝非如此,只是正常的流动,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是沿着世界DAG的渗透。”

“您所说的渗透,到目前为止,我猜不过就是理学者们看到的关于等腰三角形的永恒真理吧。”罗铎吉尔说,“这些论断再怎么升级,再怎么夸大我都不会吃惊,但您现在不是要我们相信某些更重大的论断吗?要是我说错了敬请纠正:您这是打算把顺着灯芯图的信息渗透跟生物进化联系到一块儿吗?”

尴尬的停顿。

“您的确相信进化,不是吗?”罗铎吉尔继续说。

“是的,尽管对于像普洛塔斯那样的人来说,进化论听上去可能有点儿奇怪,他也对HTW之类的事情公然持有神秘的异教徒观点,”帕弗拉贡说,“但是任何一种现代版的普洛特主义都不会违背公理,不仅对宇宙学,对进化论也是如此。然而我不同意您论述中的论辩部分,罗铎吉尔士。那不是更大的论断,而是更小的、更合理的一个。”

“噢,对不起!我以为您既然断言了‘更’,那就是个更大的论断?”

“我只断言什么是合理的。正如您在和伊拉斯玛士一起出席全体会时指出的,合理的论断往往就是最小的论断,也就是最简单的论断。我要说的是,信息在灯芯图中运动的方式在一定意义上可以比作从过去到现在。信息在流动过程中,作用之一就是在神经组织中激发可以实际测量到的变化……”

“就是说,”阿丝葵茵女说道,她只是想澄清一下,“我们看到克诺翁真理靠的就是这种作用。”

“是的,”帕弗拉贡说,“我们就是这样了解到HTW和罗铎吉尔士喜爱至深的理学普洛特学说的。但是神经组织就是组织而已,它就是遵循自然法则的物质。不管您会对我的见解有何想法,它都不是神也不是魔。”

“听您这么说我真是欣慰。”罗铎吉尔说,“估计到伊拉斯玛士给我上甜点的时候,我都得把您尊为我们普洛克派的战友了!”

帕弗拉贡沉默了片刻,待到人们的笑声平息,才接着说道:“如果说在灯芯图上,‘叙莱亚’等级较高的上游世界能引起‘叙莱亚’等级较低的下游世界发生物理性变化,若不假定其中存在着某种不带神秘色彩,且可用理论说得通的机制,我就无法完全相信自己所说的那些。而且我也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说——这种机制的作用只跟等腰三角形有关,整个宇宙受影响的物质只有理学者头脑中的神经组织。那么说才是一种极端夸张而且相当奇怪的论断。”

“那我们达成某种共识啦!”罗铎吉尔说。

“按照戛尔丹秤杆法则,更为经济的论断就是,不管是什么机制在起作用,这种机制都应当作用于所有的物质,而不是拘于生物或理学者体内的物质!不过是观察偏倚影响了人们的认识。”

两三个人在点着头。

“观察偏倚?”日瓦恩问。

阿丝葵茵女转向他说:“星光随时都落在阿尔布赫星上,即使在正午也不例外,但如果我们整夜都在睡觉,就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星星的存在。”

“是的,”帕弗拉贡说,“正如宇宙学家只有在暗夜里才能看到星星一样,我们也只有在‘叙莱亚流’于我们的思想意识中表现为对克诺翁的感受之时才能观察到它。就像正午的星光,它一直存在着,一直在起作用,但是只有在纯理学的语境下,人们才注意得到它,才会把它认定为某种重要的东西。”

“呃,既然你们埃德哈会士那么喜欢在说话的时候设埋伏,那就让我来澄清一些事吧。”罗铎吉尔说,“您是在宣称叙莱亚流才是阿尔布赫和几何学家们平行进化的支配因素吗?”

“是啊,”帕弗拉贡说,“这样讲如何?”

“简单明了多了,谢谢您,”罗铎吉尔说,“但您还是相信进化论的!”

“是的。”

“好,既然如此,您就必须得承认叙莱亚流会影响到活下来的生物,或至少会影响到特定生物传序的能力。”罗铎吉尔说,“因为这才是我们和那些南极陆星人都有五个手指头、两个鼻孔之类的原因。”

“罗铎吉尔士,您这是在替我做功课哪!”

“总得有人做。帕弗拉贡士,有什么可能的脚本能证明这一切?”

“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

“奥利森纳访晤才过了十天。入信还在不断涌入。您,罗铎吉尔士,现在已经站在了下一代普洛特学说的前沿。”

“我没法告诉您这让我有多不自在——真的,我宁愿吃日瓦恩士吃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

“罗铎吉尔士终于问了个好问题。”阿尔西巴尔特说。埃曼已经在拽我们了,有个锅潽了,我们得去看看。现在我们都知道罗铎吉尔说的到底是什么了。它就在炉子上,我们一晚上都在围着它紧张地转悠。炖成一锅的头发跟切成块的包装材料和碎块状的虫子甲壳,总之就是这一类的东西。那头发似乎是种蔬菜。但真正让罗铎吉尔和其他席宾头疼的,是那虫子甲壳在日瓦恩臼齿间发出的嘎巴嘎巴声。隔着扩音器我们也能真真切切地听到那种噪音。

阿尔西巴尔特四下里扫视一圈,确认了厨房里只有我们俩和埃曼才说。“我本人作为一个苦行、隐和冥想门派的成员,”他说,“也许本不该去批评那些可怜的玛塔尔隐会士——”

“噢,说吧。”埃曼说。他正在勇敢地试着修理那只裂了的砂锅。

“好吧,既然你坚持。”阿尔西巴尔特说。他用帛单的一角垫着,取下了那只炖锅的盖子,露出了一团团冒着泡的枯草,枯草里还缠着些模样可怖的甲壳。“我觉得用一千多年的时间选择性地培育出这种除了他们自己谁都无法忍受的食材,未免也有点儿太过分了吧。”

“我打赌,这是那种吃起来不像看上去、听上去、摸上去、闻上去那么糟的东西。”我边说边屏住呼吸向那口锅凑了过去。

“多少?”

“你说什么?”

“你赌多少?”

“你是建议我们尝尝吗?”

“我是建议你尝尝。”

“为什么只有我?”

“因为打赌是你提的,而且你是理学者。”

“那你管自己叫什么?”

“学者。”

“那你呢?记录我的症状?等我死了好给我来设计彩色玻璃花窗?”

“是的,这窗户我们就装在那儿。”阿尔西巴尔特指着墙上一个巴掌大的通风孔说。

埃曼凑得更近了。卡娃尔和特莉丝也从膳席室回来了,她俩站在一块儿看着我们。

女性旁观改变一切。“赌什么?”我说,“除了我的三宝,什么都行。”这是马特世界最老的规矩之一,不准拿帛单、弦索和球打赌。

“赢了的今天不洗碗。”阿尔西巴尔特提议。

“说定了。”我说。这太容易了,只要宣称它没那么糟糕,而且别吐出来我就赢了,只要别当着阿尔西巴尔特的面吐就行。就算输了,从那锅糨糊里捞点东西放进嘴里也能吓唬吓唬特莉丝和卡娃尔,能看到她俩惊恐万状的模样也是个乐子。那是一块(我猜)凝乳状的发酵物,缠在枯萎的叶子里,还夹杂着些许脆硬的碎片。在我用舌头顶住碎片的时候,叶子已经有一半滑下了食道,让我的喉头一阵痉挛。那方块也跟着叶子滑了下去,活像是被海草缠住拖进水底的淹死鬼。我只好轻咳一下,让那蔬菜状的东西回到嘴里,再把它嚼碎。

这增加了过程的戏剧性,让其他人觉得更有趣了。我举起一只手,示意一切顺利,从容地咀嚼着剩下的东西,只希望我的内脏别被尖利的东西划伤。最后它们终于结成一块麻麻渣渣、油油腻腻的纤维团,被我硬吞了下去。估计这东西不返上来的概率只有六成。“你们知道,”我宣布,“这并不比站在锅边干瞪眼坏到哪儿去。”

“什么味道的?”特莉丝问。

“你用舌头舔过电池的电极吗?”

