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出石刻与唐代文史研究

宋代金石学兴盛,宋人见到并留下记录的唐代石刻超过三千品,可惜没有人像洪适编《隶释》汇录汉碑文字那样汇录唐石文字,宋人得见的唐代石刻十之八九没有存留下来。唐石研究汇考在清后期到民国初年曾形成一个高潮,但随着现代考古学的兴起,学者的研究兴趣更多地转入上古先秦考古,传统金石学虽仍有所延传,但已不再居于中心位置。尽管二十世纪大规模基本建设和科学考古的展开,新发现的碑志石刻无论从数量和质量上来说都远远超过了清人所见,但就系统研究的成绩来说,则还显得很不够。这一状况,近二十年间已有明显的转变。以下谨就所知,分三部分予以介绍。需要说明的是,石刻的出土时间千差万别,很难划出明确的时限,本文的介绍以最近二十年间新出土或新发表的为主,不少近代出土的碑石因近年发表始为世人所知,本文也略有所涉及。

一、近二十年唐代石刻的影印和整理

二十世纪上半叶唐代石刻的汇录,以端方《匋斋藏石记》(商务印书馆1911年石印本)、罗振玉编印《冢墓遗文》系列(均有罗氏自刊本)和张钫编《千唐志斋藏志》(仅以拓本流传)最为大宗,存录唐墓志两千多方。四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末,相对来说缺乏有规模的建树,只有两种《长安城郊隋唐墓》可以一提。学者研究中要利用石刻文献,只能从几个大图书馆中翻检拓片,很不方便。从八十年代中期以来,这一状况发生了很大改变,首先是旧辑、旧藏石刻拓本的集中汇印,先由文物出版社影印了张钫《千唐志斋藏志》,收唐志达一千二百多方;齐鲁书社又影印李根源《曲石精庐藏唐墓志》,篇幅不大,颇存精品,泉男生和王之涣二志尤受学者重视;稍后出版的《北京图书馆藏历代石刻拓本汇编》(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唐五代部分有二十多册,占全书约一半,收唐代各类石刻拓本超过三千种;台湾毛汉光编《唐代墓志铭汇编附考》从1985年开始出版,到1994年出齐十八册(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第81种),采用拓本影印,附录文和考释,体例甚善。上述诸书所收,均为1949年前所出石刻,多有重出,但所据拓本不同,可以互校,毛汉光所录有几十方为他书所未见。另《石刻史料新编》一至三编的影印,将历代石学著作,包括方志中的石刻部分汇为一编,虽编辑略显粗糙,却是方便学人的无量功德之作。

1949年以后新出碑志的汇辑校录工作,到九十年代才得以系统出版。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隋唐五代墓志汇编》多达三十册,其中陕西四册大多为新出墓志,洛阳卷多达十五册,除收录了前述《千唐》《曲石》和罗录各书的拓本外,也包括了部分五十年代以来的新出墓志,另外如山西、江苏、北京各册也颇多新品。洛阳市文物工作队编《洛阳出土历代墓志辑绳》(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也包含了数量可观的新志,只是此书由于发行面较窄,不为一般学者所知。稍后的《洛阳新获墓志》(文物出版社, 1996年)则收录了到九十年代中期的新见墓志,体例也更为严谨,录文和考释都颇见工力。张沛编次的《昭陵碑石》(三秦出版社,1993年),汇聚了昭陵博物馆几十年来的工作业绩,包括了一大批唐初名臣懿戚的碑志,分量大大超过了罗振玉的《昭陵碑录》,只是该书的大碑拓本缩得太小,无法辨识,录文又未充分吸取以前学者的成绩,稍有缺憾。中国文物研究所与地方文物研究所合作编纂的《新中国出土墓志》,已出《河南》第一册(文物出版社, 1994年)和《陕西》第一册(文物出版社,2000年),此书按各省市、县为单元收录新出历代墓志,唐代约占三分之一左右,包括图版与录文、考释,说明出土时地,编次较为科学。此外,各种文物考古学杂志也发表了大量的唐墓发掘报告和唐石发现消息。一些稀见珍拓的发表和古籍稿本的影印,也提供了一批珍贵文献,前者如隆尧《光业寺碑》完拓的发表,为陈寅恪先生所未见,后者如上海图书馆藏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续编》(收入《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目录类),颇多清代稀见石刻的录文。

