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纪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
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智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慧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弗听,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赵简子之子,长曰伯鲁,幼曰无恤。将置后,不知所立。乃书训诫之辞于二简,以授二子曰:“谨识之。”三年而问之,伯鲁不能举其辞,求其简,已失之矣。问无恤,诵其辞甚习,求其简,出诸袖中而奏之。于是简子以无恤为贤,立以为后。简子使尹铎为晋阳。请曰:“以为茧丝乎?抑为保障乎?”简子曰:“保障哉!”尹铎损其户数。
【译文】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
当初,智宣子准备立智瑶为继承人。族人智果说:“不如立智宵的好。因为智瑶比别人贤能的地方有五点,却有一点短处。他留有美髯,身材高大,是一贤;擅长射箭,驾车有力,是二贤;技能出众,才艺超群,是三贤;巧言善辩,文辞优美,是四贤;坚强果决,刚毅勇敢,是五贤。虽然有如此的贤能,但他唯独没有仁德之心。如果他能运用这五种贤能去驾驭别人,而用不仁之心去力行,谁能受得了呢?如果立智瑶为后,智氏种族必遭灭门之灾。”智宣子对此置之不理。智果为了避灾,向太史请求改为辅氏。赵国大夫赵简子的大儿子叫伯鲁,小儿子叫无恤。赵简子不知道立哪一个为继承人会更好,于是他把日常训诫之言刻写在两块竹简上,分别交给两个儿子,并嘱咐道:“用心记住这些话!”过了三年,赵简子叫来两个儿子,询问他们竹简上的内容。大儿子伯鲁说不出来,让他拿出竹简,他说早已丢了。赵简子又问小儿子无恤,他则熟练地将竹简上的话背出,问他竹简在哪儿,他立即从袖中取出奉上。透过这件事,赵简子认为无恤贤能,便立他为继承人。赵简子派尹铎去治理晋阳,尹铎请示:“您是打算让我去抽丝剥茧般地搜刮财富呢,还是把那里建为一道保障?”赵简子说:“建为一道保障”。尹铎便去整理户籍,减少交税的户数,减轻百姓的负担。
简子谓无恤曰:“晋国有难,而无以尹铎为少,无以晋阳为远,必以为归。”及智宣子卒,智囊子为政,与韩康子、魏桓子宴于蓝台。智伯戏康子而侮段规,智国闻之,谏曰:“主不备,难必至矣!”智伯曰:“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对曰:“不然。《夏书》有之曰:‘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夫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又弗备,曰不敢兴难,无乃不可乎!蜹、蚁、蜂、虿,皆能害人,况君相乎!”弗听。
智伯请地于韩康子,康子欲弗与。段规曰:“智伯好利而愎,不与将伐我;不如与之。彼狃于得地,必请于他人;他人不与,必向之以兵,然后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康子曰:“善。”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于智伯。智伯悦。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欲弗与。任章曰:“何故弗与?”桓子曰:“无故索地,故弗与。”任章曰:“无故索地,诸大夫必俱;吾与之地,智伯必骄。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长矣。《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主不如与之,以骄智伯,然后可以择交而图智氏矣,奈何独以吾为智氏质乎!”桓子曰:“善。”复与之万家之邑一。
【译文】
赵简子对儿子无恤说:“晋国如果有祸乱,你不要嫌尹铎的地位低,不要嫌晋阳地方远,一定要以他那里作为依靠。”等智宣子去世后,智囊子智瑶继位当政。他与韩康子、魏桓子在蓝台饮宴,席间智囊子戏弄韩康子,又羞辱了他的国相段规。智瑶的家臣智国听说此事,便告诫说道:“主公,您不加提防,灾祸就一定会降临啊!”智瑶说:“人的生死祸福都取决于我。我不降灾落祸,谁还敢兴风作浪?”智国说:“并不是您说的那样。《夏书》上有这样的话:‘一个人屡次犯错,人们的怨恨往往克制着不表露出来,所以要在不显著时谨慎提防。’贤德的人要在小事上谨慎戒备,才能避免招来大祸。现在主公在一次宴会上就得罪了人家的国君和国相,事后又不加戒备,还说别人不敢兴风作浪,恐怕不行啊!蚊子、蚂蚁、蜜蜂、蝎子,都能害人,何况是国君、国相呢!”智瑶不听。
智伯向韩康子索取土地,韩康子准备不给。段规说:“智伯好利又任性,不给,他就会讨伐我们;不如给他。他把取得土地当作习以为常的事情,必定又会向别人索取;别人不给,他必定会以兵戎相向,这样我们得以免于祸患而等待事态的变化了。”韩康子说:“好。”派使者把有万户人家的一个邑送给智伯。智伯很高兴,又向魏桓子索取土地。魏桓子想不给,任章说:“为何不给?”魏桓子说:“无故索取土地,所以不给。”任章说:“无故索取土地,各个大夫必然恐惧;我们给了土地,智伯必然骄傲。他骄傲就会轻敌,我们这边因恐惧就会相互团结;用团结的军队来对付轻敌的人,智氏的命运肯定长不了!《周书》说:‘你想打败对方,必须姑且先帮助他。你想要攻取对方,必须姑且先拿点什么给他。’主不如把土地给他,使智伯骄傲起来,然后可以选择合作者来收拾智氏了,何苦独独由我们来作为智氏的攻击对象呢?”桓子说:“好。”又给了智伯一个有万户人家的邑。
