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景画家的片段人生》(1)

在西方艺术史上,真正优秀的风景画家屈指可数。在那些为人所知的风景画家中,伟大的鲁根达斯无疑是最出色的。他曾经两次造访阿根廷。在1847年的第二次阿根廷之旅中,他有幸记录下了拉普拉塔河流域的自然风光和风土人情——当地收藏者收藏着二百多幅他当时留下的画作。同时,这次旅行也是对颇为欣赏他的好友洪堡[1]的否定,或者说,是反对过于简单化地阐释洪堡的理论,试图将画家的天赋限制在新大陆的丰富山脉和植被之中。然而,这种否定在十年前,画家短暂而戏剧性的第一次阿根廷之旅中就已经产生,只不过,那次旅行被他生命中的一段不可逆的插曲所打断了。

1802年3月29日,约翰·莫里茨·鲁根达斯出生于奥格斯堡[2],他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都是颇具声望的风景画家。祖辈中有一位先人名叫格奥尔格·菲利普·鲁根达斯,曾因描绘战争的绘画而闻名于世。鲁根达斯家族在1608年搬离加泰罗尼亚(虽然这个家族源自弗兰德斯地区),定居于奥格斯堡,因为当地社会更支持他们所信仰的新教。第一位在德国出生的鲁根达斯是钟表匠,在他之后的每一代都是画家。约翰·莫里茨在四岁时就显露出了绘画天赋。这位天才画家在阿尔布雷特·亚当[3]的画室,以及随后在慕尼黑艺术学院就读时都是出类拔萃的。十九岁时,他获得了随探险队去美洲旅行的机会。这支探险队由俄国沙皇赞助,朗斯多夫男爵[4]带队。他们的任务,如果放在一百年后,或许会由摄影师完成:记录地理条件和沿途风景。

现在我们需要稍稍回溯,以便对这位年轻艺术家最开始的工作有个更清晰的印象。这个家族的历史并没有像上文给人的感觉那么长。他的曾祖父格奥尔格·菲利普·鲁根达斯(1666—1742)是这个画家王朝的起点。老鲁根达斯年轻时失去了右手,尽管从小就为延续家族传统成为钟表匠而努力,但是残疾使他无法胜任这项工作。他必须学会用左手控制铅笔和画笔。他擅长表现战争场景,画作中那神来之笔般的精确描绘使他大获成功。这种精确性来自曾经受过的钟表匠训练以及左手的使用——左手并非他的天生惯用手,这迫使他用左手时更加细心,更加井井有条。他笔下的形象凝聚了精致的细节对比,而震撼人心的主题更使他独步天下。他的资助人暨主要客户是好战的瑞典国王卡尔十二世。老鲁根达斯跟随着军队从冰天雪地的北极一直到达战火燃烧的土耳其,沿途刻画了国王的一场又一场战役。随着年龄增长,他成为了一名出色的版画制作师和销售商,这和他记录战争的技术密不可分。他的三个儿子——格奥尔格·菲利普、约翰与杰雷米继承了这项技术和生意。三兄弟中,老大的儿子叫作约翰·克里斯蒂安(1775—1826),也就是本文主角鲁根达斯的父亲,他继承了家族传统,画下了另一位好战国王拿破仑的战役。

拿破仑的时代过去后,欧洲开启了“和平的世纪”,而鲁根达斯家族的专长也失去了用武之地。滑铁卢战役时期,年轻的约翰·莫里茨·鲁根达斯初出茅庐,却只得改变人生道路。他从战争画家亚当的工作室转到了慕尼黑艺术学院,学画自然风光。在绘画和版画业,那些来自遥远的异国他乡的景色显然更有市场,这让他的艺术生涯同旅行密不可分。不久,他就获得了一次探险的机会,也就是上文提及的随探险队前往美洲。虽然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但这时,整个世界,或者说,一个有待探索的世界,已经向他敞开,就好像是同一时期发生在青年达尔文身上的故事一样。鲁根达斯的雇主格奥尔格·海因里希·冯·朗斯多夫男爵在穿越大西洋的途中就显露出了他难以相处的个性,甚至可以说是疯疯癫癫的。因此,刚抵达巴西时鲁根达斯就同探险队分道扬镳。他在队中的位置被另一位天资优异的纪实画家陶奈[5]所代替。这个英明的决定给他免去了许多麻烦,因为这支探险队总是厄运缠身:陶奈溺亡于瓜波雷河[6];而在热带雨林中,朗斯多夫男爵失去了他仅存的那一点点理智。在鲁根达斯为期四年的探险之旅中,他游遍了巴西里约热内卢州、米纳斯吉拉斯州、马托格罗索州、圣埃斯皮里图州及巴伊亚州。回到欧洲之后,他出版了一本图文并茂的游记,名为《风景如画的巴西之旅》(书中文字由维克托·艾梅·胡贝尔根据画家的笔记撰写)。鲁根达斯因这本书声名鹊起,并结识了杰出的自然学家亚历山大·冯·洪堡,两人合作出版了不少著作。

鲁根达斯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美洲之旅持续了十六年之久,从1831年直到1847年。他不知疲倦地走过了墨西哥、智利、秘鲁、巴西和阿根廷,并留下了成百上千幅画作(据不完全统计,他的油画、水彩画和素描总计达3353幅)。虽然画得最漂亮的是墨西哥,热带的山脉和雨林构成了最独特的主题,但他长途跋涉的秘密目的地却是阿根廷——那个他整个青年时期都魂牵梦萦的地方,那个在广袤的大草原上一眼望去,和地平线同样遥远的神秘空间。他觉得,只有在那里才能颠覆他此前的艺术风格……他一生中都在追寻这危险的幻想。他曾两次穿越了极限:第一次是1837年,从南美洲西部的智利出发穿越安第斯山脉;第二次是1847年,沿着拉普拉塔河而行。他第二次阿根廷之行更加硕果累累,但却一直徘徊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周围,而第一次,在某个瞬间,他曾到达他梦想的中心,真正地踏上了这片土地,即使他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

鲁根达斯是一位风景画家。他的艺术特点可以概括为“大自然的容貌学”——这是由洪堡创造的术语。作为一位伟大的自然学家,洪堡建立了一门随他的去世而失传的学科:“Erdtheorie”[7],或者说“地球的物理”。这是一门充满艺术性的地理学,是大自然的美学,是研究风景的科学。亚历山大·冯·洪堡(1769—1859)是一位“整体化学者”,也许是世上唯一一位。他试图从整体上理解这个世界,并认为做到这一点最合适的途径是一种非常传统的方法——视觉观察。除此之外,他并不关注零散的图像,而是注重在一幅画面中这些图像的整合,也就是所谓的“风景”。地理艺术家应该通过风景的特点来抓住它的“面相”(这个术语源自拉瓦特[8]),而这“面相”正是这位博物学者的研究对象。这些特点是系统性的而非孤立的,其中包括了气候、历史、习俗、经济、人种、动物、植被,等等。诸多要素结合在一幅图画中,给观者一个囊括所有信息的直观感受。一切要素的关键在于“自然的成长”,而在这个过程中植物是最基础的一环。因此,洪堡选择了植被种群数量和生长速度都远超欧洲的热带雨林地区来寻找地貌景观。他在亚洲和美洲的热带地区居住了许多年,并鼓励优秀的艺术家实践他的理论。这唤起了欧洲人对于那些未知区域的兴趣,旅行画家们的作品自然也有了市场。

