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巢燧羲農事迹
服虔云:“自少皞以上,天子之號以其德,百官之號以其徵。自顓頊以來,天子之號以其地,百官之號以其事。”《禮記·月令》疏引。案古地名與氏族之名,不甚分别。以地爲號者,可略知其地與族,以德爲號,斯不然矣。然十口相傳,必其時之大事,社會開化之迹,卻因之而可徵也。
吾國開化之迹,可徵者始於巢、燧、羲、農。《韓非子·五蠹篇》曰:“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衆。人民不勝鳥獸龍蛇。有聖人作,搆木爲巢,以避羣害,而民説之,使王天下,號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蜯蛤,腥臊惡臬,而傷害腸胃,民多疾病。有聖人作,鑽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説之,使王天下,號曰燧人氏。”《莊子·盜跖篇》曰:“古者禽獸多而人民少,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晝食橡栗,暮棲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積薪,冬則煬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所述實爲同物。知晢相通,煬亦用火,其指發明用火之族言之可知也。發明用火,實爲人類一大事。韓子主熟食言之,莊子主取煖言之,其用皆極切。《古史考》曰:“古之初,人吮露精,食草木實。穴居野處。山居則食鳥獸,衣其羽皮,飲血茹毛。近水則食魚龞螺蛤。未有火化,腥臊多害腸胃。於是有聖人,以火德王。鑽燧出火,教人熟食,鑄金作刃。民人大説,號曰燧人。”《太平御覽·皇王部》引。其辭蓋隱栝古籍而成。鑄金亦爲火之一大用。故《禮記·禮運》論脩火之利,以笵金合土並言。合土指爲陶器。然神農尚斲木爲耜,揉木爲耒;黄帝亦弦木爲弧,剡木爲矢;見《易·繫辭傳》。則前乎炎、黄之燧人,似未必能知鑄金。譙氏蓋綜合古籍而失之者也。
《易·繫辭傳》云:“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作結繩而爲網罟,以田以漁,蓋取諸《離》。”《經典釋文》云:“包,本又作庖。鄭云:取也。孟、京作伏。犧,鄭云:鳥獸全具曰犧。孟、京作戲,云服也。化也。”《白虎通義·號篇》云:“下伏而化之,故謂之伏羲。”《風俗通義》引《含文嘉》云:“伏者,别也,變也。戲者,獻也,法也。伏戲始别八卦,以變化天下;天下法則,咸伏貢獻;故曰伏戲。”蓋今文舊説,孟、京所用。鄭説則本於劉歆。《漢書·律曆志》載《世經》曰:“作网罟以田漁取犧牲,故天下號曰炮犧氏”可證。《易》但言佃漁,歆妄益“取犧牲”三字,實非也。《禮記·月令》疏引《帝王世紀》曰:“取犧牲以共庖厨,食天下,故號曰庖犧氏。”則又以庖字之義,附會庖厨,失之彌遠矣。今人或以伏羲爲游牧時代之酋長,觀此自知其非。《尸子》云:“燧人之世,天下多水,故教民以漁。虙犧氏之世,天下多獸,故教民以獵。”亦謂其以田漁爲業也。