“没有,我连电池都没见过。”

“嗯。”

“现在,咱们打的那个赌——”阿尔西巴尔特不大肯定地说。

“是的,”我说,“祝你洗碗好运。看锅的时候加把劲儿吧,好吗?”

阿尔西巴尔特还来不及争辩,他的铃就响了。他溜出厨房时脸上的表情逗得特莉丝和卡娃尔直乐。

膳席室里的席宾也一直在询问着日瓦恩的食物,只是不像我们这么冒失。但帕弗拉贡士决心再次把谈话引上正轨:“那些宇宙学家为了能在可以看到星星的夜晚工作,宁愿把睡觉的时间留到白天,和他们一样,我们也要在意识的实验室里艰苦钻研,因为意识就是我们知道的仅有的能观察叙莱亚流的环境。”然后他又小声跟阿尔西巴尔特说了点儿什么,接着补充道,“不过我们现在要谈的是灯芯图而不是单一的HTW,叙莱亚流是从比我们的宇宙‘更理学’或‘更高级’的多宇宙复杂网络中渗透出来的。”

阿尔西巴尔特回了厨房:“帕弗拉贡不要我。他要的是你。”

“他为什么要我?”我问。

“我说不准,”阿尔西巴尔特说,“不过昨天我跟他聊天时提到了你跟敖罗洛的一些谈话。”

“噢。多谢了!”

“先把牙缝里的渣子掏出来再去吧!”

就这样,我利用上主菜的时间复述我跟敖罗洛在埃克巴的两次对话:第一次的内容,根据他的说法,意识不过是在大脑内部快速流畅地产生出的一些虚拟世界;而在第二次的时候,他论证说这不仅有可能,不仅行得通,而且事实上还很容易,只要把意识想象为大脑的多个略有不同的版本的总和,让每一个版本持续跟踪一个宇宙就可以了。帕弗拉贡最后说得更好:“如果亥姆空间是风景,一个宇宙是其中一个单独的几何点,一个特定的意识就是一个在那风景中移动的光点,就像一束探照灯光,光束中间明亮,边上半明半暗,外围则完全是暗影,这束光会照亮一群彼此临近的点,也就是一群宇宙。在明亮的光束中心,大脑的多个变体相互发生着串扰。半明半暗区域的贡献较少,外面的暗影区的则全无贡献。”

我心怀感谢地退后一步靠在墙上,努力让自己消失到暗影中去。

“我要感谢伊拉斯玛士,让我们能坐在这儿好好吃点东西,否则老得开口讲话,我们都没法大快朵颐了。”罗铎吉尔最后说道,“或许我们应该换一下位子,让席侍们坐下安安静静吃东西,让席宾们来给他们上一课!”

巴尔布咯咯笑了起来。近来他对罗铎吉尔的机智表现得越来越欣赏,都让我产生了忧虑,或许罗铎吉尔就是巴尔布老了以后的模样。但回味片刻我就抛弃了这悲催的想法。

罗铎吉尔接着说:“我想让你们知道,我完全接受帕弗拉贡的前一个论点,就是把意识当作观察所谓的叙莱亚流的实验室。但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一点了吗?这不过是在反刍伊文内德里克数据分析的原始形式而已。”

“我在巴里托可是花了两年时间写了一篇关于伊文内德里克数据分析的专著哪。”伊葛涅莎·佛拉尔指出,听起来她不像是生气,倒更像是被逗乐了。

我退出了屋子,这似乎比大笑出声显得更有政治头脑。在厨房里,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饮料,把双臂撑在柜台上,好让双脚轻松一会儿。

“你没事儿吧?”卡娃尔问。这屋就剩我们两个席侍了。

“只是有点儿累——太耗神。”

“啊,我觉得你讲的真的很好,这也值了。”

“谢谢,”我说,“值大发了,真的。”

“茉伊拉祖女说我们现在真是干出点事儿来了。”

“抱歉请再说一遍?”

“她相信这膳席已经不再是老生常谈了,很快就要谈出新思想了。”

“哇,这么杰出的洛拉会士能这么说,那可真有点儿意思啦!”

“她说,这都是拜公约所赐。要不是他们来了,带来了新入信,这些都根本不会发生。”

“噢,我的朋友杰斯里要是听到这话会开心的,”我说,“他这辈子盼的就是这个。”

“你这辈子盼的是什么?”卡娃尔问。

“我?不知道。能跟杰斯里一样聪明吧,我猜。”

“今晚你的聪明比得上所有人了。”她说。

“谢谢!”我说,“就算是真的,那也全是因为敖罗洛。”

“还因为你的勇敢。”

“有人会称之为愚蠢。”

要是没有早餐时跟艾拉的那次谈话,估计这会儿我都要爱上卡娃尔了。不过我很肯定卡娃尔并没爱上我,她只是在陈述她看到的事实。站在这里接受一位迷人的年轻女士恭维,当然令人颇感惬意,但我跟艾拉在一起的时候,哪怕只是短暂的交流,也会体验到一种持续触电的感觉,跟那种感觉相比,这种惬意完全是种低层次的体验。

我本应该还以恭维之辞,但此刻却没有那个勇气。洛拉会士有种慑人的气势。我已经知道了,他们那精致的装束——剃头,花几个小时打结着装——都是为了表示对往生者的尊敬,是为了每天提醒自己,一个人得做许许多多的工作才能赶得上前人,才能胜任从旧思想中筛出新苗头的职责。可就算知道了这种象征的含义,也丝毫没能让卡娃尔变得更容易接近。

扩音器里日瓦恩那奇怪扭曲的嗓音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因为我们玛塔尔隐会士离群索居,可能连茉伊拉女都没有听说过那个被我们称作阿塔芒特的人。”

“我不认识这个名字。”茉伊拉说。

“对我们来说,他是有史以来最有天赋、最一丝不苟的内省者。”

“内省者?是你们会里的一种职位吗?”罗铎吉尔不含恶意地问道。

“也可以这么说。”日瓦恩回应道,“他在一生中的后三十年里,一直都在看着一只铜碗。”

“这碗有什么特别的吗?”伊葛涅莎·佛拉尔问。

“没有。不过他写了十篇专著,更确切地说是口述,来阐释自己盯着碗时头脑中所想的事情。其中的大部分都跟敖罗洛关于虚拟的冥想有着相同的意味,阿塔芒特用思维给那只碗不可见的背面填上了假设,假设它看起来肯定是什么样的。从这种思想出发,他发展出了一种关于虚拟和可共存性的理而上学,长话短说,这一学说与我们在第一次膳席上谈到的亥姆空间和世界轨迹完全相符。他做出断言说,所有可能的世界都实际存在,而且小到细枝末节都跟我们自己的世界一样真实。这使得很多人将他斥为疯癫。”

“但这恰好就是多重宇宙诠释所假定的。”阿丝葵茵女说。

“的确。”

“那我们第二天晚上的讨论呢?阿塔芒特说过什么与那有关的吗?”

