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秋天,有一张用繁体字制版因而显得古色古香的庄严的大报告诉广大读者说:湘西出产优质木材,明清时期,朝廷常派出采官,溯沅江而上,去深山老林中寻觅采伐那些巨大的名贵树木。树伐倒后,剥皮去枝,砸上“皇木”的印记,待木头干后扎成皇簰顺流而下,运往京都去支撑或修缮威武辉煌的皇宫。皇簰长九丈,宽三丈,有水手十人,簰头红灯高挂,每日击鼓起程,皇簰所经之处,船只水鸟纷纷避让,诚惶诚恐。报纸没有说采官酉的事,我想它是有意留给我来说的。
本世纪初湘西的莽莽大山连绵不尽如同凝固的岁月,酉就在那些岁月里爬上爬下,热汗淋漓,气喘如牛。酉头缠青布帕,脚蹬棕丝草鞋,肩上搭着褡裢,他腿上青筋暴突如蛇缠绕,脸皮跟树皮一样粗糙,双目却炯炯有神,能作皇木的树很难逃过他的眼睛。
有一天,酉正在山中一个岔路口无所适从之时,只见一只红尾雀蹲在树枝上以一种熟悉的目光向他示意什么。酉就随红尾雀进了一个山谷。山谷四周是陡峭的山峰,峰巅是铁青色的悬崖,山腰以下是黑幽幽的森林。酉恍如走进了一个梦。此时红尾雀却倏忽不见,酉心里便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酉在一块岩石上坐下,见不远的草地上有个孤单的风筝大小的阴影。酉觉得古怪,拾块石头甩过去。那阴影抽搐一下,无声地滑走了。酉一抬头,见一只鹞子正射入密林中,于是释然。山风飒然而至,枯草摇曳,沙沙作响。野果的香甜味令酉想起皇宫里描龙画凤的红漆大柱,以及那些在红漆大柱间浮来浮去的漂亮翎帽。酉毫不怀疑有一顶翎帽在等着他去戴。
酉从褡裢里摸出一个荞粑来啃,想起了儿子卯。卯才十岁,寄养在辰州吴寡婆家。酉想卯不会吃荞粑过日子吧,给了吴寡婆银子的。那日酉踏上辰州码头,吴寡婆就抱起卯亲了一口:“好水灵的崽崽!”酉觉得这是缘分,就把吴寡婆做了卯的寄娘。吴寡婆有个与卯同岁的女儿,名叫甩妹,卯有个伴。酉离开辰州时把吴寡婆叫到柴屋里,交待不能让卯和甩妹困一床。吴寡婆点头应允,眼神却有几分诡秘。酉摸摸卯的脸,叫他背靠着门,用刀在门上刻了个记号:“等我回来,看你长高没有。”卯懂事地说:“我多吃饭,吃好多饭!”酉想象卯吃饭时腮帮鼓起像只猴,不禁哑然失笑。
酉啃完荞粑,想知道进山已有多少时日,便伸手去褡裢里点黄豆。为计算日子,酉在褡裢前面兜里放了两斤黄豆,天黑一次,就拈一粒黄豆放到后面兜里去。酉的日子全装在褡裢里。可酉发现,他已不可能弄清过去的日子了,褡裢的前后两个兜没有任何区别的特征,他一天要把褡裢取下挂上多少回,早就不分前后。他的过去和未来早已混淆不清。
事情有些不对劲。酉怔怔地坐了半天,才起身向远处眺望。林间雾气袅袅,山坡上有个巨大树冠,绿宝塔似的耸向半空。酉心里一喜,那正是他要寻找的大云杉。
酉钻过一丛灌木,沿着一条茅草覆盖的小路向大云杉走去。喜悦如同轻风从他心头掠过。酉越过一根朽木,脚步带起一阵褐色尘埃。酉又绕过一块巨大的圆石,耳听谷底深涧流水作亘古不变的潺潺声响,自觉进入了静美的画中。
但酉立即发现他又回到了原地,而且,两只脚不听招呼地向前迈进,重复着刚走过的道路。酉要停下,但两条腿拽着他,他身不由己。绿宝塔似的大树遥遥地在视界里浮动。
冷汗从背上渗出来,酉知道碰上岔路鬼了。若没别人唤醒他,他将永远在这山谷里绕圈子。酉摇摇晃晃,神志恍惚,草鞋破了,脚趾踢出血来,绑腿让刺条挂去,衣襟被树枝撕成了布条。酉心里模模糊糊想骂,但张不开嘴。眼神亦迷离起来,林子里似乎飘起了雪花,又好像开了许多映山红。酉走得像个木偶,青头帕散开,一条粗大的辫子垂下来,像一条白色蛇蜕。深山荒野,有谁来唤醒他?酉几乎绝望。
此时前面一排树梢似遇大风,往两旁一闪,一个声音从树梢上荡过来:“爹——”
酉浑身一哆嗦,只见卯的声音波浪般漾过来。酉竭力张大耳朵抓住儿子的声音,向着那个方向狂奔。他散乱的头发在空中扬起,如同一面白色旗帜。酉奔出了山谷,汗和血混合着顺着腿杆往下淌,淅淅沥沥洒了一路。森林和峰峦,白昼和黑夜,一齐向酉身后倒去。
卯的声音不绝如缕,愈来愈宏亮,完全像男人的嗓门。酉终于看见了黑幽幽的沅水,看见了辰州的歪歪斜斜的吊脚楼。酉跌跌撞撞向街尾那幢木楼走去。
酉看见禾场边的桃树下,站着个牛高马大的壮后生。后生目光灼灼地盯着酉。酉惊呆,他不能够否认这是他儿子卯。与此同时酉发现了垂在自己肩头的丝丝白发。酉觉得岁月真是蛮不讲理,残酷无情。
酉说:“卯,是你喊我?你晓得我碰上岔路鬼了?”
卯说:“不,我是要你回来找娘。别人都有娘,我却没有。”酉抽动着腮巴,突然括了卯一个耳光:“混帐!不晓得我要找皇木吗?”
卯一动不动,嘲笑似地瞪着酉,任桃树叶落了一身。酉又叫道:“吴寡婆,吴寡婆,你帮我带的好崽!”
吴寡婆从屋里出来,青丝缕缕,油抹水光,还是旧时模样:“崽要找娘,有甚罪过?”
酉竟然噎住,绷起脸进屋,在神龛里,找到了那本自己藏下的皇历。皇历霉迹斑斑,被虫蛀得干疮百孔,一翻便一块一块往下掉。酉找不到日子,只好望着河谷发呆。沅水上游的大山层层叠叠莽莽苍苍,酉在这些山里奔走了半辈子,从未遇过岔路鬼,也没有进一次山就把头发白完的经历。酉想这一切都是兆头,凝视着沅水铁汁一样滞重的波浪,酉不觉暗自怆然。
河谷里流涌着幽蓝的暮色时,酉跨出门槛,看见两个稻草人在禾场里跳着动作怪异的舞蹈。
那舞蹈使酉浑身的骨头发酸发涩,他烦躁地扭动着身子,只觉得骨子里充满了动作的欲望。两个稻草人哇哇地唱着夜歌子,忽儿分开,忽儿搂作一团,金黄的稻草簌簌作响,在渐浓的暮霭里丝丝毕现,烁烁闪光。
酉绷着脸走进禾场,听见全身的关节如新做的门榫一样喀喀作响。浓郁的稻草的香味雾一样把他包围,他的鼻子使劲喷出两股气,伸出两手,各抓住一个稻草人腰间的绳头用力一扯。那些金黄的稻草便纷纷从两个人体上散落下来。
卯和甩妹站在稻草里,笑嘻嘻地看着酉。他们头上和肩上还散落着草屑,他们的身体在暮色里显得虚无缥缈,脸部却清晰可见。酉感觉一种撩人的气息从他们身上喷发出来。酉忽略了儿子,定定地盯着甩妹。甩妹的脸嫩得如一枚半熟的桃子,粉红的圆脸上有一层纤细的茸毛,酉觉得只须用手指轻轻一弹,那脸皮就会绽破,流出甜蜜的汁液来。
甩妹头顶,深邃的夜空里,跳出来一颗金色的星星。星辉洒在甩妹脸上。酉觉得她的笑意味深长,却又难以捉摸,全不像一个未脱稚气的妹子所有。酉走近一步,心头生出摸摸那张脸的愿望。
这时夜游鸟在河谷里凄然啼叫,幽幽的香火味随风潜来。酉打个寒颤,蓦地发现甩妹的眉梢高高扬起,一双丹凤眼笑得细长细长,眸里闪烁魅人的光亮,那些茸毛愈长愈深,金红金红,覆盖了那张慢慢变长变尖的脸。
酉嗅到了浓烈的狐骚味,心里一惊,却挪不动身子。那张狐狸脸笑眯眯地浮过来,酉四肢发僵,尽力往后仰,但他还是感觉脸触到了狐狸脸上的茸毛。
“爹!”
酉听见卯的唤声凌空飞来。狐狸脸倏然消失,代之以甩妹光鲜的笑靥。
“回屋里去!”酉对卯喝了一声,不再看甩妹,背着手走出禾场,踏上辰州的青石板小街。
小街两扁担宽,鸡肠子一样沿河岸蜿蜒几里长。街两旁是密密的小店铺。昏黄的灯光,在一扇扇小窗里无言地燃着。
青石板闪着寒光,微微的风里有苔藓的清苦味,酉感到有点儿亲切。一些零零碎碎的笑声遥遥地飘过来,使酉不再茫然惶惑。
酉的双腿目的明确地毅然前行,冷风里的脸兴奋得微微热起来。那些笑声清清脆脆,明明亮亮,如同山涧里岩石间活泼跳跃的溪水。笑声穿透了辰州的岁月,酉觉得它们来自若干年前,它们把他在山里奔波的那些寂寞日子覆盖了。
四周变得一片虚幻,只有那些笑声桀然亮眼,酉伸出手掌触摸笑声,笑声温软光滑,从他的指缝里漏出去,如丝如缕,绵绵不绝。
酉感到自己浮起来,双手划拨着那些笑声,向笑的源头游去。
迷离的星光里,一座飞檐翘角的吊脚楼耸在江边,窗棂里人影变幻,黑魃魃的堂屋门中间裂着一条金色的缝。笑声正从那条门缝里不断地喷涌出来。
酉站到门前,双手哗啦一推,门开了,灯光和目光一涌而来,将他湮没。
笑声却戛然而止,屋里一片死寂。数位妖娆女子惊诧不已地瞄着酉。酉如一条搁在沙滩上的鱼,感到一种极度的干渴。他渴望得到女子笑声的滋润。他恍如倏忽间又回到了亘古寂寞的深山里,全身浸透了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孤独感。
“啊呀,原来是酉大人!多年不见,您头发都白了!”一个涂脂抹粉的中年女子摇摆着肥胖的躯体移过来,向一个窈窕小女子一招手,“小莲莲,快侍候酉大人!”
