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岭 驴得水:剥洋葱般露出人性的弱点
——评话剧《驴得水》

作者简介

秦岭,大连市戏剧创作室副主任,研究员。曾任全国艺术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通讯评委,大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委员。出版专著《大连艺术精神研究》,发表评论200多万字,多次获得省、市奖励。

驴得水:剥洋葱般露出人性的弱点

——评话剧《驴得水》

话剧《驴得水》“出生”于2012年6月,是头有身份证的“驴”——民营剧团至乐汇舞台剧与哲腾文化联合出品;年轻导演兼编剧周申、刘露的作品,四处巡演,被誉为中国话剧舞台上一匹“黑驴”。最近我在第五届“亿达之声”大连夏季国际艺术节上看到,并在网上搜得演出剧本,剧场观感加剧本读后感的囫囵印象是:黑驴确实很黑——算得上近年来国产原创好戏。好的戏剧作品有共同的特征,编剧结束的地方,导演开始;导演结束的地方,演员开始;演员结束的地方,观众开始。《驴得水》讲了一个好故事,喜剧的外衣包裹着悲剧的内核,以剥洋葱般的戏剧结构批判了人性的弱点,残酷地将所有人物都送上灵魂审判台,拷问的结果,全部沦陷,无一幸免。

用最基本的编剧法则讲了一个好故事

戏剧最大的艺术魅力就是它的现场性,这也正是戏剧与其他艺术形式最大的区别。剧场观戏时体验的即时性、独特性、唯一性,使得我在写剧评时只能回忆当时的感受。为了加深并确认自己的观剧体验,有两个办法,一是重回现场,二是细看剧本。我选择了后者,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所幸在网上搜到了2014年4月的演出本,恰巧与我所观看的版本相同。

现在的舞台剧本早已厌倦按规则老老实实地讲故事了,总要有点儿自己的朦胧、神秘、深奥才显得够现代,难得《驴得水》按最基本的编剧法则讲了一个好故事,按照故事的发生、发展、高潮和结局,一步一步地展示给观众看。从编造驴得水老师的存在开始讲故事,以说服铁匠入伙为发展,以张一曼自扇12个耳光和所有人背叛初衷为高潮,以三个男人死不悔改,张一曼自杀,佳佳离开为结局,不但对知识分子进行了冷嘲热讽,还关注了人性,关注了社会现实问题,甚至出现了零星大胆的政治讽喻。

四个北平热血青年来到缺水的偏远山区支教,打水要驴,养驴要钱,大家就虚报了一个驴得水老师,领空饷。教育部的特派员下来查账,大家急忙找人顶包,恰好一个两年没洗澡的铁匠来修锁,就让他假扮教英语的驴得水老师,准备蒙混过关。一个谎言需要十个谎言来支撑,圈套越变越大,诱惑也越来越大,三百变三万,三万变一百万。特派员贪,四个老师也跟着贪,在事件的发展中又纷纷倒戈,暴露真身,变脸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来得又猛又彻底,每个人都上秤,称一称灵魂的重量。只是非常不幸,结果都指向零。

这样的故事一环套一环,每个人是一条线索,再加上铁匠、校长的15岁女儿佳佳,就是六条线索,齐头并进,渐渐地纠葛越来越深,戏剧矛盾就像火山口一样随时会喷发。而多重的矛盾纠集在一起又是非常自然,因为剧中人改变中国农民的“愚、贫、弱、私”只是口号,以为自己很高尚,实则只信仰“法币”,关心自己的利益。在非常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大家为了共同的利益,早就默契地达成了一致,借驴得水达成非理性的平衡。这种平衡,正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只要外力轻轻触碰,顿时大厦将倾、土崩瓦解。整台戏有着一种迪伦马特式的黑色幽默。剧情充满了各种悖论,很多地方看似都没有逻辑,但最后却直面了人性中最真实的部分。