“我一直都在拼命地考虑那个。你们知道,他的专著中有九部是关于空间的。只有一部是关于时间的,不过人们认为它比其余九部加起来还难懂。但是他的著作里要是有什么适用于叙莱亚流的成分,也肯定藏在《第十书》的什么地方。昨天夜里我重读了这一本,我的乐俱部就是干这个的。”

“那关于时间,阿塔芒特的铜碗都告诉他什么了?”罗铎吉尔问。

“我首先得告诉您他懂得理学。他知道理学定律都是有时间可逆性的,也知道要确定时间箭头的方向,唯一的办法是测量系统的无序程度。宇宙似乎是不关心时间的。时间只是对我们有意义。意识是时间的构筑者。我们是用每一时刻通过感觉器官流入的瞬间印象构筑出时间的,然后这些印象就退化为过去。我们称之为过去的是个什么东西?它是编码在我们神经组织里的一系列记录——能讲成一个完整故事的记录。”

“我们之前已经听说过这些记录了。”伊葛涅莎·佛拉尔指出,“它们对于亥姆空间的图景来说必不可少。”

“是的,秘书夫人,但现在请让我添加点新东西。可以用苍蝇、蝙蝠和蚯蚓的思想实验把它很好地概括出来。我们对于意识的一种能力未给以足够的重视,那就是它能吸收感官传入的杂乱、模糊、相互矛盾的入信,并把它们加以整理,然后告诉我们‘这一入信模式与现在我面前的铜碗一致,与一秒钟前我面前的铜碗也一致’,从而赋予我们所感知的对象以‘此性’。我知道你们可能对宗教语言感到不舒服,但是我们的意识能做到这一点似乎就是一种神迹。”

“但是从进化的立场来看这绝对是必需的。”罗铎吉尔指出。

“诚然!但这也无损于它的非凡。我们意识所具有的这种看的能力——不仅是像斯皮里摄录器那样看(吸收入信加以记录),而且还能辨识事物,比如铜碗、曲调、面孔、美、思想,并使这些事物可被认知——阿塔芒特说,这种能力是所有理性思维的终极基础。如果意识能辨识出铜碗性,那它为什么不能辨识等腰三角形性或阿德拉贡定理性?”

“您所描述的不过是模式识别,然后再给模式起个名罢了。”罗铎吉尔说。

“句法学者们是那么说的。”日瓦恩答道,“但我要说,您把它弄颠倒了。你们普洛克会士有一种理论或一种模型,来解释意识是什么,并让其他的一切都从属于此。你们的理论是所有可能论断的依据,而意识的过程则被视为需要用这种理论的名词加以解释的纯粹现象。阿塔芒特说你们已经陷入了循环推理的错误。如果不运用意识掌握和领会入信的此性力量,你们就没法发展出你们的基础理论,而你们再用这种理论去解释意识的基本工作原理,就成了语无伦次和循环论证了。”

“我理解阿塔芒特的论点,”罗铎吉尔说,“但他这么说不是把自己也从理性理学的话语中放逐出去了吗?意识的这种能力呈现出一种神秘的状态,对它不能质疑也无法检验,它就是如此。”

“恰恰相反,从我们所接受到、所观察到的开始,自问我们何以能观察到它,然后再以透彻和一丝不苟的方式对它进行研究,没有比这更理性的了。”

“那就让我这么问吧,阿塔芒特按照这样的步骤又能得出什么结果来呢?”

“他在决定这样进行之后,开过几个错误的头,走过几条死胡同,其症结在于:意识是在物质世界的物质设备上制定出来的——”

“设备?”伊葛涅莎·佛拉尔锐声问道。

“神经组织,或许还有些具有相同能力的人造装置。关键在于它得有伊塔人所谓的硬件。但是阿塔芒特的前提是,意识本身而非设备才是首要现实。整个宇宙是由物质和意识构成的。去掉意识就只剩尘埃;加上意识你就得到了物体、思想和时间。这个故事又长又曲折,但最后他终于获得了一条卓有成效的探查路线,这个路线就植根于量子理学的多重宇宙诠释。他相当合理地把这一前提应用在了他喜欢的这个话题上——”

“铜碗?”罗铎吉尔问。

“意识-现象的复杂性,这归结为他对一只铜碗的领悟,”日瓦恩纠正他说,“以及在这一框架内对它的解释。”今天晚上日瓦恩反常地健谈,他接着给我们讲述了一个粉本,概括了阿塔芒特在那铜碗上的发现。如他所警示的,这跟我在几分钟前汇报的两场对话有诸多共同之处,导出的结论也基本相同。实际上它也颇为重复,以至于我怀疑他干吗要费这个事,莫非只是为了显摆阿塔芒特是个多聪明的人,好给玛塔尔隐会团队加分?作为席侍我可以自由进出。日瓦恩兜了一圈终于绕到了一项论断,也是我们以前听过的:不同的宇宙在世界轨迹分岔的那段时间内所发生的串扰,经常会被承载着意识的系统利用。

罗铎吉尔说:“请给我解释件事儿。我印象中你说的这类串扰只能发生在两个完全相同的宇宙之间,他们之间只能有一个粒子的量子态差别。”

“我们只能验证到这种程度,”茉伊拉说,“因为您刚才所描述的恰好是实验室实验正在研究的东西。建立一套实验设备实现那一类设想还是相对容易的——‘粒子是上自旋还是下自旋’‘光子通过的是左边的缝还是右边的缝’,诸如此类。”

“好吧,这太令人欣慰了!”罗铎吉尔说,“我刚才还以为您要宣布那串扰跟叙莱亚流是一回事儿哪。”

“我认为它就是,”日瓦恩,“它只能是。”

罗铎吉尔看上去有点儿难堪:“可茉伊拉女刚解释过了,我们有实验证据的宇宙际串扰只有一种形式,就是两个宇宙除了一个粒子的量子态差异以外完全相同。而叙莱亚流,按照其热衷者的说法,可以连接完全不同的宇宙。”

“您要是通过一根麦秆看世界,也就只能看到一小点儿,”帕弗拉贡说,“茉伊拉说的那种实验听上去十全十美,而且表现出了自己特有的壮丽,但它们告诉我们的只是单粒子系统的情况。如果我们设计出更好的实验,我们可能就能观察到新的现象。”

嘉德士把餐巾往桌上一扔说道:“意识能够把那些如同在树木间结蛛网般网罗不同叙事的微弱信号加以放大。不仅如此,它还能将其选择性地放大,从而产生出驱动那些叙事的反馈回路来。”

一片寂静,只有阿尔西巴尔特用粉笔在墙上做记录的声音。我溜进了膳席室。

“拜托您能解释一下您的论断吗?”阿丝葵茵女终于说道。她瞥了一眼阿尔西巴尔特的书法,接着说:“首先,您说的放大微弱信号是什么意思?”

