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许地山

许地山(1894—1941),笔名落华生,也叫落花生,祖籍广东揭阳。著有《花》《落花生》等。

急雨之后,蝉翼湿得不能再飞了。那可怜的小虫在地面慢慢地爬,好不容易爬到不老的松根上头。松针穿不牢的雨珠从千丈高处落下来,正滴在蝉翼上。蝉嘶了一声,又从树的露根摔到地上了。

雨珠,你和它开玩笑吗?你看,蚂蚁来了!野鸟也快要看见它了!

(选自《小说月报》,1922年4月)

梨花

她们还在园里玩,也不理会细雨丝丝钻入她们的罗衣。池边梨花的颜色被雨洗得更白净了,但朵朵都懒懒地垂着。

姊姊说:“你看,花儿都倦得要睡了!”

待我来摇醒它们。

姊姊不及发言,妹妹的手早已抓住树枝摇了几下。花瓣和水珠纷纷地落下来,铺得银片满地,煞是好玩。

妹妹说:“好玩啊,花瓣一离开树枝,就活动起来了!”

“活动什么?你看,花儿的泪都滴在我身上哪。”姊姊说这话时,带着几分怒气,推了妹妹一下。她接着说:“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在这里吧。”

妹妹见姊姊走了,直站在树下出神。停了半晌,老妈子走来,牵着她,一面走着,说:“你看,你的衣服都湿透了,在阴雨天,每日要换几次衣服,教人到哪里找太阳给你晒去呢?”

落下来的花瓣,有些被她们的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带走;有些浮在池面,被鱼儿衔入水里。那多情的燕子不停歇把鞋印上的残瓣和软泥一同衔在口中,到梁间去,构成它们的香巢。

我想

我想什么?

我心里本有一条达到极乐园地的路,从前曾被那女人走过的;现在那人不在了,这条路不但荒芜,并且被野草、闲花、棘枝、绕藤占据得找不出来了!

我许久就想着这条路,不单是开给她走的,她不在,我岂不能独自来往?

但是野草、闲花这样美丽、香甜,我怎舍得把他们去掉呢?棘枝、绕藤又那样横逆、蔓延,我手里又没有器械,怎敢惹他们呢?我想独自在那路上徘徊,总没有实行的日子。

日子一久,我连那条路的方向也忘了。我只能日日跑到路口那个小池的岸边静坐,在那里怅望和沉思那草掩、藤封的道途。

狂风一吹,野花乱坠,池中锦鱼倒是好饵来了,争着上来唼喋。我所想的,也浮在水面被鱼喋入口里;复幻成泡沫吐出来,仍旧浮回空中。

鱼还是活活泼泼地游;路又不肯自己开了;我更不能把所想的撇在一边。呀!

我定睛望着上下游泳的锦鱼;我的回想也随着上下游荡。

呀,女人!你现在成为我“记忆的池”中的锦鱼了。你有时浮上来,使我得以看见你;有时沉下去,使我费神猜想你是在某片落叶底下,或某块沙石之间。

但是那条路的方向我早忘了,我只能每日坐在池边,盼望你能从水底浮上来。

(选自散文集《空山灵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