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怪诞中的温情关怀,碎片中的宏大想象——译者序

2019年10月10日,瑞典学院宣布,将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波兰女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Olga Tokarczuk)。彼时,作家正在前往德国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比勒费尔德的车上,计划去那里出席《雅各布之书》(Księgi Jakubowe)德语译本的发布和推广活动。“当时我正在高速公路上,有个电话打了过来,是瑞典的号码!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儿,果然是!”奥尔加对波兰媒体说,没想到会获得诺奖,一直都觉得自己还太年轻,“大概是最年轻的获奖人之一”。但笔者作为一名从事波兰文学翻译研究,并长期关注托卡尔丘克的中国学者,对这一即刻引爆“朋友圈”的消息倍感欣喜,反倒是并不意外。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饮誉波兰文坛多年,在波兰文学界的地位举足轻重,曾两度荣获波兰最高文学奖——尼刻文学奖(Nagroda Literacka Nike),四次获得尼刻文学奖最受读者欢迎奖。2018年,作家凭借长篇小说《云游》(Bieguni)获得当代英语小说界的最高奖项,也是世界文坛影响最大的文学大奖之一的布克国际奖,又一次获得国际文坛的高度关注。托卡尔丘克作品风格多变,体裁多样,题材广泛,已经被译为英语、法语、德语、中文、西班牙语、捷克语、克罗地亚语、丹麦语等多种语言出版,深受全世界读者的喜爱。

托卡尔丘克1962年出生在波兰西部绿山城附近的苏莱霍夫,1985年毕业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早在十几岁的时候,托卡尔丘克就对写作产生了浓厚兴趣。1989年,她以诗集《镜子里的城市》初登文坛。4年后,小说《书中人物旅行记》为托卡尔丘克赢得了波兰科西切尔斯基基金文学奖,让她一跃成为波兰文坛倍受瞩目的作家。此后,她陆续创作了《E.E.》《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世界坟墓中的安娜·尹》《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等近20部作品。

1996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一经出版即大获成功,波兰文学界誉之为“波兰当今神秘主义小说的巅峰之作”,托卡尔丘克因此斩获1997年波兰“政治护照奖”(文学类)。波兰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耶日·索斯诺夫斯基(Jerzy Sosnowski)评价这部作品称:“托卡尔丘克从真实历史的碎片中构架出了一个神话,那是一段包含着秩序的历史,所有的事件,包括那些悲伤的、邪恶的,都有着自己的理由。作家搭建起了一个类似曼陀罗的空间,一种方中有圆、完美丰腴的几何想象。”

1998年出版的小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更像是一个文本混合体,包括许多不同的情节、相互关联的故事、散文式的笔记和私人日记等等。这些故事看似毫无关联,缺乏整体性和统一性,但集合起来却产生了奇异的效果。可以说,这部作品是作家碎片化叙事方式的首次集中体现,作家借此作进入当年国际IMPAC都柏林文学奖入围名单。事实上,1997年出版的《衣柜》(Szafa)和《鼓声齐鸣》(Gra na wielu bębenkach)都是短篇故事的杰作。2004年,作家又发表了《最后的故事》,由此短篇小说逐渐成为作家较为偏爱的创作形式。托卡尔丘克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短篇小说这种文学形式对作家的要求很高——需要高度的专注,以及创造‘金句妙语’的能力。我总是告诉自己,长篇小说应当引导读者进入一种恍惚状态,而短篇则应该让人体验一次微妙又不可言喻的启蒙之旅,并给予我们洞察力。”

2006年,小说《世界坟墓中的安娜·尹》问世,托卡尔丘克在这部作品中将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表现得淋漓尽致,评论家普热梅斯瓦夫·恰普林斯基(Przemyslaw Czapliński)评称:“通过一本书创造了一个流派,一种文学语言,一套叙述方式。”