看起来嘉德士好像不知该从何说起,也不打算去费那个事儿,但是茉伊拉勇挑重担:“‘信号’就是用来说明量子效应的那种宇宙间相互作用。如果您不同意多重宇宙诠释,您就必须为那些效应寻出某种其他的解释。但是如果您的确同意它,那么,为了让它与我们长期以来对量子理学的知识相符,您就必须接受这样的前提——不同宇宙在其世界轨迹彼此接近时能够相互作用。如果您把自己限制在一个特定的宇宙中,这种串扰就可以解释为一个信号,一个相当微弱的信号,因为它只牵涉很少几个粒子。如果那些粒子是在不知什么地方的一个小行星上,那什么事也不会有。但是如果那几个粒子碰巧处在大脑中的某个关键位置,噢,那‘信号’可能最后就会改变受那大脑支配的生物的行为。这种生物体本身就比任何通常可能受到量子干涉影响的物体都要大得多。当你考虑到这种生物的种群已经延续了这样长的时间跨度,而且在有些地方发展出了改变世界的技术,那您就应该明白嘉德士说的‘意识能把网罗多个宇宙的微弱信号放大’的论断了。”

日瓦恩一直在拼命地点头:“这与我昨晚读到的阿塔芒特的某些说法相符。他说的是,意识在本质上是非时空的。但是当有意识的物体要对自己的认知做出反应,并试图与其他有意识的物体进行交际时,意识就开始参与到时空世界中去了,因为它们只有让它们时空性质的躯体参与进去才能做那些事。这是我们从唯我论世界进入到跨主体世界的方法。唯我论世界只能被单一的主体认知,只对这一主体是现实的;而在跨主体世界中,我可以确定你看到了那铜碗,还能确定你对它的此性的认定是和我协调一致的。”

“谢谢你们,茉伊拉女,日瓦恩士。”伊葛涅莎·佛拉尔说,“我估计嘉德士还得保守他箴言式的风格,那您二位或其他人能不能对他说的第二部分做点儿解释?”

“我愿意说说,”罗铎吉尔士说,“因为嘉德士已经越说越像普洛克会士了!”这让人对罗铎吉尔投去了莫大的关注,他陶醉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认为嘉德士用了选择性放大,要说的是得到放大的并不是所有的宇宙间串扰,而只有其中的某一些。引用茉伊拉女的例子,如果串扰影响的是深空里一块岩石的基本粒子,那它就没什么效果。”

“没有非凡的效果,”帕弗拉贡纠正他,“没有出乎预料的效果。但是,提醒您,它也会影响到那块岩石的一切——它吸收和重新辐射光线的方式,它的核子的衰变,诸如此类。”

“但那都在一定程度上统计平均掉了,您实际上也无法把这一块岩石和另一块区分开来。”罗铎吉尔说。

“是的。”

“重点在于,唯一能被意识放大的是影响到神经组织的串扰。”

“或影响到任何其他意识承载系统的。”帕弗拉贡说。

“所以,这里一开始就有一种高度排他性的选择过程在起作用,在我们的宇宙和所有其他接近到足以可能发生串扰的宇宙之间,在某一特定瞬间发生的所有串扰中,绝大部分串扰所影响的都是岩石之类的东西,它们都没有复杂到能以某种我们认为有意义的方式对那些串扰做出回应的程度。”

“是的。”帕弗拉贡说。

“让我们把讨论限制在恰好影响到我们神经组织的那极小一部分串扰。就像我刚说完的,这已经给了我们选择性。”罗铎吉尔冲那石板点了点头,“但是,不管嘉德士是否有意如此,他已经为另一种可能在这儿起作用的选择过程开启了门户。我们的大脑能接受这些‘信号’,不错。但是大脑不是被动地接受。它不仅是一台晶体管无线电!它能计算。它能认知。它思考的成果也绝不可能会被输进来的信息轻易地预测到。那些成果就是我们拥有的意识思维,我们付诸实施的决策,我们与其他有意识主体的交际,以及多少世代以来的社会行为。”

“谢谢您,罗铎吉尔士。”伊葛涅莎·佛拉尔说着再次转过脸去看那石板,“哪位愿意解释一下‘反馈回路’? ”

“这就不用解释了。”帕弗拉贡说。

“您是什么意思?”

“已经在我们一直讨论的模型里了,不需要再补充什么了。我们已经看到了,经过神经组织和有意识生物种群特殊结构的放大,小信号也能导致叙事发生变化,即宇宙的位形发生变化,而且这些变化远比所论的原始信号强烈。若干世界轨迹会响应那些微弱的信号从而转向并改变它们的路径,而且通过观察不同宇宙的世界轨迹的表现,你可以把居住着有意识生物的宇宙跟无有意识生物的宇宙区分开来。但请记住,所谈论的信号仅能在世界轨迹彼此接近的宇宙间传递。您的反馈就在这里。串扰会使承载着意识的宇宙的世界轨迹转向;那些转向后彼此接近的世界轨迹间又会交换更多的串扰。”

“所以随着时间推移,反馈会把世界轨迹相互拉近,是吗?”伊葛涅莎·佛拉尔问,“这就是对几何学家与我们样貌相似的解释吗?”

“不仅如此,”阿丝葵茵女插话说,“也是对克诺翁跟HTW以及所有其他问题的解释,要是我没有误会的话。”

“我得当个称职的洛拉会士,”茉伊拉说,“我得提醒你们,‘反馈’是个外行说法,它涵盖的是范围极广的现象。理学的所有分支,过去一直,现在仍旧,在发展研究这种外行称之为反馈的系统行为。有反馈的系统中最通常的行为就是退化。例如公共广播系统发出的胡言乱语,或是完全的混沌。只有极少的这种系统能产生稳定的行为——或是让你我一看就会说‘看,它在做这个’的行为。”

“此性!”日瓦恩惊叹。

“但是反过来看,”茉伊拉接着说,“在混乱的万物之中,那些确为稳定的系统,通常是必须具有某种反馈才能存在的。”

伊葛涅莎·佛拉尔点了点头:“所以嘉德士假定的这种反馈,如果真的让我们跟那几个公约种族的世界轨迹越走越近,那它就不是随便的哪种反馈,而是一种非常特殊、高度协调的反馈。”

“如果一种东西能在一个复杂系统内持续存在或反复发生的话,”帕弗拉贡说,“我们就称之为吸引子。”

“所以,如果那些公约的人确实拥有跟我们相同的阿德拉贡定理以及其他类似理学概念的话,”罗铎吉尔士说,“那些东西不过就是我们一直在描述的反馈系统中的吸引子。”

“或者说简直就是。”嘉德士说。

人们都一言不发,让这句话在安静的房间里回响了一分钟。罗铎吉尔和嘉德隔着桌子盯着彼此,我们都觉得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了。

一位普洛克会士就要跟一位哈利康会士达成共识了。

然而日瓦恩毁了这个局面。他好像根本就不明白要发生什么,也可能HTW不是他的兴趣所在。他还沉浸在阿塔芒特之碗的话题中无法自拔。

“阿塔芒特,”他宣布,“改变了他的碗。”

“抱歉请再说一遍?”伊葛涅莎·佛拉尔要求道。

“好。那个碗底上曾有道划痕,三十年来一直都有。这是有照片为证的。然后,在他冥想的最后一年,就在他死前不久,他让那道划痕消失了。”

“请把这翻译成多重宇宙语言好吗?”阿丝葵茵女问道。

“他到达了一个与他一直居住的宇宙相同的宇宙,只是那里的碗是没有划痕的。”

“但是那里有它被划过的记录——那些照片。”

“是的,”日瓦恩说,“所以他已经到了一个包含着不协调的记录的宇宙。而那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宇宙。”

“他是怎样实现这一壮举的?”茉伊拉问,她好像已经猜到了答案。

“要么是通过改变那些记录,要么是移动到一个具有不同未来的宇宙中去。”

“他不是个雄辩士就是个咒士!”一个稚嫩的声音脱口而出。巴尔布,他又充当起了他的角色,把谁都不会说出口的话给说了出来。

“我说的不是那个,”茉伊拉没理会他的打扰,“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拒绝公开他的秘密,”日瓦恩说,“我觉得这儿可能有人可以给个说法。”他的目光在桌子边上扫了一圈,但主要是盯着嘉德和罗铎吉尔。

“如果谁有说法,可以明天再说。”伊葛涅莎·佛拉尔宣布。“今晚的膳席到此结束。”她把椅子朝后一推,狠狠地瞪了日瓦恩一眼。埃曼冲进门来拿起她的背包。秘书夫人像整理自己的一件首饰似的整理着脖子上的徽章,昂首阔步地走了,后边跟着她的席侍,两个背包把他压得直哼哼。


