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思已远,诗人何为(序一)

杨虚白

让眉君嘱我为其新书《所思不远》作序,我为此其实是极惶恐的:于诗词,于文字,于思,我实均是远离已久。

与让眉君大约相识于十二年前的诗词论坛和QQ群。彼时她尚在校园,大约都有一段比较清闲的时光——先是网上镇日聊诗,因为我写过几篇不成样子的武侠短篇,她恰好读过,加之她在读金融专业,我忝为同道大叔,便更多了一分亲近。我在最后一个小短篇的结尾里曾请这位小同学客串了一把:“多年以后,八臂天王梁公度的幼女让眉捐弃仇恨投入卓燕客门下成为其关门弟子,之后更成为燕山拳馆的第一位女掌门。”之后她去弗莱堡读研,我赠了她一首也很不成样子的七律,有一联“道术已为天下裂,自由尚在纸中摹”还被自己做了很久的微博签名。再后来,我回国,让眉君也回了国,各自的工作算是同行,生活中也有一些或远或近的交集。

在我们比较狭小的诗词论坛圈子里,小让眉同学的多重身份、全能本领我还是比较清楚的,给她安上“八臂天王”的家传颇有先见之明,或者她是有《书剑恩仇录》“千臂如来”赵三当家的本事,任你千刀万剑飞来我随拆随解也未为可知。在知乎上有一个著名的问题“为什么让眉姐这么厉害”便是佐证。她利用闲暇时间写出这本书,由衷为她高兴。

此前在李让眉名下的微信、微博、豆瓣里,本书摘选的文章我大抵都曾读过。当时我就在想,为什么会选这几个人?朱竹垞、陈其年、龚定庵是公认的大家,也有纳兰、仲则这样的偶像派,更有让眉特别喜欢的谭嗣同;但还有几位,惭愧的是我虽号称诗词爱好者,也所知不多——譬如王昙夫妇,吴保初。然而一路读下来,发现她所写的这些人之间,还是有脉络,而且有道具相钩连的:有砚,有钗,有琴,还有不易为俗世所容的情爱。譬如写到文天祥遗下的四大名砚,一方源自岳飞,一方王昙赠与袁枚,一方出现在朱彝尊的酒宴之上,而另一方为谭嗣同吟诗咏诵。再如,此前几次以配角出现的王昙横空穿越般邂逅了此间的少年龚自珍……这些诗人在让眉君的文字里串联起来,乱掷珍珠落玉盘,看是信手拈来,却相互碰撞,光芒激荡。

脑洞如我,莫名地就从诗人们的串联,想到了《水浒》:王教头一棒打翻纹身小哥,史大郎流浪街头遇到鲁提辖,三拳镇关西后花和尚倒拔柳,而喝彩的路人竟是夜奔的豹子头……让眉君这一番钩沉索隐,感慨各种历史的吊诡,忽又让我想到我俩都推崇的网络名家嘘堂兄的五古《自由之白日》的最后一句:“七彩球碰撞,一局斯诺克。”只是,以撞球游戏喻之,不免太过超然,书中诗人们的命运于历史的惊涛骇浪中起伏,大抵仍是悲情居多。

数年前与让眉君等诗友在京聚会,席间南华兄点评旧诗词,说到中国文学的先天不足,曰缺乏“上帝之眼”。然何为上帝之眼?是宗教式的悲悯,还是跳出三界于宇宙间俯瞰这小小蓝星?再联想到此前一些“大历史”观的讨论,批评我们过去的历史研究亦复如是:横向缺少中华之外的全球视野,纵向难见更宏大的规律分析,复杂度上则过度聚焦人政因素,缺少对其他如地理、气候、货币、国际贸易等貌似偶然的相关合力的关注等等。

从明清交替到清末民初,本书所写诸子,不幸都身处一个以悲情为主基调的时代——倘以俯瞰撞球游戏的“上帝之眼”来看这些惊才绝艳的诗人们,则一旦于这个悲情时代选择成为诗人或者士人,便似一粒白球已然击出,未来的命运,注定在一连串的撞击中无序地奔向四方。