继2007年出版的《云游》为托氏带来一系列国际声誉之后,作家创作了一系列以探寻人性为底色,描写富有戏剧性和恒久价值的普通社会生活的作品。《犁过亡者的尸骨》(2009年)关注社会教育问题——“动物是权力链中最孱弱、最受暴力迫害的环节,对它们的保护是反抗父权制度的标志。”散文集《熊的时刻》(2012年)探讨人体、性、性别的纠缠和暗室的诱惑。史诗小说《雅各布之书》(2014年)以史喻今,探讨对于21世纪波兰同样重要且具有现实意义的相关问题,该作品也为托卡尔丘克二度赢得了尼刻文学奖。

托卡尔丘克的诺奖获奖演说题为“温柔的讲述者”,单看这个题目,就可谓是托氏对自己创作特色的一个极佳概括。托卡尔丘克是一个善讲故事的作家,她笔下的故事娓娓道来,读之如沐春风,读者常常不由自主地叹服于作家驰骋的想象力、大开的脑洞。每当读罢掩卷,除了继续击节赞叹,更会引人深思,被作家对大千世界、宇宙万物和渺小人类满溢柔情又不失敏锐的关怀所打动。

托卡尔丘克截至目前最新的一部作品《怪诞故事集》(Opowiadanie bizarne)是上述创作特色的又一范本,更将读罢猝然而至的惊悚带给读者。这本书已为她赢得了2019年度尼刻文学奖提名。书名中“bizarne”一词来源于法语“bizarre”,意为“奇怪的、多变的、可笑的、超乎寻常的”。虽然这个词被翻译为“怪诞”,但其实它的意涵十分丰富,既可以用来形容人类,亦可用以描述世界。作者通过情节出乎意料、结局令人咂舌的十部短篇小说,从不同角度审视现实生活,以博大开阔的视野引发读者陷入沉思,深刻直面各种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如同打开了一扇通往奇妙世界的惊讶之门。作者在试着用这部作品证明,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现实总是在超越我们的认识能力,无穷的未知让我们孜孜以求,也令我们被惊出一身冷汗。

托卡尔丘克的创作,充满了对神秘和未知的勇敢探索。开篇故事《旅客》着力探讨人与未知世界的关系,故事主人公对恐惧的童年记忆与成年后的无所畏惧反复交锋,却无法找到对这种神秘关系的解释。作者给出的答案开放而模糊:“你所看到的人,并不会因你看到而存在,他存在着,是因为他在看着你。”《接缝》继续对这个问题进行思考。年老的B先生在妻子去世之后发现了一系列古怪现象,本该横在脚头的袜子接缝变成了竖直一条,本该是蓝色、黑色的圆珠笔写出了棕色的文字,本该是方形的邮票变成了圆形……完全迷失的B先生开始思考,世界怎会变化得如此之快,快到我们根本无法掌握。当一个人失去了对已知的、拥有安全感的事物的掌控时,他似乎就开始渐渐地失去了心理上的平衡。时间无情地流逝,随之而来的是不可避免的病痛与衰弱。需要思考的是,当我们跨过了“衰老”线的时候,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这种反思,也许苦涩,也许恐怖,但也很客观并充满现实意义。

小说中各个故事的背景设定在了不同的时空。《绿孩子》将我们带回瑞典大洪水时代的沃伦,《万圣山》的故事发生在现代社会的瑞士,《心脏》的主人公踏上了遥远的亚洲大陆,《罐头》中的“他”则留在了一座普通的波兰民宅之中。这几篇小说的情节堪称诡异、离奇,结局令人无从猜度,可谓托卡尔丘克神秘主义创作的集中展现。“他”的母亲死了,留下了形形色色的罐头,有美味的“斯塔霞夫人腌黄瓜”,也有令人作呕的“西红柿汁泡海绵”。“他”一边享用着母亲留下的口粮,一边回忆着自己无所作为的一生带给母亲的拖累。最后,一瓶“魔菇”罐头令他一命呜呼,这究竟是母亲对他的报复,还是命运无情的捉弄?