跟阿尔西巴尔特打赌,为我赢来了难得的空闲,这空闲让我想出了许多宏大的计划。但我对这份奖励的计划太多,都不知从哪个开始了。我回到了自己的寝室,拿着几个笔记本坐在硬板床上。等我再睁眼时,发现已经是早晨了。

不过夜里那几个小时也没浪费,因为我醒来时头脑里的想法与意愿都是闭眼之前还不存在的。一想到我们最近在膳席上谈论的那些,就很容易产生一种联想:当我毫无知觉地躺着时,我的思维却一直忙碌着,在亥姆空间的一些局部区域漫步,探索着这个世界的不同版本。

我去找了阿尔西巴尔特,他睡得比我还少,都有点儿暴躁了,直到我跟他分享了我所思考的事情他才平静下来——希望“思考”这个词可以用在我的意志未参加的那个无知觉状态下的过程。

早餐时我吃了些坚硬的小点心和果子干。然后,我去了第一司康会分会堂后的一个小树丛。阿尔西巴尔特正在那儿挥舞着一把从花园窝棚借来的铲子等着我。他在地上挖了个饭碗大小的浅坑。我在坑里垫了块塑料薄膜,这是从一个垃圾堆里捡来的,世俗人走到哪儿就把垃圾扔到哪儿——最近这座集院的地上也像麻子似的长出了许多的垃圾堆来。

“不管那么多了。”我边说边拉起了我的帛单。

“最简单的实验,”他说,“就是最好的。”


分析入信只花了几分钟。这天的其余时间都用来做准备了。要说起我俩是怎么把其他人拉进来的,还有我们每个人在这一天的小小冒险,都够编成一部有趣的逸事集了,但我决定还是不在这里赘述了,因为比起晚上发生的事儿来这些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简而言之,我们不仅拉上了埃曼、特莉丝、巴尔布、卡娃尔、利奥和萨曼,还设法说服了阿丝葵茵女,让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我们对宗产做了些小小的临时改造。

第四场世界多元性膳席照常开席,献完了酒,上过了汤。巴尔布和埃曼回了厨房。不一会儿就有人召唤了奥尔罕。特莉丝也跟着他出去了。大约一分钟后,我感觉到了绳子上传来的一串信号,通知我厨房里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奥尔罕一直在煮的炖菜让鲁莽的巴尔布“不小心”给打翻了。被这事儿分了神,加上特莉丝和埃曼开演的锅碗瓢盆进行曲,奥尔罕很难发现扬声器已经不再出声了。

我隔着桌子朝阿尔西巴尔特点了点头。

“请原谅,日瓦恩士,您忘记餐前祈祷了。”阿尔西巴尔特宣布,声音洪亮。

谈话停下来了。在此之前膳席一直进行得异常压抑,好像所有的席宾都在琢磨着怎么才能重启对话又不陷入日瓦恩昨晚企图把大家拉进去的尴尬领域。不过即使在最粗野的膳席上,一个席侍不经要求就擅自发言也会引起震惊,阿尔西巴尔特说话的内容更是引起了加倍的震惊。趁所有人目瞪口呆之际,他又接着说:“我一直在研究玛塔尔隐会士的信仰和习俗。他们从来不会不念祷词做手势就进食的。您既没有念祷词也没有做手势。”

“那又怎样?我忘记了。”日瓦恩说。

“您总是忘记。”阿尔西巴尔特回道。

伊葛涅莎·佛拉尔正在给帕弗拉贡使眼色,意思是你什么时候才罚你的席侍念《书》?帕弗拉贡此刻也的确扔下了他的餐巾,做出要把椅子往后推的姿态。但嘉德士伸出一只手按在了帕弗拉贡的手臂上。

“您总是忘记,”阿尔西巴尔特重复道,“要是您愿意,我还可以列出无数您和奥尔罕模仿玛塔尔隐会士不够像的地方。是因为你们不是真正的玛塔尔隐会士吧?”

在兜帽底下,日瓦恩的头动了一下。他在瞟着门的方向。不是他和其他席宾进来时走的那扇,而是奥尔罕出去时走的那扇。

“您的保镖听不见,”我告诉他,“广播线已经被我的一位伊塔朋友切断了。这边的声音出不去。”

日瓦恩仍然保持着一动不动与沉默。我朝卡娃尔女点了点头,她把一张壁毯向旁边一拉,露出一面闪亮的金属丝网,我们已经用它铺满了整面墙壁。我绕过去走到日瓦恩那儿,伸出一个脚拇趾挑着地毯的边缘,把它掀了起来,露出了地板上更多的网子。日瓦恩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这是动物养殖园里的围护器材,”我解释说,“可以在墙外买到散装的。它是导电的,现在已经接了地。”

“这一切都是什么意思?”伊葛涅莎·佛拉尔质问道。

“我们已经被装进布克尔篮子了!”茉伊拉惊叹道。她作为一名极为高级的半退休洛拉会士,一生中大概还没有遇到过什么意外事件,所以像被铁丝网围起来这种稀松平常的事情似乎也成了一次历险。不过我相信她看到这些也应该高兴,这些席侍真的记住了她的嘱咐,干出了那些席宾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接地的金属丝网,可以防止无线电信号进入或漏出这间屋子。这意味着我们已经屏蔽了与阿尔布赫其他地方的信息交流。”

“在我的世界里,”日瓦恩说,“我们管这叫法拉第笼。”他站了起来,把帛单从头上褪下,一把抛在了地上。我还在他的背后,所以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见其他人脸上的畏怯与惊讶,他们或许是天堂督察以外第一批看见活外星人脸的阿尔布赫人。从他头部和躯干的背面判断,我猜他和那乘探测器下来的女死者属于同一种族。在他的内衣底下,有一个用塑料胶条粘在皮肤上的小小装置。他把手伸进衣服,把它扯了下来,和一团导线一起扔在了桌上。

“我是地球人儒勒·凡尔纳·迪朗,地球就是你们叫作南极陆星的世界。奥尔罕是乌尔努德世界的人,乌尔努德星就是你们说的盘古陆星。你们最好把他关进这法拉第笼来,要不——”

“完事儿了。”门口一个声音说道,是利奥,他刚进来,高兴得满脸通红,“我们把他弄进食品贮藏室里一个单独的布克尔篮子啦。萨曼发现他的身上带着这个。”他拿着另一个贴身无线发报机。

“神机妙算,”儒勒·凡尔纳·迪朗说,“不过这只能为你们争取几分钟的时间;那些监听的人发现失联就会生疑的。”

“我们已经向艾拉女发了警报,可能需要把大集疏散了。”利奥说。

“好,”儒勒·凡尔纳·迪朗说,“我很抱歉地跟你们说,那些乌尔努德人对你们来说才是危险。”

“看来对你们地球人也是!”阿尔西巴尔特说。因为席宾们都已经目瞪口呆,没法再重新加入谈话了,阿尔西巴尔特酝酿了一番就把局面接了过来。

“是这样的,”地球人说,“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们,乌尔努德星跟特洛星——你们叫流散陆星——的人想法相同,他们敌视弗琐斯人——你们叫——”

“赤道陆星,用的是排除法。”罗铎吉尔说。

我设法绕到了一处能从正面看到儒勒·凡尔纳·迪朗的地方,感受着其他人已经感受过的惊讶。先是惊讶于地球人与阿尔布赫人面容的差异,继而又惊讶于我们的相似,接着又再度惊讶于我们的差异。我能想到的跟这种感受最接近的类比,就是你跟一个脸部有先天缺陷的人交谈时的反应,那缺陷使他的面孔在几何形状上发生了微妙改变,却并未因此剥夺或损害它相应的功能。当然,我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所以这种感受实际上是无可比拟的。