在剧场,人与人的灵魂相见并交谈

在现场看戏也有不能克服的缺陷:没有摄像机加工过的镜头,既没有特写,也没有转切,一切靠人眼的捕捉。当然这时就非常容易理解17、18世纪欧洲贵族在看戏的时候,为什么常常举着单筒望远镜了。即使眼睛不近视,也很难看到演员的眼波如何流转,及刹那间的眉头轻蹙等细部动作。更别说我在二楼看的,距离太远,影响观剧效果,感觉就像剧场是别人的,你无法掌控。舞台上发生的一切离你太遥远——有点儿不入戏,这个没办法,不比读小说的私密和简便。刚开始觉得有点儿闷,看不出什么好,渐渐纠结深了,戏剧冲突强烈了,便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今夕何夕了,进入了戏剧理论家常说的一种状态:演员遇见角色,观众遇见演员,观众遇见观众,每个置身剧场的人遇见自己。正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的核心词“卡塔西斯”(Katharsis),戏剧对人产生陶冶和净化,让人与人的灵魂相见并交谈。

食客和厨子靠美味连接,导演、演员和观众的沟通靠的是戏中人物。《驴得水》最集中的争议在张一曼这个角色上。我们一起看戏的几个同事,有的认为这个角色太放荡,自作自受导致毁灭的结局;有的从表演角度也认为女演员放得太开。我倒认为:“性”在这个戏里是谎言最大的支撑。在文学艺术作品中,放纵的性就是压抑的黑暗政治的双胞胎姊妹,如日本导演大岛渚的电影《感官世界》、中国古典小说《金瓶梅》。

《驴得水》中的张一曼原来是交际花,她的理想是没人管,体现出对自由的向往,而她对肉欲的追求非常大胆,也很直接,这也是她特别单纯的地方。她对裴魁山直接说“咱俩尺寸不合适”,没有一点儿伪装,坦荡泼辣;对铁匠的教导,分明是在色诱,而这色诱,其他人都是旁观者,都心知肚明,都默许了,这就是又一次集体共谋,跟当初他们一致同意找人顶替驴得水老师的初衷是一样的,要把谎话继续下去。我们再试想,假设张一曼不是这样无来由的“放荡”,他们将用什么办法说服铁匠呢?前面三个男人已经纷纷尝试了,都拿铁匠没办法,所以他们明知道张一曼用的什么办法而不去阻止,怎么能说他们不是张一曼戏剧行动的幕后推手呢?

张一曼让人想起莫泊桑的《羊脂球》,同车而行的贵人们逼迫羊脂球献身德国军官以期大家被放行,修女们甚至用圣经赞美她,当马车放行后,他们又转换成唾弃、嘲笑的嘴脸,“马车在《马赛曲》的歌声中伴随着羊脂球的哭泣声扬长而去”,而《驴得水》的方式更含蓄,更中国化一些。张一曼在铁匠老婆抓奸时,众人的退缩明显就是招供,她不得已骂铁匠是“牲口”,继而被铁匠报复,自扇耳光,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从此步入难以挽回的毁灭。张一曼的死无葬身之地,可见人性的丑恶。艺术作品中对人性的赞美与鞭挞、肯定与批判总是如影随形。

这也是作品深刻的地方。有的观众很容易认为张一曼活该,认为女人不该这样直率地表达出自己想要什么,而该更委婉,更守妇道,更本分。当戏剧发展到最激烈的程度,张一曼这个戏剧人物的所有戏剧行动基本完成,命运已经注定,只待结局。所以在第四幕中,已经变疯的张一曼靠边站,是给另一个女性角色——佳佳表演空间。

人性不是在商店可以买到的

佳佳从戏一开始就是这个戏的良心,她一直说真话,跟驴一起挑水,给驴讲故事,把驴当人,是唯一一个不参与闹剧的正面人物,她会被放过吗?果然,没有。尽管15岁的她没有成人那样的软肋,但她爱爸爸,最终她为了爸爸,她屈服了。尽管最后出走了,离开了是非之地,但她人性中的弱点也暴露在日光之下。

