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玄奘

玄奘(602~664)洛州缑(ɡōu)氏(河南省偃师县缑氏镇陈河村)人,俗姓陈,名祎。“唐僧取经”的故事,早已家喻户晓。明代作家吴承恩据此敷演其事写成神魔小说《西游记》,读者竞相传阅。玄奘一生的事迹,感人至深。

立志出家西行

隋炀帝大业六年(公元610年)。洛阳。

一辆风尘仆仆的驴车进了建阳门。街上的喧嚣(xiāo)惊动了车上的人,车帘一挑,探出一个孩子的小脑袋。这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眉清目秀,面白如玉。他全身穿孝,满怀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城市。

从他身后又探出一颗光光的秃头来,原来是个年轻和尚。和尚也穿着孝衣。

他们是兄弟二人,姓陈,是洛川缑氏县陈堡谷(今河南省偃师县陈河村)人。哥哥叫陈素,弟弟叫陈祎。陈素在洛阳净土寺出家,法名长捷。说起来,陈家也算是有身分的世家。曾祖陈钦,曾任北魏上党(今山西长治)太守;祖父陈康,是北齐时的国子博士;父亲陈惠(也称陈慧),一度出任江陵县令。陈惠对儒家经典很有研究,称得上是一位有影响的学者。

陈家全家都信佛。长捷出家以后,陈惠全身心地教导小儿子陈祎读书。陈祎性格质朴,酷爱读书。他天资聪颖,过目成诵,读书时不但领会极快,而且常能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一次,陈惠为他讲解《孝经》,当讲到“曾子避席”这一章时,小陈祎郑重其事地站了起来,重新整理整理自己的衣服,这才又恭敬地坐下。

陈惠很奇怪地问他这是为什么,小陈祎回答:“当年曾子(曾参)一听到老师(孔子)之命,立即避席。今天,儿子听到父亲的教导,难道还能安然不动吗?”

陈惠点头称道,心中非常高兴。他除了对陈祎的善于理解思考感到满意外,更觉得这孩子在学习上既“诚”又“专”,实在难得。陈惠相信这孩子将来必能有所作为。

但老人没等看到这一天,就不幸去世了。陈祎的母亲已故去多年,长兄早夭,一个姐姐也已远嫁他乡,惟一的亲人就是在洛阳出家的二哥陈素了。陈素——长捷匆忙回家奔丧,见弟弟孤苦零丁无人照看,就决定带他一同回洛阳。

忽然,人群呼啦一乱,纷纷让开道路。车把式急忙把驴车停在了路边。只见一长串大车骨碌碌地从后面驶来,车上装满了奇花异卉、珍禽怪兽。

车把式很有经验地说:“这是送到芳华苑的。”

陈祎问:“芳华苑是什么?”

车把式说:“那是皇上家的花园,里面什么好玩儿的东西都有。到了冬天,花儿都谢了,皇上就让人用绸子剪成花挂在树上,照样可以游园赏花。”

陈祎说:“既然什么好玩的都有了,为什么还要运这么多好东西去呢?”

车把式接着说:“好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哪会有够呢?”

正说着,迎面走来一群衣衫褴楼[1]、骨瘦如柴的民夫,肩扛背驮着巨大的石块和木材,一步一喘。

陈袆问:“怎么才能消灭一切欲望和苦恼呢?”

长捷说:“你还是先听我讲讲‘四谛’吧,也就是我们佛门的四个真理。第一是‘苦谛’。人生共有八苦,除了生、老、病、死,还有怨憎会苦,就是不得不和自己讨厌的人在一起,不得不干自己讨厌的事,岂不是苦?爱别离苦,也就是不得不和自己喜欢的人和事分开之苦;求不得苦,自己的追求得不到满足,当然是苦;最后是五盛阴苦,人生自身就是诸多苦的集合。”

“哎呀,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苦?”

“这就是我要给你讲的第二谛,‘集谛’。‘集’就是原因的意思。正像我刚才说的,人生的一切苦恼,都源于无穷的欲望或愚昧无知,要想断绝苦果,必须消灭苦因,即‘灭谛’,也就是消灭一切欲望,达到不生不灭的涅槃(pán)境地。第四谛‘道谛’,告诉你要想达到涅槃,必须诚心修道,终生不辍。”

“啊,我明白了,只有诚心向佛,断绝欲望,才能脱离苦海,是吗?”

长捷点了点头,问:“你知道兜率净土吗?”

“如来佛弥勒佛就住在兜率天,对吗?”

长捷高颂佛号,说:“兜率天竖穷三际,横遍十方,是个妙不可言的美好所在。弟子愿诚心向佛,脱离三界轮回往生兜率净土!”

陈祎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双手合十,发愿说:“我也要往生兜率净土,侍奉我佛弥勒!”

赶车的老汉听到这里笑了:“这小公子年纪不大,志气倒是不小!你也想成佛吗?”

车里的陈祎问哥哥:“佛陀是怎样成佛的?”

长捷便认真地讲了起来:

“佛陀释迦牟尼,是‘释迦部落的隐修者’的意思。佛陀的本名叫乔达摩·悉达多,是释迦部落的王子,父亲净饭王,母亲摩耶夫人。摩耶夫人临盆前,按照当地的风俗要回娘家去。走到蓝毗尼(在今尼泊尔南部)时,摩耶夫人累了,就在一棵树下休息,于是生下了悉达多王子。七天后,摩耶夫人病故了,王子由夫人的妹妹波提夫人抚养。”

“王子天资聪慧,身材魁伟,从小跟随婆罗门(祭司贵族)的学者学习天文、哲学、算学,跟随武士们学习武术,很快就学识渊博,武艺高超。净饭王对这个文武双全的王子寄予了无限期望,希望他将来能继承王位,建功立业,成为‘转轮王’(统一天下的君主)。”

“世间的许多现象经常引起悉达多王子的沉思:在炎炎烈日下耕作的农人,步履(lǚ)蹒跚[2]的老人,痛苦呻吟的病人,亲朋哭泣着送往墓地的死人。甚至是那些拖着耕犁喘息汗流的牛马,弱肉强食的蛇虫鸟兽,都能使他陷入思考之中。他常常想‘如何才能解脱世上众生的苦痛?'”

“他读过的吠陀书(婆罗门的经典)不能回答这些疑问;他学到的知识和他未来将继承的王位与权力,也都不能解决这些问题。于是王子产生了放弃王位,出家修行的念头。”

“净饭王发现了王子的心思后,曾想出种种办法,让王子改变主意。在王子十六岁的时候,净饭王为他娶了邻国的公主耶输陀罗为妃。这位太子妃后来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叫罗枯罗。”

“但这一切终究没能阻挡住悉达多出家的决心。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他悄悄出了都城,进入了一片森林,换下王子的衣服,剃去须发,做了修行者。那一年,王子二十九岁。”

“净饭王多方劝说没有效果,只好派了亲族中的五个人跟随悉达多。这就是佛祖后来‘初转法轮’时所渡的那五个人。

“王子和他的侍者们先后寻访了当时三个最有名的学者,跟随他们学道,但仍没有找到解脱之法。王子又来到了尼连禅河边的树林里,苦苦修行了六年,结果仍是徒劳无功。这时王子悟到,单靠苦行是无益的。”

“于是他走进了尼连禅河里去沐浴,洗去了六年的积垢。随后又接受了一个牧女供养的牛奶,恢复了体力。这时,跟随悉达多王子的五个人都离开了。王子走到一株毕钵罗树下,铺上吉祥草,面向东方,在金刚座上打坐,发誓说:‘我今如无证到天上大觉,宁可让此身粉碎,终不起此座。'”

“经过七天七夜之后,他终于大彻大悟,得道成佛了。”

陈祎听得入了神,感叹道:“原来佛祖成佛也这么艰难!”

长捷说:“是啊!要想修得正果,的确要不畏艰险,矢志不移[3]。”

说话间,驴车已停在了净土寺外面。长捷付了钱,谢了车把式,领着弟弟进了寺门。师兄师弟们都围过来问侯。

长捷把陈祎安顿下来,嘱咐说:“小弟,佛门是清净之地,你可要守五戒呀!”

陈祎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不杀、不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佛经说,戒为平地,众善由生。”

旁边的一位和尚听了很惊奇:“长捷师弟,你这位小弟看上去倒是很有慧根的样子。”

陈祎在禅房里睡了一大觉。第二天天刚亮,他就被僧人们的诵经声惊醒了。陈祎不知不觉地走到大殿外,仰望着殿中那气象万千的佛像,虔(qián)诚地合十礼拜,随着僧人们一起祈祷起来。

长捷诵完早课,出了大殿,看见弟弟那副全身心投入的样子,很是高兴,说:“小弟,今天没事,我带你去白马寺看看,怎么样?!”

陈祎兴高采烈:“好啊!咱们现在就走吧!”

陈祎跟着哥哥看过了城东北的白马寺,又去看了城南的龙门石窟。

他还和哥哥一起诵经,一起去听高僧进道。

有一天,他忽然对长捷说:“哥,我也要和你一样,做一个佛门弟子!”

“做和尚很清苦呀,你受得了吗?”