波兰人M先生在中国接受了心脏移植术后,看待现实社会的眼光发生了变化,思考方式相比从前有了很大不同。他常常注意到身边事物的鲜活生命力与强烈色彩,这使得他开始怀疑自己在以器官原主人的视角观察周遭。他难以克服有关身份认同的心理障碍,为寻找这个令他困扰已久的问题的答案,和妻子一道踏上了前往中国的旅程。因为蹩脚的翻译,佛寺的僧侣和M先生之间的交流很难顺畅,这是否在隐喻两种文明的冲突、两个世界的碰撞?不知所云的对话和没有结局的结局,如同中国画的留白,将思考的空间留给了每一位读者。

《万圣山》的主人公应邀在瑞士苏黎世城郊的山上开展一项神秘的实验项目,对象是一群十几岁的少年,实验目的却从头至尾都没有揭晓。在一次次与当地修女的交谈中,主人公了解了有关圣体的故事,继而发现了隐藏在圣体与这些少年以及神秘实验之间细思极恐的关联……“绿孩子”们从出现到消失都透着蹊跷,他们头顶“波兰麻辫”,衣衫褴褛,像极了受惊的小兽。他们发出动物般的叫声,身上的皮肤泛着植物的那种绿光,他们原本所生活的森林与现实世界大相径庭。两个“绿孩子”被国王的侍从从森林里抓了回来,一个离奇死去,接着另一个也离奇地消失了,给当地人留下无穷无尽的疑问。不难看出,托卡尔丘克在小说中构筑的未知世界不受人类理性思维的束缚,体现出作者对神秘且超出人类理智接受范围事物的关注和向往。

托卡尔丘克的创作总是多维度的,她很少在一篇小说中只谈一个问题。在《绿孩子》里,她思考战争对人类精神的影响:“战争是一种可怕的现象,即使它没发生在人们居住的地区,其力量却仍然到处散播,使得上无片瓦的人们忍饥挨饿、遭受病痛,恐慌四处蔓延。人的心肠变得坚硬、冷漠,思维方式亦随之变化——每个人都只在乎自己,只关心如何独善其身。人们变得冷酷无情,对他人的苦痛毫不在意。”同时,她还通过绿孩子们所讲述的奇妙世界,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在树上生活,晚上在树洞里睡觉。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们会爬到树顶,把裸露的身体晾在月光下,所以他们的皮肤变成了绿色。因为有月光照耀,他们不需要吃太多东西,树林里的浆果、蘑菇和坚果就够了……有时候,当他们爬上那棵最高的树,他们能模模糊糊看到我们的世界,看到被烧毁的村庄冒出的烟,闻到尸体焚烧后刺鼻的气味。那时他们就会迅速躲到树叶里,不想让这样的景象污浊了眼睛,也不想让这样的气味污浊了鼻子。我们世界的光怪陆离,让他们嫌弃又恶心。”很显然,绿孩子们生活的世界,那个与世无争、人与自然相互滋养的世界,正是作家所向往的世界,而现实世界在作家的眼中“是海市蜃楼……是噩梦般的存在”。

托卡尔丘克的自然观还体现在她常常思考人与动物该如何相处。在《变形中心》里,女主人公的姐姐为了把自己变成一头狼,去了一家现代化的变形中心。那里的富人“关注自己和自己的身体,从出生起就很完美,几乎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精心设计。他们很聪明,对自己的优势很清楚”,而他们之外的世界就是野蛮世界。那么,进行变形手术是不是只需要巨大的勇气?人与动物究竟能否分出优劣?姐姐的选择又能否用是或非简单判断?事实上,作家一直反对用“人和动物”来描述生物界,倡导将世界分为“人类”和“非人类”。她甚至提出应将动物的权益写入宪法,提倡人与动物的和谐共存。

