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古史材料
今之所謂科學者,與前此之學問,果何以異乎?一言蔽之曰:方法較密而已。方法之疏密,於何判之?曰:方法愈密,則其使用材料愈善而已。信如是也,古史之材料,既以難治聞,當講述之先,固不得不一爲料檢也。
近世史家,大别史材爲二:一曰記載,二曰非記載。記載之中,又分爲四:一曰以其事爲有關係,而記識之以遺後人者,史官若私家所作之史是也。二曰本人若與有關係之人,記識事迹,以遺後人者,碑銘傳狀之屬是也。此等記載,恆不免誇張掩飾,然其大體必無誤,年月日,人地名等,尤爲可據,以其出於身親其事者之手也。且誇張掩飾,亦終不可以欺人,善讀者正可於此而得其情焉。三曰其意非欲以遺後人,然其事確爲記載者,凡隨意寫録,自備省覽之作皆是也。四曰意不在於記載,然後人讀之,可知當時情事,其用與記載無異者,前章所言屬於理知、情感兩類之書是也。記載大都用文字,然文字語言,本爲同物,故凡口相傳述之語,亦當視與簡策同科焉。非記載之物,亦分爲三:一曰人,二曰物,三曰法俗。人類遺骸,可以辨種族,識文化之由來。物指凡有形者言,又可分爲實物及模型、圖畫兩端。法俗指無形者言,有意創設,用爲規範者爲法,無意所成,率由不越者爲俗。法俗非旦夕可變,故觀於今則可以知古也。法俗二字,爲往史所常用,如《後漢書·東夷傳》謂“倭地大較在會稽東冶之東,與珠崖儋耳相類,故其法俗多同”是也。史家材料汗牛充棟,然按其性質言之則不過如此。
史家有所謂先史時代(prehistory)者,非謂在史之先,又别有其時代也。先史之史,即指以文字記事言之亦可該口傳言先史,猶言未有文字記載之時云爾。人類業力,至爲繁賾,往史所記,曾不能及其千萬分之一。抑史家之意,雖欲有所記識,以遺後人,而其執筆之時,恆係對當時之人立説,此實無可如何之事。日用尋常之事,在當時,自爲人所共知,不煩記述,然閲一時焉,即有待於考索矣。非記載之物,雖不能以古事詔後人,然綜合觀之,實足見一時之情狀,今之史家,求情狀尤重於求事實,故研求非記載之物,其所得或轉浮於記載也。如觀近歲殷墟發掘所得,可略知殷代社會情狀,不徒非讀《史記·殷本紀》所能知,並非徒治甲骨文者所能悉也。非記載之物,足以補記載之缺而正其譌,實通古今皆然,而在先史及古史茫昧之時,尤爲重要。我國發掘之業,近甫萌芽,而其知寶古物,則由來已久。大抵初由寶愛重器而起,重器爲古貴族所通好,其物既貴而又古,其可愛自彌甚。如周、秦人之侈言九鼎,梁孝王之欲保雷尊是也。見《漢書·文三王傳》。此等風氣,雖與考古無關,然一入有學問者之手,自能用以考古,如許慎《説文解字序》,言“郡國往往於山川得鼎彝,其銘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則考文字學之始也。鄭玄注經,時舉古器爲證,則考器物之始也。《漢書·郊祀志》,載張敞案美陽鼎銘,知其爲誰所造,則考史事之始也。此等風氣,歷代不絶,而趙宋及亡清之世爲尤盛,其所珍視者,仍以鼎彝之屬爲最,亦及於刀劍、錢幣、權量、簡策、印章、陶礠器諸端,所考索者,則徧及經學、史學、小學、美術等門。或觀其形制,或辨其文字,或稽其事迹。其所考釋,亦多有可稱,惜物多出土後得;即有當時發現者,亦不知留意其在地下及其與他物並存之情形,因之僞器雜出,就見有之古器物論之,僞者蓋不止居半焉。又其考釋之旨,多取與書籍相證,而不能注重於書籍所未紀。此其所以用力雖勤,卒不足以語於今之所謂考古也。發掘之業,初蓋借資外人。近二十年來,國人亦有從事於此者。又有未遑發掘,但據今世考古之法,加以考察者。其事,略見衛聚賢《中國考古小史》、《中國考古學史》兩書,皆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所得雖微,已有出於文字紀載之外者矣。其略,於第三、第四兩章述之,兹不贅。
近二十年來,所謂“疑古”之風大盛,學者每訾古書之不可信,其實古書自有其讀法,今之疑古者,每援後世書籍之體例,訾議古書,適見其鹵莽滅裂耳。英儒吴理氏(Charles Leonard Woolley)有言:薛里曼(Schliemann)發見邁錫尼(Mycenae)之藏,而知荷馬(Homer)史詩,無一字之誣罔。見《考古發掘方法論·引論》。彼豈不知荷馬史詩,乃吾國盲詞之類哉?而其稱之如此,可知古書自有其讀法矣。書籍在今日,仍爲史料之大宗,今故不憚煩碎,略舉其要者及其讀法如下:
先秦之書,有經、子、集三部而無史,前已言之。然經、子實亦同類之物。吾國最早之書目爲《七略》。除《輯略》爲羣書總要外,凡分《六藝》、《諸子》、《詩賦》、《兵書》、《數術》、《方技》六略。别六藝於諸子,乃古學既興後之繆見,語其實,則六藝之書,皆儒家所傳,儒家亦諸子之一耳。兵書、數術、方技,其當列爲諸子,更無可疑。《漢志》所以别爲一略者,蓋因校讎者之異其人,非别有當分立之故也。然則《七略》之書,實惟諸子、詩賦兩類而已。儒家雖本諸子之一,而自漢以後,其學專行,故其書之傳者特多,後人之訓釋亦較備。傳書多則可資互證,訓釋備則易於瞭解,故治古史而謀取材,羣經實較諸子爲尤要。經學專行二千餘年,又自有其條理。治史雖與治經異業,然不通經學之條理,亦必不能取材於經。故經學之條理,亦爲治古史者所宜知也。經學之條理如之何?曰:首當知漢、宋及漢人所謂今古學之别。古代學術之傳,多在口耳,漢初之傳經猶然。及其既久,乃或著之竹帛。即以當時通行之文字書之。此本自然之理,無庸特立名目。西京之季,乃有自謂得古書爲據,而訾前此經師所傳爲有闕誤者。人稱其學爲古文,因稱前此經師之學爲今文焉。今古文之别,昧者多以爲在文字。其實古文家自稱多得之經,今已不傳;看下文論《尚書》處。此外如《詩·都人士》多出一章之類,其細已甚。其傳者,文字異同,寥寥可數,且皆無關意指。鄭注《儀禮》,備列今古文異字,如古文位作立,義作誼,儀作義之類,皆與意指無關,其有關係者,如《尚書·盤庚》“今予其敷心腹腎腸”,今文作“今我其敷優賢揚歷”之類,然極少。使今古文之異而止於此,亦復何煩争辨?今古文之異,實不在經文而在經説。經本古書,而孔子取以立教。古書本無深義,儒家所重,乃在孔子之説。説之著於竹帛者謂之傳;其存於口耳者,仍謂之説,古書與經,或異或同,足資參證,且補經所不備者,則謂之記。今古文之經,本無甚異同,而説則互異,讀許慎之《五經異義》可見。今文家之傳説,蓋皆傳之自古,古文家則出己見。故今文諸家,雖有小異,必歸大同;不獨一經然,羣經皆然,讀《白虎通義》可見,此書乃今文家言之總集也。古文則人自爲説。又今文家所言制度較古,古文則較新,觀封建之制,古文封地較大,兵制古文人數較多可知。以今文口説,傳自春秋,古文則或據戰國時書也。兩漢立於學官者,本皆今文之學。西漢末年,古文有數種立學,至東漢時仍廢。然東京古文之學轉盛。至魏、晉之世,則又有所謂僞古文者出焉。於《尚書》,則僞造若干篇,並全造一《僞孔安國傳》。一切經説,亦多與當時盛行之古説有異同。並造《孔子家語》及《孔叢子》兩書,託於孔氏子孫以爲證。此案據清儒考校,謂由王肅與鄭玄争勝而起,見丁晏《尚書餘論》。今亦未敢遽定,然要必治肅之學者所爲。自此以後,今文之學衰息,而古文之中,鄭、王之争起焉。南北朝、隋、唐義疏之學,皆不過爲東漢諸儒作主奴而已。宋儒出,乃以己意求之於經,其説多與漢人異,經學遂分漢、宋二派。以義理論,本無所軒輊;宋學或且較勝,然以治古史而治經,求真實其首務。以求真論,漢人去古近,所説自較宋人爲優,故取材當以漢人爲主。同是漢人,則今文家之説,傳之自古,雖有譌誤,易於推尋,非如以意立説者之無所質正,故又當以今文爲主也。此特謂事實如此,非謂意存偏重,更非主於墨守也。不可誤會。
六經之名,見於《禮記·經解》,曰《詩》、《書》、《禮》、《樂》、《易》、《春秋》。漢人所傳,則爲五經,以樂本無經也。後世舉漢人所謂傳記者,皆列之於經,於是有九經,《春秋》並列三傳,加《周官》、《禮記》。十三經於九經外,再加《孝經》、《論語》、《孟子》、《爾雅》。之目。此殊非漢人之意。然因治古史而取材,則一切古書,皆無分别,更不必辨其孰當稱經,孰不當稱經矣。
