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个值得回忆的幻象(博尔赫斯全集)
- (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
- 6206字
- 2024-11-28 17:11:53
见证人
《以赛亚书》第六章第五节
您说得对,伦贝拉。有些极其固执的人,他们宁愿听一些就连圣座大使听了上千遍都得打哈欠的故事,也不愿意倾听有关无疑更高尚的主题的一对一辩论。您张开嘴,差点儿让颈骨脱臼,为了说点做白日梦时的胡思乱想,话音刚落,这些人先往馅饼里塞进一个故事,让您听了之后,再也不会光顾这家乳品店了。就是有不善于倾听的人。不是说笑话,老家伙,现在我再派一个伙计去酒窖,如果您不催我,我就举一个具体的例子,而如果您听了没有人仰马翻,那一定是因为当别人把您的外套翻过来的时候,您还留在外套里面。尽管要承认非常痛苦—我还要鼓起勇气说,这么说也完全公平,您虽然没有沐浴在约翰逊牌的油蜡中,但无论如何,也是阿根廷人—像断奶的孩子一样叫喊道,在蚯蚓方面,共和国在退步,这无助于使它处于有利境地。我的女婿在裙带关系的庇护下潜入迪奥戈兽医福利研究所后,我的情况出现了转机。他以囚犯的耐心,在绕来绕去从未出现过我的名字的统一阵线上打开了一个稳固的缺口。这就是我总是向卢恩戈·卡查萨—罗马教廷的老虎,这您知道—反复说的,总有火爆性子的人,在垃圾桶里使劲翻找,重提一些无稽之谈,其实这些故事早已人尽皆知,例如那次没收金枪鱼罚我款,或者另一次拉斐埃拉小黑手党死亡证明上的失误。多么了不起的时代!我只需踩一下我的“钱德勒六号”的油门,就可以展现出一幅拆散了的闹钟的完整图画,看内地的技工像苍蝇般赶来,幻想把破家伙装回原样,让我笑掉大牙。拖车工又做了一番努力,汗流浃背地想把我从路边施工用的白黏土中拔出来。我在这里跌倒,就在这里爬起来。我能够在一个八百公里的环路上爬行,这是我其他同行不能接受的,更不要说参加老帕洛梅克作品的摸彩活动了。由于我总是走在进步的前列,我的职责就是按照我们新部门的需要触摸市场的脉搏,这个部门致力对抗猪虱,事实上,也就是我们的老朋友罐装木薯淀粉。
难以解释的小肠结肠炎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西南地带造成大量猪死亡,以此为借口我必须对我的钱德勒说再见了,半路在莱乌布科(1)集合,和一群狂热的人混在一起,他们承诺用木薯淀粉把我肚子撑胀,而我终于加入一个兽医小组,安然无恙地到达普安外围。我的格言一直就是,如果一个地方的人既有智慧又是斗士,他可以喂猪吃药品及定量食料,而这是提高脱脂脱骨火腿产量必需的—例如“小虱”·迪奥戈和“添加维生素”·塞门缔纳—那外形让人一眼看去既讨喜又提气。尽管如此,我像个可怜的纳税人一样骗人没什么好处,请您准许我用最黑的笔描绘这幅由田野馈赠给心烦意乱的观察者的画面:那时暮色正消失在留茬地里,死猪发出几乎令人作呕的恶臭,留下一个荒凉的场面。
那种让人肚脐发紧的寒冷,加上亚麻布连体衣,减去那只口袋,里面有一头在垂死的临终喘息声中被塞进去的杜洛克泽西猪和我施予它的伪装罩衣,我和西尔韦拉肥皂厂的代理人换取他的农用车一程,他靠运输骨头油脂捞财。我潜入戈贝亚旅馆,要了一份热乎的配餐,这是值夜人提供的,他说已经过了九点,就这些东西了,还有一瓶温度确实低多了的虹吸式苏打水。吃来聊去的,我套出了值夜人的话。他属于那种只要一打开话匣子就像迪奥戈研究所的脱粒机似的收不住的人。那时去往恩帕尔梅·洛沃斯的第一班慢车就要到了。就在我为只要再等八小时而得意的时候,一股穿堂风刮了进来,把我像只袜子一样吹得转了半个圈,原来是门开了条缝儿,大腹便便的桑帕约进来了。别对我说您没认出这个胖子,我心知肚明他并不软弱,和垃圾为伍。他在大理石桌子旁坐下,我正在一边打哆嗦。他与值夜人花了半小时大谈香草热巧克力和一碗浓汤哪个更好,后来厌倦了,承认香草热巧克力更胜一筹。值夜人以自己的方式来理解,给他上了一瓶虹吸式苏打水。那年冬天,桑帕约把一顶草帽塞进后颈,挎着狸皮小包,已经找到了一条能以他的文学渴望盈利的渠道,用修饰过多的文字列出了一份有关猪养殖场、暖房和饲养人的长长清单,以便编写《洛沦索指南》全集。
