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些年,上西安

上小学一年级时,《我爱北京天安门》这首歌就在我脑子里扎了根,让我对北京无比憧憬,觉得天安门就是童话里金碧辉煌的宫殿,做梦也想去看看。可是,直到小学毕业,我们班也没有一位同学去过北京。我也只是走亲戚才去过西安。尽管西安离北京还很遥远,只有尚德门和玉祥门,没有天安门,但西安毕竟是我去过的最大城市,于是,上西安便成了我天安门情结和对北京无限向往的最好安慰。

那时候,上西安要提前三天买票。白天的车站和晚上的电影院是我们小县城最热闹的地方。车站门口,开始只摆了几家卖瓜子花生的小摊子,供旅客路上嚼零嘴,随后卖烤红薯和烙锅盔馍的也往跟前靠拢,卖菜的和卖小吃的商贩们也相继加入其中,车站门口逐渐自发地形成了一个集市。后来,车站也变成了贼娃子集合的地点,他们像电影里的特务,在这儿对暗号,在人窝里实施行动。一个老贼整天抱一摞鸡毛掸子,在人面前晃荡。车站厕所里常能捡到被捋光了纸币的人造革皮夹子,也常能见到丢了钱后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的乡下人。

车站院子里晚上常停泊七八辆轿子车,最大一辆当然就是上省城西安的。另外还有一辆在西安,两辆大轿子每天对开。我对那两辆大轿子车记忆颇深,因为只有那两辆半新不旧的大轿子我去省城坐过几次,而其他开往临县和几个乡镇的车我几乎没沾过边。那时候,去西安的班车一天就一趟,而且发车早。天未亮,乘客就要双眼惺忪赶到车站。那大轿子车车身很长,足足能容纳六十人,座位实际只有四十多。司机能充分挖掘和利用车内空间。车站卖出四十多张票,沿途再“拾”一二十人,仅驾驶室发动机盖子上就能蜷缩五六人,过道上再放置一摆溜小板凳。人坐上车,需脚挤脚、腿挨腿,大家团结紧张,没有一点疏离感。最后,车上凡能下脚的地方都被脚占领着再无立锥之地。当然,想吐口痰也找不到地方,环伺一圈后只有又咽回自己肚里。那大轿子车啊!夏天车窗大开车内也如桑拿一般,蒸得人汗流浃背。冬天挤到一块倒暖和,因怕冷风进入,车窗常关得严严实实。因而空气污浊,谁若忍不住放个屁也集体共享。人人都成了吸尘器,而且特别皮实,被摇得骨头散架也没人声唤,不像现在的人矫情,动不动就晕车。旅客就在闷罐头一般的车子里忍耐着坚持着。因为怀揣对省城西安的无限憧憬,所以,一切艰难困苦都想方设法自己克服。

前往西安的那辆大轿子车从县汽车站出发后往西,跑得轱辘欢。待到爬古城岭时,车子不由得不慢下来。古城岭很陡,车子努到半坡再使劲也不动弹。司机只好作罢,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乘客下车。一下车,跟车的人忙抱石头支车轮子,不断吆喝壮汉们掀车,人车共同努力,气喘吁吁爬上岭。翻过古城岭,过商镇棣花夜村张村沙河子,沿路“拾”人。待到东龙山时,太阳出来,一抹晨曦照在古塔上,亮亮的好看。这时,车内打瞌睡的人也醒了。司机似乎已忘了刚才爬古城岭时的狼狈,悠闲地哼起了歌。

车到商县城照例要停留一阵子,要么换一位司机,要么换一回轮胎,也让乘客下车缓一口气。没来得及吃早餐的乘客赶紧乘机会加加“钢”。车站门口,食堂一家挨一家,还有塑料篷布搭的摊子,炒油粉豆腐脑,油条麻花胡辣汤,糁子糊汤稀饭馍。吃饱的再上一趟厕所。不吃饭的就圪蹴在车跟前美美地抽一支烟过把烟瘾。一顿饭加一支烟功夫,轮胎大概就换好了。司机这才打着饱嗝,扔掉烟把,“上车啦!”一声吆喝,重新出发。