据石刻录文的著作,当首推周绍良等编《唐代墓志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全书录墓志三千六百七十六方,既包括宋以来的各种传世墓志,也包含了1983年以前的各种公私藏拓和已发表的石刻录文。该书按照石刻原件录文,十分忠实,且附有很细致的人名索引,极便读者。近出的《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继承了前编的体例,续收墓志一千五百六十四件,绝大多数是五十年代以来的新出土者。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七册(三秦出版社,1994—2000年),存文约四千二百篇,几乎全取石刻,墓志约占十之九五,与上述周编颇多重复,但包含了数量可观的陕西新出石刻,于《隋唐五代墓志汇编》新见石刻也作了很认真的校录,值得重视。唯此书体例,系取《全唐文》未收者,但随得随刊,编次无序,既不循《全唐文》旧例,又不存石刻原貌,不说明录文来源,各册自成单元,利用颇不便。近出的《全唐文新编》,主要是将《全唐文》与上述三书拼合而成,新品不多。不久可出版的拙辑《全唐文补编》,主要致力于传世典籍中唐文的采辑,石刻仅录四部典籍、佛道二藏和地方性文献中所保存的,也有一定数量。

二、新出石刻与唐代文史研究

今人利用传世石刻和新出碑志,在唐代文史研究的许多领域作出了非常杰出的研究,其范围可涉及唐代政治、社会、军事、思想、民族、宗教、文学、语言等方面,是我所没有能力作全面介绍的。以下仅就我所了解且与新出石刻有较大关系的几个方面,略作评述。

A.补订史传

这是宋、清两代学者讲得很多的话题,新出石刻以墓志和神道碑两部分最为丰富,有不少名宦碑志,可补订史传的记载极其丰富,有关碑志出土的发掘报告和研究考释,也大多从这方面着眼,在此可以不必多谈。仅举两例。《昭陵碑石》收碑志,比《昭陵碑录》多出周护、李孟常、吴黑闼和李承乾四种存文较完好的碑,另多出近四十种新出墓志,其中包括太宗的乳母、贵妃、子女十多人,陪葬名臣近二十人,还有妻从夫葬、子孙随葬的墓志十多种,都是罗振玉不及见到的,可补充史实处甚多。已出两《唐书》有传人物的碑志,已超过一百多种,其中近年新出的即有李密、杨恭仁、窦诞、唐俭、程知节、李、李谨行、薛元超、韦承庆、倪若水、李畅、赵冬曦、元德秀、韦济、马炫、吕渭、孙简、柏元封、契苾通、白敏中、杨汉公等人墓志。应该指出的是,前人虽然讲了很多以石证史的话题,但所作研究都是就石刻本身提出的,至今未有人对两《唐书》哪些部分已为石刻证明有误作出总结。