在艺术家之中,洪堡最欣赏的无疑是年轻的鲁根达斯。他甚至称鲁根达斯为“地貌景观画之父”,这个评价其实同样适用于洪堡本人。他为鲁根达斯的第二次美洲之旅的准备工作提出了不少建议,他们之间唯一的分歧在于,鲁根达斯决定将阿根廷列入行程之内。洪堡并不希望他的弟子在南回归线以南的地区浪费精力,他在来往信件中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这个观点:“别挥霍了你擅长描绘奇景的天赋,比如,白雪覆盖的山峰、竹林,热带雨林中的植物,同种类但不同生长阶段的植物群;蕨类、芭蕉、羽状叶棕榈树、竹子、柱形仙人球、开红花的含羞草、长枝宽叶的印加树、灌木状的锦葵目植物,尤其是生长在托卢卡[9]的猴爪树;著名的‘阿特里斯科[10]的阿胡胡特树’(一棵树龄达千年的墨西哥落羽杉);在树干上盛开的美丽的兰花——当树干上形成了覆盖苔藓的圆形枝节时,石斛兰的球茎便会环绕周围;几棵倒下的桃花心木被兰花、卡披木和攀缘植物所覆盖;还有高达二十至三十英尺的竹子,长着两列竹叶;蜜熊和龙莲;果实累累的葫芦树;花朵直接簇生于树根上的可可树;落羽杉外露的高达四英尺的根部,形如木桩又似木桌;一块覆盖着墨角藻的岩石;水中的蓝色睡莲;盛开的巴西玉蕊;从山顶上俯瞰热带雨林,在枝繁叶茂的树木那宽大的树冠之中矗立着光秃秃的棕榈树干,就像走廊间的一排柱子,将一片片树林分隔开来;不同形态的香蕉和袖蝶……”

只有在热带地区才能找到大量原始形态的景色。洪堡将形态各异的热带植物分为了十九种,这十九种是按各自形态分类的,和林奈[11]分类法完全不同——后者抽象地区分了最细微的差别。与其说洪堡是一位植物学家,不如说他是一位描绘生命成长过程的风景画家。从很大意义上来说,他的分类系统构成了鲁根达斯的绘画风格。

在海地短暂停留之后,鲁根达斯于1831年至1834年在墨西哥生活了三年时间。随后他前往智利,并在那里居住了八年之久。在此期间,他经历了一段被中断的阿根廷之旅,为期大约五个月。他原计划横穿全国直达布宜诺斯艾利斯,然后从那里北上前往图库曼省,接着抵达玻利维亚……但这个目标最终却未能完成。

1837年底,鲁根达斯同德国画家罗伯特·克劳斯从智利的圣费利佩德阿空加瓜出发,随行的是一支由马匹和骡子组成的小型马队,外加两名当地向导。他们打算利用夏季的好天气顺利穿过壮丽的安第斯山脉,记录下所有值得一画的风景。

穿越山脉的旅途仅仅走了几天便已到达一半,不过他们停下作画的日子并未被计算在内。雨水催促着他们前行,而画作则被卷起,裹在防雨布内。雨势并不大,只是绵绵细雨,持续了一下午,周围的景色都笼罩上了一层温润的湿气。云层很低,低得快要坠落下来,但是一阵微风便足以将云拂走……然后又吹来另一朵,像是天空和大地间存在一条隐蔽的通道一般。在这魔幻般的场景中,两位画家寻找梦想的视野变得开阔起来。这趟旅程虽然从地图上看七拐八弯,但是他们却像射出的箭一样笔直奔向更广阔的天地。他们一天比一天经历得更多,走得更远。随着海拔上升,空气变得稀薄,气候也愈加反复无常,眼前只剩下高高低低的群山互相重叠。

他们随身带着气压计,用一只薄短袜估算风速,而两支装着液态石墨的毛细管则被当作测高仪。装着红色水银的温度计挂在拴有铃铛的长杆上,就像“第欧根尼的灯笼”[12]一样。马队有节奏的脚步声听上去非常遥远,虽然这声音几乎难以听见,但仍然引起了阵阵回声。

半夜里,突然传来爆炸声、炮仗声和焰火声,它们长久回荡在一望无际的岩石群上,给这些顽固的大石头带去了转瞬即逝的光彩,像是突如其来的祥瑞:1838年开始了,两位德国画家带上了烟花来庆祝新年。他们打开一瓶法国葡萄酒和向导们举杯相庆,然后面朝繁星点点的天空睡下。月亮从磷光闪闪的山峰边缘浮现出来,他们的数羊也随之结束,真正进入了梦乡。

鲁根达斯和克劳斯相处得很愉快。虽然两人都是沉默寡言的性格,但却从来不会缺乏共同话题。他们已经在智利的几段旅程中同行,两人之间总是一片和谐。唯一对鲁根达斯造成困扰的是,作为一名画家,克劳斯的画技实在平庸,这让他无法诚心诚意地赞赏克劳斯的画作。他曾试想,或许因为风景画具有的某种程序性,所以天赋并非必需,然而事实却是,他朋友的作品一文不值。不过,他还是能看到克劳斯除了画技以外的其他品质,尤其是良好的品格。克劳斯还很年轻,有的是时间重新选择自己的发展方向;与此同时,他还能享受远足的愉悦。这至少没有坏处。年轻的克劳斯相当崇拜鲁根达斯,而且这种崇拜并非来自携手同游时产生的小快乐。两人年龄和天赋上的差距难以从外表上察觉,鲁根达斯当时虽然已经三十五岁,但他却很腼腆、柔弱、笨手笨脚,像个愣小子一样;而克劳斯的沉着冷静和贵族气质,以及他与生俱来的彬彬有礼,进一步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

出发十五天后,他们开始从山脉的另一侧下山,行进速度也渐渐加快了。把翻山越岭当作习惯是很危险的,就像那两位每天都在和山打交道的当地向导。但是,对于两位日耳曼画家,从长期而言,艺术创作练习使他们免受这种危险的伤害;从短期来看,当他们熟悉了四周环境及其表现特征时,这种危险就会产生相反的效果。当马队缓慢行进或停下休息时,他们会讨论画笔下的大自然,以此打发时间。一旦有新鲜事物跃入眼球,他们的言语也因与众不同的发现而激动起来。值得一提的是,当时他们所做的还只是准备性的工作:画草图,写笔记,做记录,等等。纸上草图和文字纵横遍布,有待于日后把这些旅行经历创作成图画或版画。这些画将成为传播的重要载体,它们可能被大量复制,当作细细品鉴的对象。最后它们会被印到书上,与文字为伴。

赞赏鲁根达斯的作品的人远不止克劳斯一个。显然,他的画非常出色,尤其突出的是一种纯朴质感。这种纯朴渲染在画作的每一个细节上,使画作散发出珍珠般的光芒,就像春日的阳光,熠熠生辉。他的画十分易于理解,大自然的真实地貌跃然纸上,并因此广为流传:不仅他出版的唯一一本书《风景如画的巴西之旅》在全欧洲出版业中大获成功,而且其中的插图被广泛用于壁纸的图案,甚至被绘在塞夫尔[13]产的瓷器餐具上。

