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黄英

暮色漫过石拱桥时,桥头老槐树上栖着几只昏鸦。许宣蹲在溪边青石上浣笔,赭色墨汁顺着水流蜿蜒,缠住几片飘落的菊瓣。那菊花瓣脉络间凝着金线,倒像是书院《异苑图志》里描摹的仙种。远处木亭中老者的讲古声忽高忽低,正说到“韩湘子蓝关点化雪中梅“,几个顽童用树枝捅着青砖缝里的蚂蚁,把“八仙过海“编成了跳格子歌谣。

卖茶张婆挎着竹篮过桥,新蒸的茯苓糕在葛布下冒着热气:“许家小郎,西市来了个卖菊娘子,花种得比观音座下的莲台还稀奇……“话音未落,桥洞下转出个绿衫身影,怀里的墨菊大如茶碗,花蕊里坠着的露珠竟泛着霜色。许宣的布鞋被溪水浸湿半边,抬头望见女子袖口滑落的铜钱——那分明是方才的菊瓣所化,落地时还带着未散的苦香。

“公子要买菊么?“女子耳后浮着淡金纹路,像是叶脉又似篆字。许宣伸手触到花叶的刹那,露珠突然蒸腾成雾,在空中凝出“醴泉“二字。他想起昨夜替大伯擦拭脓疮时嗅到的酒气,袖中《千金方》无风自动,书页哗啦啦停在“酒蛊“篇。桥那头传来孩童的哄笑,原是讲古老者将湘子笛声比作村东王铁匠的漏风唢呐。

更夫敲着梆子从长街尽头晃来时,许宣正蹲在自家后院翻晒药草。厢房里飘出族老的叹息,混着腥臭的黑水从门缝渗出,在青砖缝里爬成蜈蚣状的痕迹。竹筛里的决明子突然蹦跳起来,他抬头望见西窗外的月晕——竟泛着琥珀色的光,倒像前日从文墨斋收来的陈年松烟墨化在了天上。

五更天的露水打湿了草鞋。许宣踩着西山小径的苔痕,雾中忽有萤火游动,细看却是九盏菊灯浮在荻花丛里。昨日那女子正在龟背石上布阵,金丝菊根须如蛛网缠住块青黑怪石,石缝里渗出的水渍在月光下泛着蜜色。远处传来夜枭啼叫,惊得她腕间银镯撞出清响,竟似古刹檐角的铁马风铃。

“公子果然来了。“黄英指尖凝出朱砂色的露珠,坠在石上绽开血纹。石块应声裂作莲花状,内里蜷着条赤色肉虫,吞吐的光雾里浮着酒旗巷陌的幻影。许宣怀中的《酉阳杂俎》突然发烫,书页间窜出缕青烟,化作“酒虫“二字没入他腰间葫芦。那虫儿在玉髓里翻了个跟头,溅起的琼浆竟染得半轮月亮泛起醺红。

晨雾漫过族学书院的粉墙时,许宣正教童子们临《灵飞经》。窗外忽起簌簌响动,原是黄英在墙角移栽醉月菊。她素手拂过之处,根须自发盘成八卦,瓦盆里渗出的夜露竟带着松墨香。最顽皮的学童阿宝扒着窗棂偷看,发梢被飞旋的菊瓣削去半截,飘落在砚台里化作金丝小楷,赫然是《菊谱》中“培元固本“的章句。

“许先生,这莫非是戏法?“阿宝举着断发大呼小叫,砚中墨汁突然腾起,在半空勾出韩干《照夜白》的轮廓。许宣袖中飞出的黄符还未沾到纸面,画轴里的骏马已探首咬住他衣带间的菊瓣。黄英广袖翻飞间,金丝菊瓣织成罗网,却见烈马扬蹄踏碎流光,墨汁反顺着花丝攀爬,在半空勾出大漠孤烟。满室童子目瞪口呆,唯有廊下麻雀啄食着坠落的松烟墨屑。

三更梆子响过七下,许宣跨着墨驹掠过城隍庙的飞檐。画轴在怀中发烫,鞍鞯上“尉迟监造“的小楷还沾着贞观年间的沙尘。石狮眼里淌出的黑雾追着马蹄,踏碎的星屑粘在衣襟上像撒了金粉。更夫揉着眼睛仰头时,只见流云间闪过道墨痕,恍若仙人醉后挥毫的败笔。

