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宇喜多直家

祇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

娑罗双树花失色,盛者转衰如沧桑。

骄奢淫逸不长久,恰如春夜梦一场;

强梁霸道终覆灭,好似风中尘土扬。

——《平家物语》信浓前司行长。

公元1552年,天文二十一年,三月初,美作国久米郡鬼山城。

奔袭而至的尼子军,镰枪森立如林,使幡传马络绎如川,在城外有条不紊地布置阵地。前后各军连绵不绝,无论武士、亦或是寻常足轻尽皆素甲白衣,望之若荼。

冰冷的阳光之下,这一幕肆肃杀威的景象,让人望之胆寒,从竖起的马标印旗上可以看出,带兵的武将正是新宫党的总大将尼子国久。

“和泉守,尼子新宫党这是打算强行力攻啊!”鬼山城残缺不堪的高橹上,户川通安扶立城堞,望向来势汹汹的敌阵。

城内的守军,多是东美作国真岛、大庭两郡内豪族败退的军役众,也有一部分是其他几家被尼子军击破的寺社僧兵组织的一揆残部。

户川通安口中的和泉守,那名身着深色大铠,背后打着‘兒玉纹’靠旗的年轻武将,名叫宇喜多左右卫门三郎八郎直家。

他们主从二人既不是美作国内的国人众,亦不是寺社内护法的所司僧兵,而是备前国大名浦上远江守宗景,派来支援友盟三浦氏的援军。

早在尼子晴久经略山阳道之前,宇喜多直家便同尼子家配下的国人众多有合战,故而很是熟悉对方的旗号。

最鼎盛的时候,宇喜多直家配下郎党拥众千於,人皆善战,剽悍迅捷。时长来往於濑户内海沿岸;太平、冈备两山之间,或扬帆作寇、或拦路剪径,甚至是直接突入临近的备中、美作、赞岐三国内,纵兵掳掠敌方乡里的庄园。

三国内的豪族因宇喜多家的‘兒玉纹’和其部下来源多是濑户内海上,扬帆劫掠的八幡海贼,将之畏惧的称为八幡儿玉党,由此可见其等的赫赫武名。

后来因去年,即天文二十年宇喜多直家领兵杀进美作国,劫夺了米久郡寺社送给月山富田城的‘段钱贡米’,此等猖獗不驯之举,顿时激怒了尼子晴久,亲自下发追讨判令,命备中国高松城主庄为资,率领备中国三千军势,前往宇喜多直家盘踞的乙子庄进剿。

本该毫无悬念的合战,却在行进至明禅寺宿营时,被早有埋伏的八幡儿玉党所击溃,反而使得宇喜多直家为首的这伙儿恶党的武名,在吉备四国愈发响亮了起来。

恰在此时,尼子、大内两家在对於石见国的争夺上已经精疲力尽,大内家突生变故,被称为“西国无双侍大将”的陶隆房突然起兵,联合长门守护代内藤隆世与丰前守护代杉重矩,发动叛乱。

大内义隆临阵战败,于天宁寺内切腹自尽,陶隆房虽然重新拥立大内晴英为家督,掌握大内家的实权,但于家中仍旧有许多家臣不满,并持续不断地爆发反抗,为维持住大内家的局势,最终与尼子家达成休战和睦。

由于摆脱大内家这个心腹大患的掣肘,尼子晴久迅速将扩张领国的方向转移到了,更为弱小和混战不休的美作、备前、播磨三国。

在向位于京都幕府的公方将军,获取了山阴、山阳两道八州守护的役职之后,遂征集石见、出云、隐岐、备中、备后、美作六国兵马,号称十万大军,实际两万八千骑军势。

重新恢复了前家督‘云州之狼’尼子经久的山阳经略,想趁此难得的机会,真正建立起对这三国近百万石宛行的支配权。

尼子家在向西国扩张的过程中虽然屡屡不顺,始终奈何不得劲敌毛利元就和陶晴贤两人的联手抵抗,但对付一盘散沙的山阳道东三国内的豪族,可谓是绰绰有余。

以新宫党为先手役出阵的尼子军,打着匡扶幕府的旗号,首先便向三浦家占据的西美作三郡展开侵攻。三浦氏难以抵挡,匆忙向浦上、山名两家大名派出使者,请求援兵。

宇喜多直家所率领的八幡儿玉党,正是因此被调入浦上氏家老岛村盛实、浮田国定两人的配下,作为寄骑与力,随从一同出兵美作国,以来抵御南下的尼子大军。

浦上军自大津关进入作州,为石见国悍将本城朝光所破,大败於山伏谷内,呼应高田、胜山两城内的三浦军不成,不得已退走吉井川西岸,而山名军则是忙着先行清剿响应尼子军的叛乱国人众。

