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学谣
  • 胡永红
  • 4035字
  • 2021-05-28 11:21:16

3 我是水牛

我帮壮人耕田犁地,是他们的好帮手。

水仙阿嬷讲给火龙的故事里是有我一篇的。

“壮人的造物神布洛陀用黄泥捏牛身,枫木做牛脚,奶果做乳房,弯木做牛角,千层皮做牛肚,蕉叶秆做肠,风化石做肝,红泥做肉,苏木水做血,做好后用嫩草来喂,变成活牛帮人犁田耙地。布洛陀开的红水河。那年水淹大地,布洛陀为开河引水入海,制一条赶山鞭赶山,又用神水牛拉神犁,犁出红水河。”

细雨绵绵,碧水青山,蓝天映照,还有我、蓑衣、斗笠是江南水乡画上常有的景致。我跟斗笠好熟悉。

现在乡寨里已经没有哪个孩子下雨天戴斗笠了。

只除了火龙。火龙不喜欢戴斗笠,但是下雨天他没有伞,还是要戴斗笠。

五姑嫁到了上帅,我是五姑的陪嫁。

火龙放暑假从下帅跑到上帅,喜欢爬到我背上玩耍。

一声响雷后,风就起来了,柳树被刮得枝条飞舞。

雨淅淅沥沥落下,火龙的脸被雨水淋湿了。

火龙赤脚快速奔跑到了河边。

火龙想要取回戴在我头上的斗笠,我想要火龙再留一会儿跟我耍。我转了个身,屁股冲着河岸,火龙够不着斗笠,就只好爬到我背上来了。

但火龙半截身子刚爬上我的背,却好像改变了主意,很快滑了下来。他甚至没有戴斗笠。

火龙头顶着硕大的芭蕉叶,赤脚快速地奔跑。

拖拉机突突地在山路上颠簸着向前。

火龙和果果、吕格旋、毛任男坐在拖拉机的车斗里。

我在一辆大车里,跟着火龙。

果果扳着手指头,好像计数一样:“离开学还有二十六天呢,四婶阿嬷怎么这个时候催兜兜回去?”

这个问题也是我想要问的。今天不是四月初五,不是牛魂节,但是连我也要跟着回下帅乡的话,那可不是一般的事情。

毛任男不再猜疑火龙的身世了,他现在有了新的疑问。

“我们都要跟着去,会是出了什么大事不?”

火龙和吕格旋两个人对望着,没有答案,木讷地望着前面。

我想帮火龙想这些事情。

但是我也想不清楚,我可能真的是头笨牛。

前面的一辆农用车上挤着坐了五姑和七八个成年男女。车一路跑着,女人不时抹眼泪。

还没到下帅乡就听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丧葬的鼓乐声也此起彼伏。

倾盆大雨还在下。

火龙头上顶着芭蕉叶在麻石巷道里快速奔跑,脚下溅着水花。

沿途都是办丧的景象。

吕格旋和毛任男趴在一户人家门口,门敞着,男男女女披麻戴孝,戴竹笠,一个男孩跟着母亲携竹筒和小水桶哭号着出来。

鞭炮声很响。

丧葬的鼓乐声也很响。

但是那响声跟牛魂节时候的响声不一样。

到了下帅乡,大人和孩子们各自跑散了。

火龙也在跑,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在洗衣服的河边,他站住了,他清清楚楚地听到此起彼伏的哭声,像溪水涓涓地流过来,像河水汤汤地漫上来。

火龙看见了果果,想要叫她。

那女孩转过脸来,满脸是泪,但不是果果。

果果应该也还没到家呢。

我就算是头笨牛,也能想到。

那个很像果果的女孩跟着几个大人携着竹筒和小水桶到河塘边号哭,掷几枚钱于水中。火龙站定了,往下看。

有一对披麻戴孝的母子汲水往上走,与火龙擦身而过。

天暗下来,月亮爬上来。

这样的抽噎声让我的鼻子也有一些酸,我哞了一声,很响。火龙可以听得见吧。

火龙听不见我叫他。

我被披上了白布,头上还扎着麻纱带子,绑在祠堂前台边的一根立柱旁。

祠堂里全是人,进进出出,很嘈杂,哭泣声、呜咽声响成一片。

这时候火龙还没有翻过那个长坡,还没有回到家里。

大姑家的“水妞”也像我一样被装扮好牵这儿来了,我靠着她拴在一边,告诉她火龙家的一些情况。我很喜欢她,我叫她水妞,她很会喝水,喝起水来好像一条溪才够她喝。

叔公阿爷、姨婆嬷姥、二叔公、三叔公、五叔公、六叔公及叔婶们在火龙家门外,他们都在叹息和摇头。

二叔公在打门。

他们这样打门有半个时辰了,二叔公的手板都打疼了。二叔公叫六叔公接着打门。六叔公是乡里的干部,比较会看形势,他能预见结果。

六叔公说:“阿姐的性子我们知道,拗不过她的。”

姨婆嬷姥也说:“我这个侄女哪,拗不过她就是拗不过,冇办法!”

