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总序:回望百年 美不胜收

耿林莽

第一位将域外散文诗译介到中国来的作家,是刘半农。早在1915年,他便在《中华小说界》第2卷第7号上发表了以《杜谨纳夫之名著》为题的四篇散文诗,“杜谨纳夫”即屠格涅夫。中国第一位创作散文诗的,也是刘半农。他的第一篇散文诗《晓》,发表在1918年《新青年》杂志第5卷第2期上。当时,他也许不是有意写的,但这个《晓》对于黎明初降时的诗意描绘,却恰恰成为中国散文诗诞生的一个极具蓬勃生命力的美好象征。虽属巧合,但也算是百年散文诗史上的一段佳话。

这篇《晓》仿佛是一声雄鸡的报晓,迅即唤起文学界散文诗创作的热潮。“五四”时期,文学界先锋人物对新生事物是很敏感的,当时几乎所有一流作家都投入到这一新兴文体的创作,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冰心、朱自清、沈尹默、郑振铎、周作人、王统照、徐志摩、许地山、焦菊隐、徐玉诺,等等,皆有散文诗佳作,真的是热闹非常。可以说,中国散文诗这一新文体,拥有一个极富尊严、充满朝气的草创期。当然由于作家们初涉这种文体,对其了解难免粗浅,有些作品质量不高,也是正常现象。直到鲁迅的《野草》问世,局面才有所改观。

早在1919年,鲁迅就以神飞为笔名,在《国民公报》副刊《新文艺》上发表了一组散文诗《自言自语》,形式上与流行散文诗相近。由此可见,他也是中国最早投入到散文诗创作的作家之一,对这一新兴文体,早已心怀敬意充满热情。《野草》的问世则是其散文诗形成自身独特风格,和中国散文诗由幼稚走向成熟的一个标志。它不仅是中国散文诗的一座高峰,在世界散文诗史上,也是一座丰碑。说它是高峰,是丰碑,除其展现了作者深厚的文学素养与不同凡响的语言造诣等艺术上的因素外,更重要的是它展示了散文诗这一文体的美学特质,扭转了人们对它的误解。误解包含:认为它不过是一些华丽词语的堆砌,小资情调的抒发,个人心境与身边琐事的笔现。其实并非如此,孙玉石先生在他的《〈野草〉与中国现代散文诗》一文中告诉我们:《野草》启示人们要把人的诗情与时代的斗争紧密联系起来;内心矛盾的严峻解剖和象征方法的完美运用,形成了《野草》这部散文诗集充满诗意而又富于哲理,幽远奇峻而又凝练深警的抒情色彩。譬如,在《过客》这篇寓言式的以戏剧形式展开的诗境中,渗透了生命意识无比辉煌的力量,和一种崇高悲剧美的苍凉与悲壮。无论前面是野地,是坟,是黄昏,是黑夜,“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吧……”他“即刻昂起了头,愤然向死走去”,这便是“过客”的形象,鲁迅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不朽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战士和诗人的典型形象。

《野草》发表之后的20世纪30年代,有学者认为散文诗创作进入了低谷,我觉得并非如此,相反,与草创期相比,她呈现出渐趋成熟的态势。草创期虽然大家云集,气氛热烈,不少人不过是偶尔为之,浅尝辄止,对散文诗文体的认识也不够深刻,这是很自然的现象。30年代出现了专业性散文诗作家,如何其芳、丽尼、陆蠡、马国亮等,他们的作品已经相当成熟地显示了散文诗的美学优势,特别是何其芳的《画梦录》。这部作品原本是以散文集名义出版,且获得《大公报》文学奖的殊荣,然而人们因其浓郁的抒情性魅力和突出的诗美意境,普遍地将其视为优秀的散文诗样本,它在当时产生了很大影响。

20世纪30年代末期到40年代,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文艺作品服务于斗争需要成为必然。作为散文诗自身的文体发展,基本上稳定地延续了前期风格,没有出现太大变化。郭风和刘北汜编选的一套《曙前散文诗丛书》,收入田一文、莫洛、羊翚、彭燕郊、刘北汜、叶金、陈敬容等人的作品,大体可以呈现这一时期散文诗的面貌。新中国成立以后,形势大变,散文诗以郭风的《叶笛》和柯蓝的《早霞短笛》为代表,吹响了时代的最强音。笛声中洋溢着明朗、欢快和昂扬的朝气,体现了当时人们的喜悦与乐观情绪。不过,1957年流沙河因《草木篇》,徐成淼因《劝告》而遭受的打击和苦难,却也在散文诗史上留下了一抹记忆的暗影。再以后便是“文革”横扫一切的风暴,散文诗沦入长达十多年的“空白期”。其间,许多人因散文诗而惨遭批判和迫害,即使柯蓝的《早霞短笛》那样洋溢着歌颂与赞美的作品,也未能逃脱姚文元棍棒的打击。

苍天有眼,否极泰来。改革开放以后,散文诗迅即复苏,随后便是空前的繁荣。在20世纪80年代文学进入复苏的大背景下,柯蓝、郭风等人为散文诗四处奔走游说,推动了散文诗的振兴,这固然是重要的因素,但更关键的是整个文化环境趋向宽松。经过30多年的蓬勃发展,中国散文诗已经进入了成熟和丰收的繁荣期。一大批老中青散文诗作家不断涌现,优秀作品层出不穷,美不胜收,以及发表阵地不断扩大,诗集、选集、年选、丛书大量出版,理论研讨、评奖活动十分活跃,如此等等,真的是史无前例。种种情况,难以赘述,读者从这部《中国散文诗一百年大系》中,自会有直接的感受。