次日花市格外喧闹。绸缎庄前围着咬耳朵的妇人,卖花婆子努嘴指向蹲在茶寮的王七:“说是学了穿墙术,昨夜卡在李寡妇家墙洞……“许宣袖中的黄符化作菊瓣飘落,正盖住说书人醒木上“崂山秘术“四字。茶博士舀起的龙井里浮着墨菊影,柜台后的韩干画轴微微颤动,马儿正在溪畔偷饮醉月菊酿的醪糟,蹄印在青石板上绽出墨色兰草。

暮色漫进窗棂时,黄英腕间的红绳突然断裂。纷飞的菊瓣拼凑出青城山残破道观,瓦当上的螭吻缺了半边,经幡残片在风里飘成黄蝶。许宣掷出的云篆符悬在梁间,笼住满室萤火。小忠叼着不知从哪扒来的破靴窜进屋,黄耳犬尾巴扫翻的菊瓣恰巧补全了壁画上真人讲经的残卷。

“那年初雪压垮了讲经堂,“黄英拨弄着炭盆里的灰烬,“观主羽化前将本体移栽到残碑旁。“她指尖生出的嫩芽蜷成问卦之象,“百年后山洪冲来,根须缠着的碑文成了救命稻草。“许宣望着案头墨驹画轴,题跋新墨未干,与溪边浣笔石上残留的《异苑》批注遥相呼应。

打更人的梆子惊起檐下宿鸟,扑棱棱撞碎月光。青玉葫芦里的酒虫正在琼浆中翻跟头,醉得吐出个泡泡,裹着城隍庙石狮眼里掠来的黑气。许宣抿了口菊露,听见桥头老者又在讲“画龙点睛“的典故,几个顽童把“韩干画马夜踏宫墙“的故事编成了踢毽子的童谣。夜色里墨香浮动,不知是案上松烟墨化开了,还是西厢菊圃的醉月又绽了新蕊。

许宣踩着晨露往药铺去时,正撞见舒家商队的马车陷在泥坑里。领头的老把式挥着马鞭抽打辕马,那畜生却瞪着铜铃大的眼,任鞭子抽得皮开肉绽也不肯挪动分毫。车辙间渗出的黑水泛着鱼腥气,许宣袖中的《水经注》突然翻到“蛟螭篇“,书页间窜出缕青烟缠住车轴。

“且慢。“他拦住又要挥鞭的汉子,从葫芦里倒出滴琥珀色酒液。酒虫精魄在日光下化作赤色游丝,顺着车辕钻进泥沼。霎时地动如浪,泥浆里翻出条丈许长的鲶鱼精,鱼须上还缠着半截发黑的符纸。围观人群哗然退散间,黄英袖中飞出金丝菊瓣,将妖物钉死在槐树干上,汁液溅在树皮竟腐蚀出星斗图案。

午后的族学书院格外喧闹。许宣握着黄英带来的《菊石谱》,正讲解如何借地脉养花,窗外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舒家小公子抱着碎成八瓣的定窑笔洗,指着廊下偷笑的阿宝涨红了脸。黄英掐诀引来风旋,瓷片自动拼回原形,裂缝间生出金丝菊纹,倒比原先素白的釉面更添风致。

“此乃'破镜重圆术'。“她捻着瓣墨菊轻笑,“若用在人身上,可续断肢、愈沉疴。“许宣瞥见舒小公子骤然明亮的眼神,想起大伯仍在渗脓的疮口,袖中玉简微微发烫。

当夜三更,许宣带着醉月菊露探视大伯。老人臂上黑疮突然蠕动,钻出数十条透明蛆虫,遇光即化作青烟。黄英以菊瓣为针,将酒虫精魄渡入血脉,只见疮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脱落。守在门外的族老们听见屋内传来陶瓮碎裂声,推门只见满地琼浆,许宣手中葫芦正在吞吐月华。

次日清晨,许宣在溪边遇着浣衣的妇人。棒槌砸在青石上溅起的水珠里,竟都映着墨驹踏月的残影。卖花阿婆的担子里,素白茉莉无风自动,拼成“尉迟“二字。茶寮说书人醒木拍得震天响:“却说那画中仙驹,原是尉迟将军坐骑精魄所化……“

许宣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画轴,忽见墨驹眼瞳里闪过道黑影。城隍庙方向的天空聚起铅云,惊得满市井的犬类齐声狂吠。黄英怀中的醉月菊突然凋零,落在青石板上竟渗出血丝。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望向溪水倒影——那轮明月不知何时缺了一角,宛如被咬过的茯苓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