就这样,我们蜷缩在温度计旁,假牙打战,一边看着这块分崩离析的黑暗之地—瓷砖地、铁柱、放着咖啡机的吧台—一边回忆着过去的美好时光,那时我们都竭力争抢顾客,在圣路易斯的浮土地上踏土奔波,当我们回到罗萨里奥的时候,地毯吸尘器都堵塞了。那个胖子,尽管他来自不知哪个热带地区的共和国,是个直肠子大肚汉,他想给我阅读他写在本子上的苦心孤诣之作,让我解解闷。我呢,在前四分之三小时里佯装不知,全速转动脑筋,设想那些阿瓦罗们、阿瓦拉特吉们、阿瓦蒂马尔科们、阿瓦戈纳托们和阿瓦坦托诺们能够成为我工作里的商号。可是桑帕约很快就出言不慎,冒失地说他们是省西北部的饲养员,那地方从人口密度上来说很不错,然而也很可惜被一些无害但蒙昧的竞争宣传侵占了。您看,我认识胖子桑帕约好多年了,可是我绝没有想到在那堆脂肪里,还存在着一个像模像样耍笔杆子的人!我喜出望外地趁我们的对话正在往有启发的方向发展,敏捷地把握机会,用一个连年轻气盛时的卡沃内神甫也会嫉妒的圈套,把话题引到“重要的问题”上,一心要把那个宝贵的将军肚引向“传道士之家”。我粗略地总结了一下法因贝格神甫的小记事本里的指示,留下一个刺痛他的问题:人像一列火车一样从一个虚无驶向另一个虚无,如何能够影射连唱诗班的最后一个孩子都知道的事情—比如五饼二鱼或三位一体—是纯粹瞎说。如果我对您透露说,伦贝拉先生,桑帕约受到这样的打击都不举白旗,您别用惊讶让我打瞌睡。他用比奶咖味冰淇淋更冷的语气对我说,有关三位一体,没有人比他更能领略迷信和无知的悲哀后果了,我不用再多说一个音节,因为他将向我的假发下灌输一次让他滞留在粗鄙唯物主义死亡之路上的个人经历。伦贝拉先生,我发誓再发誓,为了让胖子摆脱这个想法,我试图让他在台球桌上稍息片刻,可是他很专横,竟恬不知耻地向我讲述了下面这件事情,等我就着咖啡小口咽下此时糊住我嘴巴的黄油和面包屑,我就转述给您。他盯着我打着哈欠露出的小舌头,说道:
“您不要依据现在的情形——一顶过时的草帽,一身带补丁的三件套—来推测,我一直在发出野猪恶臭的平原和说话人大放厥词的客栈之间打转。我也经历过辉煌时代。我不止一次告诉您,我的故乡在马里斯卡里托港那边,那里的海滩一直不出名,我们当地的女孩子都想到那里去躲避疟疾。我父亲是六月六日市议会事件的十九分子之一,当温和派重新掌权的时候,他和整个共和派的人一起从上校级别的管理层沦为管理沼泽地的水上邮递员。他那只以前令人生畏地挥舞着短铳的手,现在只能分发盖好印的包裹,要不就是长方形信封。当然,我将贴着您的耳朵对您说,我父亲并非那种只会在酸橙、番荔枝、番木瓜和水果串上赚邮票钱的邮差,他被动的收件人里有一个办事谨慎又有经济头脑的印第安人,这个印第安人定期收购各种小物件以换取邮件。称赞我吧,马斯卡伦塔先生,是哪个新手在这件爱国的事情上插了一把手?就是现在正在向您通报这些可靠消息的八字胡小年轻。我刚学会爬,爬的是独木舟的下桁。我最初的记忆是关于绿水的,水里漂着树叶和大批凯门鳄。我当时还是个孩子,拒绝下水。可我父亲,他像加图一样,突然把我扔到水里,以消除我的恐惧。
“可是这个两条腿的将军肚(2)并非那种能永远被茅屋里寻常百姓的小玩意儿利诱的人。我渴望踏破鞋底,寻觅新景观,没有小斑点马,您就称它为蒙得维的亚山吧。我很想为我的集邮册增添颜色鲜艳的明信片,趁着有一张对我穷追不舍的‘通缉令’,从一个渔船货舱里向温暖的金色平原,向绿色的丛林,向斑驳的羊瘙痒症告别,那是我的国家,我的祖国,我美丽的乡愁。
