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诗如人眸子,一道灵光(2)

甲子年我分掌南考场的阅卷工作,试题是《乐则韶舞》。其中有一份试卷上写着:“一个人吹奏,八方有人歌唱相和。”我欣赏他的文章中大有赋的味道,就举荐他但没被选拔上。名单上榜公布后,我遇见负责外监考试的商宝意先生,他说:“我收卷时发现有一份卷子文笔非常华丽,一打听,方知道是吴梅村先生的孙子所作。”我告诉他说:“‘这篇文章若是让袁太史看了,一定会赏识你。”于是就背诵了那两句诗。我告诉他这果然是我全力推荐的那个人,我们都很欣喜。感觉到在欣赏评论诗文时有心心相通之感。没过多久,这个姓吴的年青人来拜见我,貌如美女,年龄方到二十岁,于是我更加器重他了。癸酉年时,我从陕西中部回到随园,吴姓青年已经高中经科魁首,又来拜见我,但他因吐血而说不出话来,也不像从前那样貌美如玉。我很为他担忧。后来他到京师去参加会试,竟然死在考场之中,年仅二十七岁。和他一同被举荐的,还有松江受资助的生员陈迈晴,也是一个奇才。他在考试后作了百韵长诗来拜见我,可惜我没能保存下来他的诗稿,他比吴姓青年早死。吴生在酒席上作的《题盆中飞白竹》诗说:“渭水的清风育成,流传中衍生出异种。蔚然有蓝色被夸为濒临灭绝的品种,又化作一片轻白呈现出奇异美妙的姿态。它的名声因为中郎而大振,它的生长地随着子敬而迁移。竹子像一枝大笔森然挺立,大部分都沐浴在蜡黄的日光中。小小的卷叶比谷子还轻,嫩嫩的幼枝比丝还纤弱。在风中独自摆动和鲜花相辉映,轻拂着小草儿上面都露珠欲滴。枝秆细细地分为小节,露水轻轻洗涤着表面。生来就像凤尾那般高贵,不怕鸟雀们痴呆呆地望着它。竹子在屏风上留下的阴影很小,香气传至茶几也较慢。恰似增添了一块承旨小石,和我同上伯英池。身居专室不用羞愧,放在坐床上欣赏自己的奇异之处。这地方挨着萧寺位置非常好,人在晴朗的傍晚感觉十分舒适。它的光彩露于东南,珍贵超过了时间。虽然没有文与可来品味题辞,却有王羲之的情有独钟。在北馆时继承了家学,于南宫中跟随画师学艺。透过绿窗看到了竹子的窈窕姿态,红烛照在上面落下一片斑驳的暗影。用兰墨画出竹子的新姿态,在纸笺上描绘下枝叶飘摇的形象。喜好拿出砚台和笔,临摹顺陵碑。”

吴姓青年名叫维鹗,是太仓人。他作的好诗句还有很多,我仅仅收录几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归西了。陈迈晴在五道策试中,博引众书,两位主监考官都很惊奇,但却不知道引文的来历。我那时年轻气盛,说话冒犯了主监大人,因此我举荐的人得不到提拔;这难道是他们的命运吗?我作了《哀两生》的诗,收存在文集中。

常熟人王陆裎,字介祉,身材瘦长,两眼荧然有神。家中贫困,母亲年事已高,又遭受冯敬通的变故,死于异乡长沙,年仅三十二岁。他的诗作清新秀丽。他在《苏台纪事序》中说:“我天生不喜和人来往,特别是那些好事之人。趁着兰香粉脂的余火,述说风流韵事花边新闻。那是参事僚佐、名流和宏妙的好后代所喜好的事,香气可穿过青色的大门。美人墙头一笑,过路的客人忙钻墙窥视;睡至五更天,陪我过夜的女人凿坏门而逃。用不着青鸟为我们约定良辰吉日,也不需黑马使欢梦和谐。手执金线,翻墙时多铺几层以求降低声音;怀中细钿坠落,身挂流苏显得人影纷乱。轻轻收缩弯曲身体,偷偷经过顾恺之厨;把青玉般的苍天关在外面,永远藏匿于梁清之洞。于是导致了闺房中的大搜索,白白害得阿母闯门;到隔壁寻找,都很惊讶于这个美貌女子的鞋印留在那里。如果我是没有妻子的牧犊,或者还容易牵线促成;她偏偏也是有了夫婿的罗敷,像倒出的水一样再也难以收回。大雾笼罩了方圆几里,树叶稀疏得挡不住蝉儿;风儿劲吹着一只白帆,花儿始终眷恋着蝴蝶。可怜月中嫦蛾,随着玉蟾的魂魄共同奔月;怎么能忍耐这冷冰冰的人儿,借着灵牙利齿而引发诉讼。谋划出的秘密,大都是类似鹦鹉的多嘴之人所传的计谋;传下的官符,也不是成全有情人的公文。永别了,我憎恨我这一辈子,没能消除圆泽的烟火;纵然我可以死九次还是无话可说,难以寻觅到茅山的仙药。因此炼就女娲补天的玉石,难补离恨之天;拉弯后羿的弓箭,和讨厌太阳的人长期做伴。啊!人生追求欢乐,很难禁止赠芍送椒兰;像我们这样钟情的人,未免会焚烧灵芝悲叹蕙兰。在旧马车上弹奏哀怨的曲调,你也是个情痴;要提防前车之鉴避免重蹈覆辙,千万不可如此放荡。碰不着白居易,有谁可以作《长恨歌》?告诉我双文的故事,我也能作《会真记》。”