一条嫩如莲藕的小胳膊立即缠住了酉的腰。酉的身子像年轻时一样骚动地颤栗起来。他被半拥半推地带上了楼梯。
堂屋里萦回着几声窃笑,古老的楼梯吱呀吱呀响,仿佛一个卧病经年的老人的呻吟。酉看见板壁上自己摇摇欲坠的影子,心头骤然袭来苍老的情绪。
于是酉又听见自己的骨节喀喀作响。
进了一间红烛摇曳的小房。沅江隐隐的涛声磨擦着窗棂。酉感觉一块细腻柔软芳香的肌肤在他粗糙如树皮的颊上擦了擦,他抖动一下脸,蓦地觉出这种接触对于他是一种无情的嘲笑。酉决定予以反击,他猛地将那一堆软香温玉推倒在床上,粗暴而利索地将那些纽扣和裤带解开,犹如剥粽子一般,将那具小女子鱼一样的白身子剥了出来。
酉瞧着白身子沉静了片刻,接着,叉开虬曲的有着裂口和毛刺的五指,开始在那片柔软起伏的土地上旅行。酉想起种田人的犁铧插进泥巴里的情景。酉的手掌在那软泥巴上磨擦得非常惬意,于是他加快了这种磨擦,而且不久磨擦变成了狂暴放肆的搓揉。莫名的快感从指尖传向酉的全身,这种快感跟他小时候用石子击落邻居树上尚未成熟的梨有点类似。
那具白白的小身子在他的手下扭动着,发出阵阵尖笑和呻吟,慢慢地变得白糊糊的一片,看不清它的各个部位。
酉这时发觉它不是人体,而是一根上等的皇木,它上下一般粗,一人抱不过来,光滑的表面闪着荧光,喷发着木头特有的清香。于是,他的凶狠的搓揉变成了珍爱的抚摸。木头跟他的手一样粗糙,使他有种天生的亲近感。酉缓慢地、亲呢地抚摸皇木的各处,那种毛糙刺疼的触感深印进他的脑子里。酉发现皇木中部,有砸上去的“皇木”二字的黑色印记,于是把几个指头压上去,久久摩挲。
“酉大人,你老抠我的肚脐眼,你的桅杆竖不起来了吧?”皇木突然说话了。酉一惊,看见皇木长出个俊俏的女人头,对他仰着与甩妹毫无二致的面容,做出一副带嘲弄意味的媚笑。倏忽间,那脸上绿光一闪,变出一张金红色的狐狸脸,一双吊眉眼斜视着酉。
酉骇然转身,夺门而出。紧随他身后的,是轰然的大笑。
酉走进夜色,踉跄的脚步叩响了青石板。有个扛扁担的后生过来问:“酉大人,有人在我堂客床上困觉,我怎么办?”
这是风俗,辰州人把这类事情的裁决权交给路人。酉吼道:“你手里的扁担是干什么的?!”
后生操着扁担奔进夜色最深处,须臾,从那里传来沉重的物体的跌倒声。
酉听见一棵皇木被伐倒了,辰州的地面在震颤。酉想他不能再在此地滞留了。
吴寡婆在门槛上晒太阳,见酉扼着卯的手腕出门来,便含意不明地微笑。
酉说:“卯,你吃皇粮长这么大,该给朝廷做点事了,跟我进山找皇木去。”卯说:“不,找娘我就去。”酉眨眨眼:“好,去找皇木,顺便找你娘。”卯说:“不,去找娘,顺便找皇木。”
酉脸涨成紫褐色,胡子颤了颤,点点头。
卯就随了父亲,向着上游的崇山峻岭之中走去。太阳辉煌地晒着他们的后脑壳。卯看见自己的影子印在父亲背上,就有一种被父亲背着,摇摇晃晃不稳定的感觉。
酉身上散发一股霉烂气息,叫卯很不舒服。
酉的内心一直笼罩着一种苍凉之感,倒不是季节的缘故,而是他认识到自己老了。酉尽量不去看卯的身体,卯的红润的脸,肌肉隆起的臂膀,简直是一种无情的炫耀。如血的枫叶萧萧落下,装饰着明净的秋空;沉重的山影,一重一重地在眼际展现。沅水在深深的河谷里隐隐地作千古吟哦。酉知道这一次若不带卯在身边,他将背负何等浓重的落寞。
昼行夜伏,餐风宿露,酉和卯把三个日子踩在了脚下,当他们走进第四个傍晚时,来到一个阴暗的峡谷里。他们听见自己孤独的脚步声在绝壁上回响。
悬崖的阴影水一样湮没了他们,蝙蝠的翅在头顶划着黑色的弧。秋虫的唧唧声如无数根金丝线,在他们耳旁和腋下绕来绕去。
进山后卯一直心不在焉,酉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于是酉从那密实如雨的虫鸣声中听出几声苦痛的呻吟。
幽深的峡谷里呻吟声显得十分神秘。
卯也听见了,有几分紧张。酉很镇静,循声寻去,但见路旁有一深坑,长着茂密的茅草,草丛中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穿皂色长衫,戴黑色方帽,一只手不住地揉着膝盖。
酉对着下面唤了一声:“喂——!”
那人闻声仰出一张半是沮丧半是惊喜的脸:“大哥,快救救我!”
酉立刻解下自己的绑腿,看看不够长,又叫卯也把绑腿解下来,将四根绑腿连在一起,伸进坑里去。
穿皂色长衫者接住绑腿,捆在那个穿黑色衣衫人的腋下。酉和卯抓住绑腿一齐用力,把那人徐徐地吊起来。那人沉沉甸甸纹丝不动如同一截木头。
黑衣人被拖上路面。酉解下绑腿重新伸入坑里。卯摸摸黑衣人的脸,冰凉如铁。
卯惊呼:“一个死人!”
酉瞪卯一眼:“叫什么!?”
卯目瞪口呆,机械地抓着绑腿,与酉一道,又将那个能说话的拉到路上来。
那人先是坐着,接着晃晃荡荡站起。
酉问:“师傅是赶尸的?”
那人点点头,扫视酉的全身:“大哥是朝廷的采官吧?”
酉亦点点头。
赶尸人指指尸体:“他是武陵人,在龙山做官,得了痨病,临终前嘱我他死后把他赶回家乡去安葬。唉,赶了几天,身体疲乏,看不清路,跟他一起跌进坑里。若不是大哥搭救,会跟他一起变作一堆白骨,两个野鬼!”
卯心颤颤地瞟瞟尸体的脚。寿鞋已被踢破,白白的脚趾露了出来,破破烂烂没有了趾甲。卯轻轻抽了口冷气。
赶尸人又说:“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哥,我该如何报您的恩呵?先受我一拜吧!”他双膝跪下磕了一个头。
酉连忙将他扶起:“师傅不必惶恐,身为朝廷命官,焉能见死不救?这原本是你自己的造化罢了。说不定,以后我也要请你帮忙呢。”
赶尸人道:“大哥若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必当尽力而为!”
酉看看卯,捻捻胡须:“唉,我的阳寿只怕也不多了,落叶归根,我归天时,若有缘相见,也请你把我赶回老家去。”
赶尸人怆然道:“大哥不必忧虑,凡事都有个天命,若真有缘相逢,小弟一定不负大哥所托。”
“好,天色不早,我们都抓紧赶路吧!”酉伤感地挥挥手,听见自己闷闷的嗓音在峡谷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赶尸人从腰间掏出个葫芦,吮了一口什么东西,向那尸体迎面喷去,接着微闭双眼念念有词。尸体忽然自己坐了起来,双手在地上一撑,踉跄立起,木偶一般向前走。赶尸人朝酉拱拱手作个揖,赶着那个黑色幽灵朝峡谷外走去,眨眼间,溶入淡蓝色的暮霭中。
酉没来由地叹口气,转身赶路。走了几步,酉觉得四肢发硬,卯在后面走得张惶,脚似乎踏在他的背上。恍惚间,酉觉得自己成了一具僵尸,被儿子赶着前行。
天光黯淡,山林岑寂,令酉愈发感到自己的苍老,步履就愈发沉重起来。
这时峡谷里飞翔着一声嘶哑的呼唤。酉的耳膜震得微微发痒,回头一看,见赶尸人大步飞奔回来,皂色的影子在荡漾的暮色中飘浮,越来越大,恰似一张从天际飘来的帆。
酉脑子里荡起一阵微晕,嗡嗡地响,他感觉有什么神秘可怖的事物向他逼来。风的舌头舔凉了他的身体。
赶尸人在酉面前立住,气喘吁吁,双目却炯炯有神:“大哥你不是要采皇木吗?我碰到过一棵大楠木,怕有十丈高,两人牵手还抱不过来呢!你采了去,一定龙颜大悦!”
酉顿时脸色酡红,听见满山的树叶哗哗喧响,一股温热的东西从身下涌出,徐徐地把他抬了起来。赶尸人话音刚落,酉就闻到了楠木不绝如缕的高贵的幽香,他如同喝了一缸糯米酒,身轻如燕,盘旋在高空。良久,酉才回到地面,冲赶尸人拱手作揖:“师傅,改日你到辰州去,我当以银两重谢!”
赶尸人连连摆手:“哎,区区小事,何必挂齿,再说,我也急着赶路,二十一日内不赶回武陵,那死人会烂掉呢!”
酉点点头,感慨道:“师傅,你是我的运气呵!”
“你不也是我的运气么?世上万事万物,都以运气相联。那厮还在等我,告辞了!”赶尸人指出楠木所在方位,然后一拱手,飘然而去,宛若一阵轻风。
酉和卯在一个土家族先人穴居过的洞窟里宿了一夜,第二天蒙蒙亮便趟着露水上了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夕阳西下暮鸦噪林时分找到了那棵伟岸的楠木。
楠木巍巍然屹立在一个小村的村口,树影如一片巨大的乌云一直铺到对面山上。那轮浑圆的夕阳此刻被楠木的枝权分割得支离破碎,血红的阳光浸透了黛青的树叶,粘粘的滴下来,把整个树冠,以及树背后的天宇,染得一片赤红。
酉瞠目结舌。这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他惊慑于世上竞有如此巨大的楠木,而它又与他的命运紧紧相连。他想这是命中注定了的吧。
酉踏着树影缓缓走拢去。粗大的树根蟒一般盘曲在地面,树叶在高空中噼啪作响。当酉觑见树干上贴着一些符咒,树下燃着几根香时,他的眉心稍稍聚拢。这是一棵风水树,或者说一棵神树,被村里人供奉着,要伐它作皇木,是不会顺利的。
在酉为楠木所震慑之时,卯却坐在路边打瞌睡。他那种对寻找皇木漠不关心的神态使酉大为恼火。酉狠狠地在卯脑门上拍了一掌,气哼哼地兀自向前走。卯揉揉惺忪的眼,有气无力地跟在后边。
酉走向另一个村子。他要去请伐树的解匠来。这个村里的解匠是不能请的。
当酉带了解匠来到楠木前时,太阳挪到了东边的山巅上。于是树影覆盖了村子,酉带着解匠站在耀眼的阳光里,周身奔涌着一股热流。解匠肩上的斧子闪着惨白的光。卯提着一只被缚的大雄鸡漫不经心地站在后边。
没有风,楠木的叶子纹丝不动,状若凝固。在距楠木几丈远的地方酉停住了。因为几十个手持棍棒刀斧的村民环围住楠木,个个怒目圆睁,束束目光燃烧着仇恨。
酉很镇静,这种场面他经历过不止一次。他舔舔干燥的唇,目光越过那些人的头顶,投在布满绿色苔藓的树干上。真是一根前所未有的皇木呵。酉心里涌出一阵赞叹,对那道人体组成的障碍似乎并不在意。他甚至对着那个为首的瘦骨嶙嶙的老者送过去浅浅的笑意,以说明他对这件事所充满的信心和具有的经验。
在对峙的寂静里酉回忆起过去经历的一切,于是也知道了眼下的事会有什么结果。酉胸有成竹,轻松地问卯:“卯,你看怎么办啊?”酉这么问,便是说他已准备怎么办,你就看着他怎么办吧。
卯回答得干脆:“他们不让砍就不砍呗。”
酉太阳穴上立即凸起树根样的东西,卯的回答比对面那些敌对的刀棍更叫他愤怒。酉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逆子,好容易才抑制住给卯一个耳光的冲动。酉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对面的人看笑话,他只回头用尖锐的目光刺了卯一下。
酉盯着那位老者沉静地走过去。老者左右的汉子们骚动起来,手里的刀棍慌乱地晃动。这跟酉预料的一样。酉站在老者面前五尺远的地方,从褡裢里摸出个小布包,掷了过去。小布包在空中飞行了一段,稳稳当当地落入老者的手中。
老者不慌不忙地解开布包。一团白光爆发出来,令人眼花缭乱。那是一堆白花花的银子。
酉看到那些敌视的目光游移了,迷离了。它们惊奇地粘在那笔巨大的钱财上了。
然而老者瞟了酉一眼,把那些银子一锭一锭地扔进路边的深涧里去。一道道白线从他手里飞出来,牵向涧底。涧底丁当脆响声声悦耳。
酉没料到这一手,胡须颤抖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瞪着。
老者把空余的布包捏成团掷过来,从容地拍拍手。
无声的对峙。
酉忽然嘿嘿一笑,清清嗓门,大声道:“你晓得我是谁吗?”