詩分風、雅、頌三體:風者,民間歌謡,讀之可見民情風俗,故古有采詩及陳詩之舉;《公羊》宣公十五年何《注》:“五穀畢入,民皆居宅,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移於邑,邑移於國,國以聞於天子。故王者不出牗户,盡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禮記·王制》:天子巡守,“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雅則關涉政治;《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大雅言王公大人,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頌者,美盛德之形容,意在自誇其功烈,讀之,亦可見古代之史實焉。風本無作誼可言,三家間有言之者,其説必傳之自古,然亦不能指爲作者之意。歌謡多互相襲,或並無作者可指。雅、頌當有本事,今今文説闕佚已甚,古文依據《小序》,詩詩皆能得其作義,已不可信;又無不與政治有關,如此,則風雅何别乎?故《詩序》必不足據。然後人以意推測,則更爲非是。何則?詩本文辭,與質言其事者有異,雖在並世,作者之意,猶或不可窺,況於百世之下乎?故以詩爲史材,用之須極矜慎也。
《尚書》:今文家所傳,凡二十八篇《堯典》一,合今本《舜典》,而無篇首二十八字。《皋陶謨》二,合今本《益稷》。《禹貢》三。《甘誓》四。《湯誓》五。《盤庚》六。《高宗肜日》七。《西伯戡黎》八。《微子》九。《牧誓》十。《洪範》十一。《金縢》十二。《大誥》十三。《康誥》十四。《酒誥》十五。《梓材》十六。《召誥》十七。《洛誥》十八。《多士》十九。《無逸》二十。《君奭》二十一。《多方》二十二。《立政》二十三。《顧命》二十四,合今本《康王之誥》。《費誓》二十五。《吕刑》二十六。《文侯之命》二十七。《秦誓》二十八。古文家稱孔壁得書百篇,孔安國以今文讀之,得多十六篇。古文家以無師説,亦不傳授。是爲《逸十六篇》,其目見於《書疏》。曰《舜典》。曰《汨作》。曰《九共》。曰《大禹謨》。曰《益稷》。曰《五子之歌》。曰《胤征》。曰《湯誥》。曰《咸有一德》。曰《典寶》。曰《伊訓》。曰《肆命》。曰《原命》。曰《武成》。曰《旅獒》。曰《冏命》。今亦已亡。今所行者,乃東晉時梅賾所獻之僞古文本也。真書二十八篇,亦附之以傳矣。書之較古者,如《堯典》、《禹貢》等,決爲後人所作,然亦可見其時之人所謂堯、舜、禹者如何,究有用也。而類乎當時史官,或雖出追述,而年代相去不遠者,更無論矣。
今之《儀禮》本稱《禮經》。後儒尊信古文,以《周官》爲經禮,此書爲曲禮,乃生儀禮之名。其實《周官》之所陳,與此書之所述,絶非同物也。此書凡十七篇。爲冠、昏、《士冠禮》、《士昏禮》。喪、祭、《士喪禮》、《既夕禮》、《士虞禮》、《特牲饋食禮》、《少牢饋食禮》、《有司徹》、《喪服》。朝、聘《聘禮》、《公食大夫禮》、《覲禮》。射、鄉《士相見禮》、《鄉飲酒禮》、《鄉射禮》、《燕禮》、《大射儀》。之禮,可考古代親族關係,宗教思想,内政外交情形;並可見宫室、車馬、衣服、飲食之制,實治史者所必資。
《易》爲卜筮之書,與宗教、哲學,皆有關係。二者在古代,本混而不分也。哲學可分兩派:偏重社會現象者,爲古人所謂理,偏重自然現象者,爲古人所謂數。《易》爲古代宗教、哲學之府,自可兼苞此二者。後之治《易》者,自亦因其性之所近,而别爲兩派矣。途轍所趨,亦因風會。大抵今文主於理,今文《易》説,今皆不傳。然《漢志》易家有《淮南道訓》二篇。注曰:“淮南王安,聘明《易》者九人,號九師説。”蓋即今《淮南子》之《原道訓》。然則《淮南書》中,凡類乎《原道訓》之言,皆今文《易》説也。不寧惟是,諸古書中,有類乎《原道訓》之言,亦皆今文《易》説也。蓋《易》説本古哲學家之公言,非孔門之私言也。知此,則今文《易》説,亡而不亡矣。古文主於數。魏、晉人主於理,宋人主於數。言數者多主上下《經》,言理者多主《繫辭傳》,今本所謂《繫辭》者,王肅本作《繫辭傳》,見《經典釋文》。案《史記·自序》引今《繫辭》之文,謂之《易大傳》,則王肅本是也。足徵今文之學,爲孔門嫡傳也。然古文及宋人之説,雖非孔門《易》説,要爲古代哲學之遺。宋人《大極圖》及《先後天圖》之學,原出道家,更無可疑。觀胡渭《易圖明辨》可知。然道家之學,亦有所受之,非杜撰也。以治史取材言,正無所輕重矣。