但是其他人还是希望乡干部六叔公有所作为,都盯着六叔公。

六叔公就挨到门边打门了。

“阿姐,是我六佬,你听我讲好不好?”六叔公慢条斯理地惴惴地说。

但是水仙阿嬷很快怼回来:“都走哪,不要在这里烦!”

叔公阿爷望着姨婆嬷姥摇头,大家都跟着摇头。

“六叔公是吃公家饭的人,话也不起作用了,讲不通。”大家得出这个结论,就不再拍门了。

我哞了一声,问跟我一样笨的水妞,我很喜欢她。

大姑讲话直一点,如果是大姑,也许劝得动。

水妞也喜欢跟我说话,她说话总是啰唆,琐碎得很。

“大姑在里面哪!”她说,“大姑在水仙阿嬷关门前就挤进屋里了。”

二叔公、六叔公拍门的时候,水仙阿嬷在灶前烧火煮饭,好像没听见一样。

“那大姑在干什么,也不过去开门?”我这样问水妞。

“大姑也在劝水仙阿嬷嘛。”水妞说。

大姑眼泪汪汪,虽然也是忧心忡忡地抹眼泪,但是对水仙阿嬷讲的话却是掷地有声、绝不含糊的。我能通过水妞的话,想见那时候的场景。我是五姑家的水牛,我认得火龙一家人的,他们的脾性我都知道。

大姑是最像我们的了,闷是闷点,但一旦说话就硬邦邦,不转头的。

“阿妈,你倒是说个准话。我姨、叔他们来,也是为了我哥。”大姑说着,擦了一把脸上的泪,“你不给我哥做后事,我哥咋能安息哪?”

水仙阿嬷用力用锅勺敲了两下锅沿,狠狠地瞥了一眼大姑。

“少在这里浑说。你哥连个尸体都没见,怎么说人没了!”

比大姑更像我们的,是水仙阿嬷。她不是不转头,她是不转筋。

虽然大姑解释了好多好多遍,就是笨牛也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塌方那会儿就跑出来两个人,其他都陷里边了。靠着井口的能刨到,再陷得深了的难刨。”

水仙阿嬷硬是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大姑的话听着不顺水仙阿嬷的意,水仙阿嬷就用锅勺再敲两下锅沿,大声地冲着大姑下逐客令。

“兜兜仔就要回来了,你走远点,省得乱说!”

大姑的牛劲上来了,较起真来。

“哪个乱说!整个乡寨都依了你说兜兜仔是条龙,天生没阿妈。现在这样,怎么交代?”

水仙阿嬷推搡大姑,如果水仙阿嬷有牛角,她应该会顶撞大姑至内伤的。

“你闭嘴!”水仙阿嬷的话掀翻屋顶了,“既要这么胡说八道,也同你叔公、姨婆嬷姥一样,少过来了。”

六叔公过来了,将我身上披麻戴孝的装束——麻纱和布拿下来,牵我出去。

我认得这条路,这是往火龙家去的路。

六叔公将我拴在水仙阿嬷家的牛棚里,又拍了一次水仙阿嬷家的门。

“阿姐,路都淹了,那边的山坡滑坡了,你跟兜兜骑牛到祠堂里来。”

我还是看不见火龙。

火龙被水仙阿嬷关起来了。但是我能感觉到火龙,他就在窗棂之后。

丧葬的鼓乐声还依稀可辨。火龙贴着窗棂从阁楼上往下看,雨还在下,水仙阿嬷顶着斗笠埋头在菜地里挖出一条排水道,倾盆大雨泼洒在她身上,水仙阿嬷只要抬一下头,满脸的“雨水”就哗哗地落下。

门被反锁了。火龙在里面将门拉得砰砰响。

但是到了晚上,水仙阿嬷也没有打开阁楼门的意思。

水仙阿嬷呆坐在底下堂屋角落里,一直在纳一双鞋底,嘴里念念有词,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灰白稀疏的头发。