老者道:“砍树的贼!”
酉正色道:“我是皇上派来的采官!”
老者一怔。这一怔使酉知道他已胜券在握,那些举棒拿刀的手臂如他希望的那样惶乱起来。酉不失时机地拿出盖有官府大印的文书,凌空一展:“看!知府的批文,谁阻拦采伐皇木,就以图谋造反罪惩处!”
老者的头发颤抖着,酉清楚地看见他棕色的眸子黯淡下来。
酉声色俱厉:“你们聚众违抗皇命,眼里还有皇上没有?你们若不散开,明日我去找镇守使,他会带兵来,那时后悔就已晚了!”
人群里低语声声,手臂纷纷无力地垂下。老者胸中压出一声长叹,踉踉跄跄转身跪下,对着楠木磕了一个头,然后,走到酉跟前,愀然道:“欺君犯上,我们不敢。不过我告诉你,这是棵神树,曾有人要砍它,结果劈断了自己的腿,树却不伤毫毛。”
酉说:“能做皇木,是它的造化。”
老者不再言语,默然而去。围树的汉子们都学老者的样,给树磕了头后纷纷离去。
树下为死寂笼罩,酉抬头看去,树冠遮去了半个天空,灰白色的古藤从树杈上垂下来,如一条条死蛇。酉忽然感觉有股阴森的寒意从树干里散发出来,渗进他的尾椎骨里。酉就有了莫名的恐惧,对解匠挥一挥手,站在离树丈余远的地方。
解匠青着一张脸,双手合十,对着楠木念了一阵,然后拿过卯手中的大雄鸡,一刀剁去鸡头。紫红的鸡血立即从鸡颈的断口里汹涌喷出。解匠提着鸡绕树一周,鸡血在地上画了一个红色的圆圈。
卯在酉身旁说:“爹,神不属皇上管吧?”
酉挖卯一眼。
卯又说:“神恐怕要显灵呢!”
酉怒喝:“闭上你的嘴!”话刚落音,一股冰凉的风穿透了酉的全身,肌肤全麻木了。
解匠对着锋利的斧刃吹了口气,又往手心吐口痰,握住斧柄奋力一挥。雪亮的斧口闪着刺目的白光,倏地锲进树干里去。砰,山谷里发出深远的回声;树身一震,飘落几片枯叶。
听见斧声时酉腰部一阵钝痛,他强忍着。这时只听解匠一声惊呼:“斧头拔不出来了!”
酉走过去,只见斧口深锲进树干里,被焊得牢牢实实。酉抓住斧柄使劲往上抬,斧柄弯了,斧子却凝然不动,似与树长成了一体。解匠面如死灰:“只,只怕碰到煞星了!”
酉说:“煞星也不能抗圣旨!”酉拍着树身,大叫道,“喂,叫你做皇木,是你的天数!是你的运气!别的树想做还做不上呢,快把斧头吐出来!”
噗一声,斧头从树干上掉下来,留下一个白白的口子。
酉吁了口气。
解匠抓起斧头继续砍。白色的木屑不断地从树干里喷溅出来。
酉从未遇到过这种现象,便觉得与往常不一般,心微微地悸动着。酉拉着卯离开了楠木,来到斜对面的山坡上。酉用眼睛测了一下,无论楠木往哪个方向倒,都倒不到这里来。酉放心地坐下,把腿放直。左前方有一块平展的小青石,酉将左脚搁上去,觉得很舒服。卯往地上一躺,眨眼工夫就呼呼地睡着了。
伐木声不紧不慢,有板有眼地响着,显得很孤独,犹如一只鹞子,在山谷里来回飞翔。酉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那只鹞子,不知疲倦地飞着,一直飞到夕阳西沉才销声匿迹。
斧声停息,山谷陷入千古岑寂。大树倾倒的时刻到了。酉平视过去,只见那巨大的树冠缓缓倾斜,像一座山一样崩溃了。
轰一声,群山为之一震,一阵阴风呼啸而来,刮得酉头上的发丝作金属鸣响。身后坡上的一块岩石震落了,蹦跳着滚下来,在卯的头颅边弹跳了一下,准确地落在酉的左小腿上。酉听见自己腿里咔嚓一声响,腿肚子上那层薄薄的紫铜色的皮肤便被骨楂戳穿了。
酉看着白白的断骨和红色的血,心想这都是命中注定。
酉的左腿被草药包裹起来,动弹不得,酉觉得自己被岁月突然排除在外。他躺在一张古老的大床上,听老鼠在床下啮啃他的耐心,而日子则连门都不进,就从窗外一个一个走掉了。当酉瘸着腿一拐一拐走进辰州的春天时,已是一年多之后。人们在官府公文和白花花的银子的驱使下,把那些采伐到的皇木从深山中完好无损地运到了辰州的河滩上。
酉在那片平展的河滩上,踟蹰复踟蹰。酉出现后,那既空洞又沉重的修船的敲击声便消失了,代之以造皇簰的忙碌的喧闹。几条破船侧卧河滩一隅,裸露着苍老的病体,无言地觑着那些健壮的皇木。酉雇的一帮排古佬嘿哟嘿哟喊着号子移动着皇木,雄浑的声音在河谷里回荡不已。辰州人如过节一样,怀了神圣而喜悦的心情围簇着那张即将诞生的皇簰,对瘸着一条腿的采官更是充满了崇敬之心。众目睽睽之下,酉表情严肃,愈发感觉责任重大,他严密地注视着造簰的各个环节,稍有差错,立即纠正,并对手艺粗疏者以克扣银两的处罚。酉让卯呆在身边,让他仔细观察造簰的全过程,牢记在心,以便将来继承父业。可是卯不争气,不是昏昏欲睡,就是悄悄溜走,与甩妹嬉水去了。
一张方方正正牢固结实的皇簰终于在酉的视线里成形了。酉跪在河滩上,面对北方,长跪不起。皇宫里的红漆大柱再一次闪现在他的脑际。然后,酉三碗米酒下肚,点燃了三眼铳的引线。铳声震耳欲聋,穿越千山万水,一直传入太和殿内……酉站到皇簰上,转身西望,只见一场少见的暴雨如他所待,覆盖了湘西的层峦叠蟑,千沟万壑的流水一齐向沅江汇集……
天刚蒙蒙发些白,酉就蹲在簰边察看水情。河滩已被洪水淹没,偌大一张皇簰在浩浩泱泱的水里轻轻摇晃,拴簰的篾缆绷得笔直。
江上浓雾迷漫,什么也看不清,晨风里带着甜甜的水腥味。酉把瘦硬的手伸进江水里,惬意地划动,水的柔软使他心头漫开一种温热的情感。
皇簰由两层皇木组成,每根胸围都在四尺以上,都是上等的名贵木材。簰四边还捆着一些小杉木,那是甩来防止礁石碰撞保护皇木的。那根巨大的楠木是木中之王,嵌在皇簰中央,凸出簰面,如同这张皇簰的脊梁。簰面上一前一后搭起两个人字棚,水手们住后面的棚,前面的则由酉和卯使用。
簰头置一面大鼓,竖一木杆,杆上红灯高挂,灯笼上写着一个皇字。酉已将灯点燃,白雾之中,红灯熠熠如同一枚蛋黄。
正值春夏之交,清早的风带点凉意,舔着酉粗糙的皮肤,酉久久地沉浸在满足的安详里,脚下这张皇簰对他的晚年是一个巨大的安慰。成年累月的奔波总算有了结果。酉凝望着江上涌动的迷雾,希望它快点消散。
酉从簰沿浪花的拍击声中听见了隐约的脚步声。他侧转身子,见扑朔迷离中两个人影下了河沿,走上跳板来到了簰上。吴寡婆的脸在雾气中显得居心叵测,卯则跟在她身边,眼睛从未有过地亮着。酉心里立时升起不快的情绪,他早就后悔不该把卯交给她寄养,那是犯了一个错误,这错误的后果现在还难以预料。
吴寡婆的脸还如多年前那么白,这是很古怪的,酉偶尔也动过摸那白脸一把的念头,可念头只是念头而已,终没诉诸行动。酉觑觑她,脸肃穆得一如既往:“你来干什么?”
吴寡婆笑而不答,反问:“你要带卯走吗?”
酉说:“卯是我的崽。”
吴寡婆说:“没人抢你的崽。”
酉觉得吴寡婆的声音粘乎乎地胶在他脸上,很讨厌:“那你问卯干什么?”
“我要你多带一个人走。”吴寡婆说。
“哪个?”
“甩妹。”
“那不行,这是皇上的簰!”
“甩妹想出去见见世面,”吴寡婆仿佛没听见酉的话,径直往下说,“再说,她和卯两个人已经好得分不开了,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吗?”
酉愣住,竟一时无话。吴寡婆的脸阴谋似的于雾中半隐半现,使酉觉得自己是在梦中沉浮,无依无傍。看来要摆脱这老太婆的纠缠,只有拿出朝廷命官的气魄来。酉板板脸喝道:“你快下簰去,这是皇簰,不许在这里胡搅蛮缠!”
吴寡婆却冷笑:“嘿嘿,山高皇帝远,他皇帝佬儿可管不了我!我也不是卯他娘,泥巴坨一样你想捏什么样就成什么样。”
酉倒抽了一口冷气,四肢僵硬,浑身冒出一层鸡皮疙瘩。吴寡婆斜着眼,一副深知底里的神气。她是怎么知道卯他娘的?酉不无担心地看看卯,卯冷眼瞟着他,酉看不出卯是否已知晓得那个秘密。酉觉得簰在摇晃,竟有些晕眩,吴寡婆的白脸诡秘多端地变幻着,酉忍不住脱口大骂:“你,你这个巫婆!”