《春秋》本紀事之書,治史取材,實爲最要。然亦有當留意者。蓋孔子之修《春秋》,本以明義,故於元文已有删定,非復魯史之舊也。不修《春秋》,與孔子所修《春秋》異辭,見《公羊》莊公七年。案《春秋》所記會盟征伐之國,隱、桓之世少,定哀之世多,非必二百四十年之中,諸侯之交往,果後盛於前也。僖公八年葵丘之盟,《公羊》曰“桓公震而矜之,叛者九國”,而經所記國,曾不逮九。蓋據亂之世,所治國少,太平之世,所治國多,魯史元文,有爲孔子所删者矣。又《春秋》有時月日例。設其事而不月者,則二月中事,一似即在正月。觀此兩端,即知逕據經文,不可以爲信史也。《春秋》本文,極爲簡略。欲知其詳,宜看三傳。《穀梁》幾無記事;《公羊》間有之,僅取説明《經》意而止;皆不如《左氏》之詳。然《左氏》記事,亦有須參看《公羊》,乃能得其真者。如邲之戰,據《公羊》,楚莊王幾於堂堂之陳,正正之旗。據《左氏》,則始以和誑晉,終乃乘夜襲之,實不免於譎詐。《公羊》所言,蓋取明與楚之意,非其實矣。然《左氏》云:“晉人或以廣隊不能進,楚人惎之脱扃。少進,馬旋,又惎之拔旆投衡,乃出。顧曰:吾不如大國之數奔也。”當交戰之際,而教敵人以遁逃,以致反爲所笑,殊不近情。故有訓惎爲毒,以惎之,又惎之斷句者。然如此,則顧曰之語,不可解矣。必知《公羊》還師佚寇之説,乃知莊王既勝之後,不主多殺,故其下得教敵人以遁逃。然則《左氏》所謂“晉之餘師不能軍,宵濟,亦終夜有聲者”,蓋亦見莊王之寬大。杜《注》謂譏晉師多而將不能用,殆非也。舉此一端,餘可類推。又《左氏》解經處,固爲僞作;《漢書·楚元王傳》曰:“初,《左氏傳》多古字古言,學者傳訓詁而已。及歆治《左氏》,引傳文以解經,轉相發明,由是章句義理備焉。”此爲《左氏》解經處出於劉歆之明證。今《左氏》解經處寥寥,蓋造而未及成也。其記事處亦多非經意;如泓之戰,《公羊》褒宋襄,《左氏》非之。《左氏》所采蓋兵家言,非儒家語也。此亦不可以不知也。古人經傳,本合爲一書,故引傳文者亦皆稱爲經。如諸書引“差之毫釐,繆以千里”者,多稱《易》曰,今其辭僅見《易緯》,蓋亦傳文也。《公羊》與《春秋》,實當合爲一書,故漢人引《公羊》者,皆稱爲《春秋》。至《左》、《穀》則皆非《春秋》之傳。《穀梁》昔人以爲今文,近崔適考定其亦爲古文,其説甚確。見所著《春秋復始》。惟治史與治經異,意在考古事,而非求《春秋》之義,則三傳固當無所岐視耳。
《禮記》合羣經之傳、如冠、昏、鄉、射、燕、聘之義,即《儀禮》之傳。又如《王制》言巡守之禮,即《尚書·堯典》之傳。儒家諸子如《樂記》爲《公孫尼子》, 《中庸》爲《子思子》。及逸禮如《奔喪》、《投壺》皆逸禮,見疏。而成。義疏家言,謂“凡記皆補經所不備”。蓋所謂經者,原不過數種古書,孔子偶取以爲教,並不能該典籍之全。故凡與經相出入者,皆可取資參證也。《大戴禮記》與《小戴禮記》,體例相同。昔人以其無傳授,或不之信。然其書確爲先秦、西漢古文,治史取材,正不讓《小戴》也。
《周官》爲古代政典。唐《六典》、明清《會典》,皆規放焉。古書所述政制,率多一鱗一爪,惟此書編次雖或錯亂,猶足見古代政制之全。日本織田萬稱爲世界最古之行政法典,見所著《清國行政法》。信有由也。此書蓋戰國時學者所述。故所言制度,均較今文家所傳爲晚。以此淆亂經義固非,信爲周公致大平之書,益誣矣。然先秦政制,率因儒家之書而傳。儒家誦法孔子,所言皆《春秋》以前之制。欲考戰國時制者,獨賴此書之存。《管子》所述制度,間與《周官》相合,然遠不如《周官》之詳。此其所以可寶,正不必附諸周公也。此書在儒家亦可厠於記之列,而不當以亂經説。
《論語》、《孝經》,漢人引用,皆稱爲傳。蓋傳有專釋一經者,如《禮》之《喪服傳》, 《易》之《繫辭傳》是也。有通乎羣經者,則如《論語》、《孝經》等是也。《論語》記孔子及孔門弟子言行,與《史記·孔子世家》相出入,極可信據。崔述撰《考信録》力攻之。近人盛稱其善。其實年月日,人地名之不諦,古書類然。以此而疑其不可信,古書將無一可信者矣。崔氏之學,襲用漢學家考據之法,而其宗旨實與宋同。故其所謂考據者,多似是而非。夫古書牴牾矛盾處,苟其深曲隱晦,或爲讀者所忽。崔氏所考,皆顯而易見,豈有講考據之漢學家,皆不知之之理?然而莫或措意於此者,以此爲古書之通例,不待言也。近人自謂能發古人所未發而其所言者,實皆古人所以爲不必言,弊正同此。《孝經》在儒家書中,並無精義,然漢時傳授甚盛者,以其時社會,猶重宗法而其書又淺近易解故也。如後漢章帝令期門羽林之士,皆通《孝經》,即取其淺近易解。《孟子》爲儒家諸子之一,後人特列之於經。其書頗可考見史事。又多足補經義之闕。如《萬章上篇》所言堯、舜、禹禪讓事,即《尚書》之大義也。設無此篇,孔門官天下之大義,必不如今日之明白矣。《爾雅》爲古代辭典,言訓詁名物特詳,尤治古史者所必資也。