B.文学研究

近二十年唐代文学研究中的主流学派,试图从唐文学的基本文献建设入手,试图弄清唐代文学发展变化的全部真相,从作家生平交游、作品收集辨析、著作真伪流传,乃至所涉事件始末,皆求梳理清楚,再作系统深入的研究。唐代诗人大多生活在社会中下层,他们在文学活动中涉及大量著名或不太著名的人物,重要或不太重要的事件,众所周知或不太为人所知的制度习俗,写下有名或不太有名的作品,要将这些全部弄清,仅凭几种最重要的史书传记,显然很不够。传统的唐诗研究,多信用史传笔记及《唐诗纪事》《唐才子传》等书所载诗人逸事,近年的研究,则深受陈寅恪、岑仲勉治史方法的影响,追求广泛、全面地占有文献,考订中注意史料的主次源流,强调作者本人作品最为可信,史书、方志、石刻、缙绅录中的记载,常比诗话、笔记的记载更为可靠。其中利用得最充分、最有资于理清事实真相的,当首推碑志石刻。碑志石刻虽为特殊原因而作,且普遍有颂谀虚饰的倾向,但其提供了某一特殊事件或人物的详尽原始记录,只要谨慎地加以鉴别,其可信度显然高出许多源出传闻或多次转写的存世文献。新出碑志本身就是文学作品,仅墓志一体可补《全唐文》的就不下四千篇,其中包括了近千名知名和不知名作者的文章,有许多著名诗人文士,以前没有文章留存,当然会引起学者的莫大兴趣。仅有诗篇传世的作者本人的墓志,即已超过五十多篇,而大量碑志中所提供的可资考证作者世系、生平、交游和作品系年的线索,更是所在多有,值得学者作仔细的推求。八十年代初郁贤皓用北京图书馆藏石刻考证李白生平,周勋初用《千唐志斋藏石》和《芒洛冢墓遗文》所收高偘后人墓志,弄清了高适的家室世系,都是很突出的例证。以后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和《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周祖譔主编《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唐五代卷》,基本弄清了全部唐五代文学家的生平经历和创作年代,于各类石刻文献的利用极其充分。新见石刻使许多传闻和疑案得以廓清。早的如旗亭听诗的故事,因王之涣墓志的发现而可以判定为伪事;新近在陕西长安韦曲先后发现了著名诗人卢纶父母、其弟卢绶夫妇四方墓志,其中其母韦氏墓志由其父卢之翰撰书,其父墓志则由卢纶本人撰写,最近二十年争议较多的卢纶生平家世情况,大多已可作结论,四方墓志记及的卢纶世系、外家、交往及仕历情况,也有资于对其作品的深入读解。

C.姓氏录、职官录、登科录的补订

以上三类著作的笺注和编纂,因涉及大量极具体的人事史实,石刻文献历来很受重视。唐代缙绅谱系,以《元和姓纂》最重要,《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可补充前书裴、李、王、张、崔、卢、薛、郑、杨等主干部分已失传的大姓谱系,宋人邓名世的《古今姓氏书辩证》可作少量补充,李唐宗室世系则仅《新唐书·宗室世系表》一份谱录。岑仲勉《元和姓纂四校记》是近代史学名作,其凭记忆对唐代人事的详密稽考至今仍不失为有用的工具书,但其对石刻的利用仅截止于四十年代中期,新整理本仅梳理误失,并未作新的补订。赵超集注《新唐书宰相世系表集校》用石刻则截止于八十年代中期,许多新材料仍未用到。《新唐书·宗室世系表》则至今未有人着手笺证,李氏先世十五房和宗室四十一房至今还有不少问题悬而未决。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曾引隆平(今河北隆尧)《光业寺碑》推测李唐当出赵郡李氏,但所据史语所藏拓和《畿辅通志》存文残缺颇甚,故仅引录数语。近年《文物》据当地善拓及方志所引,发表了近三千字的全碑,知陈引仅为仪凤中上尊号的一节,碑述贞观至开元间公私奉陵事实极详,最可注意。唐代职官录,现已形成系列,劳格、赵钺的《郎官石柱题名考》、《御史台精舍题名考》太早,且罗列而别择不精,可补充的很多,岑仲勉对前书的补订远还不够充分。岑氏的翰林二考,相对较为严密,新出石刻偶有可补,数量很有限。严耕望《唐仆尚丞郎表》所考人物均极重要,已初备规模,唯当时得见的石刻尚未充分援用,新出部分可作补订的就更多了。郁贤皓《唐刺史考》在续作大量补订后,已出新版的《唐刺史考全编》,重视新出石刻的搜罗引用是其特色。他的《唐九卿考》不久可完成,另张忱石多年前已着手作右司郎官、中书舍人的稽考,至今尚未完成。徐松《登科记考》和《唐两京城坊考》二书,近年据新出石刻订补的论文和著作非常多,颇多重复,前书科举应试者和及第者在名实的甄别上看法还很不统一,误补的例子很多,后者则将新出碑志中所见坊里名一律抄录补出,不区分主次,与徐书原例已有很大不同。