尾声,校长、裴魁山、周铁男三人的手又像当初排球女将般地叠在一起,并且口径一致地喊出理想的时候,佳佳问道:“如果这一切就这么过去的话,只会越来越糟。”不纠错,不清算,与人性妥协,与俗世和解,这样刻意地遗忘历史,错误被轻轻带过,罪恶被遮掩,我们只会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永远也无法跳脱恶的循环。这就是《驴得水》所呈现出的人性最深刻的悲哀。

人性不是在商店可以买到的,只有自己可以寻找,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创造新的戏剧。编剧和导演把知识分子形象浓缩了一下,让他们在这场戏中扮演教师。四位教师代表了导演眼中知识分子中的四种类型:正直无私、富有抱负却性格软弱、容易妥协于小事的校长,名言是“做大事不拘小节”;锋芒毕露、充满反叛精神的“愤青”周铁男,总是骂骂咧咧,看什么都不顺眼;年纪稍长、精明、务实、小心谨慎的裴魁山,出事必先自保,以实用主义为信条;对爱情怀有美好的幻想,充满自由主义、浪漫主义精神的张一曼。他们怀抱理想,性情奔放,纵然有缺点,但那是邮票上的齿孔,合情合理。不幸的是,驴得水成了他们每个人灵魂的过滤器、公平秤,每个人都得到考验。《驴得水》的编剧有耐心,一层一层剥掉貌似喜剧的外衣,露出真实的悲剧内核;导演也有耐心,一层一层剥掉富有隐喻色彩的知识分子人性外衣,恶狠狠地连同美好的爱情一起撕碎给观众看。

这些人物的塑造具有可贵的符号意义,因其可带入性,其批判的价值和引申意义更加多重。要让观众笑,这似乎是如今所有搞话剧的人在思考的事,但要让观众思考,却是所有话剧人都开始遗忘的。目下的大多数戏剧作品,充满着科技和商业的味道,追求舞台效果,在“人性异化、价值失范”的社会转型时期,剧场的重要功能一再缺失。在西方的两个非常时期,剧场都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第一次是希腊文明时期,希腊人是第一群真正研究科学和哲学的人,也是第一群做剧场的人。第二个时期是莎士比亚时期。从希腊文明时期到莎士比亚时期的这些戏剧家创造了新的人类历史,改变了人类的大脑,改变了我们看待自己的方式。我们的一生都在用各种形式去戏剧化这些人,所以说我们人类是戏剧化的人,戏剧化让我们真正成为一个人。

合理期待

《驴得水》的讽喻算得上大胆了。戏剧的主题就是谎言,我们的时代早已出现信任危机:一层层的谎言遮盖着事实的真相,到底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假?我们都是游戏中的角色,傻傻看不清楚。即使是戏剧创作者,即使是文艺评论家,是否能够穿透世相,直指内核?甚至在剧尾还出现了铁锤和镰刀。《驴得水》曾经在海报上写着:一切知识分子都是纸老虎。我看到的这一版则写着:一切非源于宗教信仰的道德约束都是纸老虎;一个没有信仰、谎话连篇的民族,绝不可能依靠知识和财富崛起。

在大连的演出正巧是《驴得水》第一百场演出,出品方经过了数次调整,一直在努力,可喜。现在看到的明显硬伤,是铁匠的转变,但是转念细想,校长的“人之初”启蒙课和佳佳的赠书或许可以使铁匠从屈膝跪地成长为直立行走,可是报复张一曼,又很快“躺倒”,听到100万又复生,来得太迅猛,有些难以接受。其他人的转变、暴露,都是纠葛重重,每个人内心都有挣扎,他们的选择看起来是合理的,并不像铁匠那样突变和突转。有的人认为洋葱剥到最后还是洋葱,不过,这出戏在剧场中毕竟完成了部分使命。我们期待外科手术的到来。

原载《影剧新作》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