《孟子》既特列於經,其餘儒家諸子,又多入《二戴記》,今仍存於子部者,僅《荀子》耳。此書言禮,多與法家相出入,足考禮家之流變,又多存古制,其要正不下於《孟子》也。《家語》、《孔叢子》雖爲僞物,然古書無全僞者,除以私意竄入處外,仍多取古籍爲資,實足與他書相校勘也。此凡僞書皆然,故僞書仍有其用。《晏子春秋》,昔人或列之墨家,然除外篇不合經術者若干條外,仍皆儒家言,蓋齊、魯學者,各以所聞,附諸晏子。以考晏子之行事未必信,以考儒、墨子學説則真矣。
道家之書,最古者爲《老子》。此書上下篇之義,女權皆優於男權。蓋女系時代之傳,而老子著之竹帛者,在各種古書中,時代可謂最早者矣。女系固非即女權,然女系時代,女權總較男系時代爲優,此社會學家之公言也。《禮記·禮運》:“孔子曰:我欲觀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徵也,吾得坤乾焉。”《鄭注》謂《殷易》首坤。案凡女系社會,多行兄終弟及之制,殷制實然,蓋猶未脱女系社會之習。《坤乾易》及《老子》書,皆其時女權昌盛之徵也。《老子》一書,觀其文辭,亦可知其時代之早。如全書皆三四言韻語,又書中無男女字,只有雌雄、牝牡字是也。梁任公以書中有偏將軍、上將軍之語,謂爲戰國時書,然安知此兩語非後人所改乎?執偏端而抹殺全局,此近人論學之通病也。《莊子》書已非完帙,《經典釋文》云:“《漢志》《莊子》五十二篇,即司馬彪、孟氏所注本也。言多詭誕,或似《山海經》,或類占夢書,故注者以意去取。其内篇衆家並同。自餘或有外而無雜。惟郭子玄所注,特會莊生之旨,故爲世所貴。”案今郭象注本,僅有三十三篇。蓋所删者幾三之一矣。以史材言之,實可惜也。其言哲學之義,最爲超絶。至論人所以自處之道,則皆社會組織業經崩潰以後之説,可以覘世變矣。《列子》乃晉人僞書,然亦多有古書爲據,善用之,固仍有裨史材,而尤可與《莊子》相參證也。《管子》一書,昔人或列之道家,或列之法家,蓋從其所重。其實此書所苞甚廣,儒、道、名、法、兵、農、縱横家言,無不有焉。辭義既古,涉及制度處尤多,實治古史者之鴻寶也。
《淮南要略》,謂墨子學於孔子而不説,故背周道而用夏政。《吕覽·當染》,謂魯惠公請郊廟之禮於天子,天子使史角往,其後在魯,墨子學焉。古清廟明堂合一,實爲庶政所自出。墨子所稱雖未必盡爲夏制,然其道必有原於夏者。儒家所稱多周制,周以前制,實藉墨家而有傳,誠治古史者所宜措心矣。又墨子初學於孔子,故後雖背之,而其言仍有與儒家相出入者。《親士》、《修身》、《所染》三篇,人所易見。此外多引《詩》、《書》之辭亦足與經傳相校勘,或補其闕佚也。
名與墨並稱,亦與法並稱。今《墨子》書中,《經》上下、《經説》上下、大小《取》六篇,實爲名家言。蓋古哲學之傳,墨子得之史角者。古哲學宗教恆相合,明堂爲古宗教之府,固宜有此幽深玄遠之言。其引而致諸實用,則控名責實,以御衆事,乃法家所取資也。名家之書,今存者惟一《公孫龍子》。此書《漢志》不載,而《隋志》有之。或疑其晚出近僞,然其説似有所本。名家玄遠之論,僅存於《荀子·不苟》、《莊子·天下》、《列子·仲尼》三篇中,讀之亦可考古代純理哲學焉。近人多好以先秦諸子與希臘哲學相比附,以偏端論,固亦有相會處。以全體論,則非其倫。章炳麟謂諸子皆重實用,非言空理,其説是也。惟名家之言,如此三篇所述者,不甚與人事相涉。
法家宗旨有二:一曰法,二曰術。法以治民,術以治驕奢淫佚之貴族。其説具見於《韓非》之《定法篇》。可見晚周時政治情形。法家之意主於富國强兵,故獨重農戰;其時剥削農民者爲商人,故多崇本抑末之論,又可見其時生計情形也。其書存者,有《韓非子》及《商君書》。《韓非》多言理,《商君》多言事。《管子》書中,所存名法之論,多窮源竟委之言,尤足見原本道德之意。
縱横家之書,傳於今者有《鬼谷子》。辭義淺薄,決爲僞物。《戰國策》卻係縱横家言,此書所述行事,意皆主於表章説術,大事或麤存輪廓,小事則全非實在,甚或竟係寓言,列之史部則繆矣。
陰陽家、農家、小説家之言,今皆無存者,僅散見他家書中。雜家存者,惟一《吕覽》。此書中所存故事及古説甚多,亦爲史家鴻寶。