克劳斯常常半开玩笑地提起这些成就,而他这位受人崇拜的好友鲁根达斯则对此报以微笑。善意的玩笑并没有减轻荒无人烟的山脉中的孤寂。鲁根达斯在考虑这样一个想法:把阿空加瓜山的风景装饰在一只小小的咖啡杯上,让最庞大和最细小的事物在画笔的日常工作下结合在一起。

就像画其他任何一座特定的山一样,描绘阿空加瓜山并不容易。如果把山脉想象成一个被赋予了不规则艺术感的椎体,那么从不同角度观察都会产生细微的变化。而这种变化使得山脉无法被准确描绘出来。

在这趟旅程中常常会发现新的主题,而主题对于风景画来说至关重要。两位艺术家以各自的水准从艺术和地理的角度记录着风景。他们可以自行解决垂直维度上的地质学问题,因为他们知道如何辨认片岩和玄武岩、石炭枝晶和熔岩,以及植被、苔藓和菌类。但是关于水平维度上的地形问题,他们就得依靠智利向导了。向导们对这些山的名字了如指掌,“阿空加瓜”只是其中之一。

水平维度和垂直维度组成了整幅风景,而同样构造的人类社会则居于其上。向导们面对现实总能随机应变:反复无常的天气和两个任性的德国人让他们原本一成不变的生活变得充满不确定。对于这两位客户,向导们既尊重又带有鄙夷,但都分寸有度,不至于冒犯到他们。无论如何,在这两位德国人身上,艺术和科学结合了起来。同样,这也是两人相去甚远的天赋的结合,而非混淆在一起。

旅行和绘画如同拧成了一股绳一般相互交织。路途艰险得令人畏惧,但他们克服了一处处险境,将它们抛在身后。事实上,这的确是一条可怕的路:难以想象一年四季几乎都有旅行者、脚夫和商人从这条路通过。正常人都会认为走这条路简直是自杀。行至中途,海拔达两千米,周围环绕着高耸入云的群山。这条路并不是点对点的直通路,它的出口朝向四面八方。他们眼前的山路异常险峻,不可思议的倾斜角度,从石缝里向下倒着生长的树木,还有在燃烧着的烈日下、消失在积雪层中的陡坡。一束束雨水刺穿黄色的云层,玛瑙被苔藓包裹起来,灌木丛显出玫瑰红色。美洲豹、野兔和蛇是山中的统治阶级。马喘着粗气,走起路来开始磕磕绊绊,不得不停下休息;而骡子总是显出一副坏脾气。

云母遍布的山峰注视着他们的长途旅行。如何才能让人相信这幅景象是真实的?眼前的立方体拥有实在太多的“面”。连绵的火山装点着天空。被寂静吞噬的黎明和黄昏,带来极大的视觉冲击。阳光像被弹弓和炮管射向每一个角落。在无穷的寂静中,一片广袤的灰色被挂起来晾晒,如一扇海洋般广阔的天窗。有一天早上,克劳斯说他做了噩梦,于是那两天交谈的主题成了精神科学以及如何平复情绪。他们想象有一天这里建起了城市的情景。那会变成什么样?也许会有战争,战争过后,留下空置的石砌堡垒,以及梯田、海关和采矿设备。一个智利和阿根廷边境的勤劳民族可能会来此定居,并重建这里的设施。这是鲁根达斯的观点,可能受到了作为战争画家的祖先影响。克劳斯尽管看上去比较世俗,但是倾向于神秘的外来殖民。在难以抵达的巨石之顶,一排寺院传播着最高深莫测的佛学,似驴叫般的小号声唤起了安第斯的巨人和侏儒。他们说:“我们应该把它画下来。”但谁会相信呢?

雨水,阳光,整整两天难以穿越的浓雾,夜晚由远及近呼啸着的大风,还有似蓝色水晶般的夜空,那是新鲜空气的结晶。气温时刻在变化,但并非不可预测。事实上,眼前所见的也不是不可预测的。一座座山缓慢地从眼前经过,他们在脑海中玩着把这些山重构的游戏。

两人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画下令人目眩的景象。各类脚夫穿行而过,其中,同智利人和门多萨[14]人的交谈最能引起他们的兴趣。甚至他们还遇到了神父、欧洲人,还有向导的亲戚们。然而,孤寂很快再次降临。那些相遇的人从他们的视线中渐渐远去,却也成为灵感的源泉。

那几年,鲁根达斯已经开始了一种新的尝试:油画草图。这项技术成为一项革新,并记载在艺术史中。仅过了五十年左右,印象派画家们就系统地使用了这项技术。但在鲁根达斯的年代,除了以特纳[15]为代表的一些英国非主流画家外,没有其他先驱。更糟的是,这项技术曾被认为是粗制滥造的。从一定意义上说,这种评价有些道理,但这项技术却引领了绘画审美的转变。鲁根达斯日常工作的效果就是把一些小片段插入一系列油画或版画的草图中。克劳斯并不这么干,他只能在一旁看着鲁根达斯疯狂创作:后者夸张地涂抹着一团团不协调的颜色。

终于,他们已经明显地将这些山区景色甩在身后了。如果他们再次途经此地,还能认出这些风景吗?(不过他们可不想再来一次。)公文包里纪念品塞得满满当当。“我用双眼带走了它……”一句流行语这么说。但为什么只是双眼呢?在整张脸上、手臂上、肩膀上、头发里、鞋跟里……整个神经系统都能感受到它。1月20日,在金光灿灿的余晖下,他们沉迷在寂静的空气中。一队骡子走在山脊的小道上,看上去仅有蚂蚁般大小,像天上划过的星星。仅仅需要养育和繁殖它们的知识,人类便可以用智力和商业利益驱使它们前进。一切都是人类主宰。最原始的大自然被人类的社会性包裹起来,而他们之前的画作,但凡有些价值的,无非都是记录了这样的情景。无尽的群山是他们描绘形状和颜色的试验场。而继续前行,就是鲁根达斯这位旅行画家梦寐以求的地方。阿根廷向他们敞开了大门。

最后一次向后望去,雄伟的安第斯山耸立着,蒸腾着神秘而原始的气息,过于神秘而原始。从几天前起,他们始终走着下坡路,并被难以忍受的炎热所包裹。当鲁根达斯还在最后一处瞭望台欣赏着这片岩石的世界时,他的身体已经被汗水浸湿了。高处的风从山顶刮下片片雪花洒向他们,像是一位好心人为他们送上了一个香草冰激淋。

