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我一个人的时候,罗展敲开了我的房门,我没太理他,忙着自己手头上的活。
“一个人?”他自顾自地问道,“我想跟你聊聊。”
“等会儿晓雯会过来。”
“也许不会。”
“为什么?”
“我妹妹有些事需要她的帮助。”
我放下手中的工作,望着他。“你支开晓雯,想跟我说什么?不会又想给我安排什么罪名吧。”
“那个,是我误会了。”他满脸通红,嗫嚅了半天。
“好吧,既然都过去了,算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开些药,这些天我总是咳嗽,总是睡不好,容易产生幻觉,也许昨天晚上就是被幻觉惊醒,被幻觉引导到你房间去的。”
“嗯,跟你检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毛病,我认为是轻微的抑郁症,反正你也不会配合检查治疗了,干脆给你开些药,应该够你一个星期用了,虽然治标不治本,但起码能让你睡个好觉。”
“不能多给些吗?”
“多给了怕你上瘾。”
“吃了会上瘾的药你还给我?”
“我只是保证你在旅行期间不出事而已,如果你不要的话,也随便你。”
“好吧,我就试试吧。”
他接过了药,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想,我们都在特警干过,也许会有些共同语言。”
“休息的时候我不喜欢谈工作。”
“我敢打赌你从来没有接触过我那么多诡异的故事。”他似乎在力图引起我的注意。
我没有作声。
“你知道的,作为特警,打交道的对象大都是不可思议的人和事,这些都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打个比方来说,在普通警察当中,凶杀组的伙计就要承受更大的心理压力,而特警所承受的压力更是他们不能比的。”
“我明白。”
“不,你还不够明白,”他摇着头,就像和人激烈争辩一样的高声叫道,“如果仅仅是面对血腥暴力或者匪夷所思的话,那倒也没什么了不起。就算是凶杀组的警察,他们也深知自己是站在正义一方的,可以无所畏惧,可以心安理得。”
“特警不也是吗?”我有些犹豫地问道。
他“嘿嘿”笑了一下,然后说道:“你还才加入特警工作三年,只能打打杂,像你这种外围人员是永远不会知道特警真正担心些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兴许是想卖个关子,希望引起我的注意,看到我好奇的表情之后再继续说下去。
“也许吧。”
我没有表现出任何感兴趣的神情来,我想只有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才能让他说话不再绕弯子,当然,在运用策略的同时,我也不喜欢这个话题。
显然我的表态令他失望了,他像小孩子赌气一样撅着嘴巴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你到过断桥吗?”
“没有。”
“那你知道断桥吗?”
这些问题倒还难不倒我。
“断桥是杭州西湖十景之一,据说早在唐代就建成。断桥之名来由大抵是指冬日雪后,桥的阳面冰雪消融,但阴面仍有残雪似银,从高处眺望,桥似断非断。不过,现在的断桥是一九二一年重修的。”
“那断桥发生过最著名的故事,你知道吗?”
“大概是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了吧,据说是在南宋初年清明时候,许仙去灵隐附近上坟回来,遭遇一场急雨,就在断桥雇船回家,正好碰上了白娘子和小青求助,三人便搭船同行。许仙到涌金门上岸后,把伞借给了他们主婢俩,自己冒雨回家。”
“看来你还蛮熟悉的,你去过断桥吗?”
“没去过,”我不竟哑然失笑,“但我们旅行团的第十一站就是杭州,到时候还得去断桥看呢,给每个人发的旅行手册上不是都写得很清楚吗?我闲来无事的时候已经翻过好几遍了。”
“嗯,我没看那本小册子,我也不关心什么杭州十景。”
“啊?”我一愣,你不关心这个为什么又扯到这上面来?