“不是巫婆,是蛊婆,”吴寡婆摸摸梳得油抹水光的头发,“告诉你吧,昨日你吃的饭里头我放了蛊,你已经中了我的蛊!你若是好好对待卯和甩妹,到时有人会帮你收蛊,否则的话,你到不了京城,连岳州都到不了。”
朝廷命官竞遭如此威挟,酉怒不可遏,若不看在她收养了卯的份上,他早拔刀相向了。酉瘸着腿向前两步,喝道:“快滚下簰去!再胡言乱语我叫人把你拿下!”
吴寡婆从容地转过身。转身之时酉见她谜一样地笑了一下。她的腿似乎并没有动,人却徐徐地浮进迷雾深处,隐匿不见。酉心神恍惚,四周是辰州的神秘气氛,或许,他真的中了蛊了?酉的身子有些发软,视线模糊,困难地扭过身体,这时撞上卯火把一样燃烧着的眼睛。
酉知道卯眼里燃烧着一种心思,不扑灭它有可能危及他的皇簰。都是可恶的吴寡婆,她诡秘地点燃了它。酉感觉到卯眼里的火光炙烤着他的脸,酉的喉咙也变得非常干燥了。
卯的话裹着热气喷过来:“我娘到底在哪里?”
酉舔着干裂的唇,顿了顿说:“在益阳老家。”
卯说:“那我到武陵下簰,到益阳老家看娘去。”
“不行。你得跟簰走,”酉黑了脸,捋着胡须道,“况且,你娘早死了。”
“怎么死的?”卯眼里的火光一暗。
酉胸膛深处喀喀作响,不言语。
“是因为你吗?”卯的声音沙哑了。
酉摇摇头。他不能点头。酉眼前一片朦胧,朦胧里悬着一双娇嫩小巧的脚。多年以前,酉送完一趟皇簰,坐划子从洞庭湖回到益阳老家,酉永远记得那是一个灿烂的中午,金黄的油菜花包围着老家的青瓦屋。酉穿过扑鼻的花香和透明的春风,走进自家的堂屋。卯他娘从春凳上仰起一张惊喜如春花怒绽的脸,丢下手中的鞋底,去给他筛茶。酉紧了一颗心,欣赏她的柔软的腰肢与滚圆的臀部,一时觉得嘴里渴极。为了打发这短暂而难耐的等待时光,酉拿起鞋底来看。鞋底上美丽的针脚及散发的女人体香使酉心里涨起狂热的大潮,他不能自抑地摩挲着鞋底,并把它放在脚底比量。这时酉的手脚僵住了,因为那鞋底比脚长,长出一寸多。酉心中的大潮骤然退落下去,退落下去,最后静成一潭死水。卯他娘端茶出来,见了他脚下的鞋底,两腮一红,接着一白,放下茶,闭紧嘴巴无有话说。酉把鞋底搁在门槛上,一刀斩作两截,扔进阴沟里。酉找来一根箩索,丢在卯他娘面前。卯他娘这时平静如一株无风时的杨柳,亭亭站立,轻拢云鬓,慢拉衣襟,捡起箩索站到一条高凳上。卯他娘在酉的注视下把箩索顺利地系在房梁上,下面挽了个套。卯他娘缓缓地把那根玲珑的颈子伸进索套里。酉立刻觉得脖子痒得难受,因为那箩索有许多毛刺。卯他娘在套子里说,卯他爹,你要把卯带大。酉点点头。卯他娘又说,卯大了,你就说我是得绞肠痧死的。酉又点点头。卯他娘又说,我去了,你莫记恨我。酉再次点头。卯他娘就踢倒了脚下的凳子,用力太大,连同脚上的绣花鞋一起踢掉了。酉看着那双小脚在空中痉挛,晃悠,娇艳红润如莲苞。小脚垂直不动时,黄得如两只鞋楦。酉把卯他娘取下来,费了很大工夫才将她的舌头塞回嘴里。酉花了些银子,买了口柏木棺材,雇了一班响器,很隆重地将卯他娘安葬了。盖棺时,酉记得她脸上平静安详没有一丝怨恨……酉看着卯的脸,这张脸跟那张殁去的脸几乎一模一样。
酉颤声道:“你娘是得绞肠痧死的。”
“绞肠痧?”卯喃喃自语,直视酉,目光似乎想刺破酉的脸皮,看出后面的真相来。
酉扫视江面。雾正渐渐散去,敞露出宽阔的水面,江水微微发黄,浩浩荡荡地流淌着。
“要发簰了,去作准备吧!”酉吩咐了一声,趔趔趄趄走到簰首。长长的桡傍着桡桩搁在簰上,等待水手的到来。江水拍击簰帮的响声愈发清晰了。
雾终于散尽,酉屹立簰首,很有气势地擂响了鼓。水手们解开了缆,握住了桡把。卯点响了一挂千子鞭。岸边的吊脚楼下冒出密密麻麻的人头,向着江里欢呼不止。
皇簰闯入中流,威威武武地顺流而下,河道里的各色船只慌忙往两旁回避。酉顺眼一望,无数青山正崇敬地俯瞰着皇簰,他双臂一使劲,鼓声愈发洪亮,压倒了喧嚣的涛声,沿着江面滚向远方。
酉心情亢奋舒畅,忘记了苍老的岁月,听江风在耳边丝丝响,似乎回到了已逝的时光里。天空阴郁,山色沉重,并不影响皇簰航行。水手们都是很有经验的排古佬,几乎无须酉指挥,他们知道在什么时候去扳左桡、右桡和尾桡。皇簰被浪花簇拥着顺利下行。
不知不觉下起了小雨,水面上呈现出密密的小点。酉仍站在簰首,披着蓑衣,凝然不动地注视着前方。烟雨蒙蒙,水流山转,沅江上另是一番风景。皇簰从险滩上飞行下去时,酉觉得两岸的山迅速地倒在身后,轰隆轰隆地坍塌了。
天色渐黯,酉擂响了停桡鼓。皇簰徐徐向岸边靠拢,稳稳地泊进一个死水湾里。水手们跳上岸拴牢篾缆。人字棚里升出袅袅的炊烟。酉放下鼓槌,向下游瞭望,只见一个长长的险滩嵌在两山夹峙之间,滩头白浪翻滚,涛吼浪啸声如雷奔来耳底。那便是赫赫有名的青浪滩。
酉走进棚内,一红衣女子正在烧火做饭。酉看清那女子有一张尖尖的狐狸脸,于是全身血液如同冷凝。
卯的脸却在暮色里笑得宛若一朵爆出的火花。
酉像嚼泥巴一样吃完一碗饭,便放下了碗筷。甩妹晃来晃去堵得他心里发慌,她那件红衣服灼得他的眼球隐隐地疼。
酉愤懑地走到棚外。山色晦暗,凉风袭人,皇簰不安地摇晃,这一切似乎暗示他,已陷于某种祸福莫测的境地。
暮色阴险地包围过来,山影幽暝,如一头头虎视眈眈的恶兽,暗蓝色的岸危岩高耸,怪石峥嵘,石缝里裸露的树根闪着惨白的光泽。
酉全身发紧,忽然感到一股凉气从头顶掠过去。这时,他看见岸上很高的地方,一堆乱石之中,影影绰绰地移动着什么东西。
酉知道那里有一条极窄的纤道,他使劲睁眼,发现那是两个人影,时隐时现地飘浮,仿佛是从他的记忆里凸现出来。
走在后面的那个人侧过脸来了,隔着浓厚的暮色,酉清晰地看见了那人脸上召唤似的微笑。
酉不由自主地跳上岸,攀着犬牙交错的岩石向那人爬去。
那人停在那里,目光如同一条笔直的绳子紧紧地拉着酉,直把酉拉到跟前。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见啦,”那人神秘地扬扬眉,“大哥,别来无恙乎?”
酉这才确定他是一年多前见过的赶尸人,他看看前面那个木然直立的人体,认出是一具僵尸。酉拱手作揖道:“师傅,真没料到在此地见面!”
“嘿嘿,天意呀,”赶尸人意味深长地捋捋胡须,“你跟我来,前面有个好去处。”
赶尸人对木立的尸体喝叱一句,那死尸便开步前行。酉随着赶尸人走了十几步,便到了一堵巨大的悬崖底下。
崖下有个深深凹进去的部位,地面干燥平展,像一间临江的房子。房子中央有一张石桌,两条石凳。赶尸人把尸体赶进去,紧靠着岩壁,收了法术。那具尸体便背靠石壁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酉和赶尸人在石凳上坐定。酉感到石凳冰冷,不像阳间物,头皮就有些发麻。当赶尸人取下褡裢掼在石桌上时,酉听见里面有铁器的铿锵声,十分的真实,于是心稳住了。
“大哥,我看你面有忧愁之色,莫非遇到什么为难之事?”赶尸人的目光在酉眉宇间游移。
酉沉默地俯瞰江里。皇簰静静地泊着,黑糊糊的看不清轮廓,但那黑糊糊的一片当中,却有一个红点清晰地闪烁着。
赶尸人伸出一根异常尖利的手指,指定了那个红点:“是因为它吧?”
酉讶然,继而点点沉重的头颅:“一个妖女子,不晓得兆祸还是兆福。”
赶尸人微笑不语,摸出一个粑粑兀自啃着,一张白脸在夜色里忽隐忽现。酉神志恍惚起来,犹如置身梦境。悬崖上头,黑色树枝在摇曳,斑斑驳驳,沙沙作响。丝丝凉风从河谷里漫过来,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大哥,我看你不必多虑,古人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依我看来,祸就是福,福就是祸,亦无所谓福,无所谓祸,百事泰然处之,倒落得个轻松自在!”赶尸人双目如星,腮帮鼓起像在嚼食酉的心思。
酉叹口气,凄然道:“我浪迹深山野岭,漂泊长河大湖,自家性命早置之度外,只是这皇簰责任重大!操劳经年,花费银两甚多,若功亏一篑,不怕担上不忠不孝之罪,只恐有负浩荡皇恩呵!”
赶尸人面孔模糊了,只是两粒眼珠尚莹莹有神:“大哥,我劝你听我一句话,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凡事不可不认真,亦不可太认真啊。”
酉默然不语。
赶尸人吃完粑粑,打个饱嗝,点燃三炷香插在地上。几缕幽香将酉团团缠住。酉感到窒息,竭力扭动全身涩滞的骨节,这时,他看见那个倚壁坐着的死人一阵抽搐,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两只穿破草鞋的脚怪诞地翘动着。
酉骇然失色,惊惶地站起。
赶尸人在酉肩头轻轻一拍,低声道:“莫怕,我从王村那边过来,一路跟了不少孤魂野鬼,饱了就拿这尸体出气,待我赏它们一些斋粑,就安静了的。”
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赶尸人眯起眼睛,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然后拿起一些小粑粑,每次三个三个地扔在地上。
酉眼直直地盯着那些粑粑。
周遭死寂无声。那具尸体果真不再动弹,但那些粑粑一个不少地躺在地上,闪着微光。
“大哥,你是不是想看看?来,往我袖筒里看。”赶尸人抬起右手,在夜色里一扬,展开一只巨大的袖袍。
酉伸长颈根往里看。黑咕隆咚的袖子里,一群赤身露体的长发鬼手舞足蹈地扭打在一起,争抢着那些白色的斋粑,它们呲牙咧嘴,发出声声嚎叫,抢到粑粑的便进发出一阵怪笑。其中有一个鬼一头白发,瘸着一条腿,因抢不到斋粑而坐地大哭。酉觉得它的脸十分熟悉,睁大眼睛一看,原来是自己!