神農亦德號。《禮記·月令》:季夏之月,“水潦盛昌,神農將持功”;又曰:“毋發令而待,以妨神農之事”;此神農必不能釋爲人名也。《易·繫辭傳》曰:“包犧氏没,神農氏作。斲木爲耜,揉木爲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又曰:“日中爲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案《禮運》云:“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其燔黍而捭豚,汗尊而抔飲,蕢桴而土鼓,猶若可以致其敬於鬼神。”《明堂位》曰:“土鼓,蕢桴,葦籥,伊耆氏之樂也。”《郊特牲》曰:“伊耆氏始爲蜡。”蜡爲田祭,故熊安生謂伊耆氏即神農。見《禮記》標題下《疏》。綜觀三文其説是也。《郊特牲》又云:“四方年不順成,八蜡不通,以謹民財也。順成之方,其蜡乃通,以移民也。”蓋因蜡祭之時,行交易之事,與《易傳》之文,亦相符會也。
《御覽》引《遁甲開山圖》云:“石樓山,在琅邪。漢郡,治東武,今山東諸城縣。後漢爲國,徙治開陽,今山東臨沂縣。昔有巢氏治此山南。”《開山圖》言帝王都邑皆在西,此獨在東。《御覽》又引云:“女媧氏没,大庭氏王。次有柏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連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混沌氏、昊英氏、有巢氏、葛天氏、陰康氏、朱襄氏,凡十五代,襲包犧之號。此説係據《帝王世紀》,見《易·繫辭傳》疏。惟《世紀》朱襄氏在葛天氏之前。案《莊子·胠篋篇》:“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農氏,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云云。《世紀》及《開山圖》本之,而又小有改易也。自無懷氏已上,經史不載,莫知都之所在。”則其言又自相矛盾。竊疑治石樓山南之説,不出《開山圖》,而《御覽》誤引也。韓子謂,民食果蓏蜯蛤,不勝禽獸蟲蛇;莊子謂“晝食橡栗,暮棲木上”,又謂“民不知衣”;則巢、燧二氏,必居榛莽溼熱之區,從可知爾。
《御覽》又引《詩緯含神霧》曰:“大迹出雷澤,華胥履之生伏羲。”《易·繫辭傳》疏引《帝王世紀》曰:“有大人迹,出於雷澤,華胥履之而生包犧。”按《淮南子·地形訓》曰:“雷澤有神,龍身人頭,鼓其腹而熙。”《山海經·海内東經》曰:“雷澤,中有雷神,龍身而人頭,鼓其腹。《史記·五帝本紀》正義引作:“鼓其腹則雷。”在吴西。”《魯靈光殿賦》曰:“伏羲鱗身,女媧蛇軀。”李善《注》引《列子》曰:“伏羲、女媧,蛇身而人面。”又引《玄中記》曰:“伏羲龍身,女媧蛇軀。”古者工用高曾之規矩,殿壁畫象,亦必有所受之。然則伏羲在沼澤之區,又不疑也。《管子·輕重戊》曰:“伏羲作九九之數,以合天道。”八卦益以中宫,是爲九宫。明堂九室,取象於是。明堂之制,四面環水,蓋湖居之遺制。伏羲之社會,從可推想矣。雷澤,蓋即《五帝本紀》舜之所漁。《山海經》謂在吴西,吴即虞,二説亦相符合。《漢志》謂在城陽,地在今山東濮縣。《左氏》大皞之後,有任、今山東濟寧縣。宿、今山東東平縣東。須句、今東平縣東南。顓臾,今山東費縣。見僖公二十一年。雖不中,當不遠。《帝王世紀》謂伏羲氏都陳,見下。蓋以《左氏》昭公十七年,梓慎言“陳大皞之虚”云然。然梓慎此言,與宋大辰之虚,鄭祝融之虚,衛顓頊之虚並舉,大辰必不能釋爲國名,則梓慎所言,蓋天帝,非人帝。《御覽》又引《開山圖》曰:“仇夷山,四絶孤立,大昊之治,伏羲生處。”仇夷山蓋即仇池山。在今甘肅成縣。榮氏《注》,因謂伏羲生成紀,今甘肅秦安縣。徙治陳倉,今陝西寶雞縣。見《水經·渭水注》。《易·繫辭傳》疏引《帝王世紀》亦云:包犧長於成紀。則去之彌遠矣。