“这种在鱼群与星星之间的海洋穿越持续了四十个日夜,途中景色缤纷,而我确实不能忘记的是甲板上有个水手同情这个可怜人,下楼来向我讲述那些言过其实的人所看到的事情。可是好事总有个限度,我被当作一卷毯子卸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码头上,身边全是烟草灰屑和芭蕉树叶。我不会给您以字母顺序一一列举我作为阿根廷人的头几年里经历了多少次休业。如果我把它们列出来,连这间屋子都装不下。我只对您说一下迈农贸易公司的幕后详情。我作为唯一的雇员壮大了他们的队伍。它坐落在贝尔格拉诺大街一三〇〇号的大宅里,是家荷兰烟草进口公司。晚上,一合上他那由于工作劳顿已经麻木的眼睛,流亡者就会想起在阿尔托·雷东托心仪的烟草田里收割烟草的情景。店里有个写字台,是用来迷惑顾客的,我们还有个地下室。我呢,最初几年里,是个激进的青年,情愿以帕努科的全部黑金换取一点变化,比如把一张在视网膜右边的小矮桌移到别处去。但是亚历杭德罗·迈农先生一票否决了这个将家具移位和分配的无用计划,理由是他是盲人,依赖牢记的布局在房子里行动。他从未见过我,现在我都能回想起他戴着他黑得像两个夜晚似的眼镜看着我,他留着牧工胡子,皮肤是面包屑色的,不过个子很高。我不断地向他重复:‘您,亚历杭德罗先生,天一热就该戴草帽啦。’不过事实是他戴着天鹅绒帽,从睁眼起就不会脱下。我十分清楚地记得,他有个铮亮的戒指,我对着他手指间的镜子剃胡须。我套出了他的话,放进我的嘴里,亚历杭德罗先生和我一样,是现代移民腐殖土中长出的芽,离他在赫伦加斯喝光最后一罐啤酒已经有半个世纪了。他在客厅兼卧室里堆了各种不同语言的《圣经》,是算术协会的正式成员,致力用地质科学校准《圣经》边注里的年代表来修正地质学编年史。他为那些疯子提供资助,而且数目不菲。他总是说,他已经为他的孙女弗洛拉准备了一笔比金斗篷还贵重的遗产,就是对《圣经》编年史的热爱。这个继承人是个瘦弱的小女孩儿,最多九岁,眼神空洞望着远方,像是在眺望大海,金头发,举止轻柔,犹如一把野生的虎尾兰,谁不会清晨在总统山的草原和峡谷里采摘呢?那个女孩儿没有与她年龄相仿的同伴,喜欢在空闲时间里听我打着手鼓唱故乡的国歌。不过俗话说得好,猴也不会一直耍把戏,当我忙于接待顾客或者休息的时候,小女孩儿就到地下室里玩‘地心之旅’去了。祖父不喜欢这些历险。他坚持说地下室里有危险。他在家里总是如鱼得水,可只要走到地下室,就会抱怨东西已经换了地方,觉得自己迷路了。直言不讳地说,这些单纯的抱怨是一派胡言,因为就连小猫‘蝴蝶结’都知道里面没有别的什么新奇的东西,只不过是一堆堆的荷兰烟草叶和从前E.K.T.五金百货店的废弃剩余物,在我的亚历杭德罗先生之前,后者曾租住在这里。所谓的‘蝴蝶结’,我无法再隐瞒,这只猫加入了心怀不满的地下室兄弟会,因为它每次从楼梯上下来时,我觉得都仿佛是被魔鬼踹下来的。这是只被阉割过的老猫,很安静,如此突如其来的动作,完全可以让最愚钝的人发出尖叫。不过我总是循规蹈矩,就像吸铁石一样,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更好的建议就是拴住驴骡。后来,当我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经历了同老猫一样的不幸。
“您就算有备用轮胎,也逃不过听我苦难的故事。它始于亚历杭德罗先生拎着人造革公文包,急于赶赴拉普拉塔的那天。还有一个信徒来接他。我们看到他招摇过市地去参加在达尔多·罗查电影厅举行的《圣经》学者大会。他在门口对我说,让我下星期一等他回来,到时准备好让咖啡壶大声啸鸣。他还说要去三天,让我细心照顾小弗洛拉。他十分清楚,他的这个吩咐是多余的,因为虽然您此时看到的我又黑又高,但做那个小女孩儿的看门狗是我的无上光荣。