“你和你的地球人伙伴又如何呢?”罗铎吉尔问道。

“介于弗琐斯人和另一拨人之间。”

“你,我理解,是效忠乌尔努德——特洛轴心的吧?”罗铎吉尔问,“否则你也不会被派来这里。”

“派我来这儿是因为我的奥尔特语比其他人说得都好,我是个语言学家,实际上资历不深。所以早些时候,当人们还以为奥尔特语是个小语种的时候,他们就让我研究这个了。他们对我的忠诚是怀疑的,理应如此!我的保镖奥尔罕,正如你们猜到的,其实是来监视我的。”他看向阿尔西巴尔特。“你戳穿了我的伪装。不足为奇,的确。但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阿尔西巴尔特看向了我。我说:“昨天我吃了一点儿你的食物,它通过了我的消化系统但没有发生变化。”

“当然,因为你们的酶不能跟它发生反应,”儒勒·凡尔纳·迪朗说,“恭喜你。”

伊葛涅莎·佛拉尔终于恢复到了能加入谈话的状态。“我代表最高委员会对您表示欢迎,并为您在这些年轻人手里遭受的不公正对待表示歉意——”

“打住。这是你们所谓的诡话。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地球人说,“我受到了乌尔努德——特洛轴心的军事情报司令部的指派,任务是查明咒士的传说是否真有事实依据。乌尔努德星——特洛轴心,用他们的话说叫作‘基座’,对这种可能性极为恐惧,因此他们还策划了一次发动先发制人的攻击。所以才有了我前几天晚上的那些问题,我知道那颇为鲁莽。”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帕弗拉贡问。

“一支突击队袭击了玛塔尔隐会的集院。我们有办法在你们的传感器探测不到的情况下把小型太空舱送到你们行星上。送下来的有一队士兵和几个像我这样的平民专家,突击队包围了那座集院。真正的玛塔尔隐会士还被关在那里,没受伤害,但与外界隔绝。”

“这是极端的侵略性手段!”伊葛涅莎·佛拉尔说。

“你们不习惯于世界不同版本之间的冲突,当然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基座已经这么干了几百年了,早就胆大妄为了。当我们的学者知道了玛塔尔隐会之后,就有人指出,他们衣着的风格便于我们伪装自己和潜入大集。于是很快就下达了行动命令。”

“你们是如何在宇宙之间航行的?”帕弗拉贡问。

“解释起来太费时间,”儒勒·凡尔纳·迪朗说,“而且我也不是理学家。”他转向茉伊拉女,“但您应该知道一种思考重力的方法,大概可追溯到厄报时期,我们称之为广义相对论。它的前提是质量-能量可以使时空弯曲……”

“几何动力学。”茉伊拉女说。

“如果能用几何动力学方程得出一个恰好在旋转的宇宙的特解,就可以证明一艘飞船若航行得足够远足够快——”

“就能逆着时间航行,”帕弗拉贡说,“是的,结果我们已经知道了。不过,我们几乎一直将其视为一种奇谈怪论。”

“在地球上,这个结果是个叫哥德尔的者发现的,他是早先发现几何动力学的那位者的朋友。这两个人,你们可能会说是同一所马特里的士。对我们来说,这种理论也不过是一种奇谈怪论。首先一点,我们不清楚,我们的宇宙是不是旋转的——”

“如果它不旋转,那个结果就没用了。”帕弗拉贡说。

“在同一个研究所工作的另外一些人发明了一种用原子弹推进的飞船——它的能力足以将这一理论付诸实践。”

“我明白了,”帕弗拉贡说,“所以地球人建造了这样一艘飞船并且——”

“不,我们从来没有造过!”

“正如阿尔布赫也从来没造过一样,尽管我们也有过同样的想法!”利奥插话说。

“但是在乌尔努德星情况就不同了,”儒勒·凡尔纳·迪朗说,“他们拥有几何动力学。他们拥有旋转宇宙解。他们拥有宇宙学证据,证明它们的宇宙是旋转的。他们也有造原子弹飞船的想法。并且,他们真的建造了好几艘。他们之所以会付诸实施,是源于一场可怕的联盟间战争。这场战役也侵害到了太空,整个太阳系都变成了战争的舞台。这些飞船之中,最后一艘也是最大的一艘,叫作达坂乌尔努德,意思是‘第二乌尔努德星’。它的设计目标是向一个邻近的星系移送一批殖民,那个星系跟他们的距离只有四分之一光年。但是发生了叛乱,指挥换了人。飞船落入了一批理学者的手中,他们懂得我说的那些理学。他们决定转向另一个行程,他们希望这个行程能把他们带回到过去的乌尔努德星,他们希望能在那里取消那些导致战争爆发的决定。但是到达行程终点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没有回到乌尔努德星的过去,而是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宇宙,到了一颗类似于乌尔努德星的行星的轨道上——”

“特洛星。”阿尔西巴尔特说。

“是的。这就是万有保护自己的方法,防止因果律被破坏的方法。如果你企图通过某种行动让自己违反原因导致结果的定律,让自己沿着时间倒退回去杀死你的祖先——”

“你就会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不同的而且与原来隔绝的因果域?多么不可思议!”罗铎吉尔说。

地球人点了点头。“你被转移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叙事中去了,”他说着还瞥了嘉德士一眼,“这样在新旧两个叙事中,因果律就都得以保全了。”

“那他们现在已经习以为常喽!”罗铎吉尔说。

儒勒·凡尔纳·迪朗考虑了一下:“您说‘现在’,就好像这是件一蹴而就的事情,但是从乌尔努德人发现特洛星人的第一次接触,到我们正在经历的第四次接触,已经积淀了相当丰厚的历史。单是第一次接触就持续了一个半世纪,他们把特洛星变成了废墟。

“老天!”罗铎吉尔惊叹,“乌尔努德人有那么险恶吗?”

“不完全是,但那是第一次。无管是乌尔努德人还是特洛人,对多重宇宙的理解都还没达到你们阿尔布赫人的这种精密程度。乌尔努德人过于匆忙地卷入了特洛人的政治。灾难性的事件发生了,但那几乎全是特洛人自己犯的错误。他们最后重建了达坂乌尔努德,好让两个种族都能居住在上面,然后便着手进行了第二次宇宙际航行。他们在哥德尔去世后十五年来到了地球。”

“请原谅,”伊葛涅莎·佛拉尔说,“但是为什么那飞船要做那么大的改装?”