D.宦官政治研究

唐代宦官干政专政,是唐史学者研究很多的课题。有关的记载虽多,出于宦官叙述或代为宦官叙述的,并不太多,石刻文献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弥补这一缺憾。唐前期宦官神道碑,旧传只有昭陵的张阿难碑,五十年代在陕西长安出土的李愍碑、八十年代在泰陵出土的高力士碑,补充了这一不足。高力士在玄宗朝最得宠信,是宦官干政风气变化的关键人物,其墓志近年也已面世,均值得重视。西安十多年前发现的《唐重修内侍省碑》,详细记录了昭宗乾宁三年(896)至光化二年(899)内侍省在经历战乱后重新大修的情况,其中提到内侍省的衙署设置云:“内则内园、客省、尚食、飞龙、弓箭、染房、武德留后、大盈、琼林、如京、营幕等司,并命妇院、高品、内养两院;外则太仓庄宅、左右三军、威远、教坊、鸿胪、牛羊等司,并国计库、司天台。”无疑是非常珍贵的记录,已引起较多学者的关注。

今能见到的宦官及其家人墓志,初步统计有八十七方,其中清代得见的仅十二方,其他均为近代以来新出,近五十年出土者超过五十方。从时代分期来说,玄宗以前的仅见四方;玄肃时期得见十三方,以杨思勖、高力士二人最为知名;代宗至敬宗时期六十多年,存十七方,以德宗时的护军中尉杨志廉和宪宗时的内侍知省事李辅光最重要;文宗到昭宗中期,约七十多年,存志达五十二方,包括了担任各种职务的内官,其中有监军十多人,护军中尉刘弘规、梁守谦等,内枢密使吴承泌等;五代仅见张居翰一方,为后唐的重臣,情况较特殊。后期的宦官及其家人墓志,多属大志,多请名家撰文和书丹,刻石华丽,显示出宦官的富有和权势。

此外,为宦官控制的神策军将佐墓志,近年新见者也已超过二十方,时代主要集中在德宗后期至懿宗中期的七十年间,对研究神策军的建置和权势,以及宦官对其的控制非常珍贵。其中最大的一方是穆宗至文宗时掌左神策军的何文哲墓志,志文长达三千多字,所涉宦官废立内幕极可玩味。

E.河北三镇研究

安史之乱以后的河北三镇,在中晚唐政治上处于相对隔绝和独立的状态,陈寅恪指出失意文士常去河北以寻求发展,史籍中保存的河北三镇的本身文件并不太多。清代学者对河北石刻的整理卓有建树,沈涛《常山贞石志》尤有名。近代以来河北出土石刻有重要价值的,当然首推房山石经,从已影印的《房山石经》和《房山石经题记汇编》两书中,不仅可资了解当时幽州一带佛教兴盛的状况,也保留了历任节帅及其文武下属和士商民众崇佛刻经的原委,题名中有关民间结社情况的记录,已引起学者的关注。其次是《隋唐五代墓志汇编》中的河北、北京两卷,所收以中晚唐墓志为多,包括各层次文武官员的生平任职经历。仅从拓片的形制来说,这两卷墓志的周遭纹饰,志文书写多用行楷,都可明显看出和中原不同的文化取向。这些墓志中的记录,对考察河北三镇的施政方式和官员构成,都很有意义。河北卷所收1973年在大名出土的咸通间魏博节度使何弘敬墓志,长宽均近二米,是唐志中十分罕见的大石。同年在正定出土的大中间成德节度使王元逵的墓志,稍小,也达长宽各一百五十多厘米。其实,昭陵所出唐初妃王将相墓志中最大的一方,也不超过长宽一百二十厘米,大中间宰相白敏中的墓志也仅九十八厘米见方,河北节帅的跋扈,于此可见一斑。前年在正定出土的巨大残碑,曾被称为当年中国考古十大发现之一,最大的一块虽尚不及全碑的五分之一,但已大到高二百一十厘米,宽一百四十厘米,厚九十厘米,其规模可以想见。此碑应即《册府元龟》卷八百二十所载后晋天福二年(937)安重荣任成德节度使期间,晋高祖敕准建立的由太子宾客任赞撰文的《安重荣德政碑》,几年后安重荣谋反被杀,碑也遭砸碎。