“我不怕!我要弘扬佛法,普渡众生!”

长捷听了弟弟很有志气的话,十分惊奇,说:“阿弥陀佛!难得你有这份愿心,日后必成正果。不过,出家为僧可不是说说就可以的。朝廷有规定,各寺均不得私自剃度。要等到朝廷下令度僧,经大理寺核定资格,颁发度牒(证书),才可以出家。”

陈祎急不可耐地问:“朝廷下一次度僧是什么时候呢?”

“这可不一定。就是度僧,也只度十四岁以上的。小弟,你还小,还是专心多读些经书吧。菩萨知道你的心愿,会成全你的。”

隋炀帝一边寻欢作乐,一边寄希望于佛法破邪。大业八年(公元612年),这位“菩萨戒弟子皇帝”命大理寺卿郑善果在洛阳剃度27名和尚。

消息传开,洛阳城都轰动了,报名要求剃度的足有好几百人。这中间有真正虔诚的信徒,也有打其它算盘的人。有的人把出家当作是出人头地的一条路,有的人为了逃避沉重的兵役、徭役,也有的人仅仅是为了混碗饱饭吃。总之,各种心思的人们把大理寺门前挤得水泄不通。

陈祎今年已经十三岁了,也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哥哥长捷本来是不同意他来的,对他说:“这次度僧已经公开宣布了,只度十四岁以上的。你还小,去也是白去。”陈祎固执地说:“我若与佛有缘,自然就能出家。”长捷见他态度坚决,只好由他去了。

陈祎排在长长的队伍里,一步一步向前挪。

终于排到了门前。负责报名的官吏头也不抬,机械地重复着相同的问话:“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多大了?”

陈祎据实回答;“我叫陈祎,洛州缑氏县人,十三岁。”

那官吏还是不抬头,不耐烦地说:“十三岁?太小了,你不知道规定吗?去去去,别在这里捣乱了。下一个。”

陈祎呆呆地站在那里,不肯离开。大理寺门前的人都散尽了,陈祎还是不肯走,望着那道阻断了他与佛的大门,难过地在心中默念:“难道我真的与佛无缘吗?”

这时,从大门里走出来一位面貌和善的大官,守门的人都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望眼欲穿的陈祎,便走过来问:“你也想出家吗?”

陈祎伤心地点了点头,说:“我年龄小,不够资格,与佛无缘了。”

那大官见他说得郑重,越发感兴趣地问:“你小小年纪,为什么要出家呢?”

陈祎昂起头,大声说:“我要继承佛祖释迦牟尼的事业、弘扬佛法,普渡众生!”

那大官被他那落落大方的气度和不同凡响的抱负感染了,忍不住赞了一声:“好!好大的志向!好!”他一把拉住陈祎的手,说:“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大的志向!我决定破格接受你了!”

陈祎一下子惊呆了。那大官身后的人提醒他:“郑大人已经同意度你为僧了,你还不赶快谢恩?”

陈祎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位相貌和善的大官就是大理寺卿郑善果。他喜出望外,扑嗵一声跪倒在地,连磕了几个响头。

郑善果把他扶了起来,摸着他的头,很有感慨地对跟随的人说:“一个人的风骨气度最为难得。这个少年来日必成大业,会成为佛门大有作为的人物。可惜我和诸位都已经老了,恐怕来不及看到那一天了。”

就这样,十三岁的陈祎终于满足了心愿,告别红尘,在净土寺正式剃度出家,法名玄奘。

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唐高祖李渊下诏,把僧尼老道一并削减,其中真正勤奋修行的可迁入大寺大观,由国家出钱供养;名不符实的一概勒令还俗,回家种田。京城长安只留下大寺三座,大观两座,各州只留一寺一观,其余的一律封门。

有一天,玄奘过去的一个朋友郝仁来看他。郝仁说:“玄奘,你现在的名气可真不小,我随便找人一打听,就把你打听得清清楚楚。他们把你吹得神乎其神,说你饱读经书,学贯古今,说你学问顶天,是匹千里马,还居然说你想到西天取经呢!”

玄奘点了点头说;“我的确想西去天竺,拜佛求经。”

郝仁瞪大了眼睛:“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要不就是书读多了,头也发昏了?”

玄奘十分郑重:“佛经传到东土,其间讹误[4]甚多。不去天竺,难以学到佛学真谛。纵然有千难万险,我也一定要去!”

郝仁不再笑了:“那我就实实在在地给你泼一大盆凉水吧。现在别说是去天竺,就是西出玉门关都不容易。我国正在和突厥打得热闹,突厥人可不是吃素的。突厥现在分东突厥和西突厥两支。东突厥在北面,控制着河套。不久前差点儿打进长安的就是东突厥。从玉门关往西,都归西突厥管。要想去天竺,必须通过西突厥的地盘。就算你胆子大,想去试一试,朝廷也不会放你出关。没有朝廷发的过所(相当于通行证或护照),贸然西行,一到边关就得被捉住押回来,那罪过可不小。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天下有那么多的书,还不够你读吗?”

玄奘再一次坚定地重申自己的决心:“为了学到真谛,就是粉身碎骨,我也决不回头!”

郝仁惊愕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没看出来,你原来还这么死心眼儿。好吧,谁让咱们是好朋友呢。我来替你想想办法。”

没过几天,郝仁领着一个高昌国(今新疆吐鲁番县)的商人来见玄奘。这个高昌人看上去和汉人没有一点儿区别,连他的名字麴(qū)洪海,听起来也是汉人的名字。

“我就是汉人。”麴洪海说,“高昌国大部分人都是汉人,是汉魏以来屯戍在西域的汉人的后裔(yì)。我们那里说汉语,写汉字,官制、刑律都和中土一样。老百姓大多以种地和放牧为生。种的东西也和这里差不多,无非是粟、麦、棉花之类。我们现在的国王叫麴文泰,前隋大业五年(公元609年)时,曾和先生麴伯雅来过中土,呆到大业八年(公元612年)才回去。现在还有一位健在的王太妃,姓宇文氏,是前隋的华容公主。高昌举国上下都信佛,法师如果能光临敝国,国王陛下一定会盛情相待的。”

郝仁说:“原来你们国王也姓麴,是不是你的本家呀?”

麴洪海笑了笑:“那要拐上好几道弯呢,反正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玄奘问:“我如果要去天竺,该怎么走呢?”

麴洪海说:“那要看法师是想走陆路,还是想走水路。若走陆路,就是从敦煌(今甘肃敦煌)出发,经鄯(shàn)善(今新疆若羌(qiānɡ))、于阗(tián)(今新疆和田),过葱岭(今帕米尔高原)及吐火罗国(今阿富汗北部兴都库什山及阿姆河上游之间),就可以到达北婆罗门国(今北印度)。如果走水路,出海后经真腊占不劳山(今越南东200里海岛)、海峡(今马六甲海峡)、狮子国(今斯里兰卡),到达天竺国。不过,只能在十一二月季风来时才能出海。”

玄奘想了想,说:“看来还是走陆路为好。”

麴洪海摇了摇头:“这条路也并不好走。别的不说,路上必须穿过绵延千里的沙海,一旦迷路就很难生还。我们经商的也只敢结伴而行。法师千万不可一个人冒险,一定要多邀几个人同行。”

玄奘合十相谢。郝仁却又给他泼凉水:“谁会愿意和你同行?像你这样死心眼儿的痴子,在下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来年正月,秋元贞观。

唐太宗李世民励精图治,埋头致力于富国强兵,并不知道在他身边还有一位玄奘和尚也正在埋头准备自己的鸿图大业,等待时机。

又是一个秋天。河南、陕西境内发生了严重的雹灾、霜灾,庄稼大面积绝收,饥民遍野。一时间,每天饥民滚滚,如潮水般涌出长安城,各谋生路。

郝仁赶快把这个消息通报给了玄奘,说:“倔和尚,你有没有这个胆子,混在逃荒的饥民中溜出长安?”

“这样难得的好机会,我当然不能放过!我马上上路!”

“那个高昌人麴洪海正好也要贩货西去,他说可以陪你到凉州(今甘肃武威县)。

“这真是太好了!”

郝仁说:“凉州是西部边陲(chuí)重镇,现在的凉州都督李大亮可不是一般人物。话又说回来了,当今的皇上精明得不得了,他任命的刺史、都督,哪一个都不简单。他把那些人的名字都写在屏风上,每天看着,谁干了什么好事、坏事,就随时记下来。皇上还不时派人下去明察暗访,干得好的就高升,贪污失职的就严惩。这样一来二去,谁敢不尽心尽力?我听说李都督到任不久,正是心气儿高的时候,对进出关塞的商民管得很严。你到了凉州,可别犯在李大亮手里。能不能顺利地溜出玉门关,就看你和佛祖的缘分如何了。”

玄奘深表谢意,说:“无论如何,我一旦踏上西行之路,就决不再向东迈一步!”

