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曾经叫来福(二)

“···姑姐在两头说和了几次,最后是八两银子买来的。这八两银子老妇用自己的嫁妆贴了一半呢唉,女人肚子不争气就说不起话····把娃娃抱回来对外面就说是从乡下亲戚家抱养的,取了名字叫来福。来福果然有福气哇,当年就带了弟弟····”

后面的白琳已经在王婆子那里听过了,并不耐烦听一个浑身脏臭的老婆子啰嗦,只问了她姑姐的名字和住家就打发这婆子走了。

清水江经过桃花汛后涨得丰盈,江面上乌篷船穿梭,两岸桃花间杂着柳树,春天里粉红轻绿,叫人看着眼里一片明亮。这样的时节白琳也愿意坐在船头吹着不寒的煦风,看着两岸风光,偶尔有花瓣被春风带着扑到他发间。

他看着碧玉般的流水,年幼的李春就是顺着这江水辗转流浪吧,想他原来出身是一等一的好,母亲是国公府嫡女,父亲是侯府长子,他的命运就是在这水面上悄然改变的。

白琳在花石镇呆了两天,在甜水井街那条不长的石板路上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遭,也走过螺蛳巷、九珍巷。在满香楼里坐着看清水江,他能够在想象中如同亲眼所见李春和幼年的柳桃手拉着手在这里度过一个个春夏秋冬,一起长大,彼此成为唯一的慰藉。

李春比自己幸运,他有一个强健的身体,还遇见了一个纯真善良的小女孩。像他们这样的人心里没有一个记挂真的觉察不到活着的意义。

所以他能从海上回来,所以他能拒绝珍珠夫人这样的诱惑,所以他能活得十分清楚。

白琳在卢溪月的描述里听出那一丝不由自主的眷念,那十分冷静似乎完全无欲无求的卢相公对于花石镇的日子大概也是一生中最柔软的时分吧。

这个小小的地方养出的小姑娘,不是绝色佳人只是个小家碧玉,眼界也就这么宽,只想和喜欢的男人成家做一个洗衣做饭的主妇而已。只需有热汤热水的日子,很小很没出息的愿望。

随着河流漂泊无依的男人,李春也好卢溪月也好,不由自主被这没出息的小姑娘吸引住,大概就是她代表了最小最小却最难的愿望,一个家。

柳桃身上有家的感觉。她的勤快,她的好厨艺,甚至是她的啰啰嗦嗦和她俗气的短浅理想都是家的感觉。得到她的李春死活不肯撒手,没得到的卢溪月也不会轻易忘记她。

卢溪月是个心思深沉的人,他从没有感情方面的流露,只不过白琳特别敏感而已。而且某种性质来说卢溪月和他、和李春也算同一类。

三个人现在的生活截然不同,快活不快活一眼而知。就因为其中一个有了一个家,梦寐以求的家。

白琳把头低下埋在手掌里,他不愿去想,更不愿去承认其实他不比李春运气差的,也有一个同样的胖乎乎、傻乎乎的姑娘撞进他的手心里,他却把她放跑了。

白琳在心里勾勒出李春童年到少年的经历,他比任何人都感同身受。其实他们俩经历很相似,所差别不过是自己是还知道父母,幼年期父母毕竟在身边照拂,虽然很不精心但毕竟没有流落街头。

但舞姬的儿子,苟合的产物,父家的歧视刁难,一双蓝眼睛如同囚犯的烙印,谁见了都可以唾骂他一声胡囚杂种,尤其糟糕的是这个先天不足的身体,不时就呼吸不畅,嘴唇都憋得发紫。他到现在都经常自问这样一副身体活着是为了什么,明明生命中没有任何人期待,为什么自己还坚持着贪恋这生命。

岸边传来孩童清脆的笑声,江边有少年带着也许是妹妹在放纸鸢,小女孩粉粉嫩嫩,拍着巴掌仰着脑袋望着天空,兴许是在惊叹纸鸢能飞得这么高。那少年的李春也是在这春天里遇见的粉粉嫩嫩、笑起来天真甜美的柳桃吧。

而自己也在这江水边遇见一个胖乎乎的、说话神气十足带着一脑袋金子的傻姑娘。

白琳捂住嘴咳嗽了一阵,手一松,一条紫色松花帕子掉江水里转瞬流走,他不用去看那帕子上是否颜色深了一团。他抬头看着这春景,心里感到一阵轻松畅快,原来活着,是为了遇见美好的事物,只要活着终会与美好相遇。

······

王大娘子的大姑姐正是嫁在岳南县的大岳村,而徐夫人和小公子遇害的洪泽湖口则是在岳屏县的小岳村。光听名字就知道两个地方挨得很近。

不过这个妇人去年已经生病死了,家人也并不很清楚当初的事。白琳手里有卢溪月开出的公文,盖着鲜红的正儿八经南泉都指挥使的大印,说是拿公文的人奉命到此地查案,不得声张。岳南县县令见到唬了一跳,毕恭毕敬接待了,拨了两个衙役给白琳任他差遣,也不敢问他具体事宜。

白琳手上既有银子又有卢溪月给的虎皮,下头人就给卖命般跑腿,进展得十分顺利,不出十日就把二十年前本地出名的买卖过男孩的人牙子、稳婆等三教九流无论男女一股脑儿拘捕了过来。这小县城里的监牢一时之间竟然人满为患呢。

先过滤一道,再捡几个看着身体壮实的打上几棍子,打得惨叫不断、直到断腿吐血把众人吓得唇青面白的才开始说缘由。白琳此时又不便把徐夫人的遇难事件牵扯进来,只能从王大夫妻俩这头入手,可买卖小孩一般不问买家姓名,也是断绝后患的考虑,只说到谁在承平八年冬天里卖出一个大约周岁到两岁之间的男孩,长相很体面,应该来自大户人家,给出这样一个范围。

这些人哪里肯轻易承认拐卖过孩子,只口口声声喊冤枉,都说自己是在官府备过案的正经仲人,买卖的都是双方自愿的,都有银货两讫,身契签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青天大老爷,咱可不是那缺德人,咱是行善积德,家里孩子多了给找个好去处,三年五载的就回家,家里父母都感激咱呢。”

“是呀,可不能冤枉好人啊,老婆子这里专门给大户人家送丫鬟小子,从不跟那不正经地方打交道,每一桩买卖都有契书的,在官府存档可找得见的。”

“我倒是真的给王员外家送去过一个男娃娃,可是那男娃娃是父母双亡,族里交于我的,我这里还有当初写的白纸黑字呢。那王员外也是外省人,俩口子一直没有孩子,把这男娃娃当成宝一样,这也应该算功德呀。那孩子如今都成家了,去岁王员外得了孙子还专程叫人给我送了份谢礼呢,莫非这也算不对?”

白琳岂是听他们瞎起哄的人,吩咐说这些没用的都上鞭子。这些人都是积年的惯犯,二十来年手里出过多少个娃儿,手里哪里没沾过几条人命,就嘴里求饶肚子里暗自叫苦,只怕是当年哪个孩子的亲人如今有钱有势、报仇来了。如果这样说了只怕也难逃一死,一个个就死硬着只拼命喊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