酉肛门一紧,不敢出声,讷讷地辞别赶尸人,恐怖地往拴簰处一阵急走。走出一篙远,心悚悚地回头一望,只见一堵悬崖壁立在那里,没有石桌石凳,也没有赶尸人。
只有青浪滩的涛声隐隐传来,伸手可触……
清晨,云雾堵塞在河谷上空,两岸青山倒映水中,使微黄的江水呈现一片铁青色。
酉气沉丹田,举起鼓槌猛击鼓面。鼓声恰似一头猛兽从鼓中蹿出,奔腾咆哮在江面上,震颤的鼓槌使酉的双臂又痒又麻。
水手们抬起桡把,让桡深深地吃进水中,然后双腿跨成弓箭步,用臂,用胸,用整个身子将桡把向前猛推。凝重的河水被拨动了,沉沉的皇簰缓缓进入航道,向白浪翻滚的滩头漂去。酉放下鼓槌,喧哗的浪声扑面而来,愈来愈响,脑子里便有一丝兴奋的晕眩。他紧张地指挥着水手们不断地调整着皇簰的位置,使它沿着正确的航道前进。簰流得愈来愈快,整个青浪滩从记忆中倏然凸现出来,极为熟悉地铺展在酉的面前。汹涌的波涛像多年前一样大起大伏,造出波峰浪谷,而砸碎在礁石上晶莹四溅的雪浪,亦是壮观的旧时景象。于是,酉感到了一种深深的默契,凶险的青浪滩之所以蛰伏在此,是特地迎候他和他的皇簰的。那些或隐或露的黑色礁石,是臣服于皇上的人虔诚地跪在那里,喧嚣的浪声是他们山呼万岁的声音。酉的身体顿时为一种豪迈威武的气概所充满,他屹立簰首凝然不动,感觉皇簰已被波涛高高举起,在庄严的欢呼声中,被送入水流如泻,巨浪翻滚的滩口。
皇簰飞流而下,沉重的大浪砸在簰身上,碎裂成大小不一的水晶块。酉觉得是在空中飞行,无名的快感掠过他的全身,风呼啸着撕扯着他的头发,把细小的水珠喷在他的脸上。
浪吼声灌满了酉的耳朵,他睁大眼睛搜索那些在水下躲躲闪闪的礁石。酉知道这可能是他此生最后一次驾驭皇簰了,除了聚精会神指挥水手外,内心更有一种驱散不开的悲壮的伤感。以后的这种荣光的使命将由卯来继承,所以他让卯站在他的身后,要卯把他的所作所为记在心上。酉是作为一种楷模,一种历史,或者说一种象征挺立在卯的眼中的。卯,你当争气。酉回过身去瞟卯一眼。
卯身边有一团红色。酉全身一哆嗦,似乎被那团红色灼了一下。
那是甩妹,妖气十足地傍着卯。
酉心里掠过不祥的预感,懊悔昨夜没有把她赶下簰去。都是卯这孽畜,威胁说甩妹走他也走。女人总是惹祸的根苗,女人上簰是排古佬忌讳的。酉冲着后面大叫:“妖女子回棚里去!”
然而不光甩妹没听见,连酉自己都没觉出声音来。酉的声音被滩头浪吼严实地掩盖起来了,酉这才晓得青浪滩对他怀有天生的敌意。
酉心焦如焚,一个大浪忽地把簰首举了起来,酉踉跄一下差点跌倒。酉清楚地看见甩妹与卯做了一团,甩妹的手蛇一样缠在卯的腰间。酉怒不可遏,挥手大吼:“滚回棚里去!”
甩妹听见了,对酉笑笑,松开了卯,转身往棚里走。走了两步就弯下腰,双手按着簰面向棚里爬。簰摇晃得非常厉害。
酉回首前瞻。眨眼工夫,簰已漂到青浪滩最险的地段。波涌浪哮,暗礁密布,皇簰在波涛中颠簸,早已失去皇家的威仪。酉猛地发现皇簰偏离了主航道,斜斜地泻向一个礁影幢幢危机四伏的水域。
酉猝然发出一声尖叫:“快打右桡!”酉觉得胸膛裂开了,喊声是从裂缝里迸发出来的。水手们奔向右桡。然而水急浪高,一切无济于事,皇簰在酉的惊骇之中懵懵懂懂地疾驶进多礁区。接着簰身猛地一震,卡住不动了。波浪哗地涌上簰面,从簰尾向簰首席卷而来!
酉头发针一样发硬,心僵成一块铁。皇簰倏然消失不见,水面上只有两个摇摇欲坠的人字棚,只有那挂着红灯的木杆,只有面面相觑惊慌失色的水手。水冲击着酉的膝弯,他清晰地听见皇簰在水下喀喀作响,似乎马上会散架。酉全身凉透,凭经验,他知道皇簰至少同时被两个以上的暗礁挂住了,若不在极短的时间里摆脱困境,青浪滩会毫不犹豫的将皇簰撕得七零八落。
“快把桡朝一边打!”酉竭力嘶叫,觉得全身爆裂开来,分作了许多个,每一个酉都推着一个水手抓起桡把拚命猛推。酉想只要簰一斜,就有借着急浪的推力摆脱礁石的可能。
皇簰终于斜了一些,并且向下移了几尺远,但立即又不动了。簰身吱喀吱喀响得酉心惊肉跳。酉又指挥水手把桡朝相反方向打,簰又稍稍下移,而且慢慢地浮出了水面。酉喘口气,抹去脸上的水花。惊涛骇浪仍不停地扑向皇簰,簰体仍在痛苦地呻吟不止。酉指挥水手作了多种努力,簰却卡得牢牢实实,再也不肯挪动半步。
无数的红嘴乌鸦飞来了,在皇簰上空盘旋,黑色的线条把灰蒙蒙的天空分割成不规则的碎块。鸦噪声声,掺和在涛声里,气势汹汹地轰击着酉的耳鼓。卯仰头观看乌鸦,眼神竟是好奇且又无忧无虑的。这令酉痛苦而愤怒,酉想,这卯究竟是不是我的种呵?
水手们疲惫不堪,无可奈何地握着桡把。他们都是沅江上的一流水手,他们的神态告诉酉,他们尽力了,但他们毫无办法。这种失败是可以预料的。为什么是可以预料的?酉的眼睛询问每一个水手。水手们把脸对准人字棚。
甩妹抱着棚柱坐在那里,水汩汩地从身上往下淌,衣贴紧身子,于是两个奶子被清楚地勾勒出来。甩妹狐狸一样媚笑着,笑成红红的一团。酉呼吸急促起来,水手们的姿态告诉他,灾难是这个妖女子带来的,水手们的手臂对他说,酉,你晓得怎么做的,你晓得,你要我们做,我们就会做的,你是朝廷的采官,我们听你的。
酉伸出一根枯瘦如柴的指头,点点一个中年水手,又点点一个年轻的水手。这两个水手立即松开桡把。酉又朝甩妹努努嘴,两个水手便顺着酉的视线走过去,一人架起甩妹的一只胳膊。甩妹的奶子就更突出了,尖尖的刺得众人的眼皮发颤。
卯转身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水手不吱声,脸严肃得异乎寻常。甩妹使劲地挣扎,那情状在酉眼里就如一只鸡仔在鹰爪下扭动。卯惊恐地叫了一声:“爹!”在酉的记忆中,这是卯第一次情真意切地叫爹,但青浪滩在翻滚怒吼,皇簰在痛苦呻吟,容不得半点犹豫,酉果断地挥了挥手。
卯拔腿向甩妹奔去。卯觉得自己飞了起来,手差不多抓着甩妹,脚却被谁拽住了。于是在他到达那里之前,甩妹惊叫着腾空而起,划出一道宽宽的红色弧线。卯觉得甩妹停在空中很久,在他希望她不要掉下来时,她掉下来了,坠入汹涌的波涛之中,绽开一朵巨大无比的浪花。
“甩妹——!”卯向天空伸出双手,似乎甩妹还悬在那里。片刻,卯倏地收回手,一对红眼盯着湍急的波浪。一团耀眼的红色在波涛间一沉一浮,忽隐忽现。突然,甩妹被一个浪头托起,半个身子升在空中。“卯哥——”卯看见她的声音长长地飞过来,他想抓住声音把甩妹扯出水。然而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刀砍断。
浪头从甩妹头顶盖过去,红色消失了。卯眼里凝固了一片模糊的浪尖。卯回过头,冲着酉咆哮:“是你要了她的命,是你!”
酉被卯眼里的凶光惊得一怔,一个儿子用这种目光看父亲是件十分怪异的事。酉再一次对卯身体里是否有自己的精血生出怀疑。
卯伸出了拳头:“你要她的命,我要你的命!”
酉骇然,如狮吼虎啸:“我是你爹!你竟敢欺君弑父?!”
卯的拳头到了酉的头顶,不再下落,但下落的欲望使它颤抖不止。卯的四肢忽然软了,脑壳里空洞无边,酉如雕似削的黑脸模糊成一块礁石。卯侧转身,走到簰边,纵身往江里一跳。
但没能跳起来,酉老辣的手把他擒住了,接着召来两个水手,把他架过去绑在棚桩上。卯两眼酸涩,觉出这是刚才甩妹坐的地方,手便往臀下一摸。这地方还是热的,是甩妹的身子焐热的。卯的眼朦胧了,看不见这个世界,只听见青浪滩在继续千年的号啕。
朦胧之中卯觉出皇簰浮动了,并迅速地向下漂,浪头砸得簰嘭嘭响,但卯对此毫不关心,他宁愿死一样地睡去。
卯醒来时皇簰漂行在一段平缓宁静的江水里,天晴了,岸上的山尖在蓝天里旋转。卯闻到了一种古老的气息,于是知道酉来到了身边。卯扭过头看着江水,江水已变得浑浊不堪,阳光一照,赤红如血。
“卯,若不那样,我们闯不过青浪滩。我们不过是丢掉了一个祸根。”酉的声音沉闷而空洞,似从一个洞窟里发出。
卯想叫:是因为涨水簰浮起来了才摆脱了礁石,根本不是甩妹的原因,你杀了甩妹所以这江水这么红,江水这么红,得杀多少人啊!
但卯没有叫,他默默地看山,看水,看水中悠闲的皇簰。
沅水波平浪静,野鸭子在江心凫水。
浑浊的江水有节奏地拍打着簰帮,酉绕着皇簰的边沿走了一圈,将那些被水冲上簰的草屑树枝捡起扔回江中。
猎猎江风吹拂着酉的身子,他听见自己的头发在风中发出丝丝尖细的哨声。
一只乌篷船紧靠在北岸溯流而上。酉看见船头站着一个黑瘦的人,穿着飘逸的长服,佩着长长的宝剑,戴着高耸的切云帽。酉听见他嘴里喃喃地念着:“乘聆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酉心里一闪,记起在岳州屈子祠里见过这人的画像。
酉高喊:“屈原大夫!屈原大夫!”