《漢志》分兵書爲權謀、形勢、陰陽、技巧四家。其書之最盛行者爲《孫子》。多權謀家言,間涉形勢,而於陰陽、技巧闕焉。蓋權謀之道,通乎古今;形勢亦有相類者;陰陽多涉迷信,寡裨實用;技巧非器不傳,亦且隨時而異,故皆無傳於後也。《墨子》書《備城門》以下諸篇,多技巧家言,亦間涉陰陽,然殊不易解。《吴子》、《司馬法》,皆篇卷寥寥,罕存精義。然其辭不似僞爲,又多見他書徵引。蓋古人輯佚之法,與後世異。後人輯佚,必著出處,任其辭意不完,散無友紀,逐條排列。古人則必隨義類聚,以意聯綴,又不著其所自來,遂成此似真非真,似僞非僞之作,致啓後人之疑也。《六韜》一書,後人以其題齊大公而詆其僞,此亦猶言醫者託之黄帝,言藥者寓之神農耳。其書多言制度,且多存古義,必非可以僞作也。
數術之書,今亦無一存者。《漢志》形法家之《山海經》,非今之《山海經》也,説見下。方技之書,存者有《素問》、《靈樞》,皇甫謐謂即《漢志》之《黄帝内經》,信否難決,要爲古醫經家言。《神農本草》,淆亂已甚,真面目殆不可見。清代輯本,以孫星衍《問經堂叢書》本爲最善,然所存亦僅矣。醫藥非專家不能解,就其可知者觀之,可略見古代自然科學之情況。又醫經所論,多涉陰陽五行,又多方士怪説;本草亦有輕身延年等語;又可略見古代宗教哲學及神仙家言之面目也。
詩賦之屬;詩即存五經中,賦則《漢志》所著録者,今存屈原、荀卿二家。屈原賦即《楚辭》,多傳古事,且皆係神話,與鄒魯之傳,僅言人事,雖若可信,而實失古説之真者不同,尤爲可寶。荀子賦即存其書中,亦有可考古事處。
以上皆先秦之書。漢人所述,辭義古者,實亦與先秦之書,不相上下。蓋古人大都不自著書,有所稱述,率本前人,故書雖成於漢世,説實本於先秦;又先秦人書,率至漢世,始著竹帛,其辭亦未必非漢人所爲,或有所潤飾也。漢世諸子,辭義俱古者,首推《賈子》及《淮南王書》。伏生之《尚書大傳》,董生之《春秋繁露》,雖隸經部,亦可作儒家諸子讀。韓傅之《詩外傳》,則本係推廣詩人之意,非規規於説《詩》。其書多引古事,與各種古書相出入,足資參證。劉向之《新序》、《説苑》、《列女傳》,專於稱述行事,取資處更多矣。
古書之稍近於史者,當首推《周書》。此書蓋即《漢志·六藝略》書家所著録。綜全體觀之,實爲兵家言,然其中確有若干篇,體制同符《尚書》。蓋古右史之遺,爲兵家所存録者也。後世或稱爲《逸周書》,蓋以非儒家所傳云然,義亦可通。或稱《汲冢周書》,則非其實矣。次之者爲《國語》。此書與《左氏》極相似,故自古有《外傳》之稱。清儒信今文者,謂《左氏》即據此書編成,雖未敢遽斷,然二書確爲同類,則無可疑也。二書之意,皆主記當時士大夫之言行。蓋由記言而推及記行,由嘉言懿行而推及於莠言亂行,實仍右史之遺規也。次則《吴越春秋》及《越絶書》。二書雖出漢代,其説實傳之自古。古書之傳於後者,北方多,南方少。此二書爲楚、吴、越三國之傳,尤可寶矣。《華陽國志》,其書尤晚,然其言古蜀事,亦二書之倫也。尤可貴者爲《山海經》。《漢志·數術略》,雖有是書之名,然非今書。《漢志》所著録,蓋所謂“大舉九州之勢,以立城郭官舍”者,乃司空度地居民之法。此書則方士之遺。其言某地有某神,及其祠祀之禮,蓋古列國之巫,各有所主;其言域外地理,則方士求仙採藥者之所爲也。古各地方各有其傳説,蓋多存於地理書中。古地理書鉅籍亦甚多,今皆亡佚。其僅存者,當以酈道元《水經注》所裒録爲最富矣。又古代神話,多存緯書中,然其物既與讖相雜,真僞極不易辨,用之尤宜謹慎也。古所謂讖即今所謂豫言也。緯爲對經之稱。孔子所據以立教之書稱經,其説則存於傳,本無所謂緯也。西漢之末,古學既興,欲排擯今文舊傳,乃謂孔子作六經,别有所謂緯者,陰書於策,與經相輔,於是刺取經説以造之,而即以所造之讖,間厠其中。其造讖也,實欲爲新室作符命,故又取古帝王之行事,以相附會。其物雖妖妄不經,然其中實有經説及古史存焉,棄之可惜。然其物既經造作者私意改竄,非復原文。又其原既開,其流難塞,繼此而造者,遂不絶於世。其時代彌近,則其説亦逾遠於古矣。故其用之須極謹慎也。
