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非的昆明
我们的飞机降落在东非的一个高原上,距离赤道不应很远,但是高爽凉快,除了那些米老鼠卡通上常见的仙人掌树外,不像是热带。据说这是非洲的屋脊。我们在屋脊上跳过了两洲,不到10天,真不容易使自己相信。为了保守军事秘密起见,我们到一个地方就提一个中国名字:过了印度的青岛,就到东非的昆明。我没有到过青岛。不知道所谓印度的青岛提得切不切,可是东非的昆明我敢相信决不致有人反对。骤然的阵雨,连天的山峦,除了没有个湖,什么都使我们触景生情,使人反而更觉异乡的寂寞。我记起了小时候写在宫窗上的一首诗来:“长拟求闲未得闲,又劳行役出秦关,逢人渐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山!”这地方相似故山之处,何止莺声一项!
主持这军站的上校在我们到达之前已经知道我们要经过这地方。等我们住定了就开一辆小车来邀我们去便饭。我在上次通讯中已说过美国军队里的伙食,不管味道好不好,东西总是不差的。我们和很多弟兄们一起吃,有很道地的欧仆殷勤侍候。我们觉得很奇怪,在这个战地,哪里来这么多的人工。一问原来都是投降的意大利士兵,意大利人矮矮胖胖,本是最适合做这种工作,最难得的是他们高高兴兴地当差。上校对我们说,这些人真不差,又自由,又有事做。他们不但有工钱,而且还可以有在国内梦想不到的牛肉和牛奶吃。这种优待俘虏也使我们觉得相当惊异。意大利士兵本来对这次战争不起劲,在这些欧仆脸上已露出了法西斯蒂快要崩溃的预兆。
饭后我们先到上校自己的宿舍里去。他一样一样地指点给我们看,什么是美国运来的,什么是他自出心裁在当地制造的。一个巨大的冰箱真不知他们怎样运上这高原,可是后来参观了他们的飞机修理厂,才觉得这件小东西实在算不得什么。我们团团坐在沙发里,抽着他送给我们的雪茄,随意地谈起天来。
“我真想离开这地方。”他说,很正经地。
“是想家?”老金回头指着我向他说,“他没有出来就想回家,真是你的同志。”
“家当然想,但想离开的原因倒不是这个。”
“这个地方太冷了,不是?而且太高,也有不舒服的地方。”
“也不是。”
“是为了?”
“这地方都弄好了,没有意思了。我来的时候,这是个意大利的破军营。这一年,我一样一样地安置妥当了,现在就没有意思了。我想再去找个破军营,荒山也好,再弄一个军站去。”
我们不知道怎样接口。我想说的是:“这家伙真是。”可是我没有说,因为我觉得有一点异乡的怪味儿。这是美国几百年传下“向西去”的拓荒精神显然深入了他们的血液。新鲜,冒险,硬干,向前,加上了他们特具的组织力,在这短短的几百年中,开辟了一个新大陆。现在这精神又使他们在世界各个角落里得到表现的机会了。
“上校,你是西点军校出来的么?”
他笑了,“我本是个公司的经理。我在此地不是一样,在经理这几千个孩子的生活?”
这又使我们大家没有话了。在中国总好像从军就得是军校出身。做买卖的赚钱,平时赚钱,战时赚得更凶。念书的念书,开了战,头也埋得更低。我们似乎从没有想到过军事中同样是要有组织力的经理,有昆虫知识的专家。军事若成一门学问,这门学问一定比人类学更是包罗万状,无所不需的。
他说得高兴,“我们一起看看去,我们的洗衣房是世界最大的!”于是我们大家冒着突然下降的暴雨,从冷藏库一直看到修鞋厂。他满面笑容地告诉我们:“两万人在此不成问题。你瞧,这件军服洗得多么干净,烫得多平挺!”可惜的是那位洗衣房的管事却对我们说,他在美国经办那个厂比这个还要大十几倍。我们都同声否认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上校哈哈大笑。美国人一切形容词都要加一个est才觉得痛快。他们有最高的摩天楼,他们出最多的麦子,他们也有最凶的流氓和最漂亮的女人,只有一个他们却加不上最字,那就是他们的历史。最长既不是,最短也不是。
关于飞机修理厂,我还是不多说的好,多说了怕这封信又寄不到。若检查员让我说一句,这句话是:“望尘莫及。”只要这厂的1/10搬到中国去,就大得空前了。
参观了这一周,虽则有车坐,也已经够累了。你想:从猪圈看起看到他们怎样把旧的啤酒瓶改造成玻璃杯,怎能叫我们不筋疲力竭呢?我们回到宿舍,刚想休息,那位好客的上校又打电话来说,晚上有电影,他会派车来接我们。他们的娱乐是天天有的,那天晚上是电影,而且说主角是加莱柯柏。美国人精神真好,我们怎能扫人家的兴致呢?于是答应了。到晚,我们全体出席。
这回电影的片名我已记不起来,可是真巧,好像是特地为我们选的。故事是这样:有五六个教授合作编一部百科全书,他们自以为无所不知,每个字都能引经据典,原原本本地加以注释。可是有一天有个汽车夫不知怎地冲进了这间书房里去,一口土白,博学多才的大教授一字不懂。于是其中有一位就决心要去搜集活的文字。结果碰着一个女流氓,她因为要躲避帮里老头子的什么事,逃到了教授的家里。这两套文化碰了头,混闹了一场。这本是个喜剧,可是却正讽刺了我们这五个东方文人。
一回到房里,我们的夜话也就开始了。大家都忘记了要早些休息的话。
张先生摇着头说:“晚上这套文化,我们怎能要得!白天的那一套非把它弄来不成。”
“这是一套呀!要白天的也就非要晚上的不成。”这是老金的哲学。
“可是这怎么成呢?简直是胡闹,我们看着就不顺眼。”
“问题就在这里。你要他们的大工厂,就会有大都市,有了大都市,女人的腿就会架在教授的头上。你怎么可以截长补短。这本是一个东西,一套。要就要,不要就关起门来。门关不住了还是要开,你怎么办?”
我们人虽少,意见却很多。白天文化和晚上文化,机械生产和都市罪恶,有人说不但应当分,而且可以分。有人说非但可以分,而且非分不可。夜话不会有结果,也只能使教授们兴奋得不能入睡而已。我怕的不是得不到结论,而是白天文化没有生根,晚上文化却已深入。至少,我想,要有西方这样的大工业,四五十年还不一定有希望,可是要把上海造成一个罪恶中心,一两个月就得了。
夜深了,下一天半夜还要起程,一跳要跳过非洲,连着再一跳要跳过大西洋,还是早一些睡罢。年纪轻的人想睡时,怎么也睁不开眼皮。何况,西洋的文化还为我们预备下席梦思的垫褥,洁白的被单,等着我们疲乏的四肢和腰骨。第二天早上并没有刺耳的军号来搅人清梦。虽则是在军营里,我睡得比在学校里还香。
1943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