车子出商县城后。在城边顺便再“拾”几个人。然后才摇摇晃晃地赶路,车顶乘客带的行李被颠簸得左右摇摆,因碰撞而发出的声响不断传到车厢里。摇啊摇,乘客大多被摇晃得迷迷糊糊,恹恹思睡,这时,一位妇人怀里的婴儿却被车子摇醒,啼哭声嘹亮,立马吵醒了一车人。那妇人赶紧把她的奶头塞到娃嘴里,哼着歌谣哄娃,她安抚了娃,也安抚了一车人。

上省城的旅途是漫长的,大多时候车厢内气氛沉闷,打盹的人多,除了娃哭,偶尔谁还会忍不住放个屁,逗得大家笑一阵子。这时候,就有乘客故意怂恿司机来一两折荤段子,司机也不推辞,一脸坏笑地讲一段,把乘客惹得哄堂大笑。车上的气氛随即活跃起来。车后面的乘客受到感染,强烈要求司机把音量提高些让他们也沾些喜气。司机得到鼓励,自然提高了音调,越发讲得有滋有味。瞌睡的人也被一连串嬉笑声弄醒。大人捂住小孩耳朵不让听,担心司机的故事污染了小孩纯洁的心灵,姑娘们听了害羞得低下头捂住耳朵,害怕听得多把耳朵弄脏。年龄大些见过世面的妇女则嬉笑着用调侃的口吻把司机臭骂一顿,司机是老油条,也不见怪,一笑了之。

上麻街岭,车子就像驭满货物的骡子,上一个小坡也哼哧哼哧。车子努力嘶吼着,屁股冒黑烟,努上去了,车里一片欢呼。可惜大多时候挣不上去,中间要歇火几回,车里的男士时不时要被赶下车帮忙掀车,只留下老弱病残幼,其余壮年妇女人等要么当拉拉队员,要么步行到前面下坡地方或者平坦处等待。翻过麻街岭,需要给车子加一回水,还要让乘客再放一回水。你如果年龄小,一定疑惑,这荒天野地的,男女怎么能同时放水?不用担心,以车子为隔断,男左女右,不需几分钟,各自完事。车开走后,公路上便形成两滩充满尿骚味的小河。

车子继续奔驰。司机心情好时,一边抽烟一边向乘客排阔他年轻时的奇闻轶事。有时,正讲到兴头上,稍一分神,路边忽然扑出来一头猪娃或者一条大黄狗,司机突然一个急刹车,吓得够呛,惹得一车人怨恨,恶毒地大骂几声牲畜才解恨。

黑龙口地处秦岭山脚,丹江源头,是出深山进平原的关口要道。车子每次在黑龙口都要消磨半个时辰左右,再加一回餐。司机被主家笑盈盈迎到里间,开小灶精心伺候,吃香的喝辣的,吃得油嘴滑舌红光满面后再装两盒好烟被食堂老板感恩戴德送出来。司机可是大红人呐!司机决定着一车人的生命安全,司机决定着路边店生意的好坏,司机把车停到那家食堂门口,就注定那家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黑龙口的热豆腐颇让人怀念。热豆腐摊前,两张黑乎乎脏兮兮的长凳子显然不够坐,偶尔还有人为争座位打一架,挡架的终究比打架的多。大多时候,大度的男人干脆就圪蹴在地上解决,让女人坐凳子。男人们端着碗,热豆腐酸酸的辣辣的吃得额头上沁出一层汗。等乘客吃完饭,卖桃子杏子大鸭梨火锅柿子的,卖核桃板栗豆腐干的小商贩趁机叫卖,季节不同叫卖的山货自然不同。有些乘客吃饱后抹了嘴巴顺手再捎些山货带给城里亲戚,尿尿逮虱,一举两得。

翻秦岭比翻麻街岭还艰难,秦岭顶上山风大,呼噜噜吹,吹得人身上起鸡皮疙瘩。那时候秦岭就是和尚头,没有葳蕤的草木,没有葱郁的颜色。车子在山腰间绕来绕去,人在车厢里晃荡,心提到嗓子眼上,偶尔车轮在崖边打一次滑,车内惊呼声响成一片,乘客个个吓得面如死灰,翻过秦岭后,一个个才又缓醒过来。