顺便提出,旧传石刻而不甚为学者注意的,可以举到影天一阁藏明《大名府志》所存公乘亿撰《罗让碑》,长达三千多字。罗让是魏博节度使罗绍威的父亲,此碑关于其本人生平的记载并没有多少实质意义,但详细记载了昭宗文德间魏博军乱,乐彦祯父子被杀,罗绍威乘乱控制军镇的过程,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另《光绪重修曲阳县志》和《八琼室金石补正续编》所收曲阳文庙和王子寺石刻,也保留了唐、梁之间镇定王氏父子的为政记录。

F.五代十国史研究

五代十国石刻,近年出土颇多,仅以两《五代史》有传人物来说,就有李克用、王处直、谢彦璋、戴思远、张居翰、张文宝、李德休、安重荣、孙汉韶、张虔钊、苏逢吉、梁汉颙、李重俊、冯晖、王审知等人碑志已发表,加上早年出土的孔谦、毛璋、西方邺、王廷胤、宋彦筠、赵凤、王守恩、孙汉筠等人墓志,清代已传的王镕、葛从周、冯行袭、李存进、王建立、罗周敬、相里金、史匡翰、景范、王仁裕及吴越三主碑志,五代重要人物的碑志已有近四十种,只是清代以来曾有记录的刘、张承业、李克让等碑至今下落不明。

李克用墓志的出土对五代史研究意义极其重大。由著名诗人兼李氏父子主要辅弼卢汝弼撰文的该志,写于李克用去世后不久,最能反映当时李氏政权的实际情况。志中可资研究的线索极其丰富,不能备举,就大端说,克用先世作四代祖益度、曾祖思葛,与史不同,祖执仪,史均作执宜;其家室,作长刘氏,少陈氏,皆无子,次则为庄宗母曹室,叙述也很特别;其子嗣,则称义儿李嗣昭为“嗣王之兄”, “王之元子”,足能反映掌握昭义军权的李嗣昭在当时举足轻重的地位;志中没有提到克用早年战死的长子落落,但列庄宗的亲弟达二十三人之多,远远超出两《五代史》的记载,且姓名次第与史书能合榫的很少。

其他五代碑志,较有价值的可举出下面几方:王处直镇定州多年、墓志对其反覆于梁唐间有所讳避,但称王郁为其长子,称王都为楚国夫人卜氏所生次子,与史籍称其为养子记载不同;张居翰是后唐著名宦官,墓志叙其天祐初出使燕王刘仁恭始末甚详,为史籍所不备;孔谦长期为庄宗的理财大臣,明宗即位后将其处死,萧希甫所撰墓志,在其未获昭雪的情况下出于激愤而作,全出直叙,不作文饰,在唐志中极其罕见,所述梁唐长期争战时期孔谦对唐军后勤供给的巨大贡献,尤堪重视;冯晖在五代后期任灵武节度使十四年,死后由其子继任直到宋初,其墓志对研究其间的朔方史事极为重要,已有人据以考证冯晖身后诸子的争夺,虽仅属推测,确值得深究。顺便还想提到《千唐志斋藏志》中的一方不太为人重视的宋铎墓志,志主仅是后梁的一名中层军将,但所附其《历任记》则记录极详细,对研究后梁军制极有用。