尼子晴久大军在击退浦上军之后,集结重兵在三浦氏的本据高田城下,昼夜不歇,分番相代,对其展开了持续不断的猛攻。

按照岛村盛实、浮田国定之意,是想趁此时机先拔除依附尼子家的小豪族,以吉井川一线依托,同山名家联兵抵御住尼子军的侵攻,但三浦贞胜的接连求援告急文书,却如雪片飞至。

不断请求浦上军往西美作方向挺进,做出将要袭扰备中国的姿态,以吸引尼子军部分兵力,好来缓解高田城所受到的巨大围城压力。

岛村盛实接连派出忍者潜入遭到围困的高田城内,希望三浦贞胜能够弃城而走,引军退往东美作的津山城,与自己和山名丰定汇合,待重整旗鼓之后,再想办法对尼子军展开反击,收复旧领。

但这种舍弃家业苟全的方略,又岂是那么容易便能够下得了决断的,西美作国两郡一十七家国人向浦上宗景呈交的伞连署血誓文书,甚至还有浦家冒死送来的人质,这让岛村盛实再无推诿的借口。

明知道轻率向尼子军反击可能会招致惨败,但顾及到如果这种情况之下,还不做出些军势动作的话,即便带领全军安然退回备前国,也要遭受到家督浦上宗景的责难。将美作国吞并,一直以来都是浦上家诸多方略中最为重要之事。

无奈之下,岛村盛实带领的浦上军,只能同山名丰定配下的因幡军分兵两路。山名丰定继续清剿亲尼子军的国人众,稳固住东美作的局势;岛村盛实则率领浦上军击破南下的植木军后,东进攻克久米郡重要支砦鬼山城,着手进攻备中国,试图调动尼子军分兵,为高田城内的三浦贞胜减轻压力。

不料尼子军行动迅速,他们前脚拿下鬼山城,尼子国久率领的新宫党后脚就围了上来。

这明显是早就预先设好的埋伏,无怪乎浦上军会这么轻易的就攻破城池,且搜刮一同后发现,城中没有任何的多余的兵粮、武备,甚至连城头的守城器械都不全。

观罢尼子军的阵势,宇喜多直家转头向城内看去,城墙上下,传令的步行使幡快步飞奔,各色幡旗到处飞舞。

充耳尽是奉公武士的呼喝催促,还没来得及休息的足轻们,便又拿着武器、抬着防守器械,一队队顺着马道奔跑着赶往预定的防守位置。

他们或穿卷腹,或戴阵笠,放眼看去,宛如一宛如一道道红色的洪流,四面八方汇来,对城外素甲白旗的尼子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宛如源平合战再现於世一般。

鬼山城作为一座罕见的神笼式矮山城,占地面积不是很大,城内的町民本就不多,此时更少,满城看去,除了呼喊奔走的浦上军外,几乎再无任何寻常百姓的踪影。

座商们和大部分有些家訾的町人,在尼子军侵攻美作国之初时,就都逃亡到了别处,剩下来没有走的,都是些妇幼老弱及从附近乡里逃入城中避祸的穷困百姓。

他们毫无例外,都被浦上军强行征入了军中充当守城的徒附,如同尼子军先前守城时那样,一般无二。

山城的西北角,矗立着一座高大的三阶望橹,很有名气,叫三重殿守台,又叫三重橹,应仁之乱时,支配此城的西军国人伊东氏所修建,以作为防备东军的重要据点。

浦上军的本阵便设立在三重橹所属的望台内,从曲轮外墙的石垣上,远远的可以看到守台狭间回廊前,挥旗指挥的旗本队手中的刀枪,在阳光下所折射出的冷光,给人带来的寒意,丝毫不逊色於城外的尼子军。

在这些城中守军内,最精锐的浦上武士之间,树立了两面高扬的大旗,迎风一吹,飒飒招展,上面白底黑字写着:“进者往生极乐,退者无间地狱。”