清诗清词的地位,学界向有争议,争议不在其优劣,而往往在能否挑战唐诗宋词——亦即其成就之高,已成公论。“国家不幸诗家幸”,或曰“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却成了清季文学巨大成就之后的背景板。这些诗人虽其事迹风流云散,幸能留下姓名文字,为后世诗词爱好者追摹;只是作为普通家庭中的个体,他们的命运悲剧益发值得况味。乱世之中,忠臣、贰臣、顺民、狂徒、隐者,还是高蹈反叛,哪种选择更有价值?书中援引龚自珍的一段故事颇可咀嚼:外祖段玉裁鼓励他“努力为名儒,为名臣,勿愿为名士”。然而最终,定庵仍是活成了名士。

我猜想,倘以儒家“三立”对应,或者名儒曰立德,名臣可立功,而名士大约仅可立言,所以段姥爷以为名士不如前二者?那么,我与让眉君一生俯首的屈陶李杜韩柳苏辛,他们的千古文章,耿耿精魂,到底所值几何?十年前为让眉君远赴弗莱堡赠诗之时,谷歌回车键下意外发现弗莱堡曾经赫赫名儒荟萃,尤以海德格尔当时在国内极火。海氏的雄文《诗人何为》中提到上帝的离去,上帝之缺席,“自从赫拉克勒斯、狄奥尼索斯和耶稣基督这个‘三位一体’弃世而去,世界时代的夜晚便趋向于黑夜”。巧了,此西哲之“三位”庶几也能对上吾国之“三立”:耶圣立德,勇者赫拉克勒斯立功,而诗人、酒神狄奥尼索斯,或者可对应立言。

我比让眉君年长许多,小时候我与我的小伙伴们背诵过《天安门诗抄》,抄写过海子、食指、舒婷,甚至席慕蓉。后来呢,我的文艺青年伙伴们亦如撞球游戏般哄然四散天涯,有人炒股有人炒房有人炒币,有人跳槽有人发财,有人做官有人坐监。说什么三立,大家蝇营狗苟的不就是名利二字?十年来我过去的那些兴趣爱好彻底湮没于公文报表之中;于工作于生活,早已标配N套面具,不同场景切换自如——事实上这些面具俱已长进肉里,血肉相连,没有勇气撕开,也就知道自己早已配不上诗与远方。

所幸我们还有这么一位朋友加同行,让眉君,至少在立言上一直没有停步。即便中间经历了工作、成家、生子——世界五百强专业管理人士,实则跟我一样也只是金融苦力;年轻母亲,亦必然漫天的儿歌儿啼奶瓶尿片——可她这些年闲抛闲掷笔下就写出一篇篇珠玉,诗词,文论,甚至行业分析。尤其是完成本书,所需检校印证的原作、传记、笔记,工作量难以想象的巨大。2014年在北大听过史景迁讲座,于正史之外,他亦特别关注“非主流”细节,大量地从康雍乾的奏章密报、县志、文人笔记中摘取材料交叉印证。小让眉同学不可能如史景迁老师那样获取信息如探囊取物,人后的努力令我这等假诗词粉只能加倍叹服。

吾等躬逢盛世,衣食无缺,物理上自然不会像书中诗人一样,成为“大地上贫困的异乡人”;不再“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本亦不应成为精神上的困惑。然而此次重读《所思不远》,唤醒自己的,却是这一连串撞球式的思索。知识分子,诗人或者士人,于这个社会,确实是负有责任的。至于耶稣抑或名儒,赫拉克勒斯还是名臣,或者酒神名士,已经无关宏旨。书中能令我们捕捉到的诗人们的某种精神某种气质以及他们的某种坚持,得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乃是诗意的价值所在。荷尔德林亦如是说:“可是,你却说/诗人是酒神的祭司/在神圣的黑夜,他走遍大地。”

我其实并不擅长打弹子球,一篇读罢,所思甚远。感谢让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