公元627年,二十八岁的玄奘混在逃荒的难民中,出了长安城,向西进发了。

千山万水

麴洪海多次往返于高昌与大唐之间,路已经走得很熟了。玄奘跟着他先到了秦州(今甘肃天水县),稍作停顿,然后前往兰州。继续西行,前面就是凉州了。麴洪海与凉州都督李大亮有点交情,于是热情地把玄奘引见给这位执法严明的封疆大吏。李大亮也久闻玄奘的大名,一见之下非常客气,盛邀玄奘多停一段时间,设坛讲经,惠我凉州。玄奘谦让再三。正说着话,又有客来访,却也是一位和尚。李大亮笑着招呼说:“慧威法师,我看你还是及早收了你的讲坛吧,免得出丑。长安有高僧到了。”他一指玄奘:“这位就是玄奘法师,佛门千里驹。”

慧威喜出望外,眉开眼笑:“没想到法师不计凉州偏远,亲临传法,这真是一方生灵的造化呀!法师如不嫌弃,就请到小寺暂住。法师若不在凉州讲上一个月的经,我是不放法师走的。”

李大亮也开玩笑地说:“这好办。我这就传令给四城守卫,没有我的手令,谁也不许放走玄奘法师。这下子他溜也溜不掉了。”

玄奘一看盛情难却,只好答应。

告辞出来时,麴洪海说:“法师准备多住一段时间,我的货物却等不及了,只好先走一步了。我已平安把法师送到了凉州,也算不辱使命。希望法师西去天竺时,能取道我高昌国,我王一定会欢喜不尽的。”

慧威吃了一惊:“原来法师是要远赴天竺的,失敬!失敬!”他随即又叹了口气,说:“当年,我也曾在佛祖面前发过愿心,要到天竺瞻仰佛迹。没想到困难重重,一来二去,也就慢慢淡忘了。唉岁月蹉跎[5],我今生恐怕是无法还这个愿了。法师有此决心和毅力,实在令人佩服。”

玄奘还礼相谢。

他在慧威的寺中设下讲坛,开讲《涅槃经》、《摄大乘论》等。每次讲经,台下都是人山人海。玄奘学识广博,非一般僧人可比。他讲起经文来深入浅出,旁征博引,往往语惊四座。来听讲的除了凉州城内的僧俗以外,还有路过这里的西域商人。他们来了一批,又走一批,无不为玄奘法师的道行惊叹不已。他们继续各自的旅行,也就把玄奘的大名向西越传越广。

玄奘想找一位天竺人进一步学习天竺语,便请麴洪海帮忙。麴洪海临走时,介绍来一位卷曲胡子的天竺商人,说:“他叫乌叶,是别迦湿弥罗国(今克十米尔境内)人。”很快,进出凉州的人都知道了,有个长安来的玄奘和尚要去西天取经。

李大亮都督忽然再次把玄奘请去,这一回却没有那么客气了,一见面就直截了当地说:“玄奘法师,你没有过所,想从我这里出关是绝对不可能的。你不用再多说什么了。你已经触犯了大唐的国法,按律应当把你立即抓起来,押解回京。不过,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和胆量,舍身求法,不愧是一代高僧。我且饶过你这一次。法师若愿意继续在凉州讲经,就仍然是我李大亮的座上宾;若想回长安,我可以派人一路护送。总之,只要法师不再向西一步,我一定既往不咎[6]。”

玄奘不动声色地合十相谢,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等他走后,李大亮马上吩咐手下人:“盯住这个和尚,他可不是个一般人物,没那么容易就死心的。”

玄奘回到寺中,开始收拾行囊。慧威无声地跟了进来,随手把门关严了,这才问:“法师准备这就动身吗?”

“贫僧在此叨扰已有一月有余,是该告辞的时候了。”

“法师是打算向西还是向东呢?”

玄奘迟疑了一下。慧威紧迫了一句:“出家人可从不打诳(kuánɡ)语。”

玄奘回答:“临动身前,我已在佛前发下过誓愿,宁可死在西行的路上,也决不向东一步。”

慧威说:“李都督既已有令,奘师怎样才能继续西行呢?”

“只好冒险而为了。”

“奘师这一走不要紧,李都督日后知道是我放你西去的,还能轻饶了我吗?”

“法师是李都督的朋友,我不会让法师为难的。傍晚的时候我将出凉州西门,法师可以这样告诉李都督,也可以现在就送我见官。”

慧威笑了笑,说:“那么,请奘师跟我来吧。

玄奘仍然面不改色,放下东西就走。慧威提醒他:“还是拿上行囊吧。”

两个人出了屋,慧威却没有往寺院的大门走,反而向寺后走去。玄奘跟着他七拐八绕,到了一个偏僻的角门旁。远远地看见有两个小和尚等在那里,各自背着包袱。小和尚们见了慧威,一起施礼。慧威指着他们说:“这是我的两个徒弟,慧琳和道整。”又转而对两个人说:“我的话,你们两个都记住了吗?一路上要好好侍奉玄奘师父。千万小心。”

玄奘不解地看了看慧威。慧威说:“恕我年老体衰,不能为奘师亲执鞍镫(dènɡ)了。就让我这两个徒弟护送奘师一程吧。愿法师早到天竺,早得真经!”

玄奘恍然醒悟,不禁眼眶发热:“法师如此助我,不怕李都督日后怪罪吗?”

慧威笑着说:“法师能够远赴天竺,舍身求法,老和尚相比之下已经惭愧不已。这件事最多被李大亮骂一顿,打一顿板子,没什么了不起的。法师还是赶快上路吧。菩萨保佑,一路平安!”

玄奘热泪盈眶。

慧威领着他们出了角门,又说:“从凉州向西,经张掖,便到了瓜州(今甘肃省安西县东)。慧琳和道整会引你去见瓜州刺史独孤达。独孤大人是我的老朋友,也是个信佛的。他如果知道了奘师西行取经的宏愿,一定会鼎(dǐnɡ)力相助的。”

玄奘再三拜谢。

三个人乘夜出了凉州。守门的认识慧琳和道整,知道他们是李都督的好友慧威法师的徒弟,也就没有细加盘查。一路上,他们白天休息,夜间赶路,避开一切耳目,终于顺利的到达了瓜州。

离开瓜州之后,玄奘一人一马走进了茫茫沙海。目之所及,只有一望无际的黄沙,直入天际。四外仿佛是一片死亡的世界。玄奘牵着马的缰绳,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黄沙中。

他循着散落的马粪,发现了一具倒卧在黄沙中的大牲畜的骨架,在太阳下泛着白花花的光。这就是沿路的所谓的标识了吧。他继续往前走,果然又找到了几丛骨架。心中放松了一些。

玄奘感到头上如火灼,嗓子在冒火,脚下像踩在火烙铁上。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驮在马背上的皮囊,喝了两口水,又赶快扎紧。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补充水草,不得不俭省些。

他在风沙中行进了80里,终于望见了一座烽火台。越往前走,那座冷峻的堡垒就越大,轮廓也越来越清晰。烽火台下有大片的清水嫩草,绿得诱人。玄奘唯恐被台上的哨兵发现,便牵着马伏在沙沟里,强忍着酷热和干渴,准备熬到夜间取足水再前进。

傍晚终于来临了,凉风习习,使人骤觉浑身一爽。玄奘振作精神,蹑手蹑脚地向烽火台靠近,生怕发出任何声响。他来到水塘边,放马去畅饮,自己也趴下去喝了个痛快,然后解下皮囊开始盛水。

突然一支飞箭向他射来,几乎射中他的膝盖,吓得他出了一身凉汗。后来,由于得到校尉王祥的同情和支持得以摆脱困境。王祥还为他指出一条捷径:避开第二、三两烽,直走第四烽(马莲井子),还把玄奘介绍给此烽的校尉王伯陇。他来到第四烽之后,又因到烽下取水,被守卒发现,飞箭向他射来,王伯陇知道他就是玄奘,盛情款待了他,并告诉他不要走第五烽(星星峡),应由此出发向西北方向走,约在一百里处,有一个地方名野马泉,此地有水草,玄奘按其所指方向,再次踏上征程。

一路之上风沙迷漫,遮(zhē)天盖日,玄奘在沙漠中跋涉[7]了一百余里,因为迷失了方向,没有找到野马泉。他心急如焚,喉干思饮,偏在此时饮水袋没有拿稳。水全部倾泻在沙漠之上。他视水如命,已经四天五夜滴水舍不得入口,玄奘再也站立不稳,那匹马都已昏卧于沙漠之中,他也昏迷过去。到了第五天的半夜,凉风竟然把他吹醒,昏暗中那匹马也挣扎着站了起来,玄奘按他主观判断的方向,勉强走了十几里,那匹马偏不听指挥,向着另外一条道路奔去,玄奘无可奈何只好随它而去,行不数里,竟然来到了一处青草遍野,甘泉淙淙的地方。玄奘大喜过望,人马俱得复苏,他在此停留了一天。

最后,他终于走出了沙漠,来到伊吾国。说是个国,实际上非常小,城舍简陋,远不如大唐境内繁华。玄奘风尘仆仆地进了城,找到一座伊吾寺,便上前叩门。片刻,出来一个番僧,上下打量打量他,用番语问:“你是哪里的和尚?”玄奘也用番语回答:“我叫玄奘,是从东土大唐而来,欲往西天拜佛求经。”那番僧很惊奇:“你是大唐来的?你会说番语?”他回头向寺内喊了一声:“你们快来看呀!这里来了一个东土大唐的和尚,要去西天取经,他还会说咱们的话呢!”

