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長卿《難蜀父老》

此篇雖以難名,然與其《喻巴蜀檄》同,故《文選》同入之檄文類,《類纂》以隸詞賦類,似不甚安。凡上告下之詞,總稱曰詔令類,檄文亦屬焉。

有文人之文,有學人之文,此在漢世已肇其端矣。如董仲舒,如司馬遷,皆學人之文也。如司馬相如,如揚雄,則文人之文也。大抵當時所謂文者,專指詞賦一類言之,然長於詞賦者,雖作散文,亦有詞賦之意,選字煉句上。後來直向此途發展,此文之所以由散而入於駢也。


漢興七十有八載,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紛紜,湛恩汪濊,羣生霑濡,洋溢乎方外。於是乃命使西征,隨流而攘,風之所被,罔不披靡。因朝冉從駹,定莋存邛,畧斯榆,舉苞蒲,結軌還轅,東鄉將報,至于蜀都。耆老大夫紳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儼然造焉。辭畢,進曰:蓋聞天子之於夷狄也,其義羈縻勿絶而已。今罷三郡之士,通夜郎之塗,三年於兹,而功不竟,士卒勞倦,萬民不贍。今又接之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業,此亦使者之累也。竊爲左右患之。且夫邛、莋、西僰之與中國並也,歷年兹多,不可記已。仁者不以德來,强者不以力并,意者殆不可乎!今割齊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無用,鄙人固陋,不識所謂。使者曰:烏謂此乎?必若所云,則是蜀不變服而巴不化俗也。僕尚惡聞若説。然斯事體大,固非觀者之所覯也。余之行急,其詳不可得聞已,請爲大夫粗陳其畧:

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異也。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懼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昔者洪水沸出,泛濫衍溢,民人升降移徙,崎嶇而不安。夏后氏戚之,乃堙洪塞源,決江疏河,灑沈澹災,東歸之於海,而天下永寧。當斯之勤,豈惟民哉。心煩於慮,而身親其勞,躬傶骿胝無胈,膚不生毛。故休烈顯乎無窮,聲稱浹乎於兹。

且夫賢君之踐位也,豈特委瑣握齪,拘文牽俗,循誦習傳,當世取説云爾哉?必將崇論谹議,創業垂統,爲萬世規。故馳騖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參天貳地。且《詩》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浸淫衍溢,懷生之物有不浸潤於澤者,賢君恥之。今封疆之内,冠帶之倫,咸獲嘉祉,靡有闕遺矣。而夷狄殊俗之國,遼絶異黨之域,舟車不通,人迹罕至,政教未加,流風猶微。内之則犯義侵禮於邊境,外之則邪行横作,放殺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老不辜,幼孤爲奴虜,係縲號泣,内鄉而怨,曰:蓋聞中國有至仁焉,德洋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獨曷爲遺己?舉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戾夫爲之垂涕,況乎上聖,又焉能已?故北出師以討强胡,南馳使以誚勁越。四面風德,二方之君,鱗集仰流,願得受號者以億計。故乃關沬若,徼牂柯,鏤靈山,梁孫原,創道德之塗,垂仁義之統,將博恩廣施,遠撫長駕,使疏逖不閉,曶爽誾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於此,而息討伐於彼。遐邇一體,中外禔福,不亦康乎?夫拯民於沈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夷,繼周氏之絶業,天子之急務也。百姓雖勞,又惡可以已哉?

且夫王者固未有不始於憂勤,而終於逸樂者也。然則受命之符,合在於此。方將增太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鳴和鸞,揚樂頌,上咸五,下登三。觀者未覩指,聽者未聞音,猶鷦明已翔乎寥廓之宇,而羅者猶視乎藪澤,悲夫!

於是諸大夫茫然喪其所懷來,失厥所以進,喟然並稱曰:“允哉漢德,此鄙人之所願聞也。百姓雖勞,請以身先之。”敞罔靡徙,遷延而辭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