眼前的景象重新唤起了鲁根达斯从前的疑惑和设想。他曾经问自己是否有能力担负起自己的生活,是否能以工作,也就是艺术创作来维持生计,是否能做到其他艺术家做到的事……那时他已经做到了,不过这要归功于他的年轻气盛,以及在艺术学院学习时的那股动力。当然,还有一点点运气。但他也已经十分怀疑自己能否继续保持年轻的状态。归根结底,他能指望什么呢?他能依靠的只有艺术事业,没有其他选择。如果艺术抛弃了他呢?那他就一无所有了。他没有房子,没有银行存款,也没有做生意的头脑。他的父亲已经离世,他自己从数年前便开始在异国他乡游荡……这曾经使他产生了一种特别的观点:如果其他人也能做到。事实上,所有他遇到过的人,无论是在城市里还是在乡村中,在雨林里还是在深山中,都努力地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经营着自己的生活,但他们生活在属于自己的环境中,知道什么可以依靠,而鲁根达斯只能依靠偶然性的恩赐。谁能保证大自然风景画不会过时?到那时他就会像遇难者一样,孤独地漂泊在一片百无一用的美景之中。他的青年时期可以说几乎已经过去,但他却仍孑然一身。他坚持生活在童话般的仙境里,仙女的故事并没有教会他什么实用的东西,但至少他知道了,故事会永远继续下去,总会有更加难以预料的新挑战在等待着故事里的英雄。被抛弃也好,贫困也罢,都只是故事的又一个篇章而已。他可能落得在南美某座教堂门厅乞讨的结局。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对他来说,任何可怕的结果都不算夸张。

抵达门多萨后,鲁根达斯开始给他在奥格斯堡的姐姐露易丝写信,在信中,他一页页地记录下了那些脑海中的情景。

门多萨是一座盛开满绿植的小城。安第斯山近在咫尺,透明的天空蓝得令人厌倦。极度炎热的天气使得当地人都懒洋洋的,一个午觉就能睡到傍晚六点。幸运的是处处都有树荫,虽然热得难以呼吸,但繁茂的枝叶让空气中富含氧气,让人感到些许惬意。

两位旅行者在智利向导推荐下,借宿在热情好客的戈多伊·德·比利亚努埃瓦家中。这是一幢树荫下的大房子,带有一座果园和几座小花园。三代人和睦地居住在同一屋檐下,孩子们骑着三轮车的场景记录在了鲁根达斯的速写本上,这样的场景他以前从未见过。这是他在阿根廷的处子作,预示着之后他出人意料的轨迹。

在门多萨市及市郊他们愉快地度过了一个月。在同克劳斯一起翻山越岭之后(事实上,这段旅程对于从反方向行进的旅行者更具吸引力),鲁根达斯这位出色的访客得到了当地人的热情招待。他在当地的庄园间转了一圈,开始融入阿根廷的生活。虽然这座边境小城和智利十分相似,但生活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在这条向着东方、向着梦想中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道路上,门多萨处在起点的位置,这使得这座城市变得独一无二。另一个特点是无论在市内还是在市郊,所有的建筑看上去都是新的。它们的确都是新的,因为地震会使当地所有人力建造的东西每过五年更新一次,而这些重建工程让当地经济保持着活力。门多萨的畜牧业在地壳活动下蓬勃发展。来自地底的危险促使门多萨的牛更快地生长,并及时供应给安第斯山那面的市场。鲁根达斯曾打算描绘一场地震,但被告知天文钟显示当时并不是发生地震的时机。尽管如此,生活在门多萨期间他依然没有放弃见证一场地震的希望,虽然并没有表露出来。他的这个愿望和其他愿望一样落空了。门多萨留下了一些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没有兑现的承诺。最终,他们还是启程离开了。

鲁根达斯的另一个梦想是见证一场印第安突袭。在这个地区,这样的突袭可谓真正的“人类飓风”,但鉴于印第安人的天性,它不会遵循任何时间规律,没有预兆。人们几乎不可能预见它的发生,它可能在一小时内爆发,也可能直到第二年都没有发生一次(现在仅仅是1月)。也许鲁根达斯已经接受了画这幅画的报酬,因此这一个月里每天早上,他都抱着秘而不宣的期望起床,希望当天印第安突袭就会发生。他所期望的并不是什么好事,就像地震一样。这样的隐瞒让他对风吹草动十分敏感。他并不完全相信地震是毫无征兆的,因此反复地从专业的角度询问当地人地震预兆的标志。这些预兆来得很突然,一般发生在地震前的数小时甚至数分钟:狗会上蹿下跳,母鸡会啄它们自己的蛋,蚂蚁遍地爬,植物突然开花,等等。然而,即便发现预兆也为时已晚。鲁根达斯确信印第安突袭也应该是有预兆的,在人文层面上,事先一定有某种突变。但他已经没有机会去证实自己的想法了。

尽管鲁根达斯习惯于让大自然激励自己前行,尽管他已经允许自己将行程一推再推,但他现在必须继续前进。这并不仅仅是出于现实的催促。多年来,这位画家已经在脑海中渐渐构筑了阿根廷的神话。在阿根廷的门口徘徊了一个月之后,他渴望深入境内一探的急切愿望愈加强烈。

启程的前几天,埃米利奥·戈多伊组织了一次短途旅行,造访城南十里格[16]外的一座畜牧场。在这些风光如画的景点之间有一座小山丘,从那里可以向南眺望山麓和森林的全景。根据当地人的说法,在这些栈道中经常出现印第安人。他们从那个方向前来发动突袭,之后门多萨的庄园主们发起报复,在追击这些印第安人的途中他们看到了壮观的景象:冰封的群山、湖泊、河流,还有无法穿越的森林。“您应该把这场景画下来……”鲁根达斯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建议了。数十年来不管他去哪里,总能听到这句话。对这类建议他已抱有怀疑的态度。谁能知道他应该画什么?广袤的潘帕斯草原近在眼前。他感到真正的艺术驱使他前往另一个方向。尽管如此,戈多伊的描述还是让他浮想联翩。想象中的印第安冰雪王国是如此神秘而美丽,以至于任何一幅画都无法将它描绘出来。

而与此同时,他能够画出来的则完全是另一幅出人意料的景象。在他雇用向导的过程中,他见到了一件让他十分震撼的东西:一架用来穿越潘帕斯草原的大马车。

这是一件庞然大物,大到让人相信任何自然的力量都无法将它撼动。鲁根达斯第一眼见到它时,呆呆地盯了它许久。看着这台大家伙终于开动起来,他仿佛发现了大草原蕴含的魔力。第二天他回到了货物装卸站,又过了一天,他补给了纸和石墨。画这些马车既简单又困难。鲁根达斯注视着它们缓缓启动。它们的速度如蜗牛般缓慢,慢到只能以每天或每周行进的距离来计算。对于一位以画蜂鸟而闻名的画家来说,描绘速度的另一个极端也并非是自相矛盾的事。鲁根达斯把这个问题留到以后,因为在旅程中有的是机会观察大马车的动态。现在他关注的目标是卸了货的那些空车。

由于只有两只轮子(这也是这种马车的特点),在空车状态下它总是向后倾斜,而车辕则以四十五度角斜着指向天空,车辕的前端像是没入了云层中。它足够拴十对公牛,可见其长度。它坚实的车体为了承载大宗货物而进行过加固;对它来说整幢房子,加上里面的家具和住户,都不算太大。两只牧豆树[17]制成的轮子如摩天轮般硕大,辐条粗壮如房梁,中心是上满了油的青铜轮毂。在画它的时候必须在它边上画上一个人,这样才能准确体现出它的尺寸之大。鲁根达斯需要寻找这样的“配角”。在排除了那一大批维护工之后,他选择了马车的驾车人。这些驾车人都是些“大人物”:由于工作的重要性,他们处于这个行业中的“上层社会”。他们的双手必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掌控着这超级马车(还不算车上那些价值抵得上一位达官贵人全部家当的货物):在门多萨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直通道路上以每天大约两百米的速度行进,大概需要一辈子才能走完。从他们的眼神和一举一动中,这些驾车人经过一代代传承而来的令人崇敬的耐心体现无遗。考虑一个实际的问题:“重量”和“速度”是两个关键的变量,载重越小则速度越快,反之亦然。显然,这些运输者在面对这片大草原时,选择了“重量”。