且让我们来一睹这部《中国散文诗一百年大系》的风采。

王泽群是一位散文诗作家,虽然他并非以散文诗为创作主项,但对散文诗事业却十分热心。为了纪念中国散文诗的百年诞辰,他倡议、策划、组织了《中国散文诗一百年大系》这部大型丛书的出版,邀请了韩嘉川、何敬君、栾承舟、栾纪曾、王亚平、雨倾城、高伟和霜扣儿八位诗人参与编选,第一本拟选入百年中有代表性的经典作品,这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工程。策划中决定的丛书任务,一是为百年散文诗的经历提供一份可资参考的作品史料;二是为读者推荐百年来的优秀散文诗作品。后者应是主要目标,因为绝大多数读者的兴趣,毕竟是在优秀散文诗的阅读欣赏方面。

悠悠百年,作品浩繁,大海捞针,百里挑一,编选工作的难度可想而知。早期作品的挑选难度在于资料匮乏,即作品少;当代作品的挑选难度在于作品多。面对这一实际情况,在选入作品的分量上,自然是今多昔少,这其实亦属必然。后来者居上,散文诗百年的发展,质量的逐步提升是必然的趋势,选入的当代优秀作品,包括一些年轻作家的作品,其美学高度已远超前人,这一点读者从大系中将会获得印证。

面对百年,尤其是当代散文诗,编选过程中的体验与思考颇多。择其要者,略述一二,向读者做一汇报。

1.散文诗的文体属性问题,在国外,是很明确的。散文诗的开创者之一波德莱尔在谈及《巴黎的忧郁》时说:“总之,这还是《恶之花》,但更自由、细腻、辛辣。”《恶之花》是诗集,那么《巴黎的忧郁》也是诗,是明确无误的了。国外的许多诗人,都把散文诗与分行诗一齐收入诗集出版,也是一个明证。但是在中国,多年流行的一种观点则是,散文诗是诗与散文的杂交品种,或边缘文体,也就是说,散文诗既可以是诗,也可以是散文,或诗或文,亦诗亦文。这就在很长时期中,对作者和读者造成了属性模糊不清的印象,许多人将短小的抒情散文误认成散文诗,导致一些散文诗严重散文化的倾向,对散文诗的发展十分不利。当代散文诗的后期,散文诗本质是诗的观念才得以确定。散文诗是自由诗的发展,为了强化诗的表现力,引入复杂情节而将散文的因素融入其中;散文是以“移民”的身份被吸入并加以改造而为其服务的。我提出“化散文”而不是“散文化”的观念,得到人们的共识。现在,散文诗已被公认为是归属于大诗歌谱系,与自由诗、古体诗并立的三大诗体之一。中国作协鲁迅文学奖的诗歌项目,也是这样安排的,这说明散文诗的文体归属问题,终于尘埃落定了。这是当代散文诗顺利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大系编选过程中,也是按此认识处理的。

2.对于散文诗的产生,人们多从其艺术形式上考虑,很少关注到它的时代背景,其实这一点至关重要。《巴黎的忧郁》是在资本主义发达社会,商品化对人性扭曲与异化的背景下产生的,五十篇作品几乎全是“他者”忧郁的陈述,而非作者个人的哀愁或闲愁,更不是供人赏玩的“小摆设”之类。揭示疮疤,治疗疼痛,拯救灵魂,呼唤人性,这才是散文诗这一文体在内容上的本质属性。散文诗传入中国后,却一度出现了大量内容空虚,专门抒发个人情感的小资情调,甚至是无病呻吟的作品。矫揉造作,扭捏作态的不良诗风随之流行,这极大地损害了散文诗的声誉,引起一些人对这一文体的冷漠和非议。鲁迅的《野草》之所以可贵,正在于他以其关注时代、关注现实,以及凝重而深厚的社会内容,还散文诗应有的本质属性。经过多年努力,当代散文诗的主流走向,已逐渐归于正常。对于这一问题,我曾提出过“要沉甸甸,不要轻飘飘”的主张,是有针对性的,现在看来,或亦有其片面性。“沉甸甸”固然需要,“轻飘飘的”,即那些清浅之作,也自有其审美价值。对于这个问题,谢冕的《散文诗说》中有段话说得很好。他说:“这是青春的文体,优美、轻盈、灵动、隽永,还有始终如一的高雅,以及始终拒绝粗鄙化的坚守。从主要的表现形态来说,散文诗似一幅幅水墨山水画,淡淡的、浅浅的,如山间的云霞。”在这个问题上,时刻都不要忘记多样化的要求,大系的编选中,处理是恰当的。

3.人们为什么爱读散文诗?是为了满足审美的需求。有人说“散文诗是美的尤物”,美文性是它的一大优势。因此,我们将美视为散文诗的依归。选编过程中,以美的追求为首要目标。较难处理的是美与意义的关系问题,在“文以载道”的观念深入人心的中国,人们对文学作品的教育意义,即思想性十分重视,散文诗亦然。在创作过程中,如果从意义出发,即所谓“主题先行”,容易使作品形成说教;如果以形象阐释思想,会削弱诗美吸引力。要正确解决这个问题,还需从认识上入手。什么是美?美是真善美的统一,意义、思想不应该是对美的强加,而是其内在生命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也就是说,美隐含着意义,严格地讲,没有意义的美是不存在的。我们常讲的“德智体美”,美本身便是一“育”。散文诗正是通过美的形体,给予读者以优美情操、健康思想和精神文化修养上潜移默化的影响而实现其“教育意义”的。理直气壮地将审美作为散文诗价值的核心来处理,是大系编选过程中所遵循的一条原则。

愿《中国散文诗一百年大系》搭起的这座桥梁,能帮助您抵达中国百年散文诗的彼岸,获得一次审美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