话音未落,跑出来一个光着脚板的老和尚,用汉语喊着:“哪位是东土来的和尚?快让我看一看!我有几十年没见到家乡的人了!”

玄奘看他的相貌果然是中原人,急忙迎上去说:“老师父,你也是东土的人?”

老和尚双手抓住玄奘,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止不住泣不成声:“没想到,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在这里遇到故国的人啊!”

玄奘想起自己九死一生的旅途,也不禁心酸:“我也没想到出了唐境还能听见家乡的话!”

方丈为玄奘安排了净室。玄奘刚刚坐下,那方丈又连跑带颠地回来了,离着老远就喊:“法师请速更衣!伊吾王到了!”

玄奘随方丈赶往前殿。他边走边问:“国王陛(bì)下怎么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方丈笑了笑:“伊吾国地狭人少,无论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国王。国小也有小的好处,是不是?而且,我听说国王还和高昌王打了个赌,谁先接到法师,法师便留在谁的国家里。我王当然不肯落后了。”

伊吾王十分热情,执意让玄奘和自己并肩而坐。两个人还没说上几句话,知客僧匆匆跑进来说:“高昌王的使者到了!”

伊吾王面现得意之色:“他们已经晚了,难道还不知道吗?叫他进来,看他见了孤王还有何话说?”

不一会儿工夫,高昌使者大步走了进来,对伊吾王略施一礼,便径直对玄奘说:“请法师随我去高昌,我王已等候多日了!”

伊吾王不高兴了,沉下脸来说:“我和高昌王有约在先,如今是我先接到法师,法师自然该留在我伊吾。”

玄奘也对高昌使者说:“多蒙高昌王厚爱,但玄奘此行无意去高昌。请使者回去代玄奘多多拜谢高昌王的美意。”

那使者坚持说:“请法师一定要随我回去,不然我的性命就保不住了。不单是我一个人,沿路恭候的那几百人恐怕都要被我王砍头的。所以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请到法师的。”

玄奘很受震惊,无奈地看了看伊吾王。伊吾王也改口说:“法师还是随他去吧,这高昌王的确是笃信[8]佛教的人,一定会善待法师的。法师若不去,只怕我伊吾国也会有刀兵之灾了。”玄奘只好点头说:“既然如此,我去就是了。”

玄奘随着使者日夜兼程地在沙漠中又走了六天,第六天傍晚到达高昌国边境上的白力城。抵达高昌王城时,正是半夜时分。

夜色中,只见一行行排列有序的烛火在一闪一闪地跳动着,原来是国王麴文泰亲自率领大批侍从,秉烛列队,出宫迎接来了。

麴文泰挽住玄奘的手臂,亲热地把他送进早已搭好的舒适华丽的宝帐中。

玄奘把贵宾们送走,倒头便睡。似乎没睡多久,他又被帐外的喧哗声吵醒了,只听见麴文泰的声音在问:“玄奘法师起来了没有?”

麴文泰今天带来了两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称呼他们一个叫彖(tuàn)法师,一个叫统法师。彖法师曾在长安留过学,对所见所闻仍然记忆犹新。统法师已八十多岁了,饱读经书。麴文泰给双方引见过之后,因为另有公事,便告辞了。

统法师说:“我王对法师仰慕已久,欲留法师长住高昌,不知法师意下如何?”

玄奘早已猜到他们想说这个,回答说:“多谢高昌王的美意,但玄奘志在西行,怎能中途作罢?恕不能从命了。”

彖法师看了看统法师:“怎么样?我早就料到了,奘师心如铁石,困难吓不倒,富贵也留不住。咱们还是如实回复陛下吧。”

第二天,麴文泰亲自出马来游说了。他万分恳切地说:“我从前跟随父王到过中原,游历了长安和洛阳这东西二京,后来还到过燕(今河北一带)、代、汾、晋(三地均在今山西境内)等地,向许多高僧请教过。在我看来,他们的才学都很平常,没有一个人能让我动心。我一直梦想能得到一位名师。自从听说了师父的大名之后,我喜出望外,日思夜想盼望和师父见面。师父一离凉州,我就派人守在伊吾。得知师父同意来高昌,我曾兴奋得手舞足蹈,夜不能寐(mèi)。听了大师的传教,弟子更是敬重师父,只恨相识太晚,恨不能早一天拜在师父座前。弟子准备终身侍奉师父,与师父共享高昌。请大师不要离开这里了,就留在高昌吧,让高昌的黎民百姓都能得到师父的教化。我满腔赤诚,请师父一定接受,不要再西行了。在高昌不是也一样能弘扬佛法吗?”

玄奘很为麴文泰的诚意感动,但这仍然不能改变他的决心。

麴文泰并不泄气,说:“弟子明天再来看望师父,希望那时师父能改变主意。”

从此以后,麴文泰天天来劝,不厌其烦,始终毕恭毕敬。但玄奘的态度一直不变。

玄奘终于要启程了。麴文泰依依不舍,专门为他剃度[9]了四个年轻力壮的和尚,陪同他去取经,以供路上差遣(qiǎn)。这四个小和尚都很聪明伶俐,尤其是最年长的那个,最是爱说爱笑,一刻也闲不住,精灵得像只琉璃猴子。玄奘为他取名为悟空。

率队护送玄奘的殿中侍御史欢信,是个非常健谈的人,在马上不住地打听唐朝的风土人情,对玄奘的冒险经历啧啧不已,说:“法师私逃出境,将来回去还是要受罚,不如从天竺学成归来后,就留在我高昌吧。国王陛下已经和法师结拜了兄弟,这高昌也就有法师的一半。留下来做半个国君,不比回去做阶下囚强过百倍吗?”

玄奘说:“天下初定,又有突厥(jué)时常犯境,朝廷对出境官民严加盘查,也是理所当然,一旦安定下来,百废俱兴,诸业繁荣。我想朝廷会放宽限制的。”

欢信说:“放宽限制,那也只能便宜以后的人,法师就不顾自身的安危吗?”

“玄奘之所以冒险西行,是为了勘正讹误,光大中土佛法。如果不回去,此行还有何益?只要佛法得以流传,玄奘死不足惜!”

“唉,法师果然是圣僧啊!难怪国王陛下对法师尊敬有加!”

他们先到了阿耆(qí)尼国(也叫焉耆,今新疆焉者回族自治县),稍作停留,又绕道翻越银山(今新疆库莫什山),来到了屈支国(今新疆库车县)。

玄奘一行在屈支国滞留了六十多天,终于启程了。

他们向西走了六七百里,又遇到一片沙漠。穿过沙漠,就到了禄加国(又名始墨国,今新疆拜城县、阿克苏县等地)。玄奘赶路心切,只在这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又上路了。他们向西北又走了三百余里,就到了葱岭以北的凌山脚下。

远远望去,凌山上覆盖着终年不化的冰雪,白雪皑皑(ái)的冰峰如利剑一般,直刺云天。

玄奘问欢信:“山上有路吗?”

欢信说:“来往的商队们踩来踩去,倒是踩出了一条路。不过,山上气候无常,说不定什么时候呜地刮一阵大风,哗啦一下掉下来一大块冰坨(tuó),管你是人是马,砸上就变成冰冻肉饼。要是赶上雪崩,整个山谷都能被填平,就更找不到路了。翻过山去,就离西突厥的素叶城(又称碎叶城,在今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的伏龙芝与托克马克之间)不远了。统叶护可汗的儿子娶了我高昌王的妹妹,所以可汗一定会对法师格外关照的。有可汗的一句话,西行的路就畅通无阻了。”

玄奘兴奋起来:“那还等什么?咱们赶快进山吧!”

还未出发,随行的杂役就跑掉了三个。欢信气得大骂,可又无可奈何。他对剩下的人严加看管,保护玄奘踏着崎岖陡峭的山路上了山。

一侧是望不见顶的雪崖,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深渊。积雪在脚下喀嚓喀嚓地响着,寒风裹挟着雪沫冰碴,打着旋儿地在眼前飞舞,刮得脸面生疼。欢信指挥士兵们砍来藤条,拧成长索,或系在腰间,或挽住手臂,大家联成一长串,相扶相携(xié),蜿蜒向上。

忽然悟空惊呼一声:“马!”接着是一声悲惨的长嘶。玄奘回头一看,只看见凌乱的杂物在崖间飞舞着,那驮物的马已经坠入万丈雪谷,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再往上走,就分不清哪里是冰块,哪里是山岩了。忽然脚下哗啦啦一声,冰层断裂,两个士兵一脚踩空,惨叫着摔了下去。另外两个人大呼小叫地想扑过去救,猛听轰隆隆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头顶的雪峰崩塌了,滚滚冰雪倾泻而下,霎时将躲避不及的人畜都埋没了。玄奘想喊,可是扑面而来的风雪呛得他喘不上气来。只有两行夺眶而出的热泪,也瞬间结成了冰。

夜晚来临了。山间找不到干燥的地方,无法砌起炉灶。大家又冷又饿,抱成一团在原地跺脚。玄奘想了想,从随身携带的柴禾里挑了三根大树杈,把锅悬吊着支起来。终于升起了火。无数双僵冷的手颤抖着伸向了那微弱的火苗,大家终于感到了一丝生气。

草草吃点半生不熟的食物,喝饱了热水,大家各自找地方休息了。玄奘在雪地上铺了一层草褥子,把浑身从头到脚都裹在皮袍里,蜷缩着躺了下来。寒风在耳边呼啸着,寒气从身下侵了上来。玄奘把持心志,默诵了一段经文,果然慢慢睡着了。

天刚亮,欢信一跃而起,用棍子挨个儿又捅又敲:“起来!起来!还活着吗?要还活着就赶快起来,别躺着不动,怪吓人的。还有口气儿的都给我滚起来!”