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提到断桥,只是因为我要说的事情和一副叫做断桥的画有关。”
见到我还是没什么兴趣,他又沉默了片刻,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兴致勃勃的讲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你一定听说过一个相声,说的是有个吝啬的财主,对穷人一毛不拔。于是有个聪明人打他的主意,先和财主混熟了关系。一天下着小雨,这个聪明人就让财主看一副传家宝的画儿,画上面有山有河,河上一座木桥,一个小孩正打着伞过桥。看完之后,就开始吃饭,足足吃了两个多钟头,这时候,雨也停了,聪明人把画拿出来再让财主看,发现了蹊跷之处,画上那个小孩居然把伞收起来了。”
“这个相声我也听过,聪明人准备了两幅一模一样的画,唯一的不是同时一副是小孩夹着伞的,另一副是小孩打着伞的。下雨时候挂打着伞的,天晴时候挂收着伞的。就是为了糊弄这个财主,最后骗了财主一大笔钱。不过小时候的我,一直想得到这么一副神奇的画。”
“相声里这是个骗局,可是我却亲眼看到了一副具有这种能力的画。画上的内容就是杭州,当时许仙正走到断桥边,还没有雇船,而白娘子和小青在远处朝这边走来,仅仅露出个影子。这幅画的奇特之处就在于许仙手上那把伞,如果当天现实世界是下着雨的,伞就打开了,如果当天没下雨,伞就夹起来。”
“哦?具有天赋的画?那可值钱了。”
“是啊,”罗展有些感慨,“特异功能的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啊。”
“既然你们特警知道了这件事情,自然不会放过?”
“这是当然,只不过这幅画的主人不好对付。”
“还有你们对付不了的人吗?”
“这个世界总有我们对付不了的人吧,画的主人曾经是个享誉盛名的摄影师,不知道从那里淘来的这幅画,爱如性命。偏偏他拿的是外国国籍,既没有欠债,也没有见不得光的事情,更不缺钱花,因为他的怪癖,老婆抱着刚出生的儿子离开了他,他还怡然自得,将家里的防御系统布置得全世界最先进的金库一般。这样一个软硬不吃的人,身份又很敏感,我们既不能硬抢,也不能巧取,如果做太过分了,说不定人家带着画跑到国外去。”
“你们不能去偷吗?”
“偷?说得容易!姑且不说我们是否能破解他们的防御系统,就算进去了,他的收藏室里至少有上千副这种一模一样的画,全是仿造品,你根本分不清楚真的是哪副。更不用说当时我们只知道他有收集一些特异功能物品,但并不知道是哪些了。”
“看来这回你们是遇上对手了,那可怎么办呢?”
“没法子,只能赶鸭子上架。那时候我有个同事,四十多岁了,和我年龄差不多,混了二十多年还是个小特警,很不甘心,当时有人偷偷告诉了我这个事情,希望我去搞定这幅画,我升迁心切,就自告奋勇去做卧底。”
“卧底?真是一个值得玩味的词啊。”
“听起来挺讽刺的吧,跑到普通公民的家里去骗东西,也能叫卧底?”他自嘲地说道,“没想到这一卧底就是三年。”
“三年?这么久?”
“三年还算短的呢,据我所知有的伙计一辈子都在卧底。”
“这三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别以为这三年很苦,其实那个卧底现在回想起来,这三年倒是他最快乐的三年呢。在巧妙安排下,结识了画的主人之后,两人就密切交往起来,慢慢取得画主信任后,发现了那幅神奇的画。”
“嗯,总算完成任务了。”
“那也不是,”罗展的目光有些迷茫,“说实话,这次收获太小了,卧底本以为画主收藏了很多特异功能物品的,没想到只有一件。而且当时卧底本人也相当困惑,觉得自己在卧底期间的生活过得很不错,不用去争夺什么,担心什么,每天无忧无虑的,比做特警强多了。”
“哦?”我有些诧异了。
“但是卧底的真正身份不允许他那么做,有时候人生的选择,只能是屁股决定脑袋,身为警察,自有其职责所在,”罗展沉默了片刻,“为此,他还特地找我聊了很久。”
“找你?不找专门的心理医生吗?”