小船与皇簰交错而过,屈原脸色阴沉,也不看酉一眼。酉怅然若失,回过头来,只见水手们都莫名其妙地觑他,并发出几声窃笑。
无边的夜幕如同岁月,把酉笼罩起来。
夜深沉得像一口古井,酉坠落其中……
皇簰泊在一个叫柳林岔的地方。两岸仍是山峰峙立,但头顶的天空宽阔得多了,稀疏的星星水灵灵地眨眼。水手们折腾了一天,早已精疲力尽,除了两个守夜的坐在灯笼下之外,其余的都躺在棚里打鼾。酉坐在自己棚前,平和地望着水面。沅江到了这里显得异常平静,一朵浪花也没有,江面如巨大的铜镜,闪着淡淡幽光。从这儿往下直到洞庭湖,江水平缓,皇簰可以平安地顺流而下了。酉的筋骨似乎因此而松懈下来,他安详地微闭双眼,享受着江风的抚摸。
岸上有一堵悬崖,皇簰的篾缆就拴在悬崖下尖突的岩石上。酉从风中闻到了一丝清香,酉晓得是那根楠木发出来的,这使酉回忆起在山里耗去的那些日子。酉伤感起来,那些日子是永不再回了,他的一条健壮的左腿也扔给了那些日子。酉不禁摸了摸那条日益见瘦的瘸腿,心中滋生出一股烦乱的情绪。
这时鬼鬼祟祟的脚步烙着酉的背,酉的心就愈发乱起来。酉晓得是卯,酉在得到卯不再跳水逃跑的保证,并让他对天发誓之后解开了他手上的绳索。但卯的那种虚与委蛇的口吻使得酉相信儿子再也不会真心实意地依从他,也就是说,卯根本无视那条血缘纽带的存在。或许,卯真的与他没有任何关系?酉蓦然回首,见卯的两只眼在夜色中诡秘地闪动,接着,卯走到簰的边沿,把一只裤管勒到大腿根部。在酉的紧张的期待中,卯一泡尿射了出来,叮咚叮咚溅在沅江里。酉清晰地觑见那根亮闪闪的线忽然无力地垂下,缩短,消失。最后的几滴尿落在皇簰上,打得砰砰响。酉紧跟着嗅到了那亵渎皇上的热乎乎的臊味,酉忽然腹部发胀,狂乱的情绪如恶浪冲击胸膛,手臂里注满了一种发泄的欲望。
酉嗷地一声叫,冲进棚内,操起一片雪亮大刀舞了出来。酉蹦跳着,酉两眼发烫,酉想把卯一刀劈开,把那根楠木劈作数段,把皇簰劈个稀巴烂,让皇木尸体一样满江漂,那该多么痛快!酉疯狂地笑了起来,刀片在风中嗖嗖呼啸。酉为自己的念头激怒了,对准夜空一阵乱劈,酉看见黑蒙蒙的夜空被他劈成了许多三角形的碎块,夜空的碎块坠落下来,砸得皇簰弹跳不已。
卯惊吓得跳开去,叫道:“爹你干什么?”
酉依稀地听见卯的声音。酉不晓得自己干什么,只晓得要这么干。酉不停地挥舞大刀,砍得夜空千疮百孔。酉的视线逐渐模糊,酉听见水手们都被他惊醒,但他看不清他们的面孔。酉忽然看见几条蛇在空中扭动,蛇眼绿荧荧地瞪着他,蛇嘴里丝丝作响,吐着猩红的信子。酉毛骨悚然,挥刀劈去,刀却被蛇缠住。酉惊恐地大叫:“蛇!蛇!”
卯抓住酉的胳膊:“哪有什么蛇呀?”
酉推开卯,指着夜空:“你们看!你们看!”
卯说:“爹,你中蛊了。”
酉说:“放屁!”
卯说:“不是放屁,吴寡婆的话你忘了?甩妹能帮你收蛊,你却把她丢进水里去了。爹,这是报应。”
“你放屁!你再放屁,我连你一起斩了!”酉狂怒不已,抽刀左劈右砍;蛇影在他眼里不断地变幻,酉时而跃在空中,时而匍匐在簰上,刀舞得嗖嗖响。酉眼里电光一闪,蛇不见了,围观他的水手们却显现出来。
“蛇呢?”酉问。水手们惶惑着,沉默不语。酉喘着气,暴躁地推开水手四处寻找。夜色如漆,人和山都是些模糊的虚影。酉胸中的狂乱情绪有增无减。酉终于又发现蛇了,在拴篾缆的悬崖下边,蠕动着两只亮晃晃的蛇眼。蛇眼愈来愈大,愈来愈大,蛇眼的亮光映出了岸上峥嵘的岩石。蛇眼移到了簰边,变作两支血红的火把,火焰摇曳,烧得夜色哗剥作响。火光里人影幢幢,全是提着刀的恶汉。
酉稍稍一怔,水手们却呼地往后一退。酉终于明白遇上了比蛇更可怕的东西。
火光里两条人影窜到簰上,其中一个高喊:“排古佬,留下买路钱!”
酉骂道:“你瞎了眼,竟敢抢到皇簰上来!”
那黑影哈哈大笑:“皇帝佬儿算个鸟!不是皇簰我们还不来呢!”
酉胸中一团怒火呼喇烧起,一声怪叫,挥刀奔了过去,大喊:“来吧!老子正想杀人呢!”喊声刚落,酉的大刀左右一闪,就有两颗人头从火光里掉下来,落到簰上滚了几下不动了。两具无头尸哗啦一声倒进墨汁般的江水里。岸上簰上同时有人发出惊叫。
酉飞身上岸,咆哮着朝那火把直扑,巨大的快感顺着全身的毛孔释放出来。酉疯狂得不可抑制,竟把一块岩石砍下一角!两支火把立时被扔进草丛,冒出一团黑烟,逐渐熄灭。数条人影一阵乱窜,溶入漆黑的山中。酉失去了目标,恶狠狠地乱劈了一阵,才飞身回到簰上。
他那条瘸腿对他竟然毫无阻碍。
簰上的水手和卯都惊呆了,木桩一样竖在那里。酉浑身燥热,脑子因兴奋而模糊不清,但他晓得自己当了一回英雄,他无愧于沐浴皇恩的采官的衔头。酉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吩咐水手们点燃所有的灯盏,提刀在手,天亮之前不许睡觉,提防土匪再来打劫。
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簰上,灯光映照下,龇牙咧嘴,狰狞可怖。水手们不敢正视,血腥味呛得他们一个个想作呕。酉走过去,一脚一个,将两颗人头踢进江中。溅起的白色水花印在酉的瞳仁里,很久没有消失。
酉回到棚中,扔下刀,只觉四肢沉重,头晕目眩,肚子像个球似的隆起老高。酉躺下来,有气无力地喊:“卯,给我拿酒壶来。”卯却蹲在棚外一动不动,用怪异的目光瞟着父亲。酉想卯真不是他的崽,想着想着便被梦掳了去。
黑雾缭绕,妖气弥漫,虚无缥缈之中,一条巨蟒从头至脚地缠住了酉……
一束阳光投射在酉的脸上,把他弄醒了。
酉使劲睁开粘连在一起的眼皮,往棚外望。
太阳已升起一竿子高,两岸山峰朦朦胧胧,沅水无声地流淌,水面上冒着缕缕白气。水手们全坐在簰上,勾着脑袋伏在自己膝盖上打盹。卯躺在酉身边,鼾声如雷。
酉想去击鼓,但坐不起来。肚子硕大如鼓,高高隆起,把衣襟上的纽扣都绷开了,露出一个白里透青的肚皮。酉按了按肚子,鼓胀胀,硬邦邦的,十分结实。恐怖宛如冰凉的水淋遍了酉的全身,酉惊愕片刻,侧着身体,拖着大肚子爬出棚外。他听见肚皮在皇木上磨擦得嚓嚓响。
江水浑黄,平滑如镜,皇簰凝然不动,酉觉出一种罕见的静谧将他凝固其中。酉忽然明白,这是某种事情发生的前奏。
泼刺一声,平整的水面破裂了,一条一庹多长的红色大鲤鱼从裂口里嗖地射了出来,鳞甲在阳光里熠熠生辉!它沿着一条弧线在空中优美地飞行,圆圆的眼珠珍珠一样亮晶晶地瞪着酉,在极短的时间里向酉传递了很多不能明了的意味。大鱼飞翔了一段,头朝下坠回江中。水面荡开数圈金色涟漪。
酉如坠梦境,痴痴地瞪着江面,期待着这种奇美神秘的景象的再次发生。然而江面久久地平静着,于是酉渐渐地失去了好奇心。
这时酉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既清脆又沉闷,如一把锋利的锥子裹在一包棉花里。而且,它反复着同一个音节,显得十分急迫。酉凝神竖耳,听出它在叫:“卯!卯!卯……”
声音来自皇簰一侧的江水里。酉吃力地从皇木上爬过去。
酉赫然看见,那条红色大鲤鱼紧挨着皇簰,露出一个赤红的脊背,头冲着簰上的棚子,嘴巴一翕一翕。那声音伴着一些水泡,正从那圆嘟嘟的鱼嘴里有节奏地冒出来。
酉全身一抖,喝道:“你是鬼还是人?!”
那鱼闭了嘴,红色的大尾巴一甩,水面卷起一个大漩涡。红光一闪,大鱼笔直地飞出水面,又笔直地落到簰面上竖立着,叉开的鱼尾如两条腿一样支撑着它。水伴着闪闪的鳞片,从鱼身上哗哗地淌下来。鱼头倏地变出一张红润的瓜子脸,鱼身也幻作一个穿红衣的女孩身。
“酉大人,你看我是谁?”甩妹媚笑如旧。
“你……”酉木讷惶悚,甩妹鲜艳如火的衣衫放射红光,照得酉的肚皮火辣辣地疼。
“酉大人,我甩妹命大,水性又好,青浪滩淹不死我。”甩妹俯视着酉。
酉觉出她的话掉在肚皮上,打得嘭嘭响,他慌忙扯起衣襟,掩住一小部分肚子。甩妹说:“你还把我扔进沅江里去吗?”
酉难堪地仰视她:“你能收蛊吗?”