突然地,这些马车出发踏上了旅程。一星期后,虽然他们也就走出了咫尺之遥,但的的确确逐渐消失在了地平线远端。鲁根达斯无法对朋友掩饰自己孩子般急切的心情,渴望沿着大马车的轨迹启程。他感到出发的时机到了:骑着马快步沿着这条路前进,赶上前一个地质年代,或是在神秘的宇宙起源之前出发的马车(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然后超越他们,迈向真正的未知世界。

沿着马车的轨迹,他们上路了。这是一条直通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道路,然而对鲁根达斯来说最重要的不在终点,而是在途中,在那不可思议的阿根廷腹地。在那里终于出现了能够挑战鲁根达斯的画笔的景色,迫使他创造新的技法。

和戈多伊一家的告别相当感人。主人们问鲁根达斯:“以后还会回来吗?”但是,他的行程表中没有这一项: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出发前往图库曼省,从那里往北用数年时间穿越玻利维亚和秘鲁,最终返回欧洲……但也许有一天他会沿着自己在美洲的足迹原路返回(此时此刻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个想法),再看一遍现在看到的一切,再说一遍现在说过的话,再遇见一次眼前那些微笑的脸庞——还是同样的笑脸,既没有变年轻也没有变老……艺术家的想象力使他幻想出这第二次旅行,像是体形对称的大蝴蝶的另一只翅膀。

他们带上了一名老向导和一位年轻的厨师,还有五匹成年马和两匹小母马。他们终于可以摆脱那些脾气暴躁的骡子了。天气依然炎热,而且还越来越干燥。经过一星期缓慢前行,安第斯山以及那些山麓上的树林、河流和飞鸟都已经被抛到身后。对付不听话的俄耳甫斯[18]的一个好办法就是将身后的一切全部抹去。现在,回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在大草原上,空间的概念变得渺小,甚至只存在于精神层面上。在逐渐适应环境的过程中,他们没有拿起画笔,而是估算着走过的路程。每当他们超过一架大马车,就会产生一种一下子跳过几个月的心理作用。

他们适应了草原上的新生活。在一片广袤中,路面上的一些小隆起不断指引着前进的方向。他们开始有规律地进行狩猎。晚上老向导会讲一些故事作为娱乐活动。他简直是当地历史的一本活字典。由于一些原因(肯定是因为他们当时没有开始作画),鲁根达斯和克劳斯整日在马背上谈论着艺术和历史的关系,一个此前他们也多次聊过的话题。现在他们差不多能把之前的零散论点结合起来了。

他们已经达成共识的一个观点是,历史的好处在于让人知道万物都是怎么来的。自然界中或者文化界中任何一个场景,无论包含多少细节,都不会显示出它是如何构成的,以什么样的顺序出现的以及组成这场景的各要素间的因果联系。所以,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多故事:因为人类需要知道一切事物的由来。鲁根达斯从这一点出发进一步思考,得出了一个相当矛盾的结论。他假设,如果所有的故事都不再流传,事实上也不会少了什么。这一代人,或者未来的下一代,仍然可能经历和过去曾发生过的相同的事件,而无须别人把这些故事讲给他们听。就算在这样或那样的情况下人的行为是大脑思考的主观结果,但占统治地位的还是事实本身。甚至,即便没有故事流传,过去的事件也可能在将来重现得更为精确。和这些传说相比,更值得流传下去并发挥其优势的是能够使人们自发地重构过去所发生的事件的一套“工具”。人类最有价值的创造都是值得重现的。“工具”的核心在于其风格,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艺术比那些长篇大论更有价值。

在空荡荡的天空下,有一只鸟儿滑翔而过。地平线上停着一架大马车,像白昼中的一颗星。如何重新创造出这样一片大草原呢?无论如何,早晚都会有人重现这次旅程。这让他们变得有时谨慎,有时大胆;谨慎是为了避免犯一些错误使这趟旅程无法被重复,大胆是为了让这趟旅程像一场有价值的探险。

谨慎和大胆形成了一对微妙的平衡,就如同他们从事的艺术一样。鲁根达斯又开始后悔没有见证印第安人的暴动。也许他应该再等上几天……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怀念,怀念那件最后没有发生的事和它可能会带来的影响。这是否意味着印第安人在这趟行程中扮演了一个角色?至少他们一次次的突袭就是历史的缩影。

鲁根达斯依然在拖延开始工作的日期,直到有一天他找到了比原先更多的促使他开始创作的理由。在火炉边一次偶然的谈话中,老向导向他们澄清了这样一个事实:他们仍然没有到达阿根廷潘帕斯大草原,虽然现在所处的地方和那里非常相像。真正的潘帕斯草原要到圣路易斯[19]才会开始。老向导认为这两个德国人显然对“潘帕斯”有所误解。鲁根达斯觉得,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确实是有误解,但事情本身并不那么简单,也不该那么简单。他动用他所学会的所有词汇仔细地询问着向导,难道所谓的“潘帕斯”比现在正在穿越的这片草原更广袤?他不相信,不相信有什么能比地平面更宽广。但是,向导用他这样严肃的人身上很少见的得意的微笑向他们保证,自己说得没错。关于这个问题,鲁根达斯一直和克劳斯聊到很晚。他们在繁星下点起了雪茄。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没有什么正当的怀疑理由。如果存在着“潘帕斯”(同样他们也没有理由怀疑它的存在性),那它就在不远的前方。在融入一片宽阔平坦的大草原三个星期之后,告诉他们真正的草原更加宽广无疑是在挑战他们的想象力。由此他们也可以理解当地人对现在这片草原的不屑——向导竟然用“多山”一词来形容这段路。一张光洁的桌子、一潭平静的湖水、一片铺开的广袤土地,这片草原给他们带来如此的印象。然而现在,他们不得不给自己提个醒,真正的大草原还不是眼前这个样子。这是多么奇妙,多么有趣的事。在向导看来,圣路易斯近在咫尺,他们还是满怀如此强烈的渴望。随后两天,他们继续行进,小山丘像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到达了蒙尼哥特山和阿瓜艾迪昂达山[20]。第三天,他们进入了空荡荡的原野。险恶的自然环境震撼了这两个德国人,而更令他们惊讶的是,随行的两位高乔人[21]同样也为之震惊。老向导和年轻的厨师细细低语,前者甚至数次下马抚摩大地。他们开始意识到这片草原竟然没有草,简直连草的影子都见不到。刺菜蓟光秃秃的,不长一片叶子,像是海里的珊瑚。显然这片地区正被干旱肆虐,而且没有人知道干旱会持续多久。土地干涸开裂,然而他们不能确定地上是否积了一层尘土,因为这里根本没有一丝风。这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听得到马蹄声、说话声甚至是呼吸声造成的回音,令人毛骨悚然。他们时不时看到那位老向导在焦虑地听着,于是他们也依样画葫芦。然而,除了心理作用造成的微弱的嗡嗡声外,他们什么也没有听到。老向导似乎有所怀疑,但模糊的恐惧感使他们没有去问他在怀疑什么。