“部分原因是它已经磨损了,用坏了,”儒勒·凡尔纳·迪朗说,“但更主要的是食物问题。每个种族必须维持他们各自的食品供应,伊拉斯玛士的实验已经清楚地揭示了个中缘由。”他停顿了一下,环顾膳席,“现在,如果你们不通过外交途径敦促达坂乌尔努德上的人送些我能消化的食物下来,我就注定得在饱食中饿死了。”

特莉丝是在谈话开始不久时回到膳席上的,她说:“我们会竭尽全力保存厨房里剩下的地球食物!”说完她便匆匆离开了餐厅。

伊葛涅莎·佛拉尔补充说:“我们会在未来与基座的一切沟通中将此事置于最优先地位。”

“谢谢你们,”地球人说,“对于我们种族来说,饿死是一种最不光彩的命运。”

“第二次接触发生了什么,在地球上?”茉伊拉女问。

“细节我就不说了。这次接触不像特洛星那么糟。但他们每造访一个宇宙,那里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接触的时间会延续二十年到一两百年。不管有没有你们的合作,达坂乌尔努德都会彻底重建一次。你们所有的政治制度,你们所有的宗教,也都不会再维持现有的形态。将会发生战争。当飞船开始向另外一个叙事进发时,你们之中也会有一些子民登上那艘新版的飞船。”

“我理解,您也是在它离开地球时登上去的?”罗铎吉尔问道。

“噢,不是我。是我的曾祖父,”接触者说道,“我的先祖经历了通往弗琐斯的航程和第三次接触。我是在弗琐斯上出生的。这里或许也会发生类似的事情。”

“前提是他们不会对我们使用焚世者。”伊葛涅莎·佛拉尔说。

我刚刚学会解读地球人的面部表情,但是我敢肯定,他一听到焚世者,脸上就出现了恐惧的神情。“那可怕的东西是乌尔努德星发明的,是他们在大战中制造的,不过必须承认,我们地球上也有过类似的计划。”

“我们也有过。”茉伊拉说。

“你们知道,乌尔努德人的头脑中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猜想,那就是每一次接触,都会到达一个比原来更理想的世界,一个更接近你们所谓的叙莱亚理学世界的世界。我没时间复述所有的细节,但我常觉得,乌尔努德星和特洛星似乎就像是不够完美的地球,而弗琐斯星相较于我们似乎就像我们相较于特洛星。现在我们又来到了一个新世界,但是基座的人有着极深的忧虑,生怕阿尔布赫人拥有某些他们所无法掌握甚至无法理解的能力。他们对任何疑似这种能力的事物都极端敏感——”

“所以才有了这场精心策划的突击队袭击,这出雄心勃勃的刺探咒士的诡计。”罗铎吉尔说。

“还有雄辩士。”帕弗拉贡提醒他。

茉伊拉笑了起来:“第三次劫掠的政局全部重演!只是更凶险万倍。”

“你们——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是,你们完全没法让他们相信咒士和雄辩士是不存在的。”儒勒·凡尔纳·迪朗说。

“阿塔芒特和他那铜碗是怎么回事?”罗铎吉尔问。

“这个故事大体上是依据一位名叫埃德蒙德·胡塞尔的地球哲学家和他一直放在自己桌上的铜烟灰缸改编的。”地球人说。要是我没看错他的面部表情,他肯定是有点儿害羞了。

“我对这个故事做了很大程度的虚构。让划痕消失的部分,当然,是个计策,想引你们坦白说出在阿尔布赫是否有人拥有办到这事的能力。”

“你觉得这个计策奏效了吗?”伊葛涅莎·佛拉尔问。

“你们的反应加深了控制我的那些人的怀疑。他们指示我今晚要加大力度。”

“所以他们还没能确定。”

“噢,我相当肯定,现在他们已经确定了。”

地板在我们脚下摇晃起来,空气中突然充满了灰尘。继之而来的寂静又被一连串的震荡声终结。震荡声一声接着一声,可能持续了十五秒——总共响了二十次。利奥宣布:“不用惊慌。这是按计划进行的。你们听到的是在掌控之中的爆破拆除,炸掉了几段外墙,这样我们就不用都往日纪门挤了,可以从豁口迅速撤离集院。疏散已经开始。请看你们的徽章。”

我把自己的徽章从帛单褶子里掏了出来。它已经激活了,显示出了我附近的彩色地图,就像是舆图器上的导航屏幕。我的疏散路线用紫颜色高亮凸显了出来。图上叠加着一个背包的卡通图样,背包上还有个闪动的问号。

席宾们终于迈出了里程碑式的一大步——把椅子向后一推。他们看着自己的徽章,发表着种种议论。利奥跳到了桌上,把脚跺得山响。他们都抬起头看着他。“别说话了。”他说。

“但是——”罗铎吉尔说。

“一个字也不要说了。行动!”利奥发这个命令时用了一种我从未听他用过的嗓音,不过在玛什特街头我倒听过类似的。他一直在训练他的嗓音,还有他的身体,他在学习以身体为武器的谷术技巧。席宾们背着各自的背包朝一个方向鱼贯而去,我则侧身挤过他们身旁,朝着另一面走去。我进了走廊,背包还在原地。我将它挎在了肩上,再去看我的徽章。背包的卡通标志消失了。我大踏步进了厨房。特莉丝和利奥正在帮着儒勒·凡尔纳·迪朗把他剩余的食物装进袋子和篮子。

我出了阿夫拉雄宗产的后门,汇入了这座古老集院的全体大疏散中。

几千呎的上空,几架飞机正停在那些千年士的塔楼顶上。

徽章啦、背包啦这一套,我们聊到的时候都觉得像一种侮辱智商的玩意儿,好像大集成了一场五岁小孩儿的夏令营似的。但在特雷德加大院堂里一路小跑的十五分钟里,我开始理解了。成千上万的人同时执行一个计划,要想不搞砸,没有比这更简单的计划和步骤了。在黑暗中行动会让混乱成平方倍数地增加,在匆忙中行动更让混乱成立方倍增加。遗忘了徽章和背包的人转来转去,慌里慌张,好在一些卡车不断广播着“谁丢了徽章或背包,请到我这儿来”。还有些人崴了脚,呼吸困难,甚至犯了心脏病,军队的医务人员迅速地朝他们扑去。那些跟不上的祖士、祖女都被弟子背在了背上。在黑暗中跑路,贪看徽章的人们像演闹剧似的撞在一起,跌倒在地,鼻孔流血,争论着是谁的过错。我放慢脚步帮助了几个倒霉鬼,但是医疗队的效率奇高,还会用相当粗暴的方式让我知道我该赶紧离开别碍他们的事。这上面确实打着艾拉的烙印。对疏散的成功有了信心之后,我便加快了脚步,快速穿过了页子树种植园,满树的页子再也不会有人来采摘了,我走向古老围墙上一处被炸得崎岖不平的缺口。碎石堵塞着缺口。灯光从墙外照进来,把缺口上方飘满浮尘的空气照得一片蓝白,在那些攀爬碎石堆的阿佛特人身后投下摇曳的长长阴影,不好爬的地方有士兵帮忙,他们用手电把难以下脚的地方照亮,还向跌跌撞撞犹豫不前的阿佛特人喊话提着建议。我的徽章告诉我该从这里穿过去,我照做了,竭力不去想我踩过的这些石头在今夜之前已在此地立了好几百年,不去想那些将它们切割成形安置到位的阿佛特人。

墙外有一道缓坡,是一段被当地人当成公园的开放地带。今晚这里已经成了一座军用毂车停车场,停了不少后斗盖着帆布篷的平板卡车。因为灯光照射范围有限,我最初只看到停在碎石堆旁的少数几辆车子。但我的徽章坚持让我闯入黑暗继续前进。走出光亮之后我才意识到,停放毂车的地方足有几平方哩。到处都能听见发动机惰转的声音,到处都能看到星星点点的冷光,有小灯泡发出的光,有阿佛特人的球发出的光,也有司机眼睛里反射出的仪表盘的光。车辆本身则隐没在黑暗之中。

有人从后面赶了上来,分成两路绕过我的身旁,又接着向前跑去。我能感觉到他们的脚步,却没听到他们的声音。那是一小队谷士,裹着黑色的帛单,无声无息地在黑夜中跑过。

我又慢跑了几分钟,走了一段弯弯曲曲的路线,因为我的徽章一直让我从那些停着的毂车中间穿行。另一截断壁和大片的灯光从我的右侧掠过,沿着墙基的弧线还能看到断壁的另外一翼。所有的缺口都在不断地吐出阿佛特人,我也没有了迟到的焦虑。可以看到一个个被徽章照亮脸孔的士或女,走到一辆辆敞着后门的毂车跟前,眼光在徽章和车辆之间来回跳跃,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肯定:对了,就是这辆。黑暗中有手伸出来拉他们上车,有声音向他们问候。每个人都出奇的快活,他们还不知道我们要去做些什么,只有我和少数人知道。