智伯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赵襄子,襄子弗与。智伯怒,帅韩、魏之甲以攻赵氏。襄子将出,曰:“吾何走乎?”从者曰:“长子近,且城厚完。”襄子曰:“民罢力以完之,又葬死以守之,其谁与我!”从者曰:“邯郸之仓库实。”襄子曰:“浚民之膏泽以实之,又因而杀之,其谁与我!其晋阳乎,先主之所属也,尹铎之所宽也,民必和矣。”乃走晋阳。
【译文】
智伯又向赵襄子索取蔡和皋狼。赵襄子不给。智伯发怒,把韩、魏的兵一起带上去攻打赵氏。赵襄子要离城出走,问道:“我们到哪里去呢?”随从的人说:“长子离这里近,而且城池厚实完固。”赵襄子说:“民用尽了气力来筑好长子城,现在又要舍命来守卫,有谁会来支持我!”随从的人说:“邯郸的仓库充实,可以到那里去。”赵襄子说:“搜刮了民脂民膏充实它,又因此使他们受刀兵之灾,有谁会来支持我!还是去晋阳吧,那是先主嘱托过的,尹铎宽抚过的地方,邑众必定和我们同心协力。”于是出走到晋阳。
三家以国人围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沈灶产蛙,民无叛意。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也。絺疵谓智伯曰:“韩、魏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絺疵曰:“以人事知之。夫从韩、魏之兵以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矣。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城不没者三版,人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无喜志,有忧色,是非反而何?”明日,智伯以絺疵之言告二子,二子曰:“此夫谗人欲为赵氏游说,使主疑于二家而懈于攻赵氏也。不然,夫二家岂不利朝夕分赵氏之田,而欲为危难不可成之事乎!”二子出,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对曰:“臣见其视臣端而趋疾,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絺疵请使于齐。
【译文】
智氏、韩氏、魏氏率领国人包围了晋阳,用水来灌,城墙没有被水浸没的只有三版;灶没在水里,都长出青蛙来,但邑民们还是没有背叛的念头。智伯察看水势,魏桓子驾车,韩康子陪乘。智伯说,“我今天才知道水可亡人之国!”魏桓子用肘碰了一下韩康子,韩康子踩了一下魏桓子的脚背,因为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啊!絺疵对智伯说:“韩、魏是准定要叛变了!”智伯说:“你怎会知道?”絺疵说:“从人情事态知道。我们联合韩、魏的兵攻打赵氏,赵氏亡,灾难就必定轮到韩、魏。现在约定,胜赵以后,三家瓜分其地,城只剩三版没有淹没,人马相食,指日就会降服。然而韩、魏二子并不欣喜的,而有忧患之色,这不是想叛变又是什么?”第二天,智伯把絺疵的话告诉了韩、魏二子。二子说:“这是那些捣鬼的人要替赵氏游说,以使主对我们二家产生怀疑而放松对赵氏的进攻。否则,我们二家难道对眼前就可分得赵氏之田不感兴趣,反去干危险不能成功的事情吗?”二子出去了,絺疵进来说:“主为什么要把臣的话告诉韩、魏二子?”智伯说:“你怎会知道?”回答道:“臣看到他俩仔细地端详了臣又很快地走掉,这是他俩知道臣掌握了他俩的真情,所以会有这种表现啊!”智伯仍不醒悟。絺疵请求出使到齐国去。
赵襄子使张孟谈潜出见二子,曰:“臣闻唇亡则齿寒。今智伯帅韩、魏以攻赵,赵亡则韩、魏为之次矣。”二子曰:“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未遂而谋泄,则祸立至矣。”张孟谈曰:“谋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伤也!”二子乃潜与张孟谈约,为之期日而遣之。襄子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之众,遂杀智伯,尽灭智氏之族。惟辅果在。
【译文】
赵囊子派张孟谈暗中出城见韩、魏二子,说:“臣听说唇亡则齿寒。现在智伯率领韩、魏之众攻打赵氏,赵氏灭亡以后,就该轮到韩、魏了。”韩、魏二子说:“我们心中也知道是这样的,只是怕事情还未办到,计谋就泄露出去,这样灾祸会立刻临头。”张孟谈道:“计谋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有什么关系!”韩、魏二子便秘密地和张孟谈相约,确定了行动的时期后把他送回去。赵襄子在夜里派人出城杀了智氏守护堤防的官吏,决开堤防放水淹灌智伯军。智伯军慌忙救水乱了套,韩、魏两军从两侧攻出,赵襄子率领士卒从正面杀过去,大败智伯军,趁势杀死智伯,杀光了智氏一族。只有辅果得以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