在这片恐怖的空虚中他们继续行进了一天半的时间。空中没有一只鸟儿飞过,而地上也没有豚鼠、美洲驼或兔子,甚至连蚂蚁都销声匿迹。大地遍布着像是由琥珀拼成的光秃秃的结痂。终于,当他们到了一条河边补充淡水时,向导证实了自己的怀疑。这个疑团在河对岸体现得更加显著:那里不仅寸草不生,而且一大片树木(绝大多数是柳树)的枝条上见不到一片叶子,像是严冬突然降临开玩笑般地把它们的叶子全部拔光了一样。满眼都是矗立着的青紫色的骨架,纹丝不动。这是多么让人印象深刻的景象。并非只因为叶子全部掉落了,也由于这片大地全是清一色的硅土。

是蝗虫。向导最终揭示了谜底:这种《圣经》中的害虫来过这里。如果说向导有意拖延了揭开谜底的时间,那也是因为他想得到确认。他此前仅仅听闻过被蝗虫肆虐过的样子,却从没有亲眼见过。他也听别人说过蝗虫成群结队行动的场景,但他选择不说,因为那听上去令人难以置信;虽然在看过蝗虫肆虐的结果后,任何想象都不会夸张。克劳斯想到了他的朋友抱怨错过了印第安人的突袭,便问他这次是否也遗憾自己来得晚了。鲁根达斯在想象这样的场景:绿油油的草原在一片带着嗡嗡声的乌云席卷而过后,瞬间变得一无所有。这能成为绘画的素材吗?不能,除非有一种动态的画。

他们沿着自己的方向继续行进,没有一点耽搁。追寻这群蝗虫的方向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受灾的范围实在太大了。他们能做的只有快点到达圣路易斯,然后在可能的情况下好好享受一番。这些都是宝贵的经历,虽然他们每时每刻都在错过一些东西。空气中的微微振动都会形成像是预示末日到来的回声。

一些现实的问题让他们很难享受草原生活。当天下午,已经被迫禁食了两天的马再也坚持不住了。它们变得无法驾驭,因此众人不得不停下脚步。更糟糕的是,气温依然在不断攀升,差不多升到了五十摄氏度。空气已经彻底不流通了,气压迅速下降。一大片灰蒙蒙的云压在他们头顶上,然而并没有把刺眼的阳光减弱多少。现在该怎么办?年轻的厨师显得十分害怕,离那些马匹远远的,好像它们会咬他一样。老向导一直低着头,对自己作为向导的失败感到惭愧。这也算是情有可原,因为他也是第一次穿过一片被蝗虫啃得精光的区域。两位德国人在低声地商量些什么。他们好像处在一片月海之中,地平线的远端矗立着一些小山丘。克劳斯建议把饼干磨碎,加上水和牛奶调成羹给马匹们吃,再等上几个小时让它们平静下来,然后趁着傍晚的凉爽再次启程。对鲁根达斯来说这个计划荒谬得根本没有讨论的价值。他提出了一个更合理的方案:飞奔到山的另一侧进行调查。大概是习惯于在图画中衡量距离,这些小山的遥远被他们视若无物;其实,他们正处于这些山之间,因此,山上的植物可能也没有幸免于蝗虫的席卷。他们去请教向导,但向导却一言不发。不过,不管怎样还是有理由假设山坡形成了阻挡蝗虫的屏障,在山另一边可能可以发现一片布满三叶草的草原。鲁根达斯做出了决定:他自己去南边的山坡,而他的朋友克劳斯去北边的。克劳斯拒绝这么做。他觉得现在马匹已经处于如此糟糕的状态,再驱使它们疾驰是一件相当鲁莽的事,更不用说暴风雨也快降临了,因此,他断然拒绝了朋友的提议。鲁根达斯不想再无休止地争论,于是便单独出发,并说自己两个小时以后回来。他扬起马鞭,马匹释放出一种神经紧张的能量。人和马都被汗水浸透了,像是刚从海里捞出来一样。汗水还没滴到地上就已经蒸发,形成一条含盐蒸气的轨迹。鲁根达斯注视着灰色的山峰,这些山峰看上去随着马的行进而改变着方位;有一座山偷偷地转到了他的背面。他已经进入了山中(他在想,为什么人们叫它“蒙尼哥特”[22]?),大地依然光秃秃的,找不到一丝一毫会返青的迹象。天气的闷热程度仍在不可思议地上升。鲁根达斯勒马驻足四处观望,发现自己正处在一座黏土和石灰岩构成的巨大的古罗马竞技场里。他能感受到马匹已经极度神经质,而他自己也感到胸口发闷,而且这种感觉正迅速地加剧。空气显出一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像铅块一样的灰色。这是一种透明的黑暗。云层压得更低了,低到能听得见内部的隆隆雷声。“至少天气要凉下来了。”他这么安慰自己。这句话是他青年时期脑海中产生的最后一个念头以及嘴上说出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话,此后他生命中的一个阶段便告一段落。

接下来发生的事直接刺激到了鲁根达斯的神经。这是持续时间很短的一系列事件。突然间,一束强烈的Z字形闪电照亮了整个天空,宣告暴风雨的到来。闪电距离地面相当近,照亮了鲁根达斯那整张惊呆得凝固起来的脸。他觉得他的皮肤能感受到闪电带来的灾难性的热浪,双眼中瞳孔收缩得几乎消失。令人不可思议的毁灭性力量把他卷进了亿万股冲击波中。他胯下的马开始原地转圈,只要头上电闪雷鸣马就不停地打转。人和马像是组成了一尊被闪电点燃的镍制雕像。在一瞬间,鲁根达斯看到了自己身体在发光,而且,这一恐怖场景反复地出现。马的鬃毛全都竖了起来,像是一条剑鱼的鱼鳍一般。在这一刻,他像是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和其他灾难中的遇难者一样问自己,“为什么偏要降临在我头上?”全身血液都通上电的感觉非常恐怖,但也转瞬即逝。显然,充电快放电也快。但即使如此,对身体也不会有一点好处。

马匹跪倒在地。鲁根达斯疯狂地踢着它,两腿抬到几乎垂直指向天空,然后使出了一招“剪刀腿”式的动作。这匹马也好似在放电,好像身边有一只波浪形边缘、闪着磷光的金色托盘被点燃了一般。这样的放电持续了几秒钟之后,马站了起来尝试行走。在如午夜般的黑暗中,电量充足的轰雷在头顶上炸响,而粗细不均的闪电则互相交织起来。山上滚动着一些一个房间大小的白色火球,闪电就好像是这局桌球游戏中的球杆。马又打起转来。鲁根达斯已经彻底麻木了,他用力拽着缰绳直到它从手中滑落。眼前又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找不到任何出口,因为任何方向都是出口。频繁的雷电活动使方向难以辨认,雷声一响大地都在颤抖。马匹开始迈着缓慢的脚步用超越本能的谨慎向前行进,每一步都把马掌抬得很高。