大家嘴里咒骂着,哆哆嗦嗦地一个接一个从雪窝里爬了出来。剩下几个再也喊不动了,悟空上前一摸,已经冰凉了。

路程并不长,但一行人足足走了七天七夜,终于挣扎着走出了冰天雪地。清点队伍,自高昌出发的人已经死去十之三、四,牛马也死去大半。

翻过凌山,一下子置身于暖洋洋的阳光下,大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继续向西,眼前忽然现出一个烟波浩渺(miǎo),一望无际的大湖。这湖东西长,南北窄,周围长达一千多里。欢信说:“这叫热海(当时也叫咸海,今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的伊斯塞克库尔湖)。其实湖水并不热,只因为它在凌山脚下却不结冰,所以大家都叫它热海。”

此时湖面并没有风,却见波涛汹涌,一浪高过一浪,溅起的浪花足有数丈高。玄奘感叹一声:“等风起时该是怎样的气势呀!”

他们沿着湖向西北前进,逐渐望见了人烟。但见绿草茵茵,牛马、毡(zhān)房星星点点,偶尔也看到全副武装的突厥骑兵来去匆匆。

几天后,欢信的任务完成了,也该回高昌复命了,悟空他们则坚持要陪师父取经到底,玄奘请欢信多多致意高昌王麴文泰,两人洒泪而别。

玄奘一行,西行经赭(zhě)时国(一名石国,今乌兹别克斯坦的塔什干)、屈霜你伽国(一名何国,今乌兹别克斯坦的浩罕)、疯袜建国(一名康国,今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一带)、伽喝国(一名安国,今乌兹别克斯坦的布哈拉一带)等国,渡过乌浒水(一名沩水,今俄罗斯境内的阿姆河)至货利习弥迦国(今乌兹别克斯坦西北境的卡卡拉一卡尔帕克自治共和国),由此折向东南,经过羯霜那国(一名史国,今乌兹别克斯坦的撤马尔罕南方),再走几百里山路,终于翻越葱岭,到达了铁门关(在距今乌兹别克斯坦南部的杰尔宾特约13公里的地方)。在迄今为止有文献记载的世界著名旅行家中,到达了帕米尔高原的,玄奘可说是第一人。

铁门,地处中亚细亚的南北交通要塞,是西突厥的南疆边塞。

山间隐隐传来铃声与马蹄声,峰回路转,忽然现出一支商队。山路狭窄,玄奘他们只得散开了,紧贴在崖壁上,勉强让出一条路。商人们施礼相谢,也侧着身子通过。其中一个商人经过玄奘面前时,不住地上下打量他,最后迟迟疑疑地问;“这位法师怎么称呼?”“我叫玄奘,是从东土大唐来的。”

那商人一拍脑袋:“我说呢,我们离开伽喝国(今阿富汗巴克里特里)的时候,慧性法师还在继续讲经,怎么会反倒跑到我们前面来了!”他又大声招呼同伴:“喂,你们快来看,这位唐朝的和尚是不是很像咱们在伽喝国见过的慧性法师呀?”经他这么一说,其他商人也纷纷点头称是。

玄奘好奇地说:“你们说的这位慧性法师,究竟是谁呀?”

“那可是北天竺有名的高僧啊!说起来年纪并不大,与法师年貌相当,可是学问精湛,无人能比,听说在整个天竺都很有名。法师不想见见他吗?喏,你们过了铁门关,前面是珜(dù)货逻国(又名吐火罗国,在今阿富汗北部),再往南就是伽喝国,又叫小王舍城。慧性法师在那里设坛讲经,你们进城随便一打听,没人不知道他的。”

玄奘高兴地说:“我正要往小王舍城去,到时一定要当面向慧性法师请教!”

他们匆匆经过珜货逻国,来到了伽喝国。

他们在一家寺院挂单住下,玄奘就向当地的僧人打听此地有什么圣迹可供参拜。僧人们说,离此不远的佛塔里供奉有佛祖释迦牟尼使用过的澡罐、扫帚,还有佛齿舍利等圣物。玄奘一听,不顾旅途疲劳,马上要去。悟空他们都累得东倒西歪,一步也不想动了。玄奘便一个人悄悄走了出来,一路打听着寻了去。

礼拜过圣物,玄奘向守塔的僧人要了一把扫帚,唰唰地扫起塔来。扫到顶屋时,忽然听到阁子里传出时高时低的辩论声。他驻足凝神去听,阁子中一下子又鸦雀无声了,只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侃侃[10]而谈。玄奘越听越觉得惊异:说话的人不但论证严密,条理清晰,而且所讲的观点正和自己相同!是什么人这样与自己心意相通?

他听得入了神,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好!”

那个清朗的声音戛(jiá)然而止,问:“外面是谁?”

玄奘说了声:“告罪!”放下扫帚,推门而入。

阁子里坐着三四个僧人,其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和尚起身迎了上来,打了问讯说:“法师从哪里来?往何处去?”

“贫僧玄奘,自东土大唐而来,欲往天竺取经。刚才在外面听到法师讲经讲到妙处,不禁喝起彩来,多有冒犯了。”

在座的僧人们一听,都站了起来:“原来是唐朝的和尚,幸会幸会!”那年轻和尚说:“我听说大唐国势强盛,佛事甚隆,法师为什么还要不辞辛劳,远赴天竺呢?”

“贫僧游学多年,有满腹的疑问无法解答,为了求得真谛,只有亲往天竺了。”

那年轻和尚击掌说:“法师一心求法,令人佩服!”

玄奘这才想起来询问对方的法号。年轻和尚微微一笑:“贫僧慧性。”玄奘失声叫了起来:“哎呀,真是踏破铁鞋,不期在此巧遇了!”

从此以后,玄奘和慧性同出同入,形影不离[11],夜以继日地谈经论典,不知疲倦。得此知音,急于西行的玄奘一口气在小王舍城住了一月有余,仍觉得与慧性有说不完的话。

慧性说:“奘师的学识远在我之上,尚且如此不知足,实在令我惭愧。如蒙不弃,我愿随法师同去求学!”

玄奘喜出望外:“那真是太好了!我正舍不得与法师分手呢!”

慧性说:“由此向东南,有一座大雪山(今阿富汗境内的兴都库什山),长达两千余里,终年积雪,道路险峻,恐怕要冒些风险。翻过大雪山,就到了迦毕试国(今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再向东,翻越黑岭(又名黑山,兴都库什山南面的一座主岭),就是我的故乡北天竺了。虽是已离佛国圣地不远,但路上还是很艰苦的。”

“为求真经,何惧艰苦?”

“好!我收拾一下,明天就随奘师一起动身!”

玄奘他们有了过凌山的经验,于是早早地准备了充足的皮衣、皮褥、干粮、柴禾。

山外正是阳光明媚,山内却是飞雪连天。雪片竟有巴掌大小,只消片刻就落了满头满身,连眉毛都是白的了。空中阴云密布,沉重如铅,似乎伸手可及,从他们进山直至出山,从来没有见过一丝晴天。寒风刺骨,空气稀薄,呼吸也觉得分外艰难。

玄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厚厚的积雪中吃力地将腿拔出来又踩下去,踩下去又拔出来。大雪把山中覆盖得沟满壕平,已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山谷。突然脚下踩空,积雪坍(tān)塌,玄奘一声惊叫,头朝下倒栽了下去。

紧随在后的慧性眼明手快,扑上来一把抓住玄奘的脚腕。两个人一起下坠,在山坡上拖出一条长长的雪沟。咚的一声,玄奘的光头重重地撞在了半山坡的一截树桩上,撞得他眼冒金星。他也顾不得疼痛,双手乱抓,抓住了两蓬干枯的蒺藜[12],便死死不再松手了。在山崖上吓傻了的悟空他们这才大松了一口气,连忙七手八脚地放下绳索,把他们两人拽了上来。两人脱离险境,不住口地直念“阿弥陀佛”。

慧性气喘吁吁地说:“奘师一路西来,这样的险境恐怕经历了不少吧?”“我为无上佛法而来,任何困难都会为我让路的。”

慧性深受鼓舞:“对,佛法无上,性命何足挂齿?咱们接着走!”