《禮記·祭法》云:“厲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農,能殖百穀。”《國語·魯語》作烈山氏。鄭《注》曰:“厲山氏,炎帝也。起於厲山。或曰有烈山氏。”韋《注》曰:“烈山氏,炎帝之號也。起於烈山。《禮·祭法》以烈山爲厲山也。”鄭氏猶爲兩可之辭,韋氏則斷以烈爲山名矣。烈山之地,即後世之賴國,地在今湖北隨縣。蓋徒據音讀附會。其實烈山即孟子“益烈山澤而焚之”《滕文公上》。之烈山,乃農耕之民,開拓時之所有事。《左氏》昭公十八年,梓慎登大庭氏之庫。《注》云:“大庭氏,古國名,在魯城内,魯於其處作庫。”《疏》云:“先儒舊説,皆云炎帝號神農氏,一曰大庭氏。”《詩譜序》及《禮記》標題下《疏》,均謂鄭玄以大庭是神農之别號。《月令疏》引《春秋説》云“炎帝號大庭氏,下爲地皇,作耒耜,播百穀,曰神農”,蓋諸儒之説所本。《史記·周本紀》正義云:“《帝王世紀》曰:炎帝自陳營都於魯曲阜。黄帝自窮桑登帝位,後徙曲阜。少昊邑於窮桑,以登帝位,都曲阜。顓頊始都窮桑,徙商丘窮桑在魯北。或云:窮桑即曲阜也。又爲大庭氏之故國又是商奄之地。皇甫謐云:黄帝生於壽丘,在魯城東門之北。居軒轅之丘,於《山海經》云:此地窮桑之北,西射之南是也。”炎帝居陳,蓋以其繼大昊言之,與云顓頊徙商丘,均不足據,説已見前。《左氏》定公四年,祝鮀言伯禽封於少皞之虚;昭公二十九年,蔡墨謂少皞氏有四叔,世不失職,遂濟窮桑;則窮桑地確近魯。《封禪書》載管子之言謂:“古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記者,十有二焉:昔無懷氏封泰山,禪云云。虙羲封泰山,禪云云。神農氏封泰山,禪云云。炎帝封泰山,禪云云。黄帝封泰山,禪亭亭。顓頊封泰山,禪云云。帝嚳封泰山,禪云云。堯封泰山,禪云云。舜封泰山,禪云云。禹封泰山,禪會稽。湯封泰山,禪云云。成王封泰山,禪社首。”《正義》引《韓詩外傳》曰:“孔子升泰山,觀易姓而王,可得而數者七十餘人,不得而數者萬數也。”今本無,然《書序疏》亦引之,司馬貞《補三皇本紀》,亦有此語,乃今本佚奪,非《正義》誤引也。萬數固侈言之,然古封泰山者甚多,則必非虚語。封禪後世爲告成功之祭,古或每帝常行。千里升封,必非小國寡民所克舉,則古泰山之下,名國之多可知。謂自炎帝至顓頊,都邑皆近於魯,則可信也。《國語·晉語》,謂炎帝以姜水成。《水經·渭水注》云:“岐水東逕姜氏城南,姜氏城,在今陝西岐山縣東。爲姜水。《帝王世紀》曰:炎帝母女登游華陽,感神而生炎帝於姜水,是其地。”《帝王世紀》又謂神農崩葬長沙。《御覽·皇王部》引。《路史》引作葬茶陵。長沙、茶陵皆湖南今縣。此蓋姜氏之族,後世西遷雍州;后稷生於姜嫄。大王妃曰大姜。武王妃曰邑姜。齊大公姜姓。雖或云避紂東海,或云隱屠朝歌,然《禮記·檀弓》曰:“大公封於營丘,比及五世,皆反葬於周。君子曰:樂樂其所自生,禮不忘其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則大公之先,實居西方。云在東方,乃因其後來受封於東而附會也。又楚爲祝融之後蹤迹在南;故傳説隨之而散佈,非其朔也。
《祭法》疏引《春秋命曆序》云:“炎帝傳八世,合五百二十歲。”緯候之言,本不足據。《易·繫辭傳》疏引《帝王世紀》云:“神農氏在位一百二十年而崩。納奔水氏女曰聽談。《校勘記》:錢本、宋本、閩本同。監、毛本作詙。生帝臨魁。次帝承,次帝明,次帝直,次帝釐,次帝哀,次帝榆罔。凡八代,及軒轅氏。”則其説彌妄矣。古繫世之傳,蓋始於黄帝之族,《大戴記·帝繫》即如此,謐安所得神農氏之世系邪?《吕覽·慎勢》云:“神農氏十七世有天下”,或當得其實也。《御覽》引《尸子》作七十世,蓋十七字倒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