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去
人家走了100年的路,我们10年就得赶上

我记得临行时候有位朋友曾这样对我说:“你也该有个假期了。出去休息休息,养养胖,回来再干。”我到美国已经有四个月了,说是享乐罢,真是天知道,当然,主人们给我们的盛情款待再也不能更加添了。香烟和牛奶从来没有吝啬过,可是,不知怎地我们害了病,有个黑影追着我们,永远也不能使我们心平气和地消受这朱门的酒肉。

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在这次旅途上怎么会到处都有惊心的事物。不要说那摩天的高楼;那如梳子般的烟囱;那肩肩相擦,歌舞迷人的百乐大道;那琳琅满目的国会图书馆——我们对此瞠目结舌,简直不知怎样说才好——就是那百货店里小孩子们的玩具,公园里如茵的绿草,也已够使我们感到一种威胁。“人家这样,我们呢?”

说来我在过去10年中总算也走过不少地方:绮丽的威尼斯,豪奢的巴黎,繁闹的伦敦,古雅的牛津,以及现在正在狂炸下的柏林,战雾笼罩中的巴藤湖。可是回想起来,这些地方尽管曾使我留恋不舍,曾使我沉迷颠倒,但是从来没有引起过我的恐惧之感。然而5年内地的生活,战时的经验,的确把人改变了,老了。我再也不能像孩子们那样用着惊异好奇的眼光来欣赏这新鲜的世界。忧虑自动地会袭入心骨,怪别扭的。哪里是假期,哪里有休息的闲情,实是一回磨难。心头总是沉着一块丢不掉的石头:我担心这地球背面那四万万人的前途。

一个晚上,在一个茶会里坐下,主人感觉到我有点恍惚。“这里生活还惯么?我想伦敦和这里差不了多少,你在那里住过,想来不致有什么特别水土不服的地方罢?美国不致太不舒服罢?”

“美国不太舒服?刚相反。我有点想家,我想我那孩子将来会过什么日子。”

“假如你太太一同来了就好了,都是这战争。可是战争总是要结束的,而且你孩子长大了,也送她来。”

“也许是,可是你容得下我们四万万个孩子么?这下一代大概免不了都得送到这个文化里来,我怕,不论我们愿不愿,我们不能不这样做。可是这个旅程却没有像坐飞机那样方便罢了。”

换一个地方是容易的,我们已经有各样的交通工具,有保险制度,甚至于已有交通警察。可是要换一套生活方式,要接受这套从现代科学里生长出来的生活工具,却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没有指路牌,没有红绿灯可以做我们的向导。我们面前是一条黑路,而又是一条无法避免的旅程。这使我心地不能安定的黑影。人家并不在等我们,他们天天在加速地向前。人家走了100年的路我们10年就得赶上。多匆忙。我最明白匆忙的可怕。这一生匆匆忙忙的已造下了多少永远无法填补的创痛。个人如是,国家也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那位朋友知道我到了美国之后生活太紧张。她认为我那种多少带些“杞人忧天”的不安是都市病。离开一下都市就会恢复的。因之,她劝我到中部乡下去走一趟。她知道我是写过关于中国农民生活文章的人,所以更坚决地说我得看看美国乡村。我接受她的好意,所以在纽约城住了一个多月之后,就向他们所谓的西部出发了。

所谓西部其实并不是一个地理上的名词。这和我们所说“下江”“内地”的区别相同,谁也指不出一条明确的界线。若是翻开美国地图,他们所谓东部只指靠大西洋海岸一带,而且南方的几省似乎又不包括在内,因为这些是“南部”的区域。美国的东北才是老牌“东部”。这是和我们“下江”一般的意思,是工商业中心。在历史上讲,他们重要的界线是南北。我们都知道他们的南北战争,林肯的英名就在这次战争中获得的。南北之分其实也就是工农之分。南方是农业区,有广大的棉田,有著名的烟草。农场上需要人工,而且必须便宜的人工,于是在早年发生了黑奴制。南北经济基础的殊异,一直到现在还反映到政治的分歧上。南部多共和党,多少是要和大资本工业家作难的,北部多民主党,多少是和大地主农业利益不接近的。

可是西部呢,在早年美国人脑中这是一个“去处”。从海滨向西是密西西比流域,土地肥沃,山水秀丽。我们知道美国现在所占据的那片土地,在250年前是属于普通所谓“红人”或“印第安人”的。新大陆的新字是欧洲人说的。可是自从“发现”了这“新大陆”,一批一批的欧洲人坐了船,渡过大西洋,迁移过来。最早的居住地方自然是靠近大西洋的一边,这是东方上了岸。向西都是化外之区。赶走了土人就能住下来开发。谁住厌了一个地方,谁感觉到“故乡出不了状元”的,向西去!西部之西还有西部,一直到太平洋岸为止。因之,西部是随着时间一直推出去的。而西部两字也总是带着一点拓荒的意味,西部是新天地,是可以自由发展的去处,是摆脱传统的旷野,空气也清凉些。

当然,日子久了,在表面上,至少靠东的西部,和海滨区域早已看不出什么大的分别。以西部中心的芝加哥来说,有什么地方赶不上纽约。若是摩天大楼没有那样高,它的犯罪指数却是最大。但是若问一个美国人,哪里可以去看看美国农村,他一定指着西方。因之,我坐了两天两夜的快车到了密里苏里。

我有位旧同学老徐在这地方,他特地到车站来接我。但是我一见他,他却涕泪纵横,好像是重伤风。我想这真不巧,这样子怎能要他伴我去农村呢,他却说他正要逃避这种“草热”。原来这是西方中部的一种地方时症。据说是一种草开花的时候播散花粉,有些人一和这种花接触就会接连地打喷嚏,一下子可以几十个。于是苦了,睡也不舒服,鼻涕眼泪流个不停。这病是怪有意味的,有些人见不得某种花,一见就会流泪,有些人见了女朋友,鼻子也就通了,可是女朋友一走,病又来了。中国同学在这里的有不少害这时症。一直要到下了霜,草枯了,病也结束。这种草在中部最多,近来慢慢侵入了东部。

于是我就问他怎样逃得了呢?向北去就成。北部天气冷,这种草长不活,所以就没有事。他等我到了一起走。这样我才安心。我们准备停当,预备开了老徐的车到瑟湖边上的杜萝丝去,老徐突然记起了他一位女同学的约会,她的家就在杜萝丝附近,现在学校放了假,想搭我们的车回家去,我们把她接来了一同走。

从密里阿巴里西到杜萝丝要坐半天车,在车里我们谈了一阵话,太阳已偏到西天,我肚子很饿。我建议在附近市镇上停下来吃了晚餐再走,可是那位小姐却归心似箭,说她已打了电话给她母亲,杀了两只鸡等我们。她自己家里有鸡,而且很多,有牛,有马,是在农场上。我听了心里真高兴。我宁可挨一次饿,去拜访一下美国的农家。女儿在大学里念书,父母在家里耕地的农家。

这天晚上,我们就见到美国的农家了。

1944年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