玄奘和慧性继续前进,来到了迦毕试国,住进沙落迦寺。

时值盛夏,天气炎热,大家一路翻山越岭,也实在疲劳了,正好又是僧人“坐夏”的时间,玄奘便决定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

坐夏的风俗来自印度,那里雨季漫长,在三个月的雨季中,僧人们不出寺院,只在寺中静坐。中国和尚也遵从这个传统。

这一天,大家正围坐闲谈,有人进来对慧性说:“外面来了一个人,自称是覩货逻国的使者,有急事要见慧性法师。”

慧性一拍自己的光头:“哎呀,我倒忘了,我曾答应过覩货逻王,等伽喝国的讲坛一收,我就到他那里去传法。自从遇见法师,一高兴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只怕这人是来讨债的。”他起身出去相见。

来人果然是为了这件事。珜货逻王在亲笔信中婉转地提醒慧性不要忘记履行自己的诺言。慧性觉得很为难,看了看玄奘。玄奘知道分别在即,心中很难过,勉强说:“我们是出家人,更不能言而无信。况且覩货逻王专程派人跑了这么远的路来请你,足见一片诚心。你还是随使者去吧。”

没有了慧性的陪伴,坐夏也显得枯燥而漫长。好不容易熬(áo)过了两个月,只感到体力大为恢复,就又动身了。

他们向东走了六百余里,穿过了林木繁茂的黑岭。前面就是北印度的地界了。

屈指一算,离开长安已经一年多了,现在应是贞观二年(公元628年)了。如今,他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佛祖的故乡了。

当时的印度大体包括现在的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尼泊尔等国。我国汉代的史书上就有关于印度的记载。司马迁称印度为“身毒”,到了东汉时又改称“天竺”。“印度”得名于印度河,这一译名始自玄奘法师。

回顾玄奘一路之上:履(lǚ)危途,涉沙漠,攀高山,渡洪波,忍酷暑,冒风寒,饥不得食,寝不得眠,说不完的万状困顿,道不尽的危险经历,千辛万苦,九死一生,终于如愿以偿。

玄奘把那烂陀寺作为他留学的目的地,这是因为那烂陀寺是印度佛教最高学府。印度佛寺成千累万,以此寺规模最为宏大,建筑壮丽,藏书丰富,一切典籍分别藏于三大殿堂之内,其中的宝洋殿高达九层,学者辈出,研习科目除佛教哲学之外,兼及古代印度各种学术,在此学习的僧徒及外来求学者常达万人。玄奘来到此寺附近时,已有人前来迎接,抵达那烂陀寺时,有僧众一千二百人列队欢迎,入寺后受到了极为优厚的待遇。玄奘以隆重的礼节进谒(yè)戒贤法师。法师名尸罗跋陀罗,意译戒贤,他是佛教权威学者,一切经书无不通晓,他主持那烂陀寺,由于他德高望重,大家尊称他为正法藏。

当时戒贤已年过百岁,体弱多病,早已不再讲学,得知玄奘自盛唐而来,不顾衰迈高年,重新开讲《瑜(yú)伽师地论》,此论传说是弥勒佛所说的五部大论中的最根本的一部,这是一部说理完备,体系完整,组织严密的权威论著。玄奘得亲承戒贤教诲,悲喜交加,激动不已,这是因为他违禁西行、历经艰险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探求此论,戒贤为他讲授此论历时十五个月。玄奘还苦心钻研其他佛教经典,旁及婆罗门教经典以及梵书,对他回国之后,从事佛经翻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在那烂陀寺先后求学共达五年之久,还曾到各地访师求友,虚心求教。他在印度期间,游踪遍及东南西北中五印度备地。

640年玄奘重归那烂陀寺,戒贤派他为寺众讲解佛教理论。这时佛教中另一派的僧人师子光,以自己这一派的理论批驳《瑜伽师地论》,两派师承不同,各以其说为是,由于玄奘广泛研习各派理论,认为圣人立言,各有发挥,并不相互矛盾,后人不能融会贯通[13],是此非彼,互相排斥,错误是由传法的人造成的。玄奘为此多次找师子光当面辩论,师子光词穷不能回答,听讲的人逐渐散去,返转来听玄奘讲学,玄奘为了融会两派的学说,以梵(fàn)文著《会宗论》,写成之后面呈戒贤和僧众寓目,莫不大加赞扬,师子光不服,从东印度请来同学旃陀罗僧诃与玄奘辩论,这人来到以后,鉴于玄奘威望太高。默而不敢言,这样一来玄奘的知名度自然愈来愈高。

在这之后不久,戒日王征服了恭御国(奥里萨邦甘贾姆县北部)和乌荼(tú)国(奥里萨邦北部),当时北印度小国林立,戒日王是这一方的盟主,他新征服的这两个国家,虽然信仰佛教,但与他统治地区的教派不同,彼此纷争不已,戒日王为此遣使修书给戒贤法师,让他派高僧前来决定是非,戒贤派玄奘等四人前往。玄奘来到之后会见了戒日王,向他介绍了唐朝和唐太宗李世民的情况,戒日王听了之后对盛唐的强大非常羡慕,他立即派使臣访唐,第二年抵长安,中国的史书上就有戒日王“遣使者上书”,“遣使朝贡”的记载。

会见后的第二天,戒日王派人向玄奘索阅他所著的《制恶见论》,读了之后赞誉为:日光一出则灯烛暗淡无光,巨雷一响则鎚(chuì)凿充耳不闻。可见评价之高,并且决定在他的首都曲女城(印度联合省坎诺吉)举行论辩大会。

曲女城大会准备就绪之后,玄奘在戒日王亲自陪同下,乘船而来。参加大会的有五印度十八国的国王,佛教徒三千余人,那烂陀寺也有千余人参加,还有不信佛教的婆罗门等外道二千余人,再加上国王的随从,远近赶来观礼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只见会场上,浩荡的人海如同波翻浪卷,披挂庄严的大象迈着阔步,华丽的车桥穿梭来往,绘着佛像写着经咒的经幢,到处可见,长形的彩旗迎风飘扬,真是蔚然壮观,盛况空前。

641年的春天,论辩大会隆重举行,戒日王请玄奘为论主(主讲人),他在大会上宣讲了自己的论文《制恶见论》,随后那烂陀寺僧人明贤法师宣读给大众,又抄写一本高悬于会场门外,并且声言:“若其间有一字无理解难破者,请斩首相谢。”一直到了晚上没有一个人能提出反驳的意见,到了第五天,佛教的一个宗派,发现玄奘有反对他们的言论,怀恨在心想加谋害,戒日王立即下令:“玄奘法师弘扬佛法,为的是拯救愚顽迷途之人;妖妄之徒反而图谋不轨,竟起害心,胆敢触犯法师者斩其首,毁骂者截其舌。”自此之后,反对者不敢妄为。经过十八天的辩论,玄奘取得了胜利。

大会结束之后,戒日王与十八国国王,赠送玄奘珍宝、金银、衣物,他都一一谢绝。最后只同意坐在一匹大象上,当众游行,这是印度传统的规矩,凡论胜者都是如此,这也是最高的荣誉。当时玄奘由大臣陪侍左右,只听见随行人员高声颂扬道:“支那国法师驳斥各种错误邪说,辩论十八天,没有一人能提出反对意见,此事应当家喻户晓,人人皆知。”自此之后,玄奘更是闻名遐迩[14],享誉异邦,被授予很多荣誉称号。

客居异邦的玄奘,早在曲女城大会之前,由于西行取法的目的已经达到,因此对故国的思念,日甚一日,甚至形诸梦寐,决意东归,现在又为祖国争得了最高的荣誉,更是归心似箭,所以散会不久即向戒日王辞别。那戒日王却不愿让玄奘离他而去,就说道:“弟子正打算与法师一起弘扬佛教,您为什么想立即回国呢!”于是就设法挽留。先是邀请玄奘参加钵罗耶伽国(阿拉哈巴德)的施舍大会,会期七十五天,会毕玄奘辞行,戒日王又挽留了十几天,玄奘再次辞行,戒日王知道他去志已坚,只好不再挽留。其他众王也是一再挽留,鸠摩罗王甚至对他说:“愿法师留居我国,受弟子长期供养,我们可以为您建造一百座佛寺。”玄奘不为所动,他坦诚地说:“我国距离这里非常遥远,我在国内学习佛法只能略知皮毛,所以才来印度钻研佛学,现在总算达到目的。国内很多人都希望我回去弘扬佛法,我一时一刻也不敢忘记自己的责任。”众王知道他言发于衷,无法挽留,只好满怀遗憾,洒泪话别。戒日王本想遣使相送玄奘从海路返国,因为他不想辜负与高昌王麴文泰的前约,宁可舍近求远,仍取道北路踏上了回归祖国的万里征程。

归来前后

当玄奘一行横渡印度河时,在河心遇到了大风浪。座船上下颠簸,船上的行李叽哩咕噜滚得到处都是。飞溅起的浪花像倾盆大雨一样,打湿了不少行李。

玄奘也顾不得风浪,站在船头大喊:“快!快!快救经书!还有那些种子!”大家七手八脚地四处抢救,雨布不够就纷纷脱下自己的衣服,覆盖在书籍上。猛然,船身剧烈一颠,几捆行李扑嗵嗵落入河中。玄奘大呼一声,扑过去想救,船身一下子倾斜了,玄奘的上半身都冲进了水中。悟空在后面尖声大叫,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拼死抱住师父的腰,然后向后一坐。两个人都重重地跌倒了。玄奘坐在船板上,失声哭了出来:“书!我的书!”