火龙拉拽门、吵着要出来,但是水仙阿嬷却像没有听见一样。

下帅乡过了九点就不供电了,水仙阿嬷就着马灯做事,她勾着头的影子映在墙上。水仙阿嬷好像在墙上的影子里看见了谁,她跟他很熟悉,她一边纳鞋底,一边跟那个人唠嗑。

“在外面做事要小心,石头不长眼睛,砸着了就麻烦了。兜兜这么小,本来没有阿妈,你做阿爸的可要想着一点。要不然,兜兜太可怜了。”

那个人是火龙阿爸。

水仙阿嬷难道可以看得见火龙阿爸?我要凭想象才可以看见,我是一头笨牛。

这一会儿,火龙阿爸应该会坐在饭桌前扒饭,憨憨地笑。

水仙阿嬷望了火龙阿爸一眼,嗔怪道:“只晓得笑,我是说正经的。事情慢慢做,命是自己的。”

水仙阿嬷不小心被针扎到了手,瑟缩了一下,把手指噙到嘴里吸吮着,再一望饭桌边,什么人也没有。她揉了揉眼睛,露出凄苦的神情。

停了电,火龙在楼上把门拉扯得更加厉害了,门像要被他拉拽下来。水仙阿嬷起身,把着简易梯子爬上阁楼去,趔趄着到了门边。

“莫吵莫吵,差不多时辰困觉了。”

“放我出来!”

“外面乱七八糟,你不要去招了晦气!”

六叔公绕进来。

那只黑狗有些趔趄地进来,对着六叔公“汪汪”叫了两声,催促六叔公去帮忙。

我哞了一声,附和着。

黑狗很快蹿上去,冲着门缝往里看,“汪汪”地讲给我听。

火龙一直靠在门边,衣褛不整,好像要打瞌睡。

火龙在里面吵闹着打了半天门,应该很累了。我困得很了,眼睛也是半开半闭状,硬撑着。火龙应该也是这个状态,头坠下来。

但是听到有人上楼,火龙猛地惊醒,转过头,用头狠力地撞了一下门,懊恼地挣扎着在门边站起来。

“我阿爸怎么还不回家?”

六叔公踩着简易楼梯上了楼,将水仙阿嬷拨到靠边站着。

“要做事嘛,不挣钱你天生天长吗?”六叔公说。

“我什么时间可以出去?”

水仙阿嬷拉拽了六叔公一下,两个人一前一后下楼。

黑狗也跟着窜下来。

火龙再一次气急败坏地用力打门,门砰砰地响,响得人心慌。

“我不干,我偏要出去!”

六叔公先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火龙不再打门了,他实在是累得不行,终于睡觉了。

我哞哞叫了两声,没有叫应火龙,却让水仙阿嬷注意到我了。她把我从牛棚牵出来,骑着我蹚过积水。

我和水仙阿嬷先到了廖二男家。

他们家在给他办丧事。廖二男不是本乡人,六叔公劝他的家属,但是他的家属还是没有把他的遗体弄进祠堂里。他的遗像摆在自己家的脚柜台正中,家属在哭丧,周围是吹吹打打的鼓乐声。

是廖二男鼓捣下帅乡的男人去外面开水晶矿的,现在下帅乡五六个男人说没就没了,廖二男的家属觉得没脸对乡里。

水仙阿嬷将我拴好,揣着一个布兜进去。六叔公从里面踅出来,往水仙阿嬷身后看看。

“阿姐,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兜兜呢?”

水仙阿嬷从布兜里摸出两个鸡蛋和两个红薯,再从一沓皱巴巴的钱里摸出一张五元钱塞到六叔公手里,对里面的家属一努嘴。

“这是我的份子钱。”水仙阿嬷说。

六叔公推搪道:“阿姐,你不用了,这次事故,兜兜阿爸也没……”

六叔公话没说完,已经发现水仙阿嬷眼睛瞪得老大,立刻噤声。

水仙阿嬷气恼地怼六叔公:“谁说兜兜阿爸没有了?乱讲!”

然后,水仙阿嬷骑着我到了祠堂外,给另外几家上了份子钱。水仙阿嬷回去的时候,把我留下了。

我又披麻戴孝地被拴在立柱旁。

水妞还在这里。

一个祠堂的人都在哭,水妞的眼睛也红了。

我的眼睛也红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