那个年代,交通落后,公路狭窄,车辆陈旧,车子经常在路上抛锚,上一趟西安,受的苦累不计其数。有一年夏天,上西安的班车在铁炉子附近坏了。下车,白花花的太阳异常耀眼,一直在头顶上晃,我们热得冒汗,没有一丝风,只有在公路边核桃树底下找了个荫凉处,没有扑克没有书,缺乏消磨时间的工具,大多乘客耷拉着脑袋打盹,个别人玩“栽方”和“媳妇跳井”的游戏,我耳朵充满了雀噪和蝉鸣,我设法排除干扰,仔细观摩了一窝蚂蚁搬家,两只虫子打架的全过程,足足等待了三个小时,等得口干舌燥,浑身稀软,车子才修好。司机让上车的那一刻,大多乘客兴奋得欢呼起来,我也激动得语无伦次,不是司机同志刚修完车的油手和衣服太脏,我真的想扑上去拥抱他。

还有一次在离洪门河不远处,前面的车子出了事故,车辆全堵在路上,车路边一户人家叫卖一碗包谷糊汤五块钱,开始许多人嫌贵,说宰人哩,不上当!后来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得饥肠辘辘虚汗直冒,实在坚持不住,赶去吃时人家却卖完了。那时还没有方便面,没有火腿肠这样的洋快餐,连红薯馍、包谷馍这些土鳖都卖得一干二净。我忍饥挨饿的办法就是想象语文课本上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煮皮带吃的故事,用英雄故事来安慰自己的肠胃。旅途当中,饿肚子其实不算啥,要知道,最大的痛苦不是来自物质方面,而是来自精神上的折磨,来自翻山越岭生命受到威胁时的担惊受怕。

冬天上西安最熬煎,坐在车上总提心吊胆惶恐不安。尤其是翻秦岭时,遇到狭窄或者陡峭处,司机常让乘客下车自己走过危险地带。刚被赶下车时冻得瑟瑟发抖,心里暗骂司机这挨炮的挨千刀的心恁狠,但当看到车轮在冰溜子路上打滑时无比惊险的一幕,看到司机变脸失色惊慌失措的狼狈样子,小腿肚子才不由自主地哆嗦不停,出一身冷汗,才理解了司机的无奈和苦衷,才发自内心地感激司机当时的决策是多么英明伟大!

翻过秦岭后,车子在秦岭山中狭仄局促的公路上盘来绕去,感觉弯道特别多,车一会在阴凉处,一会在阳光下,阴影和光线在车窗上剪动。如若对面过来车,双方会车时都小心翼翼,一方挨着崖壁,一方压着路沿,车身擦肩而过,司机镇定自若的样子让人叹服。车子一旦出了秦岭,天地豁然开朗,道路变得宽阔,人心也随之朗然,车在霸塬上奔驰就像原野上野狗追兔子一样欢畅。过蓝田一路顺风。

车到西安,不是麻麻黑就是月亮弯弯。还要继续在西安大街上再晃悠一阵子。到达尚德门车站,一车人才长舒一口气,脸色晴朗,此时,竟然没有一位立即下车的,原来大家都在揉腿,腿脚已麻木,动弹不得,揉搓几分钟后,筋骨逐渐舒展。下了车,先张嘴换气,长呼吸几口,再钻到厕所解一回手,解手完毕,腿脚功能才恢复正常。

西安解放路的夜晚啊,灯火阑珊就像过年,解放路饺子馆的饺子啊,让人唇齿留香,至今难忘。民生商城和唐城百货大楼的商品琳琅满目总让人看不够。山里人从穷壤僻乡一下子来到繁花之地,激动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旅途的劳累和艰难早已抛到脑后。

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国家退耕还林,山渐渐绿了,路逐渐宽了。春天春暖花开,松柏吐芽;夏季万木葱茏,流水淙淙,秋日红叶满山,果实累累,冬季银装素裹,山舞银蛇。坐一路车免费赏一路景。

如今,随着社会的发展,人民生活水平逐步提高,经济活泛了,人员流动频繁,交通状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钻隧道代替了翻山越岭,笔直宽敞的高速路代替了弯弯绕的山道,坐车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捏一把汗了。坐闷罐车活受罪的历史一去不复返。

201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