自立條理,編纂古史者,當首推《世本》。此書久佚,觀諸家所稱引:則有本紀,有世家,有傳,又有居篇,作篇,居篇記帝王都邑,作篇記占驗、飲食、禮樂、兵農、車服、圖書、器用、藝術之原,即後世所謂典志。蓋《史記》八書所本。其體例,實爲《大史公書》所沿襲。故洪飴孫撰《史表》,冠諸正史之首也。《大史公書》:《漢志》著録之名如是。此爲此書之專名。史記二字猶今言歷史,乃一類書之公名,非一書之私名也。以此書在史記中爲首出,遂冒全類之總名耳。本紀,世家,世表,年表,蓋合《春秋》繫世而成,間亦採及《尚書》。如《五帝本紀》述堯、舜事,皆據《尚書》;其述黄帝、顓頊、帝嚳之事,則據《大戴記·五帝德》。《五帝德》亦《尚書》之類也。其列傳則純出於語,故在他篇中提及,仍稱爲語也。如《秦本紀》述商君説孝公,曰“其事在《商君語》中”。《禮書》述鼂錯事,曰“事在《爰盎語》中”皆是。稍後於大史公而述古史者,亦不乏人。如周長生有《洞歷》,見《論衡·超奇篇》。韋昭有《洞紀》,見《三國志》本傳。其通行最廣,諸家稱引最多,雖已亡佚,仍時可見其遺文者,以皇甫謐《帝王世紀》爲最,譙周《古史考》次之。《帝王世紀》,搜輯頗博。《古史考》則因不滿於《大史公書》而作。然《大史公書》,謹守古人“信以傳信,疑以傳疑”之法。見《穀梁》桓公五年。存録古書,不加竄易,多足見古事之真。看似疏漏,實可信據。譙氏、皇甫氏意存考證,而其考證之法實未精。其説未必可據,而古説之爲其所亂者轉多矣。
晚出無徵,而頗爲後人所信者,有兩書焉:一曰《竹書紀年》,此書傳出汲冢。世所通行之本,爲明人所造,已無可疑。然所謂古本,經後人輯出者,實亦僞物。蓋汲冢書實無傳於後也。參看第四章。《穆天子傳》,本名《周王游行》,見王隱所撰《晉書》。書中所述穆王經行之路,皆在蔥嶺以西,必西域既通後僞作,更了無疑義也。參看第八章第八節。
後世學者,專精古史者,亦非無人。趙宋之世尤甚。其書之傳於後者,亦尚有數家,而以羅泌之《路史》爲最有用。劉恕《通鑒外紀》次之。蓋古史本多荒誕,惟此乃足見古史之真,而後世之纂輯者,多以爲不足信而删之,則買櫝還珠矣。惟泌之書,廣行搜採。故其體例雖或可議,其材料實極有用。且此書論斷,亦多有識,非空疏迂腐者比也。清馬驌之《繹史》,網羅頗備,體例亦精,最爲後人所稱道,然删怪説亦嫌太多。又引書不著篇卷,引佚書不著所出,亦美猶有憾者也。馬書用紀事本末體,專存録元文。又有李鍇《尚史》,用正史體,以己意撰爲紀傳,則又不如馬書之善。
古代史料,傳於後者,當分官私二種。官家之書,又可分爲四:《禮記·玉藻》曰:“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鄭《注》曰:“其書,《春秋》、《尚書》其存者。”《漢書·藝文志》亦云。《漢志》云:“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誤。見《玉藻疏》。其説當有所本。《周官》小史,奠繫世,今《大戴記》之《帝繫姓》蓋其物。《吕覽》云:“夏之亡也,大史終古抱其圖法以奔商;商之亡也,大史向摯抱其圖法以奔周。”《先識覽》。荀子亦云:“三代雖亡,治法猶存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榮辱》。此古之所謂禮,即後世之所謂典志也。其私家著述,則概稱爲語。有述遠古之事,雜以荒唐之言者,如大史公謂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馴,《五帝本紀》。而百家之書,通稱爲百家語是也。有記國家大事者,如孔子告賓牟賈,述商、周之際,謂之《牧野之語》是也。《禮記·樂記》。案《管子》之《大中小匡篇》,亦當屬此類。有記名人言行者,則《國語》、《論語》是。國者對野之辭。論同倫,類也,猶言孔子若孔門弟子之言行,以類纂輯者耳。《尚書》所録,皆當時大事。《春秋》所記尤詳。小史所奠,雖若爲一姓作譜牒,然當時之强族,因兹而略可考見;即其年代,亦因其傳世之遠近而略有可推焉。至於典禮一門,則上關國故朝章,下及民生日用,其所涉尤廣矣。然繫世既多殘脱。舜禪於禹,其年輩當在禹之前。然舜爲黄帝八世孫,禹爲黄帝之孫,則無此理。孔廣森《大戴禮記補注》,謂古書所謂某某生某某者,率非父子,蓋其世系實多闕奪也。典禮所存亦僅。又古者禮不下庶人,所述皆士以上制,民間情形,可考者甚少。《春秋》體例,蓋沿自古初,故其辭既簡略,又多雜日食災變等無關政俗之事。《尚書》亦當時官話耳。據此而欲知其時社會之真,蓋亦難矣。