托卡尔丘克将动物和大自然的本质以及人类本真,放置在一个超越现实生活的科幻世界中探讨,许多故事都在新的科学理论的启发下,在新的知识环境中重构。无论用孵化器生产肉类产品的变形中心,还是《拜访》中“爱工”家族的花园别墅,都充满着科幻大片般的后现代气息。作家独具匠心地在《拜访》中创造了“爱工”这一极度自恋的形象,他们是机器人?又或者是一种比人类智慧所能想象到的物种更为先进的存在?他们通常以二、三、四甚至更多的数量存在于一个家庭之中,每一个“爱工”不仅性别相同,长相、特征也都一模一样。他们对自己和自己家庭的生理、心理状态都毫无保留地接受,甚至自我崇拜。

《人类的节日年历》亦如此,在一个塑料被人造细菌吞噬、金属重新成为主要日用材料的年代,“天降”的莫诺迪克斯代表了人类长久以来对永生的渴望和追求,人们在莫诺迪克斯的身上,似乎又看到了一种形而上的宗教的影子。每一年的“死亡”过后,莫诺迪克斯都会如期“复活”,从而拯救即将陷入黑暗的世界。而在这从死至生的循环往复中,读者却看到了托卡尔丘克想要讲述的人性的残酷、善与恶的交锋、生与死的边界。

托卡尔丘克一直致力于探讨处于飞速发展之中的、光怪陆离的世界里人类对自我身份的认知问题。在作家看来:“文学是为数不多的使我们关注世界具体情形的领域之一,因为从本质上讲,它始终是‘心理的’。它重视人物的内在关系和动机,揭示其他人以任何其他方式都无法获得的经历,激发读者对其行为的心理学解读。只有文学才能使我们深入探知另一个人的生活,理解他的观点,分享他的感受,体验他的命运。”[1]《真实的故事》正是用一种不同寻常的方式向读者展示人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在荷兰的地铁站台,一个摔倒在石阶上的女人头破血流,却没有引起人们的过多关注。唯一一位伸出援手的外国教授,却被警察误认为是杀人凶手。他试图自证身份的种种努力徒劳无功,用一种啼笑皆非的方式,愤怒地诉说着一个无力的事实:人类通过自我身份认知所勾勒出的正义感虚无缥缈,是一种随时可能消失的存在。

初读《怪诞故事集》,读者往往觉得这十篇小说之间毫无关联,碎片化的叙事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故事情节甚至有些“无厘头”。然而,托卡尔丘克值得每个读者细读,不同读者在不同时空下的阅读会产生层次丰富的阅读体验。这些奇异故事,汇集独特观点,审视周遭现实。透过这些神秘故事,读者也能体会到作者本人对宏大世界的认识在不断演进。托卡尔丘克非常准确地捕捉到了当今时代的特征:过往权威势衰,乱象丛生,新现象的数量和发展速度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在这样一个匆忙的世界之中,个体的寂寞,怪诞又异常真实。

托卡尔丘克在《怪诞故事集》中对构建新词的大胆试验、对宗教精神的深刻隐喻、对未来世界的宏大勾勒和对人类生存空间的犀利质疑,以一种难以复制的、充满文学兴味的惊悚幽默片的形式,呈现在读者眼中,引导我们去思考和探索托氏所创造的那个陌生、新奇而又不可预见的本体怪诞世界。正如作家在获奖演说中提到的:“我很高兴文学出色地保留了所有怪诞、幻想、挑衅、滑稽和疯狂的权利。我梦想着高屋建瓴的观点和远远超出我们预期的广阔视野。我梦想着有一种语言,能够表达最模糊的直觉。我梦想着有一种隐喻,能够超越文化的差异。我梦想着有一种流派,能够变得宽阔且具有突破性,同时又能得到读者的喜爱。”笔者以为,《怪诞故事集》就是这样一部实现了托卡尔丘克文学梦想的优秀作品。

李怡楠

2020年4月20日

于北京外国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