上岸后一清点,一共丢失了50夹经卷,还有很多名贵的果木的种子。玄奘痛心不已。悟空一边劝慰着,一边和其他弟子们一起把打湿了的书籍小心地铺在空地上晒干。他们的经书太多,白花花地铺满了河岸,引得过路人纷纷围观。

忽有一骑快马驰来,马上一个身穿官服的人大声问:“大唐的玄奘法师可在这里?”

玄奘站起来回答;“贫僧正是玄奘。”

马上的人兴奋地说:“法师果然到了!请法师稍候,迦毕试国国王马上来这里迎接法师!”说完,他又打马飞奔而去。

悟空拧着衣服上的水说:“这下好了,有人管饭,还能布施几件干净衣服。”

片刻后,迦毕试国王在侍从的簇拥下来了。见了玄奘,他高兴地说;“我听说法师要来,已经在这里等候很久了。前面不远就是乌铎迦汉荼城,请法师一定要多住一段时间,迦湿弥罗王马上也要来与法师相会。”

他们在乌铎迦汉荼城住了五十多天,主要是为了寻找丢失的经书。印度河河宽流急,打捞实在不容易。侥幸打捞上来几本,也早已被水浸泡冲刷得稀烂成一团,面目全非了。这对玄奘来说,简直比从心头剜(wān)下一块肉还要痛。

玄奘一行继续前进,翻过雪山,又走过了几个小国。

走在朅(qiè)盤陀国(今新疆塔什库尔自治县)境内的山路上,打前站的悟空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他满脸是血,僧衣划破了好几外,惊惶失措地喊着:“师父!师父!有强盗!大家快跑啊!”玄奘在象背上问:“你没有告诉他们,我们是取经的和尚吗?”

“我一上来就告诉他们了!可这伙强盗贪心得很,说是纵然没有钱财,必须把衣服、牲口留下来。他们说着,就真的来剥我的衣服。我不干,他们举刀就砍。菩萨保佑,这一刀砍偏了。师父快跑吧,他们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玄奘匆忙爬下座象,把两捆经书拈在肩上,怀里又抱了一捆,说:“咱们分散进山,强盗们就算追上来,也抢不走所有的经书!”

“嗨!师父,只有你把这些经书当作命根子似的,那些强盗们却连看也不舍看一眼!他们要的是财物,没有财物就要咱们的命!快走吧!”悟空虽这样说,还是一手拎起了两捆书,另一只手挽扶着玄奘,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进了山林。其他僧人们和戒日王派来护送的人也是各自逃命。身后,强盗们呐喊着杀到了。霎时马嘶象吼,一片大乱。

玄奘和悟空伏在一条浅沟里,看着强盗们脚步亲沓地跑过去,那明晃晃的刀刃乱探乱舞,几乎是贴着他们的头皮擦过。

强盗们远去了,师徒二人才爬出浅沟,回到原地。其他侥幸逃脱的人们也陆续回来了。只见满地狼藉,衣物、经书、佛像散落在泥泞中,树杈上。几匹马在慌乱中跌断了腿,在地上挣扎、哀号着。大象一头都不见了,大家四处寻找,只在山洞里找到几头溺死的象的尸体,其它的不是被强盗赶起去了,就是在林中逃散了。所幸经书没有多大损失。玄奘的心情很是沉重,因为没有了大象,这些沉甸甸的书籍、佛像只有靠马驮、人拈,费工费力不说,前进的速度要慢很多,何时才能回到久别的故国呢?

天气渐冷。一行人冒着严寒,继续向东北走,到了佉沙国(今新疆疏勒县),又折向东南,于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抵达了于阗(tián)国。

于阗国王盛邀玄奘留住讲经,玄奘答应了。

悟空问:“师父,你不是一路上都在说,巴不得一步就走到长安吗?怎么如今到了唐境边上,反而不走了?这几本经,没有三五个月讲不完。师父真能耐住性子在于阗住上三五个月?”

“于阗国王那么热情,我怎好让他失望?”

“就为这个?”

“咱们途中遗失了那么多经本,我始终心中不安。我想乘此机会派人到附近的屈支等国补抄这些经本,不然,我会终生觉得遗憾的。”

悟空还是不肯罢休:“就为这个?”

“你说我是为了什么?”

悟空眨了眨眼睛:“我猜呀,师父最主要的还是担心归国后朝廷会找你的麻烦,对不对?”

“你这猴头,倒像是我肚里的蛔虫呢!”玄奘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不知道朝廷能不能看在我求法心切,诚心向佛的份上,对我当年私逃出境的事既往不咎[15]?”

就这样,玄奘在于阗一住就是七个月。他一边讲经,一边拟写表章,委婉地陈述了自己的情况:当年在佛学研究中遇到了不可逾越的障碍,为求得佛经真谛,才决定不顾一切到印度求学取经。行程五万里,其中艰险无数。在印度的十几年中,自己学到了不少东西,而且还向印度各国宣扬了大唐的威仪与昌隆。如今取经归来,奈何大象溺死,众多经卷无法驮运,因而滞于于阗,静候旨意。

表章拟好了,可是请谁代为呈递呢?

恰在这时,麴洪海的驼队也到了于阗。

再次见到玄奘,他连声感叹:“奘师现在可谓名扬天下了!我在路上就听说奘师在于阗设坛讲经,沿途还碰到不少专门赶来听讲的人。等到了经堂一看,啊,真是壮观呀!上千人挤在一起,却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我实在挤不进去了,就趴在门口听了一阵,嗬,奘师讲的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耳边似的。再由我们这些走南闯北的人边走边传扬,用不了多久,长安城里也会知道奘师的大名的。”

玄奘问:“你要去长安吗?”

“是啊!奘师有事吗?”

“我有一道上奏朝廷的表章,想烦劳你代为呈递,行吗?”

“喔哟!好啊!奘师这样的大德归国,皇上一高兴,没准儿还能重重地赏我呢!”

悟空插话说:“我师父一直担心朝廷会追究他当年私逃出境的事。”

麴洪海使劲摇头:“奘师去国太久,不了解贞观天子的贤德。你们就等着好消息吧!”

很快,唐太宗李世民的一封热情洋溢的亲笔信由使者专程送到了于阗。李世民热切盼望玄奘早日成行,期待早日在长安见到这位高僧。他还告诉玄奘,唐政府同样欢迎其他懂得梵文和经义的僧人来中国。更使玄奘感动的是,唐太宗已命令于阗等各国组织人力和交通工具,护送他回唐,同时还命令沿途所经的敦煌、鄯善等地的地方官妥善接待,给予一切应有的关照。

玄奘越听越激动,待使臣念完时,他已是热泪盈眶了。

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正月二十四日,阔别十八年的玄奘回来了。

悟空兴奋地指着涌动的人潮说:“师父,你看!你看!人们都来迎接咱们来了!”

一匹高头大马迎面而来,虽然天气寒冷,但马上那个黑铁塔一样的人却是汗流浃背,直喘粗气。他跳下马来,喊着:“倔(juè)和尚,你还认识我吗?”

玄奘又惊又喜地迎了上去:“郝仁!你是郝仁!”

两个人久别重逢,紧紧拥抱在一起。

郝仁老了,黑黑的脸膛上除了皱纹,还有伤疤。

玄奘老了,十八年的旅行使他的脸上布满了沧桑。

右武侯大将军侯莫、陈实、雍州司马李叔慎、长安县令李乾祐(yòu)也赶到了。他们建议,鉴于交通阻塞,无法进城,请玄奘一行暂且在城外委屈一宿,明天再进长安,也给地方官留出充足的时间准备盛大的欢迎仪式。玄奘再三合十相谢。

二月,唐太宗在仪鸾殿召见了玄奘,太子李治、国舅长孙无忌在陪,场面十分隆重。

李世民和玄奘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李世民对西域各国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他很欣赏玄奘的博学,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说:“大法师如果能脱去袈裟,参与国事,一定能建立不朽的功业。”

玄奘对此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忙说:“陛下美意,玄奘心领了。但玄奘自幼出家,一心向佛,对治国安邦之学知之甚少。如果还俗做官,就好比顺水行船时,偏偏弃舟登岸,实在不是高明之举。玄奘愿以毕生之力弘扬佛法,借以报效国家。”

他说得婉转[16]而恳切,李世民知道勉强不得,就又换了个话题:“我马上要亲自率人马远征高丽了,可否请大法师一同前往?这样,我就能与法师在军旅之余继续叙话了。”

玄奘看出皇帝的爱才之心甚切,但还是拒绝了:“佛门戒律,不得观看兵戎征伐,请恕玄奘不能从命。”

他两次拒绝皇帝的邀请,若是换了别的君主,恐怕早就火冒三丈了。李世民却是个非常开明豁达的人,对此并不在意。闲谈中,他问起玄奘归国后有什么打算,玄奘说:“我从印度带回六百多部佛经,都是梵文。我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尽心尽力把它们翻译出来。听说嵩(sōnɡ)岳之南,少室山之北,有一座少林寺,远离尘嚣(xiāo),泉石清幽,为北魏孝文帝所建,当年菩提达摩曾在那里译经。玄奘希望在那里潜心译经,以报答朝廷之恩。”

李世民摇了摇头:“法师如果去了那里,我再想与法师叙谈就难了。译经不一定非要去深山。长安城里的弘福寺是我当年为太后所建,虽居闹市,倒也甚是清静,法师就住在那里吧。一应所需,尽管去找房玄龄。”

玄奘拜谢。

李世民又说:“我想能够更多地了解西域各国的山川物产、风俗人情,望法师能在译经之余,将西行的所见所闻整理成书,如何?”