“他信不过那些人。”罗展叹了口气,“我还是劝他认清现实,是去执行任务的,不是去交朋友的,不要本末倒置了,所以,他犹豫了一段时间,还是背叛唯一视他为朋友的人,将那幅画带了回来。”
等了很久,还没有听到他继续往下说,我试探性地问了一下。
“就这些?”
他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就这些。”
“哦。”
这个特异功能丝毫不能让我感到惊讶,这个故事也一样。
大概是看到我的冷淡,他愣住了,眼光也有些呆滞,仿佛非常的失望。
对于他的震惊,我不免有些歉意,总觉得自己应该对他兴致勃勃来讲述这个故事表示一下,但是,我做不到。
“这个故事很有趣。”我只好尽可能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不!这个故事没意思极了。”他突然发怒般的叫道,可是很快就冷静下来,站起身来,“我告辞了。”
我觉得这么让来访的客人离开是很不礼貌的,在瞬间的灵机一动,让我想到一个他可能乐意说起的话题。
“刚才你说,特警真正担心的问题是什么呢?”
他停住了离去的脚步,回过头来,狠狠的盯着我问道:“你对这个感兴趣吗?”
“当然,你知道,在特警总部的收入很不错,但我要干得漂亮才行。可是,我总是很困惑他们的问题,无法有效解决他们的心理障碍。”
“这是当然。”他完全相信了我的话,满脸的皱纹挤成一朵花似的,“只要我告诉你原因,你就能得心应手了,至少大多数问题都能够迎刃而解。”
“那么我就洗耳恭听了。”我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其实说出来就一钱不值了,”他神秘的一笑,“特警内心深处真正害怕的是他们的合法性。”
“合法性?”我倒没想到过这个。
“是啊,虽然我们的部门是政府直属机关,我们的行为也得到了国家的承认,但我们总是觉得不安。”
“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们和其他政府工作人员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我们大部分行动都是违法的,只能在私底下进行,永远不能见光。”
“这也没什么,间谍、特工不都是这样的吗?”
“没有那么简单。”
“何以见得呢?”
“天赋者大规模出现在世界上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国家至今只出台了一部法律,还都是对天赋者的限制,并没有涉及到任何其他天赋的对象,事实上,人类之外的天赋生物和天赋物品远远超过了天赋者。”
“这是可以理解的,你可以说文物是属于国家的,不允许交易,但你总不能说所有特异功能的物品或者生物也是无条件属于国家的。”
“没错,现在我们知道,天赋的出现率大概是百万分之一,也就是说,任何物品、任何生物都像人类一样,都有可能出现某种特异功能。但我们也知道,天赋物品这些东西,根本无法检查。我们无法确认一件物品是否会觉醒,也无法确认一件物品什么时候会觉醒,事实上,如果这件物品不展现其特异功能,我们永远也无法通过现有的科技手段来鉴别。”
“政府尽管有心对天赋物品进行法律上的限制,但无论是从法理上,还是从技术上,都无法做到。”
“所以我们不得不通过其他的手段来实现这种限制。”
“其他的手段?”
“简单地说,就是以获取这些对象为目的,不择一切手段,就像我所做的那样。”
“这就是你们最大的困扰?”我皱起了眉头。
“是的,没想到吧,执法人员最大的困扰其实是他们的不合法,但他们又不敢公开质疑这一点。”
“确实没想到。”我老实的承认。
“所以,我们有时候觉得自己是有罪的,”罗展说道,“你要学会抓住这个关键,就像我劝我那个朋友一样,让有心理障碍的人认识到特警的出发点都是好的,都是为了国家利益。他们所做的一切,其实和普通人都一样,无非是拿着工资,做上司交代的事情,不用背着太多的心理压力,诸如此类。只要明白了这个心病的病因,我相信你们心理医生会比我做得更好。”
“嗯,果然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仿佛明白了什么。
“对吧,我还是有用的吧。”罗展冲着我微微一笑,拿起药走出了我的房间。
直到他离开十分钟后,我才意识到,他过来说这个故事,大概是在为先前的无礼行为而向我道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