不到十五秒下一道闪电便接踵而至。这道闪电更加强烈,更加具有破坏力。人和马被震飞大约二十米的距离,像一团篝火般爆燃起来。不过这一下摔得并不致命,因为体表发生的分解反应产生了缓冲和反弹的效果。不仅如此,马的鬃毛因雷击而产生磁化,像一块磁铁一样吸住了鲁根达斯,使他在翻滚过程中始终骑在马背上;然而在一次撞击地面后这种磁性减弱了,鲁根达斯发现自己被甩到了干燥的土地上,脸朝向天空。云层中一道道纷乱的闪电构成了一幅幅噩梦般的场景,但马上又从眼前消失。一瞬间,鲁根达斯似乎从这些图案中看到了一张恐怖的面孔。这就是“蒙尼哥特”!周围的雷声震耳欲聋,一声接着一声,一声盖过一声。周围环境极度恶劣。马像螃蟹一样在地上打滚,千万团小火球在四周爆燃,像是一层光环随着马匹移动却似乎没有烧到马身上。鲁根达斯和马有没有喊叫?也许他们已经受到过度惊吓而无法发声;但即使喊了,也不可能有人听得到。他用双手在地上不断摸索,想找到一处支撑点好让自己坐起来,但他却动弹不得,什么都摸不到。马正在努力站起来,算是给了鲁根达斯一点安慰:和伙伴暂时分开总比再挨上第三记闪电来得好。

马终于站了起来。在鲁根达斯眼里,这时的马显得高大雄壮,把眼前闪电织成的网遮去一半。它那像长颈鹿一样的长腿歪歪扭扭地迈着步子,回过头似乎倾听着野性的呼唤……随后马就走了……

但鲁根达斯也被拖着走了!他没有办法明白,也不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匹马好似庞然大物,他感觉自己被拖曳着,甚至漂浮了起来(受了电的影响),像是绕一颗危险的星球运行的卫星。马越跑越快,鲁根达斯被挂在后面,晕头转向地不断撞击地面。

他没有注意到他的一只脚被马镫给钩住了。这是一种非常常见的骑马事故,从古至今一直都在不断地发生。闪电的停止和它的开始一样突然,对鲁根达斯来说,这不是个好消息,因为闪电可以迫使马再次停下脚步,从而给这位画家省去之后的大麻烦。然而,电流却被云层吸收了,风开始刮了起来。下雨了……

没人知道马跑出了多远,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必要知道。不管距离是长是短,悲剧已经酿成。第二天天亮时,克劳斯和老向导找到了他们。那匹马找到了一些三叶草,昏昏沉沉地吃着,马镫子上拖着一具流着血的身躯。经过了整晚的寻找之后,克劳斯曾在极度痛苦中判断他的朋友已经死去。找到朋友略微减轻了他的痛苦:鲁根达斯倒在那里,脸朝地,一动不动。克劳斯和向导马上朝他跑过去,看到他略微动了一下,仍然保持着嘴啃泥的姿势;但这微弱的希望却很快破灭了。他们意识到鲁根达斯并不是自己在动,而是被马匹漫无目的的小碎步拖行着。两人赶忙下马,前去把鲁根达斯从马镫子上救下,并把他翻了个身。恐怖的场景让他们目瞪口呆。血染的脸肿了起来,前额骨头外露,破碎的皮肤耷拉在眼睛上。他那奥格斯堡人典型的鹰钩鼻已经完全变形无法辨认,裂开的嘴唇向内蜷缩,将一口奇迹般完好无损的牙齿暴露在外。他们第一件事是确认他是否还有呼吸。鲁根达斯的确还活着。这一事实让他们的行动更加急迫。鲁根达斯被放在了马背上驮走。向导又重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回忆起了几座牧场的方位并指明了方向。上午他们就找到了。他们给穷乡僻壤上那些可怜的农民带来的“礼物”无疑让他们感到不安。不过至少他们可以负担起救援任务,对伤员进行初步处理。他们给鲁根达斯洗了脸,尝试用手指尖把破碎的皮肤重新拼好,敷上金缕梅制成的膏药使其结痂,并确认脸上没有碎骨。虽然衣服都已破烂不堪,但除了胸部、肘部及膝盖的一些划痕以及皮肤上的割裂外,他的躯干没有受到什么损伤;所有的伤都集中在头部,他的头部就好像成为了他在地上滚动时的轴。这就是蒙尼哥特的报复?谁知道呢。人的身体是一件奇怪的东西,当遭受非人力造成的灾难时,后果往往是不可预知的。

鲁根达斯当天下午恢复了意识。早早醒来显然是有好处的,不过让他醒来的是他此前从未经历过的、无法忍受的疼痛。此后的二十四小时他都在惨叫中度过。一切止痛的方法都无济于事,当然可用的手段也仅限于一些医用布和意志力。克劳斯不停搓着双手,他和鲁根达斯一样难以进食,难以入睡。他们已经去圣路易斯找了一名医生,那位医生晚上冒着大雨快马加鞭地赶来。第二天他们的工作是把伤员用行政长官派来的马车送到圣路易斯省首府去。医生给出了谨慎的诊断:他认为剧痛由一些裸露的神经末梢引起,这些神经末梢迟早都会被重新包裹起来。这时,鲁根达斯恢复了说话能力,可以进行交流了。这多少缓解了紧张的气氛。在医院里,伤口可以得到缝合,而愈合的情况取决于细胞组织的特性。其他的一切都只能听老天的安排。医生还带来了吗啡,并给他开了大剂量,让他在车上睡了一路,省去了夜晚穿越沼泽时可能产生的麻烦。鲁根达斯在医院里醒了过来,当时正好在进行伤口缝合。也许之前应该给他双倍剂量好让他一直保持平静。

一星期过去了。医生给他拆了线,伤口愈合得很快。绷带已经可以去掉了,而且他已经可以吃固体食物了。克劳斯一直陪伴左右。圣路易斯的医院像是一座位于市郊的大牧场,里面居住着几只半人半兽的怪物,都是些遗传基因变异的产物。这些家伙住在医院里,但无药可救。对鲁根达斯来说这是令他难忘的十五天,这段记忆一直刻在他的脑海中。当他可以下地并在克劳斯的搀扶下出门散步的时候,他就不想再回去了。当地的行政长官慷慨招待了这位伟大的画家,让他住在自己家里。又过了两天,鲁根达斯开始尝试着骑马和写信(第一封信是写给在奥格斯堡的姐姐,信中以几乎是轻松写意的口吻描述了自己遇到的麻烦;相反地,在给智利的朋友们的信中,他以近乎夸张的手法描绘了一幅阴暗的画面)。他们决定立即出发,不过并不是沿着原先的道路。将他们与布宜诺斯艾利斯隔开的那片广袤的未知地带一时间还是一个无法承受的挑战。他们打算先折回圣地亚哥,这是距离最近的拥有合适医疗条件的地方。

虽然鲁根达斯身体恢复神速,但离完全康复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以泰坦巨人般顽强的生命力从死亡的深渊爬了出来,不过这个过程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先不说他脸上的伤痕。尽管在头几天引发剧痛的裸露神经已经重新被包裹起来,尽管最难熬的时刻已经过去,但在大脑额叶中神经末梢有些杂乱的连接引发了严重的偏头痛。头痛来得很突然,每天都会发作几次,发作时鲁根达斯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扁平,旋即像屏风一样折叠起来。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开始大喊大叫,常常摔倒,耳边回响着尖锐的耳鸣声。他可能从未想象过神经系统中可以产生如此剧烈的疼痛,简直到达了他身体的极限,以至于不得不服用大剂量的吗啡。偏头痛发作让他变得很脆弱,手脚无法协调,感觉像是踩在高跷上。他开始一点点地回忆之前发生的事故,并讲给克劳斯听。马也幸存了下来,而且还能发挥作用。事实上,这匹马他还经常骑。鲁根达斯把它重新命名为“拉约”[23]。骑在它背上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感受到全身血液在倒流。他对这匹马毫不怨恨,反而和它相当亲近。他们是雷电灾害中的两名幸存者。在止痛药的帮助下,鲁根达斯重新拿起了画笔,他的绘画技法并没有受到影响,因此不必重新去学如何画画。艺术的无差别性又一次得到了体现:尽管鲁根达斯的一生可能已经被一分为二,但绘画依然是他“梦想的桥梁”。他不像自己的祖先一样不得不训练左手。要是他也这样多好!如果说中枢神经位于他的正中央,那他到底应该用哪一边呢?