十国的考古发现,先前以前蜀王建永陵和南唐二主陵最为世人关注,近年则以孟知祥和陵与王审知夫妇墓志的发现最为重要。和陵发掘已完成,只是材料尚未全部发表,已发表的孟知祥妻福庆长公主墓志不仅可确定其为庄宗长姊,解决了五代史书中争议较多的一件悬案,对了解后唐政治史和后蜀开国史也很重要。孙汉韶、张虔钊都是后蜀的重要将领,已出墓志对三人平生事迹和任职经历记载极详。前蜀新出墓志以王宗偘和晋晖两志较重要。王审知及其妻任氏墓志均为闽中著名诗人翁承赞所撰,审知志中叙其兄弟三人经营闽政始末,多可补史,所叙审知十二子的次第,对了解王氏家室情况,特别是其身后诸子相残乱闽的原委尤为重要。此外,出自另一有名文士郑昌士手笔的闽嗣王王延翰妃刘华墓志,也提供了闽与南汉联姻的重要线索。

三、唐代石刻研究的展望

石刻文献数量巨大,覆盖面很宽,多涉重要史实,虽都为特定事缘或人物而作,难免有较多的讳饰和虚夸,而这一特点,正可与传世典籍互为参证,有资历史真相的了解。已有学者断言,在今后一段时期内,石刻研究有可能成为唐研究的新热点,我颇为赞同。如果要谈今后唐代石刻研究的走向,我认为应取传统之长,具现代眼光,从基本文献建设入手,开拓研究新局面。

传统金石学的研究,到清末达到鼎盛时期,虽然在研究的视野和方法上有许多局限,但基本规范和研究方向在现在看来还不是完全没有价值的。比方清人已开始要求石刻录文应完整准确地反映原石的面貌,保留字形,注明行款,并逐种予以考证,与史册参证,说明其文献价值,又凡前人已有研究题跋者,尽量吸取,不没前人功绩,这在今人和今后的研究中,也仍然值得效仿承继。

已出版的唐代石刻影印本和校录本,已可在一定程度上满足学者研究的需求,但就石刻文本研究校录方面来说,仍存在许多方面的问题,应引起学者的重视。新出土墓志的校录,因原石保存完好,拓本清晰,校录主要在文字的辨识,较易做好。稍早些出土的墓志,就稍复杂一些。比如《千唐志斋藏志》,当年张氏分拓若干本分售于公私各馆,同时所拓各本就有相当差异,将文物版《千唐志斋藏志》和《隋唐五代墓志汇编》所收拓本逐一比对,就不难发现许多此缺彼存的情况。据郭玉堂所录的千唐藏石目录,有一些作者、书者的记载是今传本所看不到的,原因在于传拓本或周边缺拓,或拓录有精粗之分,也有因原石入壁而造成的人为覆盖。就现能见到的《唐代墓志汇编》正续集、《全唐文补遗》和毛汉光书的录文来说,都是十分严肃认真的,足以信从,其中毛汉光将拓本与录文并列,最便读者。但诸书大多仅据一种拓本录文,在原石文字有残缺或不易辨识时,径以空框来标识,似不及罗振玉编《冢墓遗文》和《昭陵碑录》时残缺字和不识字均照原形摹出的稳妥。碑刻的校录就比墓志复杂得多。《昭陵碑石》可能是近年唐碑校录方面做得很好的一本书,但对前代的拓本和校录本未充分利用,仍留下很大的缺憾。以《姜遐碑》为例,此碑在明中期断折,上半截埋入土中,明清人仅得见下半截,拓本和录文极多,差别很大,罗振玉《昭陵碑录》的前后两本因所得拓本不同而有很大差异,早于罗氏的各家录文在总体上说不如罗本,但部分文字有比罗本佳胜处,比方《全唐文》,昭陵诸碑录文多数很差,有几种稍特别,《姜遐碑》是其一。埋入土中的上截碑七十年代出土,存字较完好,但较早在《考古与文物》上发表的孙迟录文和《昭陵碑石》张沛录文,下半碑录文均远未臻善。如果与敦煌遗书的校录作一比较的话,多数墓志的校录比较简单,辨识也不太难,但一批最有价值的大碑的辨识和校录,则比敦煌遗书要复杂得多。在原石漫漶、拓本多歧、校录纷乱的情况下,像昭陵诸碑要求写定使学界满意的文本,是非常难以实现的,只能做到相对较好。