那条紫线终于把我领出了最后一批停着的毂车。只剩下一辆大车了,大得可以装下一个人数可观的小组:这是一辆大轿子车,俗艳地装饰着赌鬼的画像。肯定是从某个赌场征用的。我无法相信这就是我的目的地,但我一绕过它,那条紫线就会不安分地改变指向,把我再次引回来。于是我来到侧门处,朝踏板上看去。一位军用司机坐在那儿,唧嘎的光线照着他。“埃德哈的伊拉斯玛?”他向外招呼,显然是读到了我徽章发出的信号。

“是。”

“欢迎来到317小组。”他说着,还摆了一下头示意我上车。我摇晃着走过他身边时,他咕哝着:“六个已到,还差五个。把背包放在你旁边的座位上——上车要快,下车也要快。”

轿车的过道上和行李架下都有发着微光的条带,把微弱的亮光投在了座位和座位上的人身上。座位上的人坐得分散。几名忙着摆弄唧嘎或打电话的军人占据了头两排座位。当官的,我想。然后,在几排空座位之后,我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萨曼,像往常一样映照在他那超级唧嘎的光线之中。他抬头瞥了一眼,认出了我来,但是我没在他脸上看到那古老而熟悉的微笑,甚至有一刻他还避开了目光。

望向他身后的一片模糊,我看见好几排座位已经占上了背包。每个背包旁都是一颗剃光的脑袋,这些脑袋都聚精会神地低垂着。

我猛地停了下来,背包的惯性几乎把我弄了个跟头。我心说:小子,你上错车了吧,傻瓜!我的双腿像有了自由意志一般,想趁着司机还没关门赶紧带我离开。

随即我才想起,那司机是按着名字跟我打招呼,让我上车的。

我瞥向萨曼,他堆出了一脸只有伊塔人摆得出的饱经磨难的表情,耸了耸肩。

于是我选了一排空座,把背包甩了上去。就要坐下的时候,我扫了一眼那些谷士们的脸:奥萨士,同侪之首;瓦伊女,用渔线把我缝起来的那位;埃斯玛女,在玛什特广场上闪转腾挪攻下狙击手的那位;还有格拉索士,用身体挡在我和基特人头头儿的枪口之间,最后缴了他的械的那位。

我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琢磨着如何应付接下来的事情,也盼着事情赶快开始。

下一个上车的是杰斯里。他也看到了我看到的一切。我想我在他脸上读到了某些相同的情绪,只是没那么严重。他已经上过太空了,大概也预计到会有这种事儿了。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砸了我的肩膀一拳。“跟你在一块儿真好,”他说,“除了你,我不愿和任何人一起蒸发,我的弟兄。”

“你如愿了。”我回想着我们在大隙节的谈话,说道。

“已经超乎我的愿望了。”他回应着,一屁股坐进了过道那边跟我一排的座位上。

几分钟之后,嘉德士也加入了我们,他独自一人坐在了军官们身后。他冲我点点头,我也点头回应。不过他刚一坐稳,那些谷士就一个接一个地穿过走道,来向他自我介绍和表达敬意。

一个年轻的女伊塔人上了车,随后是一个很老的伊塔男人。他们在萨曼旁边站了几分钟,互相背诵了几个数字。我猜我们小组里大概要有三名伊塔人了,但那两位访客又下车去了,此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

阿尔西巴尔特到达的时候,站在过道一头,挨着司机,足足犹豫了半分钟要不要逃跑。最后他吸了一口大气,好像要把全车的空气都吸进去似的,接着才笨拙地沿着过道走来,坐在了杰斯里后面。“为了这,最好能给我一面专属的彩色玻璃窗。”

“也许还能给你一个专属会,或者一座专属集院呢。”我提出。

“是啊,也许,要是接触结束后这些东西仍然存在的话。”

“少来了,我们可是那些人的叙莱亚理学世界!”我说,“他们又怎么可能毁得掉我们?”

“让我们自己把自己毁掉呀。”

“是呀,”杰斯里说,“你,阿尔西巴尔特,你都把自己当成317小组的士气官了吧。”

我和阿尔西巴尔特聊的这些杰斯里还没完全弄懂,于是我们便解释起膳席上发生的那些事来。讲到一半,儒勒·凡尔纳·迪朗就上车了,浑身上下挂满了各色各样的袋子、瓶子和篮子。他出现在这个小组,肯定是最后一分钟做的临时决定,艾拉做计划时还不可能算到有个他。一开始他看上去还有点儿惊骇,然后,要是我没看错他的表情,他又高兴了起来。“我的同名者肯定会无上荣幸!”他大声说着,走过了整条过道,轮流向317小组的每个成员自我介绍,告诉他们自己叫儒勒,“能跟你们做伴我饿死也开心。”

“那外星人肯定有个同名者!”儒勒从我们身边走过后,杰斯里嘀咕道。

“我的朋友,在即将到来的探险之旅中,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关于他的事情!”儒勒说,他站得虽远却听到了这话。显然,地球人的耳朵特别尖。

“到了十个,差一个。”那司机冲什么人喊着,那个人似乎就在台阶底下。

“好啦,”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走吧!”利奥跳上车来。门在他的身后嘶的一声关上,我们也立即动了起来。利奥跟儒勒一样,上车后先在整条过道上忙活了一通,尽管大轿车在粗糙的路面上东摇西晃,他却不知怎的还保持着平衡。他和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握了手,又给了我们几个埃德哈发条队的伙计一人一个熊抱。他向那些谷士鞠躬,我注意到,奥萨士向利奥鞠躬时比利奥鞠躬还要正式,还要深。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个暗示:利奥是我们这组的小组长。

不到二十分钟我们就到了机场。警车开路确实加快了速度,没有验票安检的麻烦。车子穿过一个有警卫的大门直接开上了跑道,停在了一架固定翼的军用飞机跟前,那是一架货机,除了乘客什么都能运,但今天夜里却为载客进行了临时改装。轿车前头那些军官就是它的机组人员。我们鱼贯下了车,走过十步长的露天步道,踩着滚梯上了飞机。我并不高兴,也不悲伤。最重要的是,我并不意外。我完全看透了艾拉的逻辑:一旦她认命了,必须做出一项“可怕的决定”,唯一的出路就是实实在在地把它做好——坚持到底。把她喜欢的人全都放在一起。这个计划对她来说风险更大——她可能会一下子失去我们所有人,那样一来她在余生中就要时时刻刻想起自己要对此事负责。而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风险就要小得多了,因为我们可以相互帮助渡过难关。而且,就算我们会死,也可以在好伙伴的陪伴下死去。

“有法子给艾拉女送个信吗?”大家都已就座,发动机的轰鸣大到可以盖过我的话音之后,我问萨曼,“我想告诉她,她是对的。”

“包在我身上,”萨曼说,“还有别的吗,趁我还有一个频道开着?”

我考虑了一下,能说的、该说的还有很多。“这个是私人频道吗?”我问。

“别说荒唐话。”他指出。

“那不用了,”我说,“没别的事儿了。

萨曼耸耸肩,转过身去看他的唧嘎。飞机向前冲去,我跌在了一个座位上,摸黑找到了安全带扣,把自己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