民間傳説,自非史官載筆,拘於成例者比。然傳述信否,亦視其人之知識程度以爲衡。咸丘蒙謂“舜南面而立,堯帥諸侯北面而朝之,瞽叟亦北面而朝之,舜見瞽叟,其容有蹙”,孟子斥爲齊東野人言。《萬章上》。然顔率謂齊王“周伐殷得九鼎,一鼎而九萬人輓之,九九八十一萬人”, 《戰國·東周策》。此固當時所謂君子之言也,與齊東野人亦何以異?此等離奇之説,今世亦非無之,苟與野老縱談,便可知其情況。惟在今日,則真爲齊東野人之言,在古代,則所謂君子之言者,實亦如是耳。其知識程度如此,其所傳尚可信乎?夷考古人治史,用意不越兩端:一如《詩》所謂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者。《大雅蕩》推而廣之,則《漢志》論道家,所謂“歷記古今成敗存亡禍福之道,然後知秉要執本”者也。一如《易》所謂“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者,《大畜·象辭》。孟子所以欲尚論古人也。《告子下》此可謂之政治學,謂之哲學耳,皆不可謂之史學也。職是故,古人於史事信否,絶不重視。遂流爲“輕事重言”之弊。見《史通·疑古篇》。此義於讀古史最要,必須常目在之。不但時地人名,絶不審諦,甚或雜以寓言。如《莊子·盜跖篇》是。又其傳授皆資口耳,既無形迹可憑,遂致淆譌無定。興會所寄,任情增飾;闕誤之處,以意彌縫。其傳愈久,其譌愈甚。信有如今人所言,由層累造成者。然觀其反面,則亦知其事迹之真者之逐漸剥落也。此讀古書單辭隻義之所以要。因有等事,傳之未久業已不能舉其詳,然猶能言其概也。“信以傳信,疑以傳疑”,誠不失爲矜慎。然史事之傳譌者實因此不能訂正。間有加以考辨,如《孟子·萬章上篇》所論,《吕覽·察傳篇》之所言,亦皆以意言之耳,不知注意事實也。而其不加考辨,甚或以意飾説者,更無論矣。古代之史材如此,治之之法,又安可不講哉?
古人既無記事之作,則凡讀古書,皆當因其議論,以億度其所據之事勢。至其所述之事,則當通考古書增減譌變之例,以求其本來。此非一言可盡,亦非倉卒可明。要在讀古書多,從事於考索者久,乃能善用之而寡過也。辨古書真僞,古事信否之法,梁任公《中國史學研究法·史料搜集》一章,言之頗詳,可資參考。惟其書爲求初學瞭解起見,言之過於確鑿。一似有定法可循,執此若干條,便可駕馭一切者,則不免俗所謂“説殺”之弊耳。大抵所謂辨僞者,僞字之界説,先須確定,而今人多不能然。其所謂僞者,忽而指其書非古物,忽而泥於用作標題之人,謂其語非其人之所能出,遂概斷爲僞物。如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摘《管子·小稱篇》記管仲之死,又言及毛嬙、西施,而指爲僞作之類。其實由前之説,古書之僞者並不多。以僞書仍各有其用也。如前所述,《鬼谷子》全爲僞書,無用。《列子》、《孔子家語》,則仍各有其用。由後之説,則古本有一家之學,而無一人之言,凡書皆薈萃衆説而成,而取一著名之人以爲標題耳;而輾轉流傳,又不免有異家之書羼入。此古書之所以多錯亂。然編次之錯亂是一事,書之真僞又是一事,二者固不容相混也。
據實物爲史料,今人必謂其較書籍爲可信。其實亦不盡然。蓋在財産私有之世,事無不爲稻粱之謀。而輕脱自憙,有意作僞,以爲游戲者,亦非無之。今之所謂古物,僞者恐亦不啻居半也。即如殷墟甲骨,出土不過數十年,然其真僞已屢騰人口。迨民國十七年,中央研究院派員訪察,則作僞者確有主名;而市肆所流行,真者且幾於絶迹。見《安陽發掘報告書》第一期《民國十七年十月試掘安陽小屯報告書》, 《田野考古報告》第一期《安陽侯家莊出土之甲骨文字》。晚近衆目昭彰之事如此,況於年久而事闇昧者乎?古物真僞,若能據科學辨析,自最可信。然其事殊不易,如殷墟甲骨,其刻文雖僞,而其所用甲骨則真。無已,惟有取其發見流傳,確實有據者。次則物鉅功艱,爲牟利者所不肯爲,游戲者所不願爲者。又次則古物不直錢之地,較之直錢之地爲可信;不直錢之世,與直錢之世較亦然。過此以往,則惟有各抒所見,以俟公評而已。至今世所謂發掘,自無作僞之弊,然其事甫在萌芽,所獲大少。亦且發掘之物,陳列以供衆覽者少,報告率出一二人,亦又未可專恃。藉資參證則可,奉爲定論,則見彈而求鴞炙,見卵而求時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