其次,石刻文本太多,前人宝重古物,不加区别,一律全录,堆砌罗列,常使学者如入十里雾中,取舍为难。宋人编《琬琰集》、清人编《碑传集》,选取最重要人物的碑志以成编,最便学者采用。前述真正值得汇聚众拓、精校成编的,主要也仅限于一批名臣或有特殊研究价值的碑石。就此来说,编一部精心校勘的《唐五代碑传集》,还是现实而有意义的。

从宋代欧、赵开始,石刻研究的基本方法就是个案研究,逐篇题跋,《金石萃编》开始汇聚题跋,较便学者。二十世纪出土唐碑刻太多,个案研究是相对滞后的。毛汉光的考释基本皆限于上半世纪的出品,新志仅《昭陵碑石》《洛阳新获墓志》《新中国出土墓志》等有逐篇考释,至今未有研究考释的仍占绝大部分。几种大型影印本仅有简单的交待,且有许多缺漏和失误。这一类型工作,仍希望有人来做。对已有分散的考释,也应作必要的汇编。同时,对出土石刻的出土时地,也应作系统的记录和说明。近年由各地文物考古部门发掘和征集的碑石,这方面做得较仔细,但近代由碑帖商贾传售的石本,近几十年因盗墓和文物走私而传出来的石刻,要完全弄清来源就非常困难。数年前台湾大学叶国良教授在台北古玩店中发现《兔园策府》作者杜嗣先的墓志,就是很突出的例子。

石刻著作和题跋的工具书,在容媛和杨殿珣以后,仅有各种馆藏和地方的编录。北京大学已着手编撰唐代墓志目录,按年代为序记载各志在各书中拓本影印和校录考释的情况。笔者在十多年前作唐文补录时,作有《唐文待访目》一稿,记录历史上曾有记载而后无文字留存的篇目,总数达数千篇,主要是宋至清末出土的未传石刻。当然仅此还很不够。今后若有条件,应对宋以来石刻研究的各类专著作详密的索引,可包括出土时地、形制、撰书者、原文全文检索及各款石刻的研究史。

由于石刻拓本和录文的大量汇录出版,石刻文献的利用对一般学者来说已不是非常困难的事情,相信在今后的一段时期里,系统宏通地把握石刻文献,将可以作出许多杰出的研究。从文学来说,唐人对碑版文的写作是倾注了极大心血的,但今人似还很少从文章学的角度对此作系统深入的阐释。碑志的出土数量大,分布于各时期,出土又带有很大的偶然性,没有经过人为的选择,其中最能看出唐代各时期文风的实际情况。碑志是丧葬文化的产物,其中包含了大量社会民俗、道德信仰、宗法礼仪、婚姻继承、族聚迁徙等方面的丰富信息,值得作多层面的探讨。碑志所记载的唐代人事关系和科举、历官、从业、年寿方面的内容,也因其文体的特殊性而包含了大量正史中所难以备载的珍贵记录,为从事多方面的研究提供了丰饶的宝藏。比方唐代各大家族的谱系,已可利用石刻和《元和姓纂》等书,作新的全面的勾稽;唐五代职官的研究,也可从石刻中发现大量正史职官志缺载或误记的内容。

2002年4月11日于沪寓

(2002年4月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唐史研究新概念学术会议论文。收入《敬畏传统》,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