王陆禔在诗中说:“东风如梦而至春天如画秀丽,萝蔓需要支撑,蔷薇等待搭架。黄雀儿在门外飞翔,花斑马在楼下奔走。门洞前绿杨高耸的就是我的家,高高的青砖墙隔开了鸟雀的聒噪。珍惜自己艳丽的容貌偷偷地在镜中打量,闲居久了连赛风车都懒得去玩。可怜你柔情脉脉幽然独处,年纪小小时就被一根红丝缠住脚。订下了婚约萧史久久不吹呼唤凤凰的箫声,司马长卿却忽然奏起《求凰曲》。平常的声音语息都相互知晓,为约会一个盼时间飞逝一个望着尚早的时钟相思欲断魂。侧头凝神望着窗外残竹的影子,抽下金钗把石阶上的苔痕一一画遍。蓬莱仙境近在咫尺不要伤叹它的遥远,轻装前行便可以往返。清早手持长毛犀角梳精心地梳理妆饰,夜晚门内拴上铁系还要加上门栓。她在我的怀中翻转,我将她举在手上,众多的香草都难以描绘出她那婀娜多姿的姿态。蚊帐中的霞光还比较恍惚,蜃窗上太阳的光彩更加晶莹。刻骨铭记的恩情如同胶膝相粘,贪图和她嬉闹亲热我们玩起捉迷藏的游戏。漫天的云雨像梦一般笼罩在南面的楼台上,楚国巫峡中平地起了风波。阿母无缘无故急匆匆地走来呼唤,我们连忙卷起幔帐,房内因此空静下来。匆忙中鹦鹉搅翻了装脂粉的小匣,狸猫搔乱了绣床的绒丝。丫鬟们互相拉扯着前来找人,瞥见抽间大开内有微光闪现。当中有一条秘道斜着通向鸟兽老鼠遍地的山坡,这断壁残垣竟和鸳鸯窝近在咫尺。后悔当初防止闲话考虑得不够全面,直到丢失了羊才想起去修补羊圈。西瓜上的纹理清晰晶莹让碧玉都感到羞惭,耦断丝连都是因为金刀没能斩断。如是早生几年我们早就成为一对相栖相飞的伴侣,哪里能够忍受这不能手握手的别离之苦?手牵手一起偷偷登上范蠡当年和西施乘坐的小船,两人相敬如宾寄居在梁鸿曾经住过的房间。茂盛的桃树已经把枝条伸出了墙外,元稹随即题写了一封辞别、绝情的书信。怎奈狠毒的媒人从中作梗,不允许我这个不正式的女婿永远相伴着心上人。她们急忙向县衙投诉指控我是个淫贼,整个地方连狐狸和野兔的窝都彻底搜索过。村里的小吏按日计算邮戳,乡长分路段由驿站传递消息。为了赎罪在光秃秃的山冈顶上辛苦劳动,带着镣铐弯着腰一幅可怜的样子。淋湿了风铃的雨在为红颜薄命的妇人哭泣,象征着绳索的星座降临到白面郎君的头上。我发誓从今以后彻底忘记以前的恩情,我的金刀和她的玉环相约在暮中相见。纵然允许用金银来赎回蔡文姬,何时才能仙化成玉去见韩重?君不见漫天的雪花像尘土一样地飞扬,沾在衣服上拂在帷幕上都是前世注定。柳枝姑娘随人私奔了樊娘也出嫁了,我也就成了因伤情而失意潦倒的人。”

《留须》诗中说:“渐渐发现胡须长得繁多,怎忍心劳累剃师把它剪去?鬓角渐长有点露出老态,胡子长起回忆起逗闹孩童的情景。就像草儿萌发生芽的日子,又仿佛花儿残败露出蒂柄的时候。还可以自己抚摩但禁不起梳捋,免得别人讥笑我像彦回。”“风儿吹拂着我的身体,我的梦中含着春天,胡须长长我很羞愧地回忆起吻着你的香唇。胡须可以陪着那些因苦思冥想好诗而常捋胡须的人,但不要面对那些熏香的美人。黑色的胡须好像是轻轻地含在口中一样,轻轻一动就可以见影子,稍一展动紫珍般的胡须就很费劲伤神。随你长呀长,直长到星星太阳那里,敢不敢学东施向渠中涓涓流水嬉戏?”