“玄奘遵旨。”

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五月中旬,万事俱备,译经正式开始了。

玄奘通过宰相房玄龄征选了众多高僧、学者。译经场秩序井然,各有角色。

贞观二十年(公元646)七月,由玄奘口述、辩机笔录整理,完成了关于西行见闻的记述,最后定名为《大唐西域记》。此书共计12卷,10万余字,描述了玄奘游学18年所经历了的110个国家及所听说过的28个国家的概况。它不仅是中国的一部名著,而且是研究中亚各国和印度、尼泊尔、巴基斯坦、孟加拉、斯里兰卡等国历史地理的重要文献资料。书中的许多情况,多数在《新唐书》、《旧唐书》中没有记载。且书中行文文笔流畅,对各国的描述使读者有如身临其境。这部书的学术价值很高,为各国学者所重视。

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9年)五月,玄奘又译成了卷帙(zhì)浩繁的《瑜伽师地论》100卷。这部经书和《显扬圣教论》一样,为印度高僧无著所著,都是大乘有宗派的重要理论经典。

唐太宗李世民在玉华宫内捧着墨迹犹香的《瑜伽论》,读得入了迷。长孙无忌和中书令褚遂良被冷落在一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插嘴。

李世民看到妙处,拍掌大叫了一声:“好!”

长孙无忌这才找到开口的机会:“我没看过几本佛经,因为那些经文太深奥了。虽然知道其中含义深微广博,无奈无法入门。玄奘法师能把经文译得这样精彩而平易,真是千载难逢的人才!陛下慧眼识英,尤为难得!”

褚(chǔ)遂良也赶紧说:“玄奘法师能够舍身求法,涉险万里,又能归国译经,孜孜不倦[17],这就是为陛下的圣德所感呀!”

李世民大笑:“法师学问高深,毅力过人,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倒有个主意,应该让有司马上将这部经抄录九份,分送九州,使其辗转流通,不会失传,也使天下有缘的人都能受益。”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又齐声说:“陛下慈悲,实乃天下苍生之幸!”

李世民摇头而笑:“这样的好话听多了,的确让人有些飘飘然了。你们把什么事都算成我的功劳,我无论说什么你们都说是对的。玄奘法师就和你们不一样,他不同意的事就决不附和。他的确是个少有的人才呀!这样的人才一辈子埋没在寺庙里,却不为我所用,实在很可惜。你们有什么好法子能帮我劝他还俗入仕?”

长孙无忌说:“许给他高官厚禄,他说不定会动心的。”

“功名富贵,对他来说都如粪土一般。”

褚遂良说:“那就明白地告诉他,如果不肯为陛下所用,必是有异心。他一害怕,就会从命的。”

“他舍身求法,历尽艰险,还会怕死吗?弄不好,我倒落个心胸狭窄、陷害贤能的恶名。”李世民显得很苦恼:“玄奘现在正等在宫门外,可我始终想不出说服他的理由。不要让他久等了,让他进来吧。”

太监出去传旨,一会儿,玄奘身着法衣,上殿行礼。

李世民指着案上的《瑜伽论》说:“我正在拜读法师新译成的经文,确实妙不可言。”

玄奘拜谢,说:“臣斗胆请陛下为新经作序,使佛法真经能够颁行天下。”

“这个,我答应就是。法师能否也答应我一件事:还俗入朝,共谋朝政?”

玄奘又拒绝了,说:“陛下青睐(lài),玄奘感激涕零。唯有呕心沥血[18],献身佛法,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李世民叹了口气:“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法师的执著很令我佩服。如果人人都有法师这样的痴心与毅力,世上还有什么事办不到呢?今后我再也不提还俗这件事了。愿法师早日完成译经的宏愿!”

李世民才思敏捷,洋洋洒洒781字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他一挥而就。写罢,他自我欣赏了一阵,甚觉得意,又亲笔誊(ténɡ)抄了一遍。

李世民在文中称颂玄奘的德操是“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jù)能方其朗润”,赞扬他的才学是“智通无累,神测未形,超六尘而迥出,只千古而无对”。

玄奘得此殊荣,弘福寺上下也是一片欢腾。寺中有个怀仁和尚,擅长书法,便仿西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字,用行书将唐太宗的序文抄写了一遍,后来也刻成了石碑,这块碑,书法界称为“王羲之圣教序”。褚遂良用楷书所写的碑,称为“褚遂良圣教序”。这两种碑帖一直流传至今,都是书法界著名的法帖。

十二月,由太子李治亲自主持督造的慈恩寺落成了。这座宏伟的寺庙是李治为了纪念已故的母后长孙皇后而修建的,所以命名为慈恩寺。寺中专门建造了一座翻经院,院中虹梁藻井,朱栏玉砌,丹青云气,金环华铺,真是无比壮丽。太子宣令,请玄奘法师入住翻经院,并出任慈恩寺住持。

出发当日,长安各大寺庙均排列幢帐,沿途相送。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当先是锦彩轩槛的帐座车,上面安放着玄奘从印度取回的佛经、佛像、佛舍利等宝物。玄奘自己乘车居中,弟子们和其他僧侣们随后,坐满了五十辆车。太子李治亲自派遣了东官兵卒一千多人,供玄奘调遣。只见锦幡(fān)如林,彩幢如海,文武百官簇拥护送。长长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足有一千五百多辆车马。路旁有太常寺卿、江夏王李道宗率领九部乐工夹道鼓乐,万年令宋行质和长安令裴方彦各率本县乐工在后吹奏。一时间鼓乐齐鸣,震动全城。观者如潮,填街塞道。

在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唐太宗李世民、太子李治和后宫妃嫔们手提香炉,出现在了安福门城楼上。李世民一直疾病缠身,但此刻仍面带微笑,挥手致意。

玄奘被众人如众星捧月一般迎进了慈恩寺,与太子李治及诸位高僧见礼。李治亲自为玄奘引路,四下参观慈恩寺的各处庙宇屋舍。

公元664年的二月初五夜,当世最伟大的佛学家、翻译家、旅行家玄奘圆寂[19]了。

第二天清晨,李治派来两位御医风尘仆仆地赶到玉华寺来为玄奘法师诊病,未进山门就听见了满寺悲声。两人顿足大哭,懊悔来迟了一步。

噩(è)耗报进长安,唐高宗李治悲痛至极,连说了几声:“我失去了国宝!我失去了国宝!”话音未落,已泪如雨下。

惋惜之余,李治下诏,安葬玄奘法师的一切费用。均由国家开支。法师译完的经本,由朝廷安排抄写;未完成的部分,由慈恩寺保管,不得有任何损失。

不久,悟空等遵照遗命,以粗竹席为舆(yú),将玄奘的灵柩(jiù)运回长安,安放在慈恩寺翻经堂内。数百弟子遮道哀号,悲声惊天动地。

四月十四日,葬玄奘法师于长安以东的白鹿原(即灞(bà)上)。当日,京城内的僧尼、士庶各界都加入了殡葬之列,白幢、素盖、挽幛彻地连天。长安及周围方圆五百里内的州县,共有百万余人沿途相送。

当晚,有三万余人身穿皂衣素服,自愿在玄奘法师的墓旁结庐守灵。入夜,悟空慢步在白鹿原上,只见烛光点点,浩瀚(hàn)如海,与天上的繁星相映生辉。一路走过去,忽见师父坟冢(zhǒnɡ)的后面,有一个苦行僧跏跌[20]而坐,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支起一个遮风蔽雨的帐篷,甚至身下连一条草席也没有,就在这春夜的料峭寒风中,一动不动地坐在冰冷的土地上。悟空走近,只见这人面无表情,形容枯槁(ɡǎo),瞳仁如木刻一般,定定的。悟空忽然觉得他有几分面熟,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打扰他。

唐高宗总章二年(公元669年)四月,李治下诏将玄奘火化后的遗骨迁到樊川北原(今陕西西安市南部),并在那里营建了塔和寺庙,以作纪念。埋葬玄奘的舍利塔是五层五檐架结构,从底层向上逐层缩细,气势巍峨。后来唐肃宗李亨在塔额上又题写了“兴教”二字,以示对这位伟大的佛学大师的敬意。

到了明代,小说家吴承恩将关于玄奘西行取经的神话传说加工成了一部完整的小说。在《西游记》小说中,出于艺术上的需要,玄奘已将第一主角的地位让给了他的徒弟孙悟空。但是,这部伟大的不朽名著,仍是以玄奘取经的传说做为主要题材,书中把取经的目标视为一种光明、正义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