鲁根达斯靠着药物活了下来,过了一段时间这些药物才慢慢被代谢掉。他给克劳斯讲最初几天药物使他产生的幻觉。他说他清晰地看见了(就和克劳斯眼中的他一样清晰),一群有魔力的怪物在他身边吃喝拉撒睡,甚至在用哼哼声和咩咩声相互交谈……克劳斯纠正了他的误解:这些是真实的。所谓的“怪物”是那些在圣路易斯医院里度过一生的可怜的家伙。鲁根达斯惊呆了,直到下一次偏头痛来袭。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巧合!大概所有的噩梦无论多么荒诞都和现实有着某些联系。然而,尽管有这样的相关性,“现实”仍然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记忆。当他脸上的缝合线被拆掉的时候,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些线的滑落。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他仿佛感到“木偶线”被抽走了。这些木偶线操纵着他的感觉,或者说操纵着他用来表达感受的表情,这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克劳斯对此没有表达任何看法。他移开了视线并赶忙改变话题。但这并不容易。改变话题是最难掌握的艺术之一,几乎是所有其他艺术的关键。而且这次,“改变”本来就是话题的关键词。

他的脸受过重伤。一道深深的疤痕从前额的中央向下,直到他那形似猪鼻、鼻孔一高一低的鼻子;随后向双耳延伸,如同一张红色的网。嘴巴像玫瑰花苞一样收缩着,布满皱纹。他的下巴朝右歪,导致脸上只有一侧有一个汤勺般的酒窝。大部分的损伤都似乎是永久性的。想到人的脸部如此脆弱,克劳斯不禁浑身发抖。像一只陶瓷罐子一样,只要一击便能永远留下裂痕。相比较而言,人的性格则会保持更久。精神上的特性似乎是永恒的。

尽管如此,鲁根达斯大概也能够习惯和这样一张脸对话,等待,甚至是预言它的回应。更糟糕的是他的肌肉,就像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故事一样脱离了“木偶线”,不再听从他的指令,自顾自地动起来,而且比往常更活跃。这应该是受损的神经系统所造成的。不过幸运的是,或者说奇迹般的是,神经的损伤仅限于脸部,同安然无恙的躯干和四肢相对比,他脸部的伤变得更加显著。这是一个逐步加剧的过程:轻微的颤抖在几秒钟内引发了整张脸像“圣维托之舞”[24]一样失去控制。除此之外,他的脸色也变了,变得如彩虹般五颜六色。紫色、粉红色和土黄色在他脸上不断变幻,就像是一支万花筒。

克劳斯觉得,从那样一张面具后看出去,世界应该会变得不同。不仅仅是近期的记忆中混杂着幻觉,甚至日常生活也是这样。鲁根达斯不太会谈起这个话题,他还在逐渐适应着这些症状。而且,显然他没有时间通过思考就这个话题得出一个结论,因为平均间隔三小时他就会受到这些症状的侵袭。疼痛像是一股从体内刮起的旋风,来袭的时候鲁根达斯只能任其摆布。这一点不用多加解释,因为已经体现得很明显了,尽管他说当时他感到自己毫无生气。

“amorfo”(无生气的)和“morfina”(吗啡),这是一组有趣的拼写的巧合。后者不断在他的脑中积聚。在吗啡的作用下,他又重新开始画画,并使他症状减轻的时间和作画的时间有了规律。他的生活部分恢复了正常。周围的地貌使他并不需要重新找回自己的技法,因为圣路易斯的迷人风景就是恢复练习的理想对象。大自然以洪堡的十九分类法映入脑海,蒙上了一层伊甸园的面纱。这就是“吗啡的风景”。

无论在多么艰苦的环境中,艺术家总是能在创作过程中不断有所收获。鲁根达斯发现了一种此前从未意识到的地貌特性。他发现地貌具有重复性:各种片段总会照原样重生,而且几乎不会改变在整幅风景中的位置。即使是对画风景的画家来说,这也是很难察觉的,因为这些片段的尺寸各异,小到一个点,大到一幅全景(远超过一幅画的内容),而且它们的轮廓会受到全景的影响,像一条龙一样时而缩小时而变大。

和其他很多发现一样,这个发现显得没有什么作用。但也许有一天它会派上什么用场。

不管怎样,艺术是鲁根达斯的个人机密。掌握它的代价是高昂的。鲁根达斯付出了他的一切,包括那场事故及事故之后的后遗症。在这重复和组合的游戏中,他甚至把自己隐藏起来,成为不可见的艺术化身。艺术的历史就是不断地重复。

为什么这样的痴迷使他出类拔萃?为什么只有质量可以作为衡量他的作品的标准?事实上,如果脱离了质量他根本无法考虑这个问题。如果他出错了呢?如果他产生了不良的幻想呢?为什么他不像其他人一样(就比如近在身边的克劳斯),尽力而为,然后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其他事情上?这样可以产生很好的效果,至少可以让他投身更多种类的艺术。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把每种艺术都尝试一遍。一位艺术家能够在一生中完成这个目标。这样的宏愿源自洪堡的设想,他曾想创造一台囊括所有知识的机器。拆开这台无所不知的机器,里面包含着各种各样的艺术风格,每种风格都对应着一种艺术形式。

十天后,他们返回了门多萨(两地相距五十里格)。骑着同样的马,走着同样的路,超越同样的大马车,随行的是同一位向导、同一位厨师。唯一改变的是鲁根达斯的脸,还有行进的方向。一路上他们因为雨水、风以及一些相似的事情耽搁了少许。戈多伊一家几周前就听说了鲁根达斯的遭遇,并再次热情招待了他。他们细心地给这位画家安排了一间单间,那里更加安静舒适,而且同样能享受到家庭般的照顾。这间房位于房顶,原来是一处瞭望台,直到被房子周围逐渐长高的树遮挡而失去作用。三月中旬热浪已经散去,现在戈多伊一家已经可以把它提供给客人。在盛夏时节,这间房间就像一只陶瓷炉。

孤独对鲁根达斯来说并不是坏事。他开始自力更生,整天都没有克劳斯的陪伴减轻了他心头的负担。这并不是因为他忠实的模范朋友打扰了他,而是因为他想让克劳斯一个人安定下来,在陪护他数个夜晚之后有时间去欣赏门多萨的景色。鲁根达斯害怕自己成为别人的负担。在这间小屋里他尽可能地重拾一些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