甩妹笑得如妲已再世:“你让我和卯在一起。”
酉点点头:“这是天意。”甩妹立即舀了一碗江水递给酉,酉一滴不洒地灌下肚,只听见肚里哗啦一阵响。酉爬到簰边,也顾不得遮羞,脱下裤子就拉。他仿佛从肚子里拉出来一条小河。
酉的肚子徐徐地消下去……当酉擂鼓策动皇簰起程时,甩妹的柔臂已缠绕在卯的腰间。酉看得眼疼,只好将一腔气忿发泄在那面鼓上。
皇簰离了湘西地界,两岸青山渐渐矮下去,沅江变得宽阔起来,江心不时浮有绿色小岛。
酉站在鼓旁,凝睇金波闪耀的江面,太阳晒得头皮辣辣的,白发里蒸发出一股苍老的气息。酉打着赤膊,灰白色的长辫子拖在背上。当岸上的牧童好奇地对着皇簰指划,或者渔船上的渔夫毕恭毕敬地朝他肃立时,他便尽量挺直身体,庄严地平视前方。此时酉真切地感到自己的重要,内心得到一种平和的满足,所经历的种种凶险、劳累和孤独,瞬间全得到了报偿。
阳光透过头顶的灯笼,红彤彤地罩在酉身上。酉笼罩在一片祥云瑞气之中,红光顺着他的身肢汩汩地流淌,把他的躯体和心绪浸透。寥廓江天里,一只白鹭悠悠地飞过,在两岸之间的苍穹里划了一条起伏的白线。酉的眼一亮,这是多么熟悉的景象,恍惚之间回到了多少年前。上一次驾皇簰来,也是这只白鹭呵。但他那时还是个壮后生。青山依旧,江水依旧,只是酉已经苍老。酉不由脸色黯然,腰脊酸涩,视线也变得沉重起来。
江水极为缓慢,酉吩咐水手分列皇簰两侧奋力摇桡,推动皇簰前进。长长的桡用一根整木做成,水手们或顶或扳,将笨重的桡把向前推。桡拨动河水,造出一个个小漩涡,桡桩却吱呀吱呀响得烦人,酉觉得像他行动时骨节发出的声音。
太阳徐徐西沉,酉的影子长长地铺在江面上。皇簰向着酉的影子压去,似乎马上会将他的影子覆盖,但影子也在向前走。酉觉得那影子是皇簰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时酉明显感觉到另一片阴影从背后漫过来,印在背上,凉凉的。那是棚子的影子,酉从影子里听见了卯和甩妹暧昧的私语,酉厌恶地甩甩头企图摆脱这声音,它却更为清晰,如同骤雨刚住树叶上的滴水,点点滴滴落在酉的心上。堂堂的皇簰竟载了这样两个闲人,这事令酉惶惶不安但又无可奈何。卯的行为举止全不像他的儿子。卯似乎只是他的一个念头而已,当这个念头浮起在心间,酉总是心烦意乱。
长久的眺望使得酉的眼神迷离,无波无浪的沅江显得无比的冗长,水手的汗臭里隐伏着时而粗重时而轻细的呼吸。淡蓝的暮气从江面上漫过来,皇木苗长圆滚的身子在暮气里泛着乳黄色的光泽。酉的记忆里隐约显出某些与此相类似的东西,一缕清新的风从他烦闷的脑间穿过。
酉抓起鼓槌欲擂泊簰鼓,一个水手走过来:“酉大人,桃源不远了,天还有亮,我们赶到桃源,把簰泊到漳江阁下去吧。”
水手口里喷出的热切的气息,那气息里压缩着一种急不可捺的欲望。酉晓得这种欲望只有到桃源后江巷那些青楼里把长久的想念付诸实现后才能平息下来。但这种请求对酉来说是对他的权威的挑战,他毫不犹豫地擂响了鼓,让水手们的期望在鼓声里死去。
皇簰泊到南岸的一株大樟树下。吃过饭,酉吩咐水手各尽其责看好簰,自己却上了岸。酉在岸上俯瞰皇簰,只见甩妹如一团火在簰上跳来跳去,咯咯咯的笑声在水面上传出老远。酉轻叹一声,趟着粘粘的夜色向前走去。
天穹湛蓝,几颗星在闪,山黑糊糊的,山脚一灯光孤独地亮着,几只萤火虫游弋在深沉的寂静中。酉觉得这是记忆的境界,于是瘸腿不再成为累赘,他飘飘然腾空而起,沿着依稀的石板小径浮过去。
清凉的夜气水一样掠过酉的身体,栀子花香从夜的深处袅袅而来,透进他的鼻孔。酉的全身便为花香所占领,所蛊惑,迷醉地微眯起两眼。酉觉出那缕花香是记忆的轨道,他沿着它迅速飞行,穿过漫长的岁月,降落在一幢矮茅屋前。
酉缄默在黑暗中,端详着那位往窗里窥探的年轻水手。那水手的神态熟悉得令酉吃惊,但他似乎认不准他是谁。酉朦朦胧胧地知道他要干什么,那年轻水手果然顺着酉的思路,轻轻揭开窗棂,从窗口跳了进去。栀子花香在酉四周蒸腾,酉悄然走近窗户,从那个年轻水手使用过的破窗格里望进去。年轻水手抱紧了一个年轻媳妇,媳妇头上插着一簇栀子花,喷发着如雾的花香。年轻水手在酉的目光里低下了头,狂吻着年轻媳妇的嘴唇。酉感到了那嘴唇的丰腴、湿润、灼热和芳香,酉吮着那柔软温馨的舌尖,急速喘息如三伏天的狗,脑袋被快活的眩晕充塞,膨胀到无限的大。
这时栀子花香却淡下去,直到没有,酉再三翕动鼻翼也无济于事。年轻水手倏忽不见,灯前年轻媳妇白了头,在纳着鞋底,白晃晃的针不时在头发里擦两下。满脸皱纹在扭动,陌生干瘪的唇有一点儿熟悉。老太婆抽着麻线,酉的心被勒疼,紧缩了一下。
酉离开了窗户,身子沉重如铁,再也不能浮起。瘸腿一拐一拐勉为其难地负着他。酉模模糊糊地想,那年轻水手哪里去了呢?似乎后来当了朝廷的采官,似乎在沅江里驾皇簰,似乎有一天他把簰泊在岸边,从夜色中飞了过去,似乎他又见到了年轻媳妇,只是她身边有个年轻水手,似乎水手又不见了,她成了老太婆……酉踉踉跄跄越来越糊涂,往江边一阵乱走。
看见簰上的红灯酉清醒了,波光星辉里的皇簰显得十分庄严。酉迅速地跳上簰,惶惑的心沉稳下来。卯仰着一张诡谲的脸:“爹,你干什么去了?”
“给土地菩萨烧香去了,我们要借他的风水宝地宿一夜。”酉沉静地说,接着到簰上各处巡察了一遍,直到一个朝廷命官的全部感觉回到他身上,才心安理得地躺下来。
从桃源至武陵这段水路简直令酉昏昏欲睡。江面极为宽阔,水流滞缓,有些地方几乎看不见水流,皇簰似乎静止在水里。长长的木桡有气无力地拨着沉重的水波,桡桩疲乏的吱呀声刺入酉脑壳里,叫他头疼。
酉的眼皮无力地往下垂,脑子浑沌一片,无穷无尽地重复着的声响使酉麻木了。全身有种说不出的不适,让人想永远摆脱周围的一切。
忽然扑簌扑簌的声音惊醒了酉。一只鸬鹚船从左前方移过来,几只黑鸬鹚快活地扑到水里,还有几只呆头呆脑站在船篷上。
酉心里浮起一丝不快,任何船只见了皇簰都应远远躲开,鸬鹚船却紧挨皇簰划过来。酉抓起鼓槌,鸬鹚船无动于衷。酉便把威严凶狠的目光刺过去,然而酉的目光颤抖了,犹如受到了抵抗。目光落在一个白白的大屁股上,那屁股冲着皇簰,显然在拉屎,而且那人脑壳光秃秃的没有辫子。
酉迷惑不解,感到世道有些不对头。酉又重重地擂了一下鼓。那蹲在船尾的遗矢者忽然站起,转身,却不立即穿上裤子,而是拨弄着他的屌,冲着皇簰笑。
酉脸一绷,颈上青筋凸起如蚯蚓扭动。身后传来甩妹和卯还有水手们畅快的笑声。酉愤怒地朝后扫去一眼,笑声霎时被割断,但那些脸全明亮而灿烂。酉想叫簰靠过去,但簰移动得太艰难,鸬鹚船轻松地划走了,像是在水面上滑,很快在酉眼里变成一个黑点。
簰过河洑湾时,酉又发现岸上走着一些剃光了头发的汉子。这景象使酉惊骇不已,是不是把簰驾到九州外国去了?周围景物分明熟悉不过。酉茫然地张着嘴,听见水手们用桡把河水哧哧地撕开。
武陵长长的河街徐徐地延伸到酉的眼里来。
码头边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有水手在一边擦洗甲板一边唱歌。风推着小小的波浪拍打着船帮和码头的石阶。远处江面上,有几片白帆无声地滑行于橙色夕照之中。酉在这平和的景象里迷惘着,觉得天地之间缺少一种什么东西。酉的目光在码头上寻找着,碰到了一面高挑的杏黄旗,神情便肃然起来。旗帜无力地下垂着,偶尔扬几下。忽然,顺着酉的心思吹来一阵大风,那旗帜忽喇一下扬起,展开,飘得啪啪作响。
酉望着旗帜目瞪口呆,那上面分明一个斗大的“汉”字。酉全身发木,动弹不得,脑子里轰鸣着青浪滩的惊涛骇浪,只觉一盆盆冷水从背上浇下来。
“爹,我们上岸去。”卯拉着甩妹站到酉面前。
酉只看见两个朦胧的影子,酉僵僵地不作声。
“爹!”卯竟敢摇酉的身子。
“你,你也想造反?!”酉双目瞪圆,枯瘦的指头戳向卯。卯躲闪不及,颊被戳出一个紫色斑点。卯捂着脸,愤恨的眼光盯定了酉。酉于是晓得,无论是作为朝廷命官还是作为父亲,他的权威至此已丧失殆尽,难言的悲忿哽住了他的喉头,使他说不出话。
卯与酉在沉默中对峙着,直到簰边划过一条小划子,对峙才告结束。卯拉着甩妹奔到簰边,纵身一跳,落到小划子里。小划子摇摇晃晃滑向武陵的大码头,卯坐在舱里向码头伸长着颈根,竟不回头看酉一眼。
“你这不忠不孝的逆子!”酉猛一跺脚,冲离去的卯大吼,瘸腿一拐,跌坐在簰上。水手们面面相觑,停了手中的工作。皇簰斜斜地顺着流水缓缓地漂,风吹得红灯惶惶地晃悠。
酉挣扎着爬起,一股灼热而带腥味的液体从肚里翻涌而上,溢满了他的口腔。酉拚命地把它咽了回去,然后把一口血痰吐入江中。酉看见微黄的江水中洇开一片红晕,如同夕阳下山后遗留在天穹里的一片晚霞。
酉用一个眼色,令水手们重新操起桡,但他们不再那么尽心尽力。几支桡纷乱地摇动,有气无力。酉全身不停地颤栗,不再朝武陵码头瞟一眼。这时酉突然回想起他在寻找皇木时不时感受到的不祥的预感,此时这种预感不仅充塞了酉的身心,而且化作了悲怆的气氛,将天地之间填满,使酉透不过气来。
江北岸的武陵城移到了身后,幽蓝的暮色从高高的堤岸上漫下来,而江心,漂着一片绛紫色的即将熄灭的霞光。酉内心有一种深深的隐疼,它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酉捂住胸口,擂响泊簰鼓。鼓声冲击着酉的胸膛,那隐疼便一波一波地变大,使得酉不得不屈起苍老的身躯。
皇簰缓慢靠向南岸,堤上荒草中冒出一群人,喧喧嚷嚷朝簰奔来。酉觉得那是一群湘西深山里的野蜂,嗡嗡地不知嚷些什么。直到他们奔到面前,酉才看清他们穿着笔挺而古怪的制服,后脑上没有辫子。亮晃晃的刃器在他们手中闪耀。酉于是晓得,过去所有的预感都是有来历的,冥冥中潜伏在岁月里的厄运终于向他奔来了。
酉想有所作为,手脚却很麻木。簰刚触着岸,那些人就呼喊着一拥而上。一些年轻狂喜的脸在暮色中一闪一闪。酉仍听不见他们在喊什么,只见他们呐喊时通通露出暗红的嗓子眼。酉胸中一股气在膨胀,手抓住腰中的刀柄。那些人团团围住,对酉造成一种不堪忍受的压抑。酉终于暴怒,朝天嘶吼一声。酉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但那些人惊得后退了一步。皇簰恐惧地摇晃。忽然有人抓住了酉的辫子,酉头皮一麻,急忙转身,却听见脑后咔嚓一声,辫子到了一个黑影手中。酉的头一轻,尖锐的屈辱感刺入胸膛深处。酉拔出腰刀凌空一划,一个头颅便从那黑影上分离出来,咕咚一声滚进江中。
簰面上炸出一片怪叫,重重黑影向酉逼过来。酉的瘸腿忽然不再成为障碍,他狂暴地跳来蹦去,雪亮的刀在手中旋成一朵怒放的花。但那些黑影并不后退,反而越逼越拢,最后逼得酉跳上岸去。
众多的刀棍击打得酉的腰刀铿锵作响。酉肩上挨了一棍,听见里头裂响但不觉得疼。岸很陡,酉且劈且退,上了江堤。酉想即使杀不掉这些逆贼乱党,也得把他们从皇簰那里引开。酉跑得飞快,刀刃几次砍进那些软软的黑影里,使他心里掠过难以言喻的快感。
当酉又削落一颗人头时,他站立不稳顺着堤坡滚下去,跌进密匝匝的芦苇丛中。酉躲在里头不敢喘息,静静地和夜色溶成一体。苇丛外的叫骂和脚步渐渐地稀,最后全被静夜所吞噬。
酉爬上江堤,踉跄走向皇簰。江面上一片血红火光。酉感到了炽热的气息,嗅到了木头燃烧的焦糊味。
皇簰在江心燃烧着,漂浮着,簰面上没有一个人影,灯笼的骨架在火光中摇曳。赤红的火焰高高扬起,把黑夜烧出一个大窟窿。
酉呆立着,火光灼烫着的脸哧哧冒油,全身骨节喀喀响。这时,身后有十分敏捷的隐语似的脚步声,于是酉回过头来。
赶尸人的身影谜底一样从迷蒙的夜色中浮了出来,风撩起他的皂色长衫,飘飘拂拂如同招魂的幡。酉想起一年多前在湘西深山里对赶尸人的托付,长长地叹口气,心想时辰到了,这是命,是天数。酉对赶尸人会意地点点头,从身上摸出些碎银抛给赶尸人。
赶尸人的脸在火光里阴郁地一闪一闪:“大哥,你不必太认真!”