伴随着吹奏神乐的法螺号,隐约可闻还有阵阵响动的太鼓声,这是在为了激励城中各队部众的士气,以鼓舞他们稍后同尼子军决死的勇气。

那位法号观阿弥的岛村丰后守,是净土真宗不折不扣的虔诚门徒,在此情势危机之下,想用这种一向一揆的法子来激励士气,属实不足为奇。

这座足有近八间高下,视野开阔的殿守橹台,正适合指挥城中守军合战、防守最为好用,此时在其顶端伸出了一面白底的桧扇旗,这是召集先手队死兵的讯号。

宇喜多直家整了整胴甲前的栴檀板,对身边的随从的那名同样年轻的武士说道:“平助,我们下去吧,军势开始集合了。”

由于山伏谷溃败,再加上在美作国内同尼子军数次血战,一同出阵的四百名儿玉党部众,现在剩下的不到一半。

这会儿跟在他身边一起观看户川通安,既是他的家臣,又是一门亲族的从弟。

户川通安的父亲户川定安,原是直家祖父宇喜多能家的庶子,因入继給家臣户川正实当养子,而将家名改姓户川,宇喜多家败落后,家臣与一门尽数离散於吉备四国。

天文十七年,户川定安去世后,当时还叫做平太郎的户川平助跟随改嫁的母亲来到美作国名门富川家,因此也改姓过富川氏,元服后名叫富川正利。

便马不停蹄地从美作国离去,返回备前投奔正在为复兴家名而奔波的族兄,姓名苗字也改换回了户川通安,这个亡父早就为他选定名字。

户川通安答应一声,随着家督一并下城。

宇喜多直家踏步顺着木阶往城下奔去,面上无喜无悲,似乎从来没有将城外近万尼子大军放在心上,多年遭受过的七难八苦,早就让他变得心如铁石,不仅是对仇敌旁人,对自家亦是如此。

六岁时,砥石城遭到高取城主岛村丰后守,也就是现在城中总大将岛村盛实的夜袭,城池陷落后,其祖父宇喜多能家自杀,父亲兴家未做任何抵抗便弃城而逃,直家由乳母一家带到备前福冈,才得以父子团聚。

及后父子二人又逃至备后国鞆町,在豪商阿部善定的相助下,才得以重返备前福冈。为了报答这份恩情,宇喜多兴家娶了阿部善定的女儿为侧室,育有两子。

既是后来的宇喜多忠家、宇喜多春家,不过这两人现在,一个在高天神城为寄子寄亲,另一个则随母亲和泉院生活在福冈町内。

如此安排,亦是害怕宇喜多氏宗家的血脉断绝,当然也不乏兄弟三人长期分离,而导致的感情疏远有关。

宇喜多兴家病死后,因与继母和泉院向来不睦,尚未元服的宇喜多直家不肯再寄人篱下,过着看人脸色的日子,遂离家出奔,寻求笠加村的地头亲缘相助,在哪里的大乐僧院,被伯母抚养长大。

直到天文十二年,宇喜多直家独自前往高天神城出仕浦上宗景,并在进攻播磨国的初阵合战中崭露头角,接连讨取赤松家的多名武士的首级,得到主公浦上宗景的赏识和器重,被委任为乙子庄的代官。

用了近十年的时间,才得以复兴宇喜多氏衰败的家名。

而他也从孤身一身前往庄所,缉捕海贼的保司代官,变成了现在横行一方的恶党総领,八幡海贼大将。

这位年轻武将立於曲轮墙上,侧目望向远方列阵的尼子军,不觉晒笑出声,他在心中波澜不惊:“无非是统领部众,同尼子家再斗上一阵罢了!”

宇喜多直家在军中虽是部将,手底下的却只剩下不足二百人,这还是因为他过往的名声的缘故,在美作国内新招收的部众,都是在尼子军打击下无处可逃的山贼、浪人。

“城外尼子军早有准备,稍后突阵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尽量安排那些新投奔过来的山贼来当先手役的死兵,让儿玉党弟兄们都机灵些!”

宇喜多直家这话说的不错,他这面负责防守的尼子军从旗号上看,多是新宫党的旗本,没有那么好对付。

在这个战国乱世之中,兵马军势才是他能够真正安身立命的根本。儿玉党的这些亲信郎党死上一个,便就是真的少上一个,等闲是补充不回来的。

那些冲着他这个恶党名声而来投奔的浪人,不用白用,想要纳契入伙儿,总得有些本事才行,他这个儿玉党総领,可不是什么杂兵都收。

一边给上城墙的足轻们让路,兄弟两人一边往城下走去。

户川通安应了一声自家兄长的吩咐,不停东张西望,见四下无有外人,才低声问道:“和泉守,你说咱们能受得住城么?这回尼子军明显是有备而来,岛村盛实那老贼没能耐,中了对面的埋伏,却要咱们来替他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