“一天下午,我吃烤蛋奶吃撑了,打了个盹儿。而小弗洛拉趁这个机会,摆脱了令她烦心的看护,钻进了地下室。在祈祷时分,就是她让她的娃娃睡觉的时刻,我摸到她的脉搏狂跳,眼睛里充满幻觉和恐惧。考虑到她在发寒热,我求她盖上被子,给她倒了一杯薄荷茶。那天晚上,为了她能够安静地休息,我记得我躺在棕制门毡上,守在她床前。女孩儿醒得很早,状况并不好,倒不是由于发烧,烧已经退了,而是由于惊吓。下午晚些时候,我给她喝了点儿咖啡,让她舒服些,我问她是什么让她这么难受。她说前一天晚上她在地下室里看到了一个很古怪的东西,她无法形容它是什么样子,只记得它长着绒毛。我想那个长着绒毛的古怪东西并非她发烧的原因,而是表征,于是我就用猴子选希瓦罗人当议员的故事来分散她的注意力。第二天,女孩儿走遍了整个宅院,活蹦乱跳。我一看到台阶就腿软,要求她下去找残留的烟草,以便对比。我的请求令她不安。我知道女孩儿很勇敢,所以坚持让她赶紧执行我的命令,以便一次性驱除那些不健康的空想。我陡然想起了我父亲把我从独木舟上推下河,我并没有被怜悯之心所动。为了不让她难受,我陪她走到楼梯最上面,看她往下走的样子特别僵硬,就像枪靶上的士兵侧影像。她闭着眼睛下去,径直走向烟叶堆。
“我刚转过身,就听到一声尖叫。声音并不响,但现在想来,我在这叫声里,就像在一面小镜子里一样,看到了把女孩儿吓坏了的东西。我赶紧跑了下去,看到她躺在地砖上。她搂着我,像条倾倒的船在寻求帮助,她的胳膊犹如金属线。就在我对她说不要丢下她的叔叔圣贝尔纳多(她给我起的绰号)的时候,她的魂散了,我是说她死了。
“我觉得我已无足轻重。我感到直到那个事件,我的一生一直都由别人在过。哪怕我下楼梯的那个瞬间都显得很遥远了。我仍然坐在地上,手不由自主地卷起纸烟。目光游离,心不在焉。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看到在柳条秋千椅上那个让女孩儿恐惧,并因此而死亡的东西。它轻飘飘地来来去去。人们可以说我无动于衷,可事实是,看到那个给我带来不幸的东西时,我不禁莞尔。第一个东西拱了一下,像飞舞般动起来。您可以看到一瞬间,三个东西在某种安静的混乱中一起推动了秋千椅。三个东西仿佛以科学方式处于同一个地方,不向后,不向前,不向下,也不向上。有点儿伤害视觉,特别是乍看第一眼的时候。圣父端坐着,我从浓密的胡子认出了他。他同时是圣子,带着圣伤痕,以及圣灵,一只鸽子,展示着基督徒的风范。我不知道有多少只眼睛在监视着我,因为就算是一个人的一双,想一下,也是同一只,同时在六面上。别提嘴和喙了,那就是自杀。再加上一个从另一个里出来,轮换得很快,那我开始产生眩晕就不奇怪了,就好像向一片旋转的水面探出身去。可以说,他们靠自己的动能发光,并且来到了距离不远的地方。如果我不经意伸出手去,也许可以被这股旋涡带走。那时候,我听到三十八路电车正沿着圣地亚哥·德埃斯特罗行驶,意识到地下室里少了秋千椅的声音。当我再看时,贻笑大方,秋千椅并没有动,我原来以为在晃动的其实是坐椅子的人。
“‘只有我一人遇到了圣三位一体,天与地的创造者,’我对自己说,‘而我的亚历杭德罗先生,在拉普拉塔!这个想法就足以把我从刚才的麻木中解脱出来。这并不是沉浸在美好沉思里的时候。亚历杭德罗先生是个守旧的男人,他不会认真听我为什么没有照顾好小女孩儿的解释。’
“她死了,不过我不想让她离那张秋千椅太近,于是我抱起她,把她放到床上,还有她的娃娃。我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离开了,非常痛心不得不把她留在那座如此空旷又充盈的宅第里。我急于避开亚历杭德罗先生,从昂西大街出了城。有一天,传来消息说贝尔格拉诺大街的那幢房子,在大街拓宽时被推倒了。”
一九四六年九月十一日,普哈托
(1) 拉潘帕省的一个镇。
(2) 大胆又合适的提喻,这里非常明确地表明,幸运的桑帕约并非那种把长长的手盗贼般伸向《小拉鲁斯词典》的亲法派上层人士,而是那种跪饮塞万提斯乳汁的人,而如果真有这种乳汁的话,一定丰沛雄浑。—马里奥·邦凡蒂,耶稣会*
* 出于我们这个校对员委员会洞察不到的原因,马里奥·邦凡蒂神甫在贝尔纳多·桑帕约先生的紧张支持下,以校对电报、挂号信、气压传送信件、乞求和威胁的形式,试图撤回上述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