《咏题名录》诗中说:“摇着桨随舟漂向大河,红色的信纸就像尘土一样在大街小巷中飘浮。买的时候感到惭愧羞于启齿,展开后又暗自伤神。这是一本记载了千座大佛和著名经书的集录,这是三生中能领悟真理的事业所凭借的。我还没看就先做出郑重的样子,回头一看就更有所顾虑而不敢向前了。几辈人曾经对着竹笔起誓,他们都是奠基人。社会场合中突然没有踪迹,只记得房合的号码是相挨着的。草药在铫子中熬着宛如相偎依,风吹屋檐像是频繁地来打听消息。独自为这个治手伤的人而哀伤,但从未遇到过对我点头赞赏的人。为什么他们会这样轻视我?白白让我怀怨日子不好!穷尽通晓道理后就知道生死有命,对别人以居高临下的态度或是迎合总是会对自己不满。”

《孙园剪牡丹归》诗中说:“为了寻找春光我信步走访了农夫的家,喝醉了被人扶着回来时太阳还没有西斜。雇了一只比叶子还小的扁舟,一半留着人坐一半留下放花。”

其他的诗句还有:《落梅》诗中说:“驿站的送信人再来的时候不要去打听消息了,那位美丽的姑娘早已出嫁你就不必空相思了。”《杏花》诗中说:“开到落时可惜略带倦色,但仍不甘心被东风吹落。”《偶成》诗中说:“因为想得到而写错了字,有些疲倦后才感觉睡得香。”

王介祉喜爱写些无题诗,例如:“衣服上玉石光彩照人但有新被唾过的痕迹,锦帐中霞光流彩有旧时的美好风采。”“登上墙头我不惜望上三年,展开美人画谁有那么好的耐心要呼唤一百天。”

人们讥讽他的轻薄。他则回答说:“我的闲情毕竟妨害了什么德行?只有息夫人才不说情话!”

十一

常州检讨官李英,字芋圃,是我在甲子年科举考试中选得的人才。为人宁静淡泊有古人风范,一看就知道是个君子。他年老后要求归还故乡,掌教六安州,经过随园时,住了十天后离去,不想一别竟成永诀!他死前没有孩子。

他的《归雁》诗说:“清高的秋日里雁叫声声传到了屋檐下,因为日期紧张它们春日中一大早应急着飞去。这个地方的人并不是厌恶你们,在高空中全都悠悠离去。稻粱等生活物品虽需要挣取,但退休后的生活非常恬静,江湖之上湿热的天气让人难以久留。我慨叹大雁也有避离炎热的天性!”《春深》一诗中说:“浓重的春意陶醉了久居的客人,把大门紧闭就好像隐居在山庄中一样。为消遣解闷我摊开书在桌前,斜拄着手杖沉醉于吟诗之中。晚风敲打着路旁的竹林,细雨滋润了窗外的小花。不知不觉中天黑地上的苔藓也暗了下来,浓密的树林中满是晚归的鸟雀。”

《僻处》诗中云:“偏僻的地方没有烦杂的喧嚣声,闲居中能耐得住寂寞。品味一卷诗书就令我沉迷,连双鞋也懒得穿上。时光渐逝春天已残,东风吹起了罗幕。院子前那株绿色的桃花,开得迟落得也迟。”

十二

丙辰年在京都时,召开了诗人大会,有一位常州人储师轼,字学坡,年龄最长,担任大会的首领。三十年后,他参加会试出自我的门生李英的名下,被选派做校书官,管理钟山书院。长时间不来拜会我。我和庄念农先去看望他,大呼着进入他的家门,说道:“太老师来捉小门生了!”彼此大笑起来。我请他去随园做客,他赠诗与我,诗中说:“二十年名声远扬到安昌,还允许彭宣来家中做客。松林小路遥远,我已很久没来求学了。如今被唤来饮酒又得以重嗅竹林之香。近水的楼台曲折蜿蜒,连山的草木葱郁漫长。只恐怕又有诏书传下,不容您常住在这白云的故乡。”“百尺小楼高筑入天,凭栏感叹怀古意味深远。开元年以来歌诗的创作没有走下坡路,法物诗还是从宣政年间开始获得丰收。到随园饮酒风吹得我鼻子僵硬,登山时云雾生出就披上虎皮裘衣。林中猿猴和仙鹤和平相处,手执银灯足穿蜡屐绕着树林游逛。”储师轼死后没有子女。他的诗作大多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