酉看见赶尸人的话如同一群乌鸦扑了过来,他扭过头去,不予理睬。酉望望熊熊燃烧的皇簰,感觉躯体内慢慢地空了。他朝北方郑重地拜了三拜,抽出三尺寒刃,一刀割断了自己的喉颈。
酉双目紧闭,听见自己沉重的躯体轰然倒下,砸得堤岸一震。酉接着听见了大树倒下的轰隆声,簰桡拨动时的吱呀声,江水拍击簰帮的嘭嘭声;酉在皇簰浩荡行驶的幻象里遁入永恒的梦中……
赶尸人叹口气,拿布包好酉冒血泡的颈子,又给酉穿上寿鞋,迎面喷了几口雄黄酒,施起赶尸的法术。
须臾,酉的尸身站立起来,像生前一样一瘸一瘸向老家益阳方向走去。没走出半里地,酉的尸身转身往回走。赶尸人怔了怔,抱起它,修正了方向继续前行。走了一阵,赶尸人疲乏了,迷迷糊糊跟在尸体后面,他踉踉跄跄,看上去还不如尸体有精神。
黑暗里一声凄厉的狗吠,把赶尸人唤醒。蓦然四顾,只见又回到了沅江堤岸上。酉的尸身眺望着江天交际处燃烧着的皇簰,竟然不倒下。
赶尸人喟然,只好收了法术,连夜去武陵买了口棺材,请人将酉安葬在堤上。并在坟头竖了块青石碑,上镌:大清采官酉之墓。
那日卯一踏上武陵码头,就被一帮读学堂的学生剪掉了辫子,才晓得满清皇帝已脱下了黄龙袍。卯很高兴,拉着甩妹尝了武陵的豆皮和牛肉粉,天一擦黑,便出了城朝下游走。卯想皇簰定泊在不远的地方过夜,他要把改朝换代的消息告诉父亲,他不必再为皇簰操心劳累,皇帝都没有了,还驾皇簰干什么呢?
卯看到皇簰在江心燃烧,簰上并没有人影。卯和甩妹跳入江中,游到簰上。棚子已烧光,火小了下来,卯和甩妹终于把火扑灭。
桡被烧毁,皇木上面一层成了黑乎乎的炭。沅江上弥漫着酽酽的名贵树木燃烧时散发出来的幽香。卯不知父亲哪儿去了,呆坐在簰上任其漂流。
沅江愈来愈宽阔,皇簰随波逐流漂向洞庭湖。簰上没有食物,卯和甩妹靠水上漂来的野菜和死鱼充饥。他们完全可以离开皇簰,但有股无形的力量把他们拴在簰上。在饥饿的眩晕中,卯一次次地回忆酉的形象,直到昏迷过去。
醒来四周是浩瀚的湖水和茂密的芦苇,甩妹紧紧抱着卯,一个陌生的老渔民往他嘴里喂鱼粥。卯不由自主地把来龙去脉告诉了老渔民。
老渔民立即召来不少人,把皇簰拖到一个洲子边,将皇木上烧焦的一层刨去,刷上桐油,又拿苇席搭了个巨大的棚,将皇簰遮盖住。
卯说:“老人家,别费心了,皇帝佬儿下台了,还要它做什么?不如卖几两银子大家花。”
老渔民闻言色变:“使不得使不得,老皇帝退了会有新皇帝的,天下怎么能有百姓没天子呢?你和甩妹休养好了,就去找你爹吧,找到你爹就到我们雁鹅洲来把皇簰驾出去。”
几天后,卯带着甩妹离开雁鹅洲,沿着沅江南岸往上游一路寻去。皇簰燃烧时距南岸较近,卯估计它在南岸停泊过,所以酉在南岸的可能性比较大。
连下了两天暴雨,沅江堤岸上一片泥泞,卯和甩妹打着赤脚奋力跋涉,终于在一个云开日出的下午,累得快要瘫倒的时候,走近了酉坟头的青石碑。识字不多的卯准确无误地认出了碑上的字。
这时卯心中响起树木折断的坼裂声,太阳穴隐隐作疼。他看见碑后面的坟包爆炸似地敞开了,湿漉漉的黄土上躺着棺盖,墓穴里,棺材空空如也。是盗墓贼掘开的吗?不像,黄泥上没有锄头挖掘的痕迹,除了一行脚印,没有任何凌乱的印痕。而那行脚印,是从墓穴里走出来的,左脚浅,右脚深,很明显是一个瘸着左腿的人踩出来的。
卯和甩妹立即循着脚印寻去。
但才走了十几步,那脚印就和堤岸上众多的脚印混淆在一起了。
他们再也无从寻找。
卯和甩妹在沅江下游的桃源安了家。甩妹在屋里织布,有时也到江里去打鱼,卯则在一条大船上当水手。
酉的形象时常浮现在卯的记忆中。卯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觉得脚下的船是一张皇簰,手中的橹则是一支桡;而酉阴鸷的目光无时不在注视他,他稍有差错便会招来一阵责骂。于是卯处处小心在意,没过几年,就成了沅水上最有经验的船老大。这年秋天卯驾船去汉口,便捎上了甩妹,途经洞庭湖时,卯特意绕了几十里水路去了趟雁鹅洲。
洲子边的皇簰不见了。老渔民告诉卯:他和甩妹走后约半年,来了一个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瘸腿老人,自称他就是朝廷的采官酉,是这张皇簰的主人。老人在皇簰上住了下来。那一年听说有个叫袁世凯的要登基当皇帝了,就招募了十名水手,驾起皇簰起了程;几年过去了,还不见他们回来,大概是在京城做了官,乐不思乡了罢。
卯和甩妹面面相觑,酉的形象沿着老渔民的叙述一瘸一瘸地走进他们脑际,令他们呆若木鸡。
船离开雁鹅洲,航行在蓝色的湖波里。水晶般的波浪在卯的沉思中,被船首击得粉碎。当黑油油的江猪在波浪里乱窜,惊醒卯迷惘的视线时,乌云已如泼墨一般覆盖了湖面。狂风吹弯了巨大的桅杆。卯指挥船向前方的一个黛青色的小岛靠拢。那小岛似乎如船一样漂浮动荡,费了好大周折,卯才将船靠上去。
风暴过后是黄昏,梦一样的暮霭混合着袅袅湖岚在小岛上空氤氲出一派宁谧的气氛。卯登上小岛,在芦苇和茅草之间寻觅,想找点野鸭蛋。忽然他一个趔趄跌倒,脚踢开了地面上一层浅浅的腐殖质,发现下面竟是排列得密密实实的大圆木。卯惊愕不已,当他拔去一大片草皮,那根红褐色的大楠木显露出来,木头上铁戳砸出的皇木二字依稀可辨。
卯的心瑟瑟颤抖,全身肌肉紧缩。他拨开芦苇,穿过寂静的氛围走向小岛的中心。
卯在一丛枯槁的芭茅后停住。他看见了一堆黑乎乎的棚子的残骸,在那些被草半掩半露的朽烂的木质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几具白森森的尸骨,在幽蓝的暮色里,白骨闪着阴惨惨的光……
卯毛骨悚然,嘴角一阵抽搐,轻轻地发出一声惊叫。一具骷髅似乎被惊动了,徐徐地坐了起来,骨节喀喀响着,黑洞洞的口腔里发出嘘、嘘的声音。卯毛发直立,转身欲逃,手脚却像锈住了,运动得十分涩滞艰难。他恐怖万分地回头去望,见那骷髅伸出一根苍白的指骨尖锐地指着他,以一种他非常熟悉的姿态,一瘸一瘸地,龇牙咧嘴地追过来。
阴风嗖嗖穿过苇丛,卯的脊背阵阵发凉。他拚命地逃窜,却觉得骷髅愈来愈近,能清晰地听见它的喘息声。卯的心紧成一块石头,快到小岛边缘时,他感到扬起的衣摆被骷髅的手抓住了。卯使劲一挣,哧嚓一声,衣被撕去一片!
卯惊悚至极,四肢僵住不能动弹。骇然回首,只见骷髅距他只有数步之遥,正举着破布片向他摇晃。
这时甩妹的呼唤划破小岛的夜幕,一团红光凌空飞来,降落在骷髅和卯之间。甩妹一只手搭在卯肩上,卯的身肢立即灵活无比。甩妹的红衣衫彤光四射,映灼到骷髅身上。僵立的骷髅忽然哗啦一声散了架,叮叮咚咚地成了一堆散乱的白骨。
卯随甩妹匆匆回到船上,立即起锚。小岛在心有余悸的卯的眼里渐渐小成一顶斗笠,一个蘑菇,一只蚌壳,最后,被洞庭湖的夜雾吞噬掉……
如今,驾船下洞庭的水手如果运气好的话,还可能见到那座浮动的小岛,它遇风而动,漂泊不定。它就是当年酉的皇簰——这也是那张报纸